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詡得到羅石的舉報以后,并沒有立即采取行動。羅石提供的證據雖然重要卻不夠充分,還無法證實究竟這是一起單純的貪污案,還是某個陰謀中的一環。若想厘清這件事,就必須要知道所有可能接觸到庫存文書并有機會修改的人。
這個問題是不可能立即得到解答的,因為包括糧田曹在內的所有部門都已經下班了。荀詡和杜弼只好等到明天,也就是五月六日再著手進行調查。
原本他還想連夜直接去找成藩對質,但是卻被杜弼攔住了。
“如果發現被修改的庫存文書與成藩或者李平有關系,那么結論就昭然若是了。到那個時候握著確鑿證據再去找他,豈不更好?”
聽到杜弼的話,荀詡面色一暗,不情愿地點了點頭,承認他說的有道理。
“耐心等明天吧”杜弼撫撫荀詡的背,“我們會有收獲的。”
然而到了五月六日的清晨,事態卻突然急轉直下,遠遠超過了靖安司所能想象的地步。
“全城戒嚴令?”
荀詡迷惑不解地問道。他和杜弼攜帶著由姚柚親自簽署的正式文件,正準備前往糧田曹進行調查,卻被剛從外面回來的阿社爾攔住。
阿社爾顧不上擦汗,氣喘吁吁地說道:“不錯,是今天早上丞相府發出的緊急戒嚴令,現在各個城門都已經被關閉了。”
“理由是什么?”
“不知道,只知道緊急級別是甲級!”
原本嘈雜的屋子里一下子陷入了一片死寂,每一個人都僵在原地,彷佛被阿社爾的話凍結了視線。本來已經走到房間門口的荀詡停住了腳步,絲毫不掩飾自己震驚的表情。蜀漢的城防警戒等級分為甲乙丙丁四級,甲級警戒只意味著一件事:敵人兵臨城下。而南鄭城即使在建興八年魏軍自子午谷入侵期間,也只是達到了乙級警戒罷了。
在一旁的裴緒詫異地問道:“難道魏軍繞過我軍在祁山的主力,企圖偷襲南鄭?”荀詡斷然否定:“這不可能,南鄭的警戒圈一直擴展到成固、赤阪,有兩到三天的預警時間,不可能一直到敵人兵臨城下才覺察……”說到這里,荀詡把目光轉向阿社爾:“丞相府有沒有提及這方面的信息?”
阿社爾搖了搖頭:“丞相府的戒嚴令沒有作任何附加說明,我特意去找了在衛戍部隊的朋友打聽,他們也只是接到了命令,外面局勢也不了解。”
“那么,軍械房有沒有動靜?”
“沒有。”
荀詡皺起眉頭,這實在是太奇怪了。假如真的有外敵逼近,那么丞相府就應該向衛戍部隊說明情況,并且打開軍械房把守城用器械準備好。現在丞相府卻只是發布了一個單純的戒嚴令,卻沒采取其他任何措施,實在令人生疑。
想到這里,荀詡抬眼看了看杜弼,后者的表情同樣嚴峻:“你也認為這與燭龍和李平有關系?”
“命令發自丞相府,執行命令的是衛戍部隊,很難想象有其他可能……”荀詡說到這里,揮手作了一個決斷的手勢,用很快的語速說道:“輔國,糧田曹那里,就麻煩你一個人去吧。我要去丞相府看看李平究竟在搞什么鬼。”
不知道內情的阿社爾看荀詡居然這么稱呼李都護,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還沒等他發問,荀詡又對他說:“昨天的南鄭外圍監視報告呢?拿到沒有?”
“我剛才出去就是為了這個,但所有的城門都已經關閉了,送報告的人進不來,我也出不去。”
“告訴他們你是靖安司的人,無論如何也要取到這份報告。”荀詡說完又轉向裴緒,語速很快:“你就留在‘道觀’,一有什么重要的新情報進來,立刻派人去通知我。”
“明白了,荀從事。”
“很快,去干吧!”
荀詡干凈利落地交代完,拍了拍手,用力將罩袍兩邊一拉,快步走出“道觀”。這道莫名其妙的戒嚴令背后一定蘊藏著什么深刻的動機,這種壓迫感讓荀詡一直低落的斗志不覺重新昂揚起來,他隱隱覺得差不多要到了與敵人正面交鋒的時候了。
一進入南鄭,荀詡立刻就感覺到一陣緊張氣氛撲面而來。街上行人很少,為數不多的老百姓個個行色匆匆,顯然已經接到了警告。不時還有一隊隊的漢軍衛戍部隊來回跑過,紛亂的腳步聲在黃土地面上踏出低沉的隆隆聲,掀起一層煙塵。遠處用于戒嚴的朱雀信旗已經高高升起,宣聞鼓聲此起彼伏。
衛戍部隊盡管對丞相府的命令不明就里,可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對南鄭城進行了布防和管制,顯示出了極高的效率。
從靖安司到丞相府的一路上,荀詡不斷在想,李平這么做究竟目的是什么。還有成藩,他在這里面究竟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而狐忠就真的全無嫌疑了嗎?荀詡這兩個朋友最近一直都沒有出現,似乎非常忙碌;荀詡固然盡量避免與他們接觸,他們也極少主動來找荀詡,這在他們三個以前的交往史中是極罕見的。
荀詡一路快馬,沿途士兵見他身穿官服也沒有多加阻攔,很快他就轉到了南鄭中區,丞相府青色的屋頂已經遙遙在目。在這時候,他卻猛然勒住了韁繩,胯下的馬匹晃了晃腦袋,打了一個表示不滿的響鼻。
在丞相府大門之前,十幾名身著灰褐色重鎧的漢軍士兵持矛而立,站成一個半圓將丞相府大門圍了個水泄不通,擺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態。荀詡認出他們是丞相府直屬的近衛隊,專門負責丞相府的防務。
但問題是,他們為什么要擺出這么一副架勢,好像丞相府即將要被敵人攻擊一樣?荀詡輕輕捏了一下下巴,搖搖頭,扯了扯韁繩,讓馬慢慢地趟過去。
當荀詡快接近丞相府的時候,隊列中的一名守衛站出來,粗壯的胳膊一下子將馬頭攔住,甕聲甕氣地嚷道:“什么人!不許上前!”
