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大醉下峰,直至午夜方醒。酒醒后,始知身在曠野之中,恒山群弟子遠遠坐著
守衛。令狐沖頭痛欲裂,想起自今而后,只怕和盈盈再無相見之期,不由得心下大痛。一
行人來到恒山見性峰上,向定閑、定靜、定逸三位師太的靈位祭告大仇已報。眾人料想日
月教旦夕間便來攻山,一戰之后,恒山派必定覆滅,好在勝負之數,早已預知,眾人反而
放寬胸懷,無所擔心。不戒夫婦、儀琳、田伯光等四人在華山腳下便已和眾人相會,一齊
來到恒山。眾人均想,就算勤練武功,也不過多殺得幾名日月教的教眾,于事毫無補益,
大家索性連劍法也不練了。虔誠之人每日里勤念經文,余人滿山游玩。恒山派本來戒律精
嚴,朝課晚課,絲毫無怠,這些日子中卻得輕松自在一番。
過得數日,見性峰上忽然來了十名僧人,為首的是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令狐沖正在
主庵中自斟自飲,擊桌唱歌,自得其樂,忽聽方證大師到來,不由得又驚又喜,忙搶出相
迎。方證大師見他赤著雙腳,鞋子也來不及穿,滿臉酒氣,微笑道:“古人倒履迎賓,總
還記得穿鞋。令狐掌門不履相迎,待客之誠,更勝古人了。”
令狐沖躬身行禮,說道:“方丈大師光降,令狐沖不曾遠迎,實深惶恐。方生大師也
來了。”方生微微一笑。令狐沖見其余八名僧人都是白須飄動,叩問法號,均是少林寺“
方”字輩的高僧。令狐沖將眾位高僧迎入庵中,在蒲團上就座。這主庵本是定閑師太清修
之所,向來一塵不染,自從令狐沖入居后,滿屋都是酒壇、酒碗,亂七八糟,令狐沖臉上
一紅,說道:“小子無狀,眾位大師勿怪。”
方證微笑道:“老僧今日拜山,乃為商量要事而來,令狐掌門不必客氣。”頓了一頓
,說道:“聽說令狐掌門為了維護恒山一派,不受日月教副教主之位,固將性命置之度外
,更甘愿割舍任大小姐這等生死同心的愛侶,武林同道,無不欽仰。”令狐沖一怔,心想
:“我不愿為了恒山一派而牽累武林同道,不許本派弟子泄漏此事,以免少林、武當諸派
來援,大動干戈,多所殺傷。不料方證大師還是得到了訊息。”說道:“大師謬贊,令人
好生慚愧。晚輩和日月教任教主之間,恩怨糾葛甚多,說之不盡。有負任大小姐恩義,事
出無奈,大師不加責備,反加獎勉,晚輩萬萬不敢當。”
方證大師道:“任教主要率眾來和貴派為難。今日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四派俱已
式微,恒山一派別無外援,令狐掌門卻不遣人來敝寺傳訊,莫非當我少林派僧眾是貪生怕
死、不顧武林義氣之輩?”令狐沖站起說道:“決計不敢。當年晚輩不自檢點,和日月教
首腦人物結交,此后種種禍事,皆由此起。晚輩自思一人作事一人當,連累恒山全派,已
然心中不安,如何再敢驚動大師和沖虛道長?倘若少林、武當兩派仗義來援,損折人手,
晚輩之罪,可萬死莫贖了。”
方證微笑道:“令狐掌門此差矣。魔教要毀我少林、武當與五岳劍派,百余年前便
已存此心,其時老衲都未出世,和令狐掌門又有何干?”令狐沖點頭道:“先師昔日常加
教誨,自來正邪不兩立,魔教和我正教各派連年相斗,仇怨極重。晚輩識淺,只道雙方各
讓一步,便可化解,殊不知任教主與晚輩淵源雖深,到頭來終于仍須兵戎相見。”
方證道:“你說雙方各讓一步,便可化解,這句話本來是不錯的。日月教和我正教各
派連年相斗,其實也不是有甚么非拚個你死我活的原因,只是雙方首領都想獨霸武林,意
