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一出，在座眾人的神情全都發生顯著的變化，連一直撫抱著小皇帝的周太后都下意識停住動作，所有人都被這兩句話嚇到了。仗打到現在，周國已經陸續往外發了六十多萬兵馬，算上國內四散的，如今還剩下二十萬不到，若是還要再集結一支百萬人的軍隊，那真是要榨干草原八部的所有家底，一旦失敗，周國將頃刻滅亡。
這是要不計身家再賭最后一場，連平時一直擁戴大王爺的幾位親王都沒有立刻發表意見，用眼神不住詢問。和克烈的神情如常，望著安鐸道：“自從兩國開戰的那一日起，結局就已經注定，南朝與周國只能活一個，討論停戰與和談是可笑的事情，漢人有句古話，開弓沒有回頭箭。”
燭光的照耀下，安鐸的瞳仁中隱約冒出跳躍的光焰，他注視著和克烈，“大王爺說的好，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決定開戰，那就一戰到底。”明明雙方皆保持著最冷靜鎮定的神情，那一眼卻隱隱對視出一股瘋狂的意味，自古成就霸業者，必天生具有能與其野心相配的決心，同為那塔氏的子孫，他們是同一類人。
南國他們志在必得。
和克烈看向眾親王，“草原八部分分合合三百年，打了幾千場仗，懦夫已經絕種了，上天用這種方式挑選出無畏的勇士，是為了讓他們去踐行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使命。今日在座的諸位繼承草原上最高貴的八種姓氏，身體中流淌著各部族最優異的血脈，不該如此膽怯懦弱，這樣只能丟盡先祖的顏面。”
他話鋒一轉，道：“只要打下南朝，周國將擁有天下最肥沃廣袤的土地，倉庫中會多出數不清的糧食、珍寶、奴隸與戰馬，我們將創建一個史上任何朝代都無法比擬的偉大王朝，北至敕勒川，南到海陵國，所有人都將臣服在汗國的天威下，這是神的旨意。”他抬手將光潔的黑曜珠串輕抵在心臟處，對著他心目中的長生禮，所有人見狀都跟著抬手按住左胸口以示敬畏。
安鐸此刻應景地說了一句草原上流傳多年的諺語：“英雄用神賜的弓箭為子孫奪得土地，長生天將永遠記住他們的名字，為了阿納罕。”阿納罕是掌管日出的天神，據說他居住在長生天上，背著一束黃金制作的弓箭，是百發百中的天武神，象征著草原上最原始純粹的的武力崇拜，安鐸與和克烈對視，道：“為了先可汗，為了我們的子孫，為了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王朝，出戰吧。”
安鐸的聲音醇厚、優雅，又帶著些中年人獨有的深沉眷戀，像魔咒一樣盤旋在人的心中，鼓動著包裹在黑暗中的野心，八部王爺們見狀沒有說話，顯然開始在心中沉思盤算起來，最終他們全都望向和克烈，眼神無端平靜肅穆。
那一刻，闔宮忽然無人說話，靜得像是變成了一副暗色調的畫，賭徒們的野心與征服欲旺盛地燃燒著，一座座影子映在大殿中，有種烏云覆頂、密不透氣之感。在一大群男人中間，周太后身著煙色的宮裝，抱著自己孱弱的孩子坐在皇位上，感覺到懷中孩子下意識的畏縮，她輕輕摟緊了他。
議事結束后，眾親王依次離開大宮。
安鐸是最后一個起身的，他對著乖巧懂事的小皇帝行禮，看他不自覺低頭摸手，明白他今晚受了些驚嚇，便低下身，對著他溫柔地笑了笑，小皇帝見狀終于露出了今晚第一個笑容，“六叔。”
侍女來抱小皇帝回去歇息，小皇帝卻跑下臺階來到安鐸面前。
安鐸打量著他，“陛下，好像長高了啊。”
小皇帝湊過去悄悄對他說了一句話。
安鐸沒聽清，追問道：“什么東西嚇人？”
小皇帝看了眼殿門外的方向，安鐸順著扭頭望去，只見到銀色宮燈映照出和克烈的儀仗后衛，安鐸看了片刻，失笑一聲，回頭對他道：“別怕，有六叔在。”小皇帝輕點了下頭。