荀詡心中有氣,從懷里掏出名刺一晃,冷冷說道:“我是靖安司的從事荀詡,現在有緊急事情要見李都護。”聽到荀詡報出官銜,守衛一楞,旋即臉上表情略有改觀,人卻仍舊擋在前面不動。他抱拳施過一禮,然后用恭敬的口氣說道:“荀從事,很抱歉,李都護正在府內商討要事,他命令任何人都不許進入。”
“我的是緊急軍情。”荀詡上前一步,幾乎跟守衛鼻子貼鼻子。
“李都護下的是死命令,任何人不能以任何借口打擾。”
荀詡心中越發起疑,他瞪起眼睛大聲斥道:“讓開!如果貽誤軍機,你擔的起責任嗎?!”守衛卻絲毫不為荀詡的辭所動,他只是重復先前說過的話。這些守衛都只對丞相府的最高負責人效忠,對于這樣的威脅并不害怕。
“李都護特意叮囑過,除非是諸葛丞相,其他人都一概不許進入。”
聽到守衛這句話,荀詡腦子里忽然閃過什么念頭,目光一凜,他立刻問道:“這句話可是李都護親口告訴你的?”
守衛疑惑地看了看這位從事,回答說:“當然是隊長下達的命令。”
“你們的隊長是親自聽李都護下達的命令嗎?”
“唔……是凌晨接到的公文。”
荀詡的臉色越加陰沉了:“就是說,你們誰也沒有親眼見過李都護?”守衛轉頭把探詢的目光投向他的同僚,其他守衛都搖了搖頭,其中一個說:“我們到崗的時候,丞相府大門已經閉鎖,沒有人進去。”
“你們知道李都護和誰在一起議事?”荀詡不甘心地追問。
守衛不耐煩地搖搖頭,把手中的長矛橫過來,不再說話。荀詡沒有繼續死纏爛打,他騎在馬上向著丞相府院內凝視了一小會兒,隨即撥轉馬頭,朝著南鄭南門飛快地奔去。
此時城里已經比平時清凈了不少,平民都躲回了屋子里,而士兵們多集中在四側的城墻,空蕩的街道只回響著鼓聲與馬蹄聲。荀詡身體平伏在馬上,口中不停地喊著“駕駕”,飛快地朝著南門跑去。他表情雖然平靜,牙齒卻緊緊咬著腮肉。突然荀詡借著右眼的余光看到了什么,猛地拉緊韁繩,向主街平行的右側街道轉去,同時大聲呼喊道:“阿社爾!”
原來阿社爾正在右側街道朝著與荀詡相反的方向跑去。他聽到身后叫聲,立刻回頭去看,一看是荀詡,他急忙轉過馬迎了上去。
兩人碰面以后,荀詡劈頭就問:“報告可拿到了?”阿社爾慚愧地搖了搖頭,沮喪地說道:“我就差沒跟他們打起來了,守城的士兵說上頭下了死命令,開門就是死罪,我怎么說他們都不允許出去。”
“你沒說你是靖安司的人,正在執行任務?”荀詡握著韁繩,語氣里有壓抑不住的焦慮。
“我就差說我是諸葛丞相了,毫無辦法……”阿社爾攤開雙手,無奈地說,“要不等明天再一起拿?我估計戒嚴令不會持續很久。”
“到明天就來不及了!!”
荀詡沖著阿社爾吼道,這是他第一次對下屬發脾氣。阿社爾盯著荀詡大惑不解,不知道這監視記錄到底有多重要,竟然讓自己的上司如此失態。他囁嚅著想說些什么,卻不知道說什么好。荀詡擺擺手,又絕望地狠抓了一下頭,對阿社爾大聲說:“你,立刻回靖安司,叫裴緒召集所有能動員的人,還有最好的馬,要快!”
“那,那您呢?”
“我去把輔國找回來。記住,我要在我回“道觀”的時候讓所有人都準備好出發!絕對不許耽擱!”
“是,明白。”
阿社爾不敢再多說什么,回馬就是一鞭子,馬匹負痛,一聲長嘶朝前飛快地沖去。荀詡見他離開,自己也催馬朝著糧田曹飛馳而去。
一到糧田曹外院,荀詡看到杜弼的那匹棗紅馬還栓在樹下,心中稍定。他到了院門口飛身下馬,連韁繩都來不及拴,一腳就踏進糧田曹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