欲誅滅對方。那日老衲與沖虛道長、令狐掌門三人在懸空寺中晤談,深以嵩山左掌門混一
五岳劍派為憂,便是怕他這獨霸武林的野心。”說著嘆了口長氣,緩緩的道:“聽說日月
教教主有句話,說甚么‘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既存此心,武林中如何更有寧日?江湖
上各幫各派宗旨行事,大相徑庭。一統江湖,萬不可能。”令狐沖深然其說,點頭道:“
方丈大師說得甚是。”方證道:“任教主既說一個月之內,要將恒山之上殺得雞犬不留。
他出如山,決無更改。現下少林、武當、昆侖、峨嵋、崆峒各派的好手,都已聚集在恒
山腳下了。”令狐沖吃了一驚,“啊”的一聲,跳起身來,說道:“有這等事?諸派前輩
來援,晚輩蒙然不知,當真該死之極。”恒山派既知魔教一旦來攻,人人均無幸理,甚么
放哨、守御等等盡屬枉費力氣,是以將山下的哨崗也早都撤了。令狐沖又道:“請諸位大
師在山上休息,晚輩率領本門弟子,下山迎接。”方證搖頭道:“此番各派同舟共濟,攜
手抗敵,這等客套也都不必了,大伙兒一切都已有安排。”
令狐沖應道:“是。”又問:“不知方丈大師何以得知日月教要攻恒山?”方證道:
“老衲接到一位前輩的傳書,方才得悉。”令狐沖道:“前輩?”心想方證大師在武林中
輩份極高,如何更有人是他的前輩。方證微微一笑,道:“這位前輩,是華山派的名宿,
曾經教過令狐掌門劍法的。”
令狐沖大喜,叫道:“風太師叔!”方證道:“正是風前輩。這位風前輩派了六位朋
友到少林寺來,示知令狐掌門當日在朝陽峰上的行。這六位朋友說話有點纏夾不清,不
免有些羅唆,又喜互相爭辯,但說了幾個時辰,老衲耐心聽著,到后來終于也明白了。”
說到這里,忍不住微笑。令狐沖笑道:“是桃谷六仙?”方證笑道:“正是桃谷六仙。”
令狐沖喜道:“晚輩到了華山后,便想去拜見風太師叔,但諸種事端,紛至沓來,直至下
山,始終沒能去向他老人家磕頭。想不到他老人家暗中都知道了。”
方證道:“這位風前輩行事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他老人家既在華山隱居,日月教在華
山肆無忌憚的橫行,他老人家豈能置之不理?桃谷六仙在華山胡鬧,便給風老前輩擒住了
,關了幾天,后來就命他們到少林寺來傳書。”
令狐沖心想:“桃谷六仙給風太師叔擒住,這件事他們一定是隱瞞不說的,但東拉西
扯之際,終究免不了露出口風。”說道:“不知風太師叔要咱們怎么辦?”
方證道:“風老前輩的話說得很是謙沖,只說聽到有這么一回事,特地命人通知老衲
,又說令狐掌門是他老人家心愛的弟子,這番在朝陽峰上力拒魔教之邀,他老人家瞧著很
是歡喜,要老衲推愛照顧。其實令狐掌門武功遠勝老衲,‘照顧’二字,他老人家重了
。”
令狐沖心下感激,躬身道:“方丈大師照顧晚輩,早已非止一次。”方證道:“不敢
當。老衲既知此事,別說風老前輩有命,自當遵從,單憑著貴我兩派的淵源,令狐掌門與
老衲的交情,也不能袖手。何況此事關涉各派的生死存亡,魔教毀了恒山之后,難道能放
過少林、武當各派?因此立即發出書信,通知各派,集齊恒山,共與魔教決一死戰。”
令狐沖那日自華山朝陽峰下來,便已然心灰意懶,眼見日月教這等聲勢,恒山派決非
其敵,只等任我行那一日率眾來攻,恒山派上下奮力抵抗,一齊戰死便是。雖然也有人獻
議向少林、武當諸派求救,但令狐沖只問得一句:“就算少林、武當兩派一齊來救,能擋
