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陵的棺槨停放在家宅中,半月后送往襄山安葬。
謝珩站在靈堂前默然了許久,他心中對賀陵懷有愧疚,賀陵的病斷斷續續地拖了一年,說是老病,其實也有積勞成疾的成分,當日他請賀陵來到盛京擔任國子學祭酒,許諾他將會重整科考與吏治,事尚未竟,賀陵卻因病死在了任上,多少也有他失察的過錯在其中。筆趣庫
賀陵一生沒有任何子女,親人早已亡故,學生遠在四海天涯,唯一在盛京的那個卻注定不會來,他的身后事全部由謝家代為操持。謝珩將謝晁生前寫的字帖集輕放在了賀陵的靈柩前,這一對從少年起就相遇相知的好友,老來終于能夠在地下重逢,這一次誰也不會匆忙了。
深夜時分,謝珩從東側門低調地離開了賀府,因為明天是出殯的日子,今夜照例停了吊唁,此時只有零星的幾個仆人在庭院中守夜。謝珩剛出門,裴鶴走了上前,在他耳旁低聲說了兩句話,謝珩停下了腳步。
賀府不遠處的巷子中,李稚一個人站在椿樹的陰影中,周身昏沉沒有任何的光亮,他一雙眼望著右前方懸著白色燈籠的大門口,重新低下頭,一張臉在黑暗中神情難辨。瓦檐上停著灰色的鳥雀,落葉飄零,有些搭在他的肩膀上,從那層粘住葉子的薄霜能看出來,他已經在這兒待了很久了。
謝珩從巷子的另一頭慢慢走過來,與裴鶴一起注視著那道模糊的背影。
裴鶴無聲地看向謝珩,問他的意思,謝珩卻沒有繼續往前了。他隔著狹窄幽長的巷子靜靜地看著李稚,那一刻,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李稚身上籠罩著的孤獨、矛盾,以及難以自抑的難過,他的心不斷地沉了下去,觸不見底。李稚仍然站著,這夜晚好似變得漫長起來,風中隱隱約約有魂靈的腳步聲,他們誰也沒有說話。
霍燕也來吊唁賀陵,在參加完賀陵的葬禮后,他帶著霍家人離開了盛京。參加老人的葬禮令他心中生出許多感慨,他想起了自己病中的父親,慢慢的,又想到了離家前父親對自己所說的話。
他來盛京的前一晚,披散著頭發的霍荀坐在橫榻上,閉著眼睛,對圍坐的子孫道:“我終究是已經老了,很快便要死了,將來這個家是要交到你們的手中。你們的性子我是了解的,生養于安樂之中,從沒有經歷過殘酷的事情,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要怪我沒有教過你們,是你們委實沒有這樣聰明的天分。我還在時,霍家能夠在幽州自成一派,我不在時,以你們的資質,想要獨善其身是不能夠的,既然如此,廣陽王府與建章謝氏,你們要挑選一個,與其結盟,到底如何選,還是要看你們自己的意思。”
霍燕被說的傷感起來,“父親說什么,我們便聽父親的意思。”
霍荀閉眼搖頭,“我已經為你們做了一輩子的主,接下來將要你們為自己做主了。”
霍燕與一眾兄弟對視,其實這問題在霍家的子孫輩中早已經有了定論,年輕一輩的霍家人對廣陽王府沒有太多好感,趙元懦弱無能,而趙慎則又是鋒芒太過,趙家皇權到了這一代本就已經式微,這樣搖搖欲墜的皇室注定繁榮不了太久,相較而,京梁士族的體面、尊貴、知書達理,則更令人生出親近仰慕之心,且前程也顯而易見的更加光明。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如今的霍家兵權、地位全都有了,他們并不在乎皇室賞賜的空頭爵位,卻唯獨缺個出身,與建章謝氏結盟,則可以拔高霍家的門楣,將來再認真經營個幾代,通過結盟、聯姻等手段躋身一流世家,這才是他們兄弟心中唯一的正途。霍荀留念共同經營西北的舊情,對廣陽王府多加扶持,但他們這一代人卻信奉家族利益至上,跟著廣陽王府委實沒有出路。
霍燕如實地向父親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霍荀慢慢睜開了眼睛,他在爐火的彤紅光焰中注視著自己的長子,“你們心中都喜歡建章謝氏?”
