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介踏入房間,下意識瞇了瞇眼。
燭火搖曳中,一股濃烈的異域香料彌漫開來,竟有些令人窒息。
阿力木起身拱手,臉上堆起笑容。
“顧公子果然守時。”
他穿著西茲貴族喜愛的彩繡長袍,腰間挎著一柄鑲嵌了綠松石的彎刀,瞧這陣仗,倒是十分看重這場會面。
顧介略一欠身,還禮:
“看來阿力木老爺此行收獲頗豐?”
阿力木哈哈一笑,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你們大梁繁華,生意自然好做。香料、皮毛、駿馬……敞開了運來,有多少都能吃下多少,何愁填不滿腰包?”
他一邊說,一邊殷勤地揭開手邊一個精致的檀木盒,露出里面琥珀色的香塊。
“顧公子今日來得正巧,某剛得了批上好的安息乳香,燃起來能安神助眠,最適合貴府女眷用了……特意為公子留了一些……”
阿力木的漢話說得生硬,但咬字清晰。
只是顧介對“女眷”二字似有抵觸,僵硬地落座,目光掃過那昂貴的香料,語氣平淡。
“多謝阿力木老爺費心。可惜,家母素來不喜濃香……”
頓了頓,大抵又覺得語氣生硬,勉強扯出一抹客套的笑。
“顧某今日來,是想盤活侯府擱置的營生,與阿力木老爺攀個交情,共分利市……”
阿力木嘿嘿一笑,將檀木盒子收回去,若有所思地瞄他一眼,端起桌上的粗陶碗,灌了一大口奶酒,笑得意味深長。
“這有何難?顧五公子,眼下便有樁好營生——新開一條商路,避開官卡主道,走西疆隘口。雖繞遠些,但沿途部落頭人,多少要給我阿力木幾分薄面。”
他大手一揮,命人抬上一箱銀錠,頗有豪氣,“只要貨能平安過去,酬謝方面,絕不敢虧待顧公子。”
顧介挺直腰板,一身揮不去的疲憊,笑容也帶著幾分勉強:“阿力木老爺是爽快人。只是……西疆近來不太平,關卡盤查甚嚴,怕是有風險……”
“做生意,哪有不擔風險的?”阿力木朗聲大笑。
“你們大梁有句話,富貴險中求,顧公子想必明白?我們王上剛平定內亂,正急需大梁的絲綢、茶葉、瓷器穩住各部貴族,鐵器更是緊缺。只要你有門路,價錢好商量……”
他說罷,探過身,壓低聲音道:“顧五公子,我知道你如今在上京……日子過得不大如意。靖遠侯府的門楣,光靠那點俸祿可撐不起來。”
顧介臉色微微一變。
阿力木又捋著胡須,往他心上添了一把火。
“這條路子若走通了,便是顧公子的翻身之本吶……”
顧介心頭猛地一跳。
手指摩挲著粗陶碗的邊緣,紛亂的心緒稍稍冷靜。
“阿力木老爺說笑了,鐵器乃朝廷嚴控之物,嚴禁私販。在下區區一個鴻臚寺典簿,位卑輕,哪里能有這等通天的門路?”
“哎?”阿力木笑著擺手打斷他,眼里的精光更利幾分。
“事在人為嘛。顧公子何必自謙?貴夫人的娘家長袖善舞,一門兩王妃,端王殿下、魏王殿下,如今可都是你的連襟——這上京城里,有幾人能得這般庇護?”
他看著顧介驟然變色的臉,頓了頓,笑得一本正經。
“……這點小事,想來難不倒你?”
顧介的心沉到了谷底。
屈辱,難堪,針一樣扎在痛處……
但薛月盈那個蠢婦,確實是個貪得無厭的。
若她知道有這等暴利,當會如何?
顧介垂下眼瞼,掩住復雜陰沉的寒意,聲音低低地笑。
“阿力木老爺……此事干系重大,容顧某……再思量思量。”
阿力木似乎很滿意他的回應,臉上笑容更深。
“好說,好說。顧公子慢慢思量,某在上京還有段時間,不急……”
他不再緊逼,又給自己斟滿一碗烈酒,低頭一口飲盡,然后盤腿坐在厚實的羊毛墊上,打個酒嗝,語氣變得感慨而柔和起來。
“說起來,在下還有個私心,想請顧公子幫個小忙。”
顧介放下酒碗,順著話問:“何事,但講無妨?”
“替一位貴人尋親。”阿力木眼神微沉,“是我們老西茲王最疼愛的大女兒,名喚阿依努爾……三十多年前,她尚年幼,不知世事艱險,竟偷偷藏在西茲使團的車馬里,跟著來了大梁朝貢……”
他重重嘆了口氣,喉頭滾動。
“誰知……使團遭遇伏擊,死傷慘重。公主也從此……下落不明……老西茲王至死都念念不忘,閉眼前還喚著公主的名字。阿蒙拉赫大人,感念王恩深重,這些年從未歇過尋人的念頭,只求能尋回流落大梁的王室血脈,全了老西茲王的舐犢之情……”
阿依努爾?
顧介在腦中搜尋著這個名字,一片空白。
他對西茲王庭的秘辛所知甚少。
“抱歉,阿力木老爺,”他搖搖頭,遺憾地道:“在下孤陋寡聞,從未聽過此人。茫茫人海,時隔三十載,怕是大海撈針……”
阿力木也沒抱太大希望,擺擺手,繼續同他閑談……
待幾碗酒下肚,阿力木興致似乎上來了,隨手拿起旁邊的一個西茲手鼓,手指靈活地敲擊起來。
“咚咚……咚咚咚……”
鼓點帶著異域的節奏,阿力木微醺地半閉著眼,低低哼唱。
曲調悠長蒼涼,在狹小的房間內回蕩。
顧介原是敷衍地聽著,視線漫無目的地掃著房里堆放的貨箱。
忽地,幾個熟悉的音節鉆入耳中,緊接著是一小段婉轉的旋律……
他腦子里嗡的一聲,抿酒的動作驟然頓住……
這調子……
在哪里聽過?
許多年前,一個寂靜的午后,在薛府那個偏僻荒涼的角落,他無意中瞥見一個纖瘦的女子,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裙,望著天空,哼著一段憂傷的調子……
雪姬?
薛六的生母?
不會有這般巧合吧?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炸得他頭暈目眩。
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又瞬間沸騰起來。
他猛地抬頭,撞上阿力木探究的目光,又立刻低下頭,克制著心臟在胸里的狂跳,端起酒碗掩飾失態。
“……這曲子,聽著……倒有幾分別致。阿力木老爺放心,顧某會替你留意的。若得了消息,定來告知。”
“啪嗒。”
一聲極輕微的聲響,從窗外漆黑的屋檐上傳來。
阿力木眼神一變,猛地扶上腰間的彎刀。
“誰?”
門外守衛聞聲立刻沖了出去,刀劍出鞘,寒光閃爍,警惕地對著門窗仔細搜尋。
半晌,沒再發現動靜。
只有夜風吹過客棧的嗚咽……
“喵……”一聲貓叫從房檐傳來。
阿力木緊繃的肌肉稍稍放松,對守衛揮了揮手,又拱手對顧介。
“虛驚一場,虛驚一場。讓顧公子受驚了。”
夜色深沉,上京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囂。
坊市間雖仍有燈火和醉客的喧嘩,但已顯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