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棧板在熊熊燃燒。
燕綏此次乘坐的是大船,無法接近岸邊,棧道一燒,船上人就除非游泳才能上岸。
但對燕綏來說這也不是問題,扔出幾個果子,踩著瀟瀟灑灑過了岸。
其余人沒他這能力,自然要慢上一步,燕綏自然也不會等他們,上了岸直奔城中。
他很快就到了酒樓附近,此時為了不給里頭的人造成壓力給文臻帶來危險,郡守縣令及其府中兵丁衙役,還有唐羨之都已經撤走,隱在附近的民居中繼續監視。
燕綏到酒樓之前,只看見門口的酒旗飄舞,上頭一行字鮮明。
“伊人獨闖虎穴,閣下可敢擅入?”
酒旗一飄,待他看清字樣后,忽然化為灰塵散去。
燕綏在酒樓前停住腳步。
以他的智慧,自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唐羨之告訴他文臻進去了,那么他此刻要進去,就很可能給文臻帶來危險。
若為文臻安全故,便不能硬闖,乖乖退去。
又一陽謀攻心。
燕綏立在風里,看酒樓星火連閃,默默停住了腳步。
……
酒樓里,文臻和方袖客對視。
文臻也沒想到居然會在這里遇見熟人,原本兩個計劃幾乎瞬間便都崩盤。
她原本打算根據酒樓里人的人品情況,啟動計劃一或者二。計劃一是如果確實如縣令所說,這就是一群性情惡劣的母老虎,那么她下毒,干翻這一群人。
計劃二是如果這群人如她所猜有苦衷,那么她的飯就沒有任何問題,吃飯的時候人會放松,她對自己的美食有信心,再根據大家透露出來的信息,決定要不要幫忙,以及幫忙到什么程度。
而且她還要找一個人。
但此刻方袖客的出現瞬間夭折計劃一二,然后她也在瞬間內做出了計劃三。
如果方袖客叫破她身份,她就大喊一下那個某人。
樓梯上,方袖客有趣地瞧著她,瞧著這個快要被當面拆穿卻還面不改色連眼珠都不轉一下依舊一臉憨拙的少女。
一霎有點難熬的靜寂。
然后她忽然笑了。
道:“哪里來的小廚娘,燒菜這么香!”
文臻的心臟砰一聲落回胸腔,隨即又泛上深深的疑惑來。
這袖娘明明認出她了,為什么沒有揭穿?
那袖娘卻已經紛紛和眾人打招呼,接過眾人遞過來的飯食,也掀起裙子坐在樓梯上,大口大口吃起來。
眾人似乎對她十分親昵尊敬,都圍在她身邊,一邊和她嘰嘰呱呱談這小廚娘廚藝了得,向她介紹哪道菜更好吃,一邊說些今日的事。
文臻等的就是這個,一心二用,一邊在廚房繼續大展身手,一邊豎著耳朵聽。
“好像縣令的人撤走了哎!說客也不見了!”
“就把咱們晾這兒了?”
“不會的,照我看,說不定是軍隊快要到了,所以這些人才撤走了。”
“那咱們怎么辦?他們不管姚縣丞和云老板劉老板了嗎?袖娘,你說說這是怎么回事?”
方袖客瞟文臻一眼,看她專心炒菜頭也不回,唇角露一抹笑意,“哎哎那鳳尾蝦再給我一個……能怎么回事,他們找到救援了唄。”
“救援,救援在哪呢?”一個面容冷峻的女子便問。
“管它救援在哪,今兒個不答應我們要求,就一個個推下去。從劉賊開始!這老混賬,這么多年盤剝了我們多少錢?簽的契書藏陷阱,十年已經不短,居然還會自動轉成終身;說好的按等級定繡品價格分成,結果統統定成丙等,給皇后繡鳳袍的手藝,定成丙等!沒有休假,不能生病,請假就扣錢,休多了還會直接降丁等;丙等三十取一已經低到不能再低,還要做兩份賬本,再加上那許多扣錢名目!沒日沒夜累死累活,手快殘了,眼睛快熬瞎了,每個月拿那幾個錢,不夠看病!都不用他們發善心,但凡銀子按規矩按時給,月娘那妹妹,都不至于死那么早!”
一個年輕婦人,大抵就是那月娘了,聞捂著臉嗚嗚哭起來。
“就月娘那技藝,放在天京,大戶人家搶著要!上次那個天京客商怎么說的?月娘的一個亂針繡帕子,賣到了一百兩銀子!一百兩銀子!天啊,月娘在這里,三輩子都掙不到!那些錢啊,那些我們掙的白花花的銀子啊,都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去了繡莊莊主的口袋里,去了縣太爺和郡守的宦囊里,去了唐家的金庫里!”