得住魔教嗎?”獻議之人便即啞口無。令狐沖又道:“既然無法救得恒山,又何必累得
少林、武當徒然損折不少高手?”在他內心,又實在不愿和任我行、向問天等人相斗,和
盈盈共結連理之望既絕,不知不覺間便生自暴自棄之念,只覺活在世上索然無味,還不如
早早死了的干凈。此刻見方證等受了風清揚之托,大舉來援,精神為之一振,但真要和日
月教中這些人拚死相斗,卻還是提不起興致。方證又道:“令狐掌門,出家人慈悲為懷,
老衲決不是好勇斗狠之徒。此事如能善罷,自然再好也沒有,但咱們讓一步,任教主進一
步。今日之事,并不是咱們不肯讓,而是任教主非將我正教各派盡數誅滅不可。除非咱們
人人向他磕頭,高呼‘圣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阿彌陀佛!’”他在“圣教主千秋萬
載,一統江湖”的十一字之下,加上一句“阿彌陀佛”,聽來十分滑稽,令狐沖不禁笑了
出來,說道:“正是。晚輩只要一聽到甚么‘圣教主’,甚么‘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全身便起雞皮疙瘩。晚輩喝酒三十碗不醉,多聽得幾句‘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忍不住
頭暈眼花,當場便會醉倒。”方證微微一笑,道:“他們日月教這種咒語,當真厲害得緊
。”頓了一頓,又道:“風前輩在朝陽峰上,見到令狐掌門頭暈眼花的情景,特命桃谷六
仙帶來一篇內功口訣,要老衲代傳令狐掌門。桃谷六仙說話夾纏不清,口授內功秘訣,倒
是條理分明,十分難得,想必是風前輩硬逼他們六兄弟背熟了的。便請令狐掌門帶路,赴
內堂傳授口訣。”令狐沖恭恭敬敬的領著方證大師來到一間靜室之中。這是風清揚命方證
代傳口訣,猶如太師叔本人親臨一般,當即向方證跪了下去,說道:“風太師叔待弟子恩
德如山。”方證也不謙讓,受了他跪拜,說道:“風前輩對令狐掌門期望極厚,盼你依照
口訣,勤加修習。”令狐沖道:“是,弟子遵命。”當下方證將口訣一句句的緩緩念了出
來,令狐沖用心記誦。這口訣也不甚長,前后只一千余字。方證一遍念畢,要令狐沖心中
暗記,過了一會,又念了一遍。前后一共念了五次,令狐沖從頭背誦,記憶無誤。
方證道:“風前輩所傳這內功心法,雖只寥寥千余字,卻是博大精深,非同小可。咱
們叨在知交,恕老衲直。令狐掌門劍術雖精,于內功一道,卻似乎并不擅長。”令狐沖
道:“晚輩于內功所知只是皮毛,大師不棄,還請多加指點。”方證點頭道:“風前輩這
內功心法,和少林派內功自是頗為不同,但天下武功殊途同歸,其中根本要旨,亦無大別
。令狐掌門若不嫌老衲多事,便由老衲試加解釋。”
令狐沖知他是當今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人,得他指點,無異是風太師叔親授,風太師
叔所以托他傳授,當然亦因他內功精深之故,忙躬身道:“晚輩恭聆大師教誨。”方證道
:“不敢當!”當下將那內功心法一句句的詳加剖析,又指點種種呼吸、運氣、吐納、搬
運之法。令狐沖背那口訣,本來只是強記,經方證大師這么一加剖析,這才知每一句口訣
之中,都包含著無數精奧的道理。
令狐沖悟性原來極高,但這些內功的精要每一句都足供他思索半天,好在方證大師不
厭其詳的細加說明,令他登時窺見了武學中另一個從未涉足的奇妙境界。他嘆了口氣,說
道:“方丈大師,晚輩這些年來在江湖上大膽妄為,實因不知自己淺薄,思之實為汗顏。
