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三)
彷佛注意到了顧懷的目光,那道人影緩緩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步入這午后慘淡的秋陽之下,她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色宮裝,洗得有些發舊,卻異常整潔,烏黑的長發僅用一根簡單的玉簪綰起,再無多余飾物,她的臉龐是令人屏息的美,眉如遠山含黛,眼若寒潭秋水,鼻梁挺直,唇色淡如櫻瓣--然而這份美麗卻被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所覆蓋,她站在那里,像一尊沒有生氣的玉雕,眼神空洞地望著亭子方向,或者說,是望著亭中的顧懷。
遼國皇后,慕容氏。
當顧懷的目光與她空洞的眼神在空中短暫交匯的剎那,慕容氏那死水般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顆滾燙的石子。
是他那個覆滅了遼國,逼死了耶律元的男人,那個身著玄衣,氣質卓然,卻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征服者。
一股強烈的、近乎扭曲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了她冰冷的心臟。
報復!對耶律元最徹底的報復!還有什么比依附于、甚至成為這個親手摧毀耶律元一切的男人身邊的女人,更能羞辱那個將她當作政治籌碼、從未真正給予她溫情、最終卻讓她一同墜入深淵的亡國之君呢?
被帶離草原,被鎖在深宮里面的這些年仿佛就在眼前,如果能爬上這個男人的床,從今以后千秋萬世!史書都會記下,遼帝耶律元的皇后背叛了他,甚至投入了擊敗了他的敵人的懷抱!
一想到這一幕,慕容氏就感到一陣病態的快意。
依附他!抓住他!這是深淵里唯一的光,哪怕這光是地獄之火,她也要撲上去!
原本死寂的眼中,驟然燃起一種近乎瘋狂的、帶著毀滅欲的火焰,她挺直了那纖細卻僵硬的脊背,原本空洞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而充滿目的性,牢牢鎖定了石亭中那個玄色的身影,她甚至下意識地抬手,輕輕撫平了衣襟上一絲不存在的褶皺。
顧懷自然看到了她眼神的劇烈變化,那瞬間迸發的、混合著仇恨、算計與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熾熱光芒,讓他心中了然。
一個很美的女人,但缺少了靈魂,被權力碾碎,又在權力廢墟中試圖抓住新藤蔓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表情。
他心中并無波瀾,只有一絲淡淡的憐憫,以及一種對人性在絕境中掙扎的洞悉,遼國皇后又如何?有很曲折的故事又如何?這幾年,他見過的人,聽過的故事還少么?
“罪婦慕容氏,懇請殿下”
“打住,”顧懷說,“沒有興趣聽。”
這冰冷而直接的話瞬間熄滅了慕容皇后眼中剛剛燃起的、病態而熾熱的火焰,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漠然,清晰地穿透了庭院死寂的空氣,砸在她剛剛鼓起的、孤注一擲的勇氣上。
慕容皇后臉上那刻意維持的、帶著凄美與決絕的表情瞬間凝固了,她像一尊驟然失溫的玉雕,連指尖都透著僵硬的蒼白,那雙剛剛還燃燒著復仇與算計火焰的秋水寒潭,此刻只剩下難以置信的錯愕和被徹底看穿的難堪,她精心構思的臺詞,那些準備用來博取同情或暗示價值的語,全都噎在了喉嚨里,吐不出,咽不下,只剩下冰冷的窒息感。
但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在短暫的沖擊后,反而成了她最后的盔甲,她眼中的瘋狂火焰并未完全熄滅,只是被強行壓抑下去,轉化為一種更為幽深、更為執拗的冰冷,她挺直的脊背沒有半分彎曲,反而更顯孤絕。她那雙美得驚心動魄的眸子,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鎖定了顧懷,里面翻涌著不甘、屈辱,以及一絲被徹底無視的茫然。
“殿下”她的聲音比剛才更加清冷,幾乎不帶一絲溫度,卻帶著一種穿透寂靜的力量,“罪婦所求,不過一方寸容身之地,為奴為婢,皆是心甘情愿,殿下連聽一聽罪婦的話語都不屑么?”
這個聰明的女人不再提依附,只提卑微的容身之地,甚至試圖以“心甘情愿”這種絕對的、自我貶低的姿態,撬開一絲縫隙,她在賭,賭這位年輕的征服者,或許對這份“心甘情愿”背后的故事,會有一絲好奇?或者對她這副皮囊,會有一絲興趣?
顧懷的目光終于真正落在了她的臉上,那目光平靜依舊,沒有驚艷,沒有欲望,只有一種近乎解剖般的審視,他看透了她眼中那層冰封下的執拗與病態,也看透了她話語里試圖隱藏的算計與孤注一擲。
“孤知道你的生平,”他說,“孤的錦衣衛曾經查到過一件事情,遼天順十二年,慕容氏女子成為皇后,替耶律元爭來了皇位,次年,慕容氏滅族。”
顧懷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在這寂靜的庭院里卻清晰無比:“慕容皇后,你恨耶律元,恨他為了爭位將你當作一件華美的擺設,鎖在深宮,耗盡你的年華;恨他登基之后又冷血無情地滅了你的所有親朋,所以,你選擇依附孤--這個摧毀了耶律元所有心血的人,你以為,成為孤的女人,甚至只是奴婢,就能在史書上狠狠羞辱那個亡魂?就能讓他的一生蒙上洗刷不掉的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