霍燕回答父親的問題向來要斟酌再三,他還未表態,幾個孫子輩的少年卻下意識直接點頭,也不知道是誰忽然笑了一聲,眾人全都莫名笑了起來,原本嚴肅的氣氛一時變得輕松。
霍荀看了他們良久,也跟著笑了,“好。”他重新閉上眼睛,仿佛在沉思,很長一陣子都沒有再說話。
霍燕青年時對父親的態度輕蔑,但后來隨著年紀漸長,他卻越來越能夠感覺到,他的父親擁有自己絕對比不上的智慧。那時他也跟著笑,但他一直沒能夠想明白父親那天的神情到底是何意,直到霍家覆滅的那一日,他重新回想起那一刻,他才終于一生唯一一次地理解了他的父親。
霍家今時今日的地位從不是靠委身士族才取得,而是來源于他們手中緊緊握著的兵權,那是先祖在西北浴血奮戰留下的遺產,作為邊將,他們與廣陽王府才是真正的同氣連枝,雙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西北這片土地是他們共同的權力根基,放棄經營西北,試圖和世家結盟是絕對的可笑之舉。京梁士族忌憚他們的實力、蔑視他們的出身,絕無可能真心接納他們。
霍荀心知肚明哪個才是正確的選擇,但當兒子提出要與謝氏結盟后,他也就知道了,他家的這些年輕人,連這一點都看不穿,根本沒有任何政治天賦。京梁士族三百年來死死地壓制著皇權,跟廣陽王府結盟雖是正確的選擇,卻也同樣更為危險,需要高超的政治智慧,而他家的孩子們,顯然是不夠資格的。即便是他強行替他們指定了正確的路,也注定他們走不了太遠,敗者如當年的青州王氏,其下場可謂是前車之鑒。
從霍家的年輕人選擇與士族結盟的那一刻起,便意味著霍家已經徹底失去了爭霸的資格,等他一去世,權勢地位將如煙云散,能夠保全家族性命便已經是大幸。
霍荀重新睜開眼,粗糙的手摸了下小孫子的頭,對霍燕道:“過陣子該到了進京述職的日子,你去吧,帶著家里的孩子們都去京中看看,漲漲見識。”他招手命仆人取來一只早已經封好的黃金錦匣,交到了霍燕的手中,“回來的路上,去東山拜訪一趟謝老丞相,將這只匣子親手轉交給他。”
霍燕恭敬地伸手接了,小孫子霍亮眨巴著眼睛,好奇地問,“阿爺,這盒子里裝得是什么?”
霍荀笑著低聲道:“投名狀。”
霍燕聞聲驚訝地看向自己的父親,霍荀卻沒有再說話,他用渾濁的眼睛打量著自己的孩子,這一輩子為人父母,為了子女操勞終生,如今大限將至,再放不下也要全都撒手放下了。既然年輕人已經為自己選好了路,也決意要往前走了,那這便是為人父親最后能夠為他們做的了。
緩緩行馳的馬車上,霍燕取出那只黃金錦匣,仔細端詳了許久,最終仍是沒有將其打開。他吩咐下去,轉道去東山。
賀陵的死訊先霍燕一步抵達了東山,老人躺在長椅上,聽著仆從讀完了信,嘆息一聲,沒有說話。家宅中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草藥氣息,寫了一半的家書擱在案上,有幾分潦草之意。中年道人容暨坐在對面的石凳上,道:“此身脫離塵海,歸于天地造化,是好福氣。”
老人聽出對方話中的開解之意,“許是吧。”
容暨又看向案上擱放的書信,“這些信是要寄往盛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