雖然晚輩命不久長,無法修習風太師叔所傳的精妙內功。但古人好像有一句話,說甚么只
要早上聽見大道理,就算晚上死了也不打緊,是不是這樣說的?”方證道:“朝聞道,夕
死可矣!”令狐沖道:“是了,便是這句話,我聽師父說過的。今日得聆大師指點,真如
瞎子開了眼一般,就算更無日子修練,也是一樣的歡喜。”
方證道:“我正教各派俱已聚集在恒山左近,把守各處要道,待得魔教來攻,大伙兒
和之周旋,也未必會輸。令狐掌門何必如此氣短?這內功心法自非數年之間所能練成,但
練一日有一日的好處,練一時有一時的好處。這幾日左右無事,令狐掌門不妨便練了起來
。乘著老衲在貴山打擾,正好共同參研。”令狐沖道:“大師盛情,晚輩感激不盡。”方
證道:“這當兒只怕沖虛道兄也已到了,咱們出去瞧瞧如何?”令狐沖忙站起身來,說道
:“原來沖虛道長大駕到來,當真怠慢。”當下和方證大師二人回到外堂,只見佛堂中已
點了燭火。二人這番傳功,足足花了三個多時辰,天色早已黑了。只見三個老道坐在蒲團
之上,正和方生大師等說話,其中一人便是沖虛道人。三道見方證和令狐沖出來,一齊起
立。令狐沖拜了下去,說道:“恒山有難,承諸位道長千里來援,敝派上下,實不知何以
為報。”沖虛道人忙即扶起,笑道:“老道來了好一會啦,得知方丈大師正和小兄弟在內
室參研內功精義,不敢打擾。小兄弟學得了精妙內功,現買現賣,待任我行上來,便在他
身上使使,教他大吃一驚。”令狐沖道:“這內功心法博大精深,晚輩數日之間,哪里學
得會?聽說峨嵋、昆侖、崆峒諸派的前輩,也都到了,該當請上山來,共議大計才是。不
知眾位前輩以為如何?”沖虛道:“他們躲得極是隱秘,以防為任老魔頭手下的探子所知
,若請大伙兒上山,只怕泄漏了消息。我們上山來時,也都是化裝了的,否則貴派子弟怎
地不先來通報?”
令狐沖想起和沖虛道人初遇之時,他化裝成一個騎驢的老者,另有兩名漢子相隨,其
實也均是武當派中的高手。此時細看之下,認得另外兩位老道、便是昔日在湖北道上曾和
自己比過劍的那兩個漢子,躬身笑道:“兩位道長好精的易容之術,若非沖虛道長提及,
晚輩竟想不起來。”那兩個老道那時扮著鄉農,一個挑柴,一個挑菜,氣喘吁吁,似乎全
身是病,此刻卻是精神奕奕,只不過眉目還依稀認得出來。沖虛指著那扮過挑柴漢子的老
道說:“這位是清虛師弟。”指著那扮過挑菜漢子的老道說:“這位是我師侄,道號成高
。”四人相對大笑。清虛和成高都道:“令狐掌門好高明的劍術。”令狐沖謙謝,連稱:
“得罪!”
沖虛道:“我這位師弟和師侄,劍術算不得很精,但他們年輕之時,曾在西域住過十
幾年,卻各學得一項特別本事,一個精擅機關削器之術,一個則善制炸藥。”令狐沖道:
“那是世上少有的本事了。”沖虛道:“令狐兄弟,我帶他們二人來,另有一番用意。盼
望他們二人能給咱們辦一件大事。”令狐沖不解,隨口應道:“辦一件大事?”沖虛道:
“老道不揣冒昧,帶了一件物事來到貴山,要請令狐兄弟瞧一瞧。”他為人灑脫,不如方
證之拘謹,因此一個稱他為“令狐兄弟”,另一個卻叫他“令狐掌門”,令狐沖頗感奇怪
,要看他從懷中取出甚么物事來。沖虛笑道:“這東西著實不小,懷中可放不下。清虛師
弟,你叫他們拿進來罷。”
清虛答應了出去,不久便引進四個鄉農模樣的漢子來,各人赤了腳,都挑著一擔菜。
清虛道:“見過令狐掌門和少林寺方丈。”那四名漢子一齊躬身行禮。
令狐沖知他們必是武當中身份不低的人物,當即客客氣氣的還禮。清虛道:“取出來
