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慎循著動靜來到山坪上,注視著東南方那團閃耀奪目的火光,慢慢負手而立。他身后的蕭皓眼中流露出詫異,下意識道:“那是什么?”
光焰逐漸熄滅,沒過一會兒有親衛趕過來通報,說遠方的動靜是謝珩所為,還請殿下與諸位將軍不必擔憂。m.biqikμ.nět
蕭皓不解道:“他是在做什么?”
那親衛同樣不明白地搖了搖頭,頗有幾分神秘的意思。
趙慎用眼神示意蕭皓前去打探,蕭皓轉身離開。
趙慎回頭繼續看向那遙遠的夜幕,山風徐徐吹拂他的衣襟,一切都靜悄悄的。看得久了,他的心中生出些沒來由的感慨,原以為今生再也見不到像這樣波瀾壯闊的山河了,卻不料還能再次置身其中,這一生與命運爭斗不休,上天究竟是待他公平,亦或者不公,早就分不清了。
只覺得,人生真像是一場夢啊。
他想到孫澔隨軍來西北前曾對他道,“我行醫多年,從未見過像殿下這般心志的病人,這病我治不了,將來只看殿下自己能支撐多久。”
他問道:“所以還有多少時日?”
孫澔不敢妄下定論,搖頭道:“照理說本該……但這世上的事情誰又說得準呢?”
趙慎聽著他這謎語一般的回答,道:“兩年?”又道:“一年?”孫澔沉默著沒說話。
他想了想,低聲道:“夠了。”打贏這場仗,已經足夠了。
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這一生曾屢次瀕臨生死絕境,卻最終都能蘇醒過來,或許是因為在這世上仍有放不下的事,所以才會如此不舍得吧,是親人,家國,還有那雙如水的眼眸。趙慎望著那白雪皚皚的北方故土,眼神漸漸繾綣起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將右手伸入懷中,取出一枚青玉制的雙魚扣,摩挲許久,翻手將紅色掛繩卷了兩圈,輕輕搭在手背上,然后重新負手。
長風吹動襟袍,千里江山依舊,闊別多年的故國可還記得那群失鄉之人嗎?
周國皇宮。
相較于南朝捷報頻傳的盛況,周國境內卻是截然不同的景象,軍隊大敗的消息接連不斷傳至大京中,氣氛前所未有的肅殺。對于京中的王爺來說,明明眼見著局勢一片大好,古顏不久前還夸下海口將直取盛京,結果不過短短一個月,戰況竟然急轉直下,把幽云吐回去了不說,連一場勝仗都再沒打過?
周國的王爺們被這當頭棒喝給打懵了,若是僵持也就罷了,可軍事要塞一個接著一個的丟,連京中支援都等不及直接一潰千里,前方這仗究竟是怎么打的?數月不到,雙方的心情和剛開戰那會兒相比正好對調。
半夜時分,在得知明山嶺一場慘敗史無前例地葬送掉二十萬北部精銳后,大王爺和克烈下令召集八部親王入宮商議對策。腳步聲在深夜顯得有幾分雜亂,冷風吹鼓著大氅,八部親王不約而同地陰沉著臉色往前走,宮中的薛怯提著燈快步給他們領路,卻仍是因為動作過慢被其中一位脾氣暴烈的王爺猛的踹了一腳,“滾開!”那侍者摔在地上,磕了滿臉的血,也不敢哼聲,忙迅速爬起來退到一旁。
金帳宮中,被侍者叫醒的小皇帝塔真穿戴整齊、惴惴不安地坐在父親生前所坐的黃金椅上,椅子骨架太大,而他的身形又太小,像是深陷金色流沙一般,他只能緊緊攥著袖中的手,靠在母親的右胳膊上。母親感覺到他在輕微顫抖,不著痕跡地貼近他一些,柔聲道:“沒事,今夜王爺們要商議要事。”
周太后輕聲的話尚未說完,大王爺和克烈的親侄子真顏直接道:“仗都打到這份上了,諸位王爺還是要站出來說兩句?要不要繼續打,還能怎么打?”他語氣極沖,全然不像他平時穩重的性子,葬身明山嶺的北部精銳中有四萬人出自他的部族,可見今晚這戰訊有多令他氣急敗壞。
周太后的話被粗暴打斷后,臉上倒也沒有別的神情,只垂眸默然抱著四歲的小皇帝。
安鐸一派的親王們神情晦暗地坐在對面,聽了他這話也沒去接茬,倒是安鐸瞥一眼真顏,真顏早就憋壞了,一開口根本停不下來,道:“說好打三個月,拖拖拉拉打了快五個月了,本來草原上就連年鬧災荒,年底又撞上了幾百年都沒見過的大雪災,一下下了個半年,今年的牧草一顆也沒長出來,流民翻了五六倍,這仗要繼續這么輸下去,周國先被拖垮了,怎么打?”
