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有三尺厚,腳踩進去立即沒入腳踝,護城河凍得蒼白堅硬,停止了流動。
趙慎站在營帳外遙望盛京城的方向,鵝毛大雪飄落下來,夜晚的一切看起來真是安靜啊,朝思暮想的霸業就在眼前,所有人都已經躍躍欲試,一種異樣的焦灼情緒在軍營中蔓延。盛京邊城中,被暗中策反的京畿都衛長官韓光等人約定好與趙慎里應外合,每一個人都在等待,這注定是一個無眠的夜晚。
按照時間推算,這時李稚應該已經離開了京畿地區,趙慎將親筆所寫的密詔封入盒匣中,這其中記載著李稚的身份與來歷,也是他始終放在心中的事情。名不正則不順,不順則事不成。在這個世上,唯有他還能夠為李稚正名,他心中已有打算,若此番大事得成,江山重歸愍懷太子一脈,他將親自在崇極宮公開李稚的身世,將其立為儲君。
他已經活不長了,不得不將身后事情計劃得深遠,若是此番不能成事,他沒能斗得過士族,這封密詔也將跟著他一起進入黃土隴中,永遠不見天日。找誰來保管這封密詔成了一個難題,他離開雍州時沒帶多少心腹,眼下能夠信任與托付的人并不多。sm.Ъiqiku.Πet
當趙慎將那只存有密詔的封匣交給孫澔時,孫澔顯然很意外。
趙慎神情自若對他道:“我常聽得人說,天下懸壺濟世之輩,前身皆是菩薩轉世,故而有濟世渡人之仁心,這封密詔便還請由先生代為保管。”
孫澔神情微妙,再三確定對方并非試探或是開玩笑后,他道:“這我可拿不得。”他行醫有兩條鐵打不動的規矩,第一則是不論對方身份高低貴賤皆一視同仁,第二則是絕不摻和政治,何況也不看看這是什么時候了,他道:“我只懂治病,別的事你找其他人去!”
趙慎見他如此直截了當地拒絕,看了看他,倒也沒有逼迫。
孫澔本來已經轉過身繼續做自己的事情,沒聽見趙慎的聲音,又回過頭看他。兩人朝夕相處這么些日子,孫澔自覺醫者仁心,認為自己既然答應救治趙慎,便一直盡心盡責,一來二去竟是也處出些從前沒有的感情來了。他已經知道外界傳聞不實,趙慎并非暴虐無道,相反,這人在私下總是沉默寡,或許是久病磨去了他的剛銳,趙慎此刻的眼神看起來格外的平靜深邃。
孫澔道:“你為何將東西給我?”
趙慎卻道:“既然先生不愿意,那便算了。”他說著一停,接下去道:“先生是道德高尚之人,這陣子先生用心良苦,對我的照顧也是無微不至,實不相瞞,都說醫者父母心,先生有時確實令我想到了自己的父親。無論如何,我還是想要多謝先生,你我便就此別過吧。”
趙慎第一次把說的如此抒情緩和,孫澔聞聲心中微微一動,“你做什么去啊?”
趙慎臉上病氣還沒全褪,血色淡淡的,他道:“時機已到,我要去做些我本該做的事。”
這陣子軍中各路消息自然是瞞著孫澔這種身份的人,但孫澔也不是傻子,每天外面都擺出如此大的陣仗,趕路跟飛似的,哪有這樣進京述職的呢?他心中早已經有了猜測,此刻他看著眼前氣定神閑的年輕皇子,一時整顆心跌到谷底,還夾雜著幾分沒來由的心驚肉跳。
趙慎用眼神示意手下安排孫澔離開,他轉過身往外走,簾子卷上去,風雪吹進來,孫澔忽然道:“你非要這么做嗎?”
趙慎停下腳步,剛好站在了一片晶瑩剔透的光中,他回過頭看向孫澔,卻并沒有說一句話。孫澔眼見著他重新轉身在風雪中走遠了,心中莫名一空,等再想開口喊他,卻來不及了,人已經走遠了。
大雪模糊了視線,趙慎立在山坡上回遙望著那座輝宏的皇都,半晌才低聲道:“忽然很想再聽一遍踏莎行啊。”他沒把后半句話說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夠聽見。”
盛京城東、西、北三個方位上分別散落有六座邊城,作眾星拱月之勢護衛著皇城,其中石頭、淮春、望江三座邊城中設有三營京畿武備,在收到叛亂消息時已經迅速調動起來。左都尉鐘陵奉謝照之命鎮守石頭城,這兩日他內心頗感壓力之重。
石頭城又名鴻都,從名字便可以看出其來歷非凡,實際上千年前鴻都本就是盛京的前身,最一開始皇城選址便定在此處,可惜鴻都城外地勢平坦開闊,一眼不見任何屏障,若是有外敵進犯,極容易由平原長驅直入,后來主城便遷移到了如今盛京所處的位置,而鴻都則成為了盛京的一道外墻。一旦有人從北邊進犯,鴻都城首當其沖,這也是鐘陵晝夜難安的原因。
近日他這城中亂七八糟的小道消息傳得越來越邪乎,一會兒說趙慎手中至少有十萬雍州兵馬,一會兒說中州已經爛為白地,一會兒又有人說見到先太子顯靈,總之哪哪都是群魔亂舞,鐘陵被搞得焦頭爛額,同時他這心里也跟著直打鼓。正好近日來雪霧滾滾,伸手不見五指,他深覺這是個好時機,便每晚都暗中驅策一隊兵馬前去城外打探軍情。
這天晚上,夜半時分,被派出去的探子和平時一樣回到城中,城墻下傳來事先約定好的短哨聲,守城的士兵聽見后就將繩子甩放下去,等對方抓緊后,再用力將他們釣上來。二十幾個人剛堪堪被拽上來,嘴中就驚慌失措地呼喊著,“來了,來了!”
那叫聲聽上去嚇得語調都變了,大家立刻睜大眼睛全往外看,遮天蔽日的雪霧遮擋了視野,“什么東西,看不見啊。”他們一扭頭卻見到數張陌生臉龐,還未等他們反應過來,扮作探子的雍州士兵立刻撲向他們,一排人摔滾在雪地中,沒有發出任何說話聲。
一支熊熊燃燒著的火把從城墻上掉了下來,一閃而過時照亮了約莫十步的范圍,在城墻外面那片黑暗中,密密麻麻的雍州士兵正仰著臉龐凝視著前方,他們的靴子上綁著布條用以遮掩腳步聲,此時每一個人的眼中都精光閃爍。麻繩不斷甩放下來,他們一把拽繩子,一腳蹬上已經凍得皴裂的城墻,迅速往上攀爬。m.biqikμ.nět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早就被策反的二十幾個探子主動在前面帶路,領著他們進入城中街巷。鴻都城長官鐘陵尚在睡夢之中,一覺醒來卻看見床邊圍滿了人,所有人都正低頭盯著他看。
鴻都不費吹灰之力即被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