,裝起來罷!”四名漢子將擔子中的青菜蘿卜取出,下面露出幾個包袱,打開包袱,是許
多木條、鐵器、螺釘、機簧之屬。四人行動極是迅速,將這些家伙拼嵌斗合,片刻間裝成
了一張太師椅子。令狐沖更是奇怪,尋思:“這張太師椅中裝了這許多機關彈簧。不知有
何用處,難道是以供修練內功之用?”椅子裝成后,四人從另外兩個包袱中取出椅墊、椅
套,放在太師椅上。靜室之中,霎時間光彩奪目,但見那椅套以淡黃錦緞制成,金黃色絲
線繡了九條金龍,捧著中間一個剛從大海中升起的太陽,左邊八個字是“中興圣教,澤被
蒼生”,右邊八個字是“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九條金龍張牙舞爪,神采如生,這十
六個字更是銀鉤鐵劃,令人瞧著說不出的舒服。在這十六個字的周圍,綴了不少明珠、鉆
石,和諸般翡翠寶石。簡陋的小小庵堂之中,突然間滿室盡是珠光寶氣。
令狐沖拍手喝采,想起沖虛適才說過,清虛曾在西域學得一手制造機關削器的本事,
便道:“任教主見到這張寶椅,那是非坐一下不可。椅中機簧發作,便可送了他的性命,
是不是?”沖虛低聲道:“任我行應變神速,行動如電,椅中雖有機簧,他只要一覺不妥
,立即躍起,須傷他不到。這張椅子腳下裝有藥引,通到一堆火藥之中。”
他此一出,令狐沖和少林諸僧均是臉上變色。方證口念佛號:“阿彌陀佛!”沖虛
又道:“這機簧的好處,在于有人隨便一坐,并無事故,一定要坐到一炷香時分,藥引這
才引發。那任我行為人多疑,又極精細,突見恒山見性峰上有這樣一張椅子,一定不會立
即就坐,定是派手下人先坐上去試試。這椅套上既有金龍捧日,又有甚么‘千秋萬載,一
統江湖’的字樣,魔教中的頭目自然誰也不敢久坐,而任我行一坐上去之后,又一定舍不
得下來。”令狐沖道:“道長果然設想周到。”沖虛道:“清虛師弟又另有布置,倘若任
我行竟是不坐,叫人拿下椅套、椅墊,甚或拆開椅子瞧瞧,只要一拆動,一樣的引發機關
。成高師侄這次帶到寶山來的,共有二萬斤炸藥。毀壞寶山靈景,恐怕是在所不免的了。
”令狐沖心中一寒,尋思:“二萬斤炸藥!這許多火藥一引發,玉石俱焚,任教主固被炸
死,盈盈和向大哥也是不免。”沖虛見他臉色有異,說道:“魔教揚要將貴派盡數殺害
,滅了恒山派之后,自即來攻我少林、武當,生靈涂炭,大禍難以收拾。咱們設此毒計對
付任我行,用心雖然險惡,但除此魔頭,用意在救武林千千萬萬性命。”
方證大師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為救眾生,卻也須辟邪降魔。殺
一獨夫而救千人萬人,正是大慈大悲的行徑。”他說這幾句話時神色莊嚴,一眾老僧老道
都站起身來,合十低眉,齊聲道:“方丈大師說得甚是。”令狐沖也知方證所極合正理
,日月教要將恒山派殺得雞犬不留,正教各派設計將任我行炸死,那是天經地義之事,無
人能說一句不是。但要殺死任我行,他心中已頗為不愿,要殺向問天,更是寧可自己先死
;至于盈盈的生死,反而不在顧慮之中,總之兩人生死與共,倒不必多所操心。眼見眾人
的目光都射向自己,微一沉吟,說道:“事已至此,日月教逼得咱們無路可走,沖虛道長
這條計策,恐怕是傷人最少的了。”沖虛道:“令狐兄弟說得不錯。‘傷人最少’四字,
正是我輩所求。”令狐沖道:“晚輩年輕識淺,今日恒山之事,便請方證大師、沖虛道長
二位主持大局。晚輩率領本派弟子,同供驅策。”沖虛笑道:“這個可不敢當。你是恒山
之主,我和方丈師兄豈可喧賓奪主?”令狐沖道:“此事絕非晚輩謙退,實在非請二位主
