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謝珩坐在湖心亭中,簾子卷上去,天邊一道冷月。
一路從青州飛馳入京的馬車最終停在了謝府門口,裴鶴領著遠道而來的客人從廊橋步入亭子,“大公子,桓家公子來訪。”他話音還未落地,一個熟悉的清亮聲音直接響起來,“我這深夜來訪,沒擾著你歇息吧?”
一道朱紫身影轉入亭心的燈影中,謝珩抬眼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
桓禮早在數月前便已經收著京中大變的消息,送信的車馬太慢,一來一回耽誤了不少時辰。在得知謝珩與謝照的政治父子局后,他在青州思來想去,最終決定還是要親自入京一趟。他本想著有何地方能夠幫上謝珩,結果剛一到盛京就聽聞謝照退出三省的消息,便得知自己是多慮了。
謝珩這個人啊,從不會有任何問題。
“這天可真冷啊。”桓禮抖了下落霜的披風。
謝珩看上去對桓禮的突然來訪并沒有太意外,倒是桓禮風塵仆仆地喘著氣,看起來比他還要激動兩分。謝珩示意他坐下,裴鶴這邊已經命侍者去取新的茶具招待客人。桓禮也沒客氣,把這兒當自己的家,大方地席地而坐,命人生爐子。
“你怎么來了?”謝珩問他。
“最近幾個月出了這許多事,令人措手不及,我正好要去寧州,順路先到盛京看看。”桓禮解下披風,那鼓鼓囊囊的一大塊,原來是他還帶了一小壇子酒,他把手一伸,“喝酒嗎?這酒挺好的,盛京喝不到,我從青州專程給你背回來的。”說話間他已經把蓋子揭開了,一股清澈的冷香隨之飄開。
謝珩沉默著看著那酒,眼神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徐徐又看對方一眼。
桓禮心中很輕地咯噔一聲,他來時聽裴鶴說諸事皆順,還道是一切都已經迎刃而解了,看來是不盡然啊。他抬手把酒給謝珩倒上,這夜晚還很漫長,有的是時辰慢慢地聊。
桓禮道:“我來時聽說姨父有意退居麓山,還道你們已經商量好了,看來我一開始想的還是沒錯,這事解決得不怎么痛快,傷了你們父子感情?”筆趣庫
謝珩道:“父不父,子不子,還有何好說的。”那聲音無端的縹緲,仿佛沒有任何感情,卻又有種難以說的意味,最終一切都了無痕跡,是啊,早已經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桓禮一聽這話便明白了七八分,想了想,嘆道:“令我想起我父親在世時,他的性子也是如此固執。老一輩人心中有自己的主意,做了一輩子主,最后仍是要緊緊把權力攥在手中,絕不可對著晚輩認輸。奇怪的是,我與他卻都覺得,彼此在為對方退讓,他時常說天下最難做的是父母,而我卻覺得子女難為。若是普通人家倒也罷了,可如我們這樣的家族,換一代人便是換一代江山,江山哪有千年不改的呢?”他停了停,“都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可我想人非圣賢,孰能真的無過?”
謝珩靜坐著沒說話,爐子中的紅色火焰在微微跳動,將一切滾沸的塵埃都吞噬了。他最終仍是接過了桓禮遞過來的酒,兩個人喝了一陣子,酒氣縈繞中,謝珩的眼神也漸漸如面前的湖水般淵深起來,他的腦海中不斷盤旋著昨日謝照最后望向他的那道傷感眼神,他從未見過謝照有那樣寂寞孱弱的樣子,與之交疊的還有李稚被風雪掩沒的熟悉背影,幾個截然不同的畫面交融在一起,最終全都模糊起來。δ.Ъiqiku.nēt
人世間的事情難以兩全,謝珩一直覺得自己能理解謝靈玉當初的心境,直到如今,他再回想起謝靈玉毅然離開謝府的背影,他才意識到自己仍是太過淺薄,他那時能夠體會到的痛實不及她的百分之一。一面是血親,一面是摯愛;一面是養育之恩,一面是家國大義。為人子女,她用一生去替父親贖罪,去還報父親的恩情,而她自己生而為人的愛與恨,則是隨著王珣的離去,成為再也不能與人的風中往事。這一生確實太苦了啊。
謝珩默然地坐在升騰的酒氣中沒有說話,亭子中霎時間安靜極了,只聽得見水漲水落的聲音。
西北三鎮彼此架構緊密、相互影響,桓禮作為青州實際的當權者,此番入京也懷有打探雍州去向之意,他看了謝珩一會兒,問他道:“雍州你打算如何安排?趙慎造反也著實出乎許多雍州將領的預料,如今那邊人心惶惶,楊玠此人暫穩局面綽綽有余,可要他主持雍州大局,恐怕力有不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