安鐸的弟弟皇雀只覺得那聲音聒噪難耐,終于高聲道:“說得好!但仗為什么一直輸,難道不是要先問問打仗的人嗎?我也是覺得奇怪了,前幾天還說什么輕易拿下盛京,結果幽州一戰輸掉后,就怎么都打不贏了?潰逃了三百多里地,京中派兵過去接應,一去就回不來,又新搭進去多少人?!”他話里話外都在罵古顏無能、和克烈一派的將軍沒用,“我在草原上也領過兩年兵,沒聽過還有這種打法!”
真顏聽出他在罵自己的弟弟,一時更怒,“你別扯別的,仗打到今天,烏力罕不也是沒贏過?你要說打仗的人人不行,難道是所有人都不行了?當初是誰聲稱梁朝絕不會出兵,結果為什么打到一半會冒出百萬人的軍隊?一點準備都沒有你說說怎么打?”真顏說這話時不忘回頭看一眼四大王爺,尤其是和克烈,好在幾位王爺都慢慢轉著手中的珠串,沒什么表情。
本就戰事失利著急上火,又被當頭砸了一口鍋,皇雀青筋暴跳想要反駁,安鐸一直摩挲著袖口的雪羽花,忽然抬手制止他。他站起身,對眾人道:“南朝向西北發兵確實是我沒有料到的事,前線失利,這是我的過錯。”
他的語氣低沉平和,莫名有股安撫人心的力量,和克烈終于抬眼看向他,安鐸對上那雙深邃發黑的眼睛,繼續道:“將士們為了周國出生入死,他們全都是草原上萬里挑一的勇士,哪怕是輸也沒有一刻投降,他們還在戰場上苦苦堅持,這絕不是該問罪的時候。”
眾人聞聲都沒說話,安鐸示意親衛上前匯報詳細的消息。
親衛道:“兩年間,梁朝一直處于內亂中,先是鳳凰臺之變,廣陽王與他的兒子趙慎造反,沒有成功,后來皇孫趙衡與梁朝廷隔著津平古道對峙,雙方激戰,戰爭持續發酵,境內百姓四處流散。幽州我們被攻破后,以梁朝前丞相謝照為首的京梁集團反對出兵,但不久后,梁中書令謝珩忽然弒君,立永江王的兒子趙新為皇帝,殺光了朝廷大臣,自那之后,十三州開始向外發兵……”ъiqiku.
他話還沒說完,幾位大王爺早已失去興趣,全都是些漢人名字,夾雜著些拗口的官職名稱,看似講述權力更迭,其實說了半天也沒講到點子上去,聽得人頭暈腦脹,一位王爺直接打斷道:“什么亂七八糟的!廢話!”
那親衛一聽這話頓時沒了聲音,在安鐸的示意下重新退后兩步。
安鐸道:“南朝對外發兵有其原因,不過事已至此,確實多說無用。”他沒看其他人,只對著始終沒發話的和克烈道:“這場仗打到今天,周國已經投入大量的兵馬物力,一旦停戰就是前功盡棄,想必草原八部全都不會同意。要想解決眼下周國的困境,唯一的辦法就是打下南朝,無論輸掉多少場仗,只要最終能打贏,以梁朝充沛的物力,周國很快能從衰敗恢復過來,到時今日的失敗全都不值一提。”
和克烈道:“若是一直輸下去,如何能打下南朝?”他一開口,大宮中頓時安靜下來,連真顏都不再怒氣沖沖,轉而挺背端正坐好,仔細聽他說話。
安鐸道:“古顏是那塔氏這一輩最出色的子孫,他是我們看著長大的,我們都清楚他的資質,若論指揮作戰能力,在座沒人能比得上他。大王爺將黃金弓箭交給他,也是相信他能重鑄先祖的榮光,我與大王爺的心是一樣的。”
和克烈翻手輕拋手中的珠串,道:“鐵勘木一戰,他手中兵力損失近七成,南朝目前應該有八十萬人左右,京中的支援斷斷續續,去個幾萬人當場蒸發,等同沒去過。周國若想打贏這場仗,只能押上草原八部所有兵力,重新集結一支百萬人的軍隊,與南朝決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