持不可。”方證道:“令狐掌門之意甚誠,道兄也不必多所推讓。眼前大事由我三人共同
為首,但由道兄發號施令,以總其成。”沖虛再謙虛幾句,也就答應了,說道:“上恒山
的各處通道上,咱們均已伏下人手,魔教何日前來攻山,事先必有音訊。那日令狐兄弟率
領群豪攻打少林寺,咱們由左冷禪策劃,擺下一個空城計……”令狐沖臉上微微一紅,說
道:“晚輩胡鬧,惶恐之至。”沖虛笑道:“想不到昨日之敵,反為今日之友。咱們再擺
空城計,那是不行的了,勢必啟任我行之疑,以老道淺見,恒山全派均在山上抵御,少林
和武當兩派,也各選派數十人出手。明知魔教來攻,少林和武當倘若竟然無人來援,大違
常情,任我行這老賊定會猜到其中有詐。”方證和令狐沖都道:“正是。”
沖虛道:“其余昆侖、峨嵋、崆峒諸派卻不必露面,大伙兒都隱伏在山洞之中。魔教
來攻之時,恒山、少林、武當三派人手便竭力相抗,必須打得似模似樣。咱三派出手的都
要是第一流好手,將對方殺得越多越好,自己須得盡量避免損折。”方證嘆道:“魔教高
手如云,此番有備而至,這一仗打下來,雙方死傷必眾。”沖虛道:“咱們找幾處懸崖峭
壁,安排下長繩鐵索,斗到分際,眼見不敵,一個個便從長繩縋入深谷,讓敵人難以追擊
。任我行大獲全勝之后,再見到這張寶椅,當然得意洋洋的坐了上去,炸藥一引發,任老
鷹頭便有天大的本領,那也是插翅難逃。跟著恒山八條上山的通道之上,三十二處地雷同
時爆炸,魔教教眾,再也無法下山了。”
令狐沖奇道:“三十二處地雷?”
沖虛道:“正是。成高師侄從明日一早起,便要在八條登山的要道之中,每一條路選
擇四個最險要的所在,埋藏強力地雷,地雷一炸,上山下山,道路全斷。魔教教眾有一萬
人上山,教他們餓死一萬;二萬人上山,餓死二萬。咱們學的是左冷禪之舊計,但這一次
卻不容他們從地道中脫身了。”令狐沖道:“那次能從少林寺逃脫,也真僥幸之極。”突
然想起一事,“哦”的一聲。
沖虛問道:“令狐兄弟可覺安排之中,有何不妥?”令狐沖道:“晚輩心想,任教主
來到恒山之上,見了這寶椅自然十分喜歡。但他必定生疑,何以恒山派做了這樣一張椅子
,繡了‘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八個字?此事若不弄明白,只怕他未必就會上當。”沖
虛道:“這一節老道也想過了。其實任老魔頭坐不坐這張椅子,也非關鍵之所在,咱們另
外暗伏藥引,一樣的能引發炸藥。只不過當他正在得意洋洋的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際,
突然間禍生足底,更足成為武林中談助罷了。”令狐沖點頭道:“是。”
成高道人道:“師叔,弟子有個主意,不知是否可行?”沖虛笑道:“你便說出來,
請方丈大師和令狐掌門指點。”成高道:“聽說令狐掌門和任教主的大小姐原有婚姻之約
,只因正邪不同道,才生阻梗。倘若令狐掌門派兩位恒山弟子去見任教主,說道瞧在任大
小姐面上,特地覓得巧手匠人,制成一張寶椅,送給任教主乘坐,盼望兩家休戰和。不
管任教主是否答應,但當他上了恒山,見到這張椅子之時,也就不會起疑了。”沖虛拍手
笑道:“此計大妙,一來……”令狐沖搖頭道:“不成!”沖虛一怔,知道已討了個沒趣
,問道:“令狐兄弟有何高見?”令狐沖道:“任教主要殺我恒山全派,我就盡力抵擋,
智取力敵,皆無不可。他來殺人,咱們就炸他,可是我決不說假話騙他。”
沖虛道:“好!令狐兄弟光明磊落,令人欽佩。咱們就這么辦!任老魔頭生疑也好,