“這些黑心腸喪了八輩子德的老爺們,看咱們不想爭取繡鳳袍,便拿獎勵來騙咱們,搞什么比試。到頭來坑了咱們所有人!”
“話說……”忽然有人幽幽道,“鈴娘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這話一出,便如冷水入熱油,沸騰的怒罵聲立時平息,眾人面面相覷,大多人都露出凜然畏懼神情,吶吶不敢。
還是那個一開始遇見文臻的少女,半晌怒聲道:“怎么死的?難道真是玉娘刺死的?玉娘和鈴娘關系最好,怎么可能為爭個鳳袍繡藝第一就殺了鈴娘?”
一開始說話的那個冷面繡娘立即反駁,“不是她是誰?刀還能自己跑她手上?玉娘素來就是個善妒的你們不知道?”
又是一陣沉默,良久之后,一個少女低低道:“我懷疑這事和鳳袍有關……”話沒說完就被另一個人捂住了嘴。
那個臉色蠟黃的婦人沉默一陣道:“到底怎么回事,大概也只有玉娘知道。咱們捆了這幾個人在這鼎泰樓,只求一個自由身和換回玉娘,但現在看來……”
眾人神色都暗淡下來。
文臻聽了這許久,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經過,所謂的爭風不存在,搶鳳袍制作權也不存在,想搶的是那三個繡坊主,但這些繡娘卻不積極。她們被盤剝得厲害,鳳袍繡制又繁瑣,要求又高,壓力又大,錢還不多給一分,皇后也不會因為穿了鳳袍滿意就召她們去天京,于她們半分好處都沒,她們干嘛要為此爭得要死要活?
但是和繡坊主簽了死契,只好去參與,然后在競爭過程中,有繡娘發現了問題,看樣子被殺人滅口,出手的人順手拖了另一個繡娘做替罪羊,其余繡娘深感恐懼,便鬧起來,一開始還只是和繡坊主之間的紛爭,但可能受到了威脅,再加上往日積怨,早就不堪剝削,干脆團結起來,拼死為自己爭取一回。
繡坊是當地支柱產業,現在所有重要繡娘齊聚于此,一旦全部被殺,當地整個產業都要癱瘓,官府應該不想看見這種事情發生。
但如果不燒掉契書,獲得自由,這些繡娘應該就會被關進繡坊,勞作到死。
文臻回頭掃了一眼,看見這些繡娘臉上的茫然,她們在恐懼和憤怒驅使下,一時沖動做下了大事,卻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不知道下一步邁入的是地獄還是深淵。
文臻卻知道此刻三千鐵甲正在快速行進,月色下黑甲如移動的一大片烏云。
知道唐羨之已經抵達漳縣,如果鳳袍真的有問題,如果這事背后真的有唐家的意志,那么唐家絕不會在乎區區上百繡娘的性命,也不會在乎直接砍斷漳縣的支柱產業。
知道門閥的作風和決心,只以大局和利益為重,人命不過是貴人唇齒間的談笑,指間輕輕翻過的賬簿數字。
文臻手下不慢,心里卻在想,那個袖娘呢?唐羨之說過她叫方袖客,她在里頭扮演了什么角色?
樓梯上方袖客在說話,每個人都對她態度親切,隱含幾分尊敬。方袖客也十分隨和自然,和你搭訕一句,和她調笑一聲,顯見得十分熟稔。
文臻漸漸聽出來,方袖客在本地有產業,就是這酒樓隔壁的青樓的老板娘,之前比試中繡娘慘死,其余繡娘遭到生命威脅,被莫名人士追殺,驚嚇之下到處亂躥,是在場的方袖客把人聚攏,帶到她的青樓里,又把青樓大開四敞,使那些莫名出現的人士無法趁亂行兇,救了很多繡娘的命。之后繡莊莊主和官府要和繡娘談判安撫,繡娘們出于對她的依賴信任,也選擇了這家酒樓,果然在談判的時候官府出了幺蛾子,假意同意作廢契書,放繡娘們自由,要大家舉杯慶賀,想要在酒中下藥將她們迷昏,又是被方袖客叫破,當即便大打出手,天針莊主驚慌下失足墜樓,事情演變得不可收拾之后,眾人不得不鋌而走險,扣留縣丞和兩位莊主,和官府僵持上了。
文臻聽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醫學大師的孫女會跑到別的城池做青樓的老板娘,古代也這么開放了嗎?這位還是黃花呢。
方袖客對唐羨之十分有興趣,這些繡莊其實也是唐家暗中控制的產業,那么她的立場真的是幫這些繡娘的嗎?
方袖客和唐羨之什么關系?唐羨之明知道這里有亂,依舊不急不忙,似乎什么動作都沒有,是不是因為他安排的棋子早已落子了?
所以方袖客沒有叫破她?
因為她覺得,兩人的立場是一樣的?
文臻進來是為了找人的,但此刻,她有些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