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照今日并沒有穿太華麗的衣裳,披著一件褐紅色的長袍,他坐在那漸漸弱下去的陽光中,像是一株年份到了的古樹,若是外人第一眼看去,很難想象這位銀發如霧、日暮西山的老人是梁王朝四十年驚濤駭浪的核心,他看起來過分衰弱了,雙眼中甚至透出些罕見的多愁善感,那是年輕時名震東南的政客絕不會擁有的軟弱感情,是漫長歲月所賦予給他的,最后一抹溫情又傷感的色彩。筆趣庫
謝珩終于道:“父親身體多病,不宜過多操勞。母親的棺槨已經迎回盛京安置在麓山,可以多去看望她。”
他將那封三省分制的文書放在案上,暮光從大門沖涌進來,謝照看著那張不遠不近的臉龐,卻沒有從其中看出來任何東西。
謝珩轉身離開。
謝照仍是一瞬不瞬地看著那道背影。
謝照在那一刻感覺到,他們這對父子之間的隔閡或許再也不會消弭了。相比較于從小天真活潑的謝靈玉,他一直對謝珩的要求更高,父子之間的溫情反倒少得可憐。桓郗去世時,謝珩才剛出生不久,當時他位及丞相,每日公務繁忙,沒法管顧他,兩歲不到時,謝珩便被祖父謝晁接到寧州撫養,父子倆沒有留下太多回憶,但謝照此刻看著那道遠去的背影,他卻莫名想到了一個久遠、朦朧的場景。筆趣庫
那一年,他回寧州祭祖,在松柏森森的庭院中與五六歲的謝珩相遇,彼時祭祀已經結束,月夜清澈無塵,小孩孤單地立在清池邊,遙遙傳來三兩聲“四月秀葽、五月鳴蜩”的誦讀聲。謝晁讓侍者來領小孩回去休息,被謝照所阻攔,小孩感覺到來自身后長輩的注視,自覺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他。
謝照隨手從一旁的樹上摘下兩片寬葉子,手指翻折幾下,便出現了一條細細窄窄的船,這種小東西他曾給女兒做過許多,但謝珩確實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他無聲無息、目不轉睛地看著。謝照將那葉小舟輕輕放入清水中,池水澄澈見底,小船、月光、松柏還有父子兩人的影子仿佛在虛空里悠悠蕩蕩地飄著,整個世界仿佛變成了一塊晶瑩剔透的琥珀,懸在萬古的虛無中。
“謝謝,父親。”
謝照聞聲看向他,五六歲的孩子靜靜地看著他,一雙與夜空同色的漆黑眼睛泛著纖細柔和的微光。
謝照從遙遠的回憶中回過神來,堂前早已經空無一人,他深吸了一口氣,長久地坐在冷下去的暮色中,一顆心如同澆筑的鐵錫般漸漸堅硬起來。他所做的一切,是錯的,也是對的。.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