不生疑也好,只要他上恒山來意圖害人,便叫他大吃苦頭。”
當下各人商量了御敵的細節,如何抗敵,如何掩護,如何退卻,如何引發炸藥地雷,
一一都商量定當。沖虛極是心細,生怕臨敵之際,負責引發炸藥之人遇害,另行派定副手
。次日清晨,令狐沖引導眾人到各處細察地形地勢,清虛和成高二人選定了埋炸藥、安藥
引、布地雷、伏暗哨的各處所在。沖虛和令狐沖選定了四處絕險之所,作為退路。方證、
沖虛、令狐沖、方生四人各守一處,不讓敵人迫近,以待御敵之人盡數縋著長索退入深谷
,這才最后入谷,然后揮劍斬斷長索,令敵人無法追擊。
當日下午,武當派中又有十人扮作鄉農、樵子,絡繹上山,在清虛和成高指點之下,
安藏炸藥。恒山派女弟子把守各處山口,不令閑人上山,以防日月教派出探子,得悉機密
。如此忙碌了三日,均已就緒,靜候日月教大舉來攻。屈指計算,離任我行朝陽峰之會已
將近一月,此人出必踐,定不誤期。這幾日中,沖虛、成高等人甚是忙碌,令狐沖反極
清閑,每日里默念方證轉授的內功口訣,依法修習,遇有不明之處,便向方證請教。
這日下午,儀和、儀清、儀琳、鄭萼、秦絹等一眾女弟子在練劍廳練劍,令狐沖在旁
指點。眼見秦絹年紀雖小,對劍術要旨卻頗有悟心,贊道:“秦師妹聰明得緊,這一招已
得了訣竅,只不過……”一句話沒說完,突然丹田中一陣劇痛,登時坐倒。眾弟子大驚,
搶上相扶,齊問:“怎么了?”令狐沖知道又是體內的異種真氣發作,苦于說不出話。眾
弟子正亂間,忽聽得撲簌簌幾聲響,兩只白鴿直飛進廳來。眾弟子齊叫:“啊喲!”
恒山派養得許多信鴿,當日定靜師太在福建遇敵,定閑、定逸二師太被困龍泉鑄劍谷
,均曾遣信鴿求救。眼前飛進廳來這兩頭信鴿,是守在山下的本派弟子所發,鴿背涂有紅
色顏料,一見之下,便知是日月教大敵攻到了。自從方證大師、沖虛道長來到恒山,眾弟
子見有強援到來,一切布置就緒,原已寬心,不料正在這緊急關頭,令狐沖卻會病發,卻
是大大的意外。儀清叫道:“儀質、儀文二位師妹,快去稟告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二
人應命而去。儀清又道:“儀和師姊,請你撞鐘。”儀和點了點頭,飛身出廳,奔向鐘樓
。
只聽得鏜鏜鏜,鏜鏜,鏜鏜鏜,鏜鏜,三長兩短的鐘聲,從鐘樓上響起,傳遍全峰,
跟著通元谷、懸空寺、黑龍口各處寺庵中的大鐘也都響動。方證大師事先吩咐,一有敵警
,便以三長兩短的鐘聲示訊,但鐘聲必須舒緩有致,以示閑適,不可顯得驚慌張惶。只是
儀和十分性急,法名中雖有一個“和”字,行事卻一點不和,鐘聲中還是流露了急躁之意
。恒山派、少林派、武當派三派人手,當即依照事先安排,分赴各處,以備迎敵。為了減
少傷亡,從山腳下到見性峰峰頂的各處通道均無人把守,索性門戶大開,讓敵人來到峰上
之后,再行接戰。鐘聲停歇后,峰上峰下便鴉雀無聲。昆侖、峨嵋、崆峒諸派來援的高手
,都伏在峰下隱僻之處,只待魔教教眾上峰之后,一得號令,便截住他們退路。沖虛為了
防備泄漏機密,于山道上埋藏地雷之事并不告知諸派人士。魔教神通廣大,在昆侖等派門
人弟子之中暗伏內奸,刺探消息,絕不為奇。令狐沖聽得鐘聲,知道日月教大舉來攻,小
腹中卻如千萬把利刀亂攢亂刺,只痛得抱住肚皮,在地下打滾。儀琳和秦絹嚇得臉上全無
血色,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儀清道:“咱們扶著掌門人去無色庵,且看少林方丈和