周太后命侍者抱走小皇帝，安鐸用眼神隔空與之對話，小皇帝像是意會到了什么，安心地回身抱住侍者。安鐸慈愛地望著遠去的小皇帝，一旁的周太后則是無聲地注視著安鐸。
正當安鐸將要起身告退時，周太后輕聲喊住了他，“安塔爾。”氐人一生中會有兩個名字，一個是剛出生時父母所起的愛稱，第二個是成年后真正意義上的姓名。安塔爾是安鐸幼時的名字，往往只有父母或是從小陪伴長大的親近之人才會這樣喊，他聞聲抬頭看向周太后，對上了一雙溫柔的眼眸，他極短暫地停了下視線，像是有一瞬間不可自抑的晃神，但很快恢復正常。筆趣庫
他看出女人臉上的擔憂，問道：“殿下是為了對南國出戰的事情而擔憂嗎？”
周太后道：“周國正處在內亂中，我聽真顏說，北方災禍連綿，餓死的人不計其數，子民們的日子已經如此艱難了，還要供養龐大的軍隊，將家中的男子全都派往南方，若是增兵，只能強征，周國真的能夠支撐下去嗎？”女人的嗓音雖然輕柔，卻難掩其背后的悲憫。
安鐸道：“殿下不必擔心，眼下雖暫時有難關，但只要能堅持打贏這場仗，一切難題都會迎刃而解。”
周太后道：“這場戰爭你們真的有把握嗎？”
若是換成另一個親王，或許覺得女人天性懦弱，戰爭的事情根本不必與她們討論太多，但安鐸卻耐心對周太后道：“殿下放心，這場仗一定能贏，我們擁有最勇武的戰士與天下最強悍的鐵騎，梁朝卻混亂到連皇帝都被臣子所殺，他們不可能打得贏我們，這不過是片刻的失利，勝利最終一定屬于陛下與那塔氏家族。”
周太后默然看著他，她從那雙黑色的眼睛中讀出了旺盛的野心，男人們早已下定決心追逐霸業，不是她能夠左右的，過了片刻她才道，“我近日在讀梁朝的書，其中有一句話我的印象很深刻，一將功成萬骨枯。在這艱難的時刻，賭上周國所有將士的性命，去打這場結果不明的戰爭，真的值得嗎？”
安鐸卻沒有聽懂她的話，只當她還是憂慮失敗，對她道：“殿下，我們將為那塔氏的子孫創造一個最偉大的王朝，即便您不相信和克烈，您也要相信我，我必會為周國和陛下竭盡全力。”
周太后望了他許久，在對方關切的注視下，終于她還是扯動嘴唇笑了下，輕聲道：“是，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安鐸聞聲終于笑了起來，周太后卻一直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他察覺到后，莫名停頓了下，不自覺地往下移開視線。短暫的安靜后，周太后注意到他袖口的白色絲線，指出道：“袖口磨破了。”
“什么？”安鐸翻過袖子看了眼，袖口的封邊不知何時散了線，那朵本來栩栩如生的雪羽花散了一半，像是開敗了一樣，他突然下意識重新翻過袖子，但周太后卻已經注意到那雪色的花紋，她頓了下，慢慢地又看他一眼，安鐸一下子無話。
周太后輕聲道：“應該是抽線了，我幫你補一補吧。”她仍是原來的柔和語氣，像是什么也沒有察覺到一般，從隨身攜帶的針線囊取出銀色的細針，手指整理著細線。安鐸反倒顯得有幾分局促，站著半天沒動，終于道：“好，謝謝。”
周太后仔細縫補著袖口。安鐸本來盯著那根不斷穿行的針看，忽然他抬眼看了看那張近在咫尺的側臉，他像是被勾起了某些久遠的回憶，一時心中感慨萬千，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重新低頭看向那折疊起來的袖口。臨告退前，他對周太后道：“殿下放心，我以我的性命起誓，這場仗周國一定能贏。”
那雙眼如焰火般明亮。
周太后沒有說話，點了下頭。
作者有話要說：補充了一點小細節……
太后：良難勸該死鬼。.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