這一番話被翻譯得很聲情并茂,顧懷也確實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會出現這么個遼國前皇室成員聲淚俱下控訴皇室的場-->>景來,他沉默地聽著,顯然是想看看這耶律宏到底打的什么算盤。
見顧懷無動于衷,耶律宏咬了咬牙,陡然拔高聲音:
“但今日不同了!殿下天威煌煌,如日中天,滌蕩乾坤,廓清寰宇!此乃天命所歸!罪臣得見天顏,如撥云霧而睹青天!罪臣不才,愿效犬馬之勞,甘為殿下手中之刀!鞍前馬后,萬死不辭!替殿下招撫遼境人心,彈壓那些首鼠兩端、心懷叵測之輩!甚至甚至親自領兵,為殿下先鋒,踏平草原,剿滅耶律崇那叛逆!以血洗刷我耶律氏之恥辱,以功贖我父兄之罪孽!只求殿下給罪臣一個效命的機會!”
庭院內頓時一片死寂。
耶律宏的馬屁拍得很響,姿態放得極低,但核心意圖再明顯不過--他愿意成為顧懷在遼境的一個象征性傀儡,一個可以用來分化瓦解舊遼勢力、對付草原上耶律崇的絕佳工具!
可笑么?可笑;狼狽么?很狼狽,但是--懂得搏命的人都清楚狼狽只是暫時的,認賊作父會成為笑談,但之后手刃賊人還奪了家產就只會讓人在意后來的風光了,耶律宏的算盤打得很精明,只要顧懷給他這個名分,給他一點實權,他相信自己能發揮巨大的“價值”,甚至借此機會,從這權力的廢墟中,重新攫取屬于自己的位置。
這何嘗不是一種極為有效的自救?
就算庭院里的遼國宗室看向他的目光充滿了鄙夷、嘲笑和不敢置信,就算之后所有聽說這件事的人都會戳他的脊梁骨,可那又如何?活著!有權有勢地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顧懷坐在石亭中,手指依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冰冷的石桌面,發出規律而單調的篤篤聲。他看著耶律宏眼中那熊熊燃燒的、名為野心的火焰,聽著他那番看似披肝瀝膽、實則處處充滿算計、甚至帶著幾分自我感動式表演的話語,心中只覺得一陣索然無味,甚至涌起一絲淡淡的嘲諷。
親手在戰場上擊敗了遼帝統御下的、擁有數十萬控弦之士、國力處于鼎盛時期的完整遼國,將其徹底碾碎,一個支離破碎、只剩下幾條喪家之犬在草原上惶惶不可終日的所謂“太子”耶律崇,尚存部分反抗的兩京四道,天高路遠的草原,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么?癬疥之疾而已!值得他特意去扶持另一個同樣姓耶律的皇子,玩一出“以遼制遼”的把戲?
換做以往,換做一個理智一些、知道很難實際控制上京以及部分遼境的統治者,或許會對這個提議心動--不,是很大概率會心動,這大概也是耶律宏的底氣?這么一看,這個看起來有些滑稽可笑的人,還算是個聰明人。
但可惜的是,顧懷不會。
耶律宏這份自以為是的“價值”,這份在絕境中抓住一根稻草便以為能攀上權力巔峰的勃勃野心,在顧懷看來,如同孩童在沙地上用盡全力堆砌的城堡,幼稚、脆弱,一陣微風便能將其吹散,那野心之火,在他眼中,不過是風中殘燭搖曳的微光,連讓他多看一眼、多費一分心思的興趣都欠奉。
他甚至懶得回應,連一個眼神都吝嗇給予,只是微微偏頭,端起石桌上不知何時由內侍悄然奉上的一杯清茶,湊到唇邊,極其隨意地啜了一口。
茶水溫熱,氤氳著淡淡的霧氣,模糊了他年輕而深邃的眉眼,這份徹底的、居高臨下的漠視,比任何疾厲色的呵斥都更具羞辱性,耶律宏臉上那慷慨激昂、孤忠熱血的表情瞬間徹底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張拙劣的面具,血色迅速從他臉上褪去,只余下難堪的、死人般的蒼白,眼底深處那燃燒的火焰,如同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嗤啦一聲熄滅,只留下冰冷的灰燼和無法抑制的慌亂、羞憤與絕望,他挺直的脊背,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肉眼可見地佝僂了幾分。
“收起你那點不切實際的野心,”不知過了多久,顧懷的目光終于落在他身上,卻冰冷如刀鋒,“這世間,從不缺野心,但本王,最厭煩看不清形勢的人。”
耶律宏如遭重擊,踉蹌后退一步,面如死灰。
“你們的去處,孤已有安排,”顧懷不再理會他,聲音傳遍庭院,“愿歸順大魏,安分守己者,可遷往魏境腹地,賜予田宅,保爾等衣食無憂,做個富家翁,了此殘生,但需謹記,從此之后,再無耶律皇族,只有大魏順民,若有異動,孤不會給你們第二次機會。”
“若不愿離鄉,亦可留在遼地,但需遷往指定州府,由官府監管,不得擅離,不得結黨,不得議論朝政,同樣,保爾等性命無虞,溫飽無憂。”
“至于那些心存復國之念,或者像耶律宏這般,自以為還能登上舞臺的”顧懷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北地的寒風,“孤勸你們,趁早死了這條心,草原上的耶律崇,孤不會一直讓他蹦跶下去,而你們的結局,只會比他更慘。”
死寂,絕對的死寂,只有風吹過枯葉的沙沙聲。
環視著庭院中已經沒人再敢開口說話的遼國宗室,顧懷只感覺這一趟走得有些多余,除了一個遼帝,遼國宗室的確沒人值得讓他看第二眼,他正準備起身離開,視線掃過角落的一處回廊時,卻意外地發現那里站著一道素白得近乎刺眼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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