沖虛道長是何主意。”當下于嫂和另一名老尼姑伸手托在令狐沖脅下,半架半抬,將他扶
入無色庵中。
剛到庵門,只聽得峰下砰砰砰號炮之聲不絕,跟著號角嗚嗚,鼓聲咚咚,日月教果然
是以堂堂之陣,大舉前來攻山。
方證和沖虛已得知令狐沖病發,從庵中搶了出來。沖虛道:“令狐兄弟,你盡可放心
。我已吩咐凌虛師弟代我掩護武當派退卻。掩護貴派之責,由老道負之。”令狐沖點頭示
謝。方證道:“令狐掌門還是先行退入深谷,免有疏虞。”令狐沖忙道:“萬萬……萬萬
不可!拿……拿劍來!”沖虛也勸了幾句,但令狐沖執意不允。突然鼓角之聲止歇,跟著
叫聲如雷:“圣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聽這聲音,至少也有四五千人之眾。方證、
沖虛、令狐沖三人相顧一笑。秦絹捧著令狐沖的長劍遞過去。令狐沖伸手欲接,右手不住
發抖,竟拿不穩劍。秦絹將劍掛在他腰帶之上。忽聽得嗩吶之聲響起,樂聲悅耳,并無殺
伐之音。數人一齊朗聲說道:“日月神教圣教主,欲上見性峰來,和恒山派令狐掌門相會
。”正是日月教諸長老齊聲而道。方證道:“日月教先禮后兵,咱們也不可太小氣了。令
狐掌門,便讓他們上峰如何?”
令狐沖點了點頭,便在此時,腹中又是一陣劇痛。方證見他滿臉冷汗淋漓,說道:“
令狐掌門,丹田內疼痛難當,不妨以風前輩所傳的內功心法,試加導引盤旋。”令狐沖體
內十數股異種真氣正自糾纏沖突,攪擾不清,如加導引盤旋,那無異是引刀自戕,痛上加
痛,但反正已痛到了極點,當下也不及細思后果,便依法盤旋。果然真氣撞擊之下,小腹
中的疼痛比之先前更為難當,但盤旋得數下,十余股真氣便如是細流歸支流、支流匯大川
,隱隱似有軌道可循,雖然劇痛如故,卻已不是亂沖亂撞,沖擊之處,心下已先有知覺。
只聽得方證緩緩說道:“恒山派掌門令狐沖、武當派掌門沖虛道人、少林派掌門方證
,恭候日月教任教主大駕。”他聲音并不甚響,緩緩說來,卻送得極遠。
令狐沖暗運內功心法有效,索性盤膝坐下,目觀鼻,鼻觀心,左手撫胸,右手按腹,
依照方證轉授的法門,練了起來。他練這心法只不過數日,雖有方證每日詳加解說,畢竟
修為極淺,但這時依法引導之下,十余股異種真氣竟能漸漸歸聚。他不敢稍有怠忽,凝神
致志的引氣盤旋,初時聽得鼓樂絲竹之聲,到后來卻甚么也聽不到了。
方證見令狐沖專心練功,臉露微笑,耳聽得鼓樂之聲大作,日月教教眾叫道:“日月
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圣教主,大駕上恒山來啦!”過了一會,鼓樂之聲漸漸移近。上
見性峰的山道甚長,日月教教眾腳步雖快,走了好一會,鼓樂聲也還只到山腰。伏在恒山
各處的正教門下之士心中都在暗罵:“臭教主好大架子,又不是死了人,吹吹打打的干甚
么了?”預備迎敵之人心下更是怦怦亂跳,各人本來預計,魔教教眾殺上山來,便即躍出
惡斗一場,殺得一批教眾后,待敵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強,便循長索而退入深谷。卻不料
任我行裝模作樣,好似皇帝御駕出巡一般,吹吹打打的來到峰上,眾人倒不便先行動手,
只是心弦反扣得更加緊了。過了良久,令狐沖覺得丹田中異種真氣給慢慢壓了下去,痛楚
漸減,心中一分神,立時想起:“是任教主要上峰來?”“啊”的一聲,跳起身來。方證
微笑道:“好些了嗎?”令狐沖道:“動上了手嗎?”方證道:“還沒到呢!”令狐沖道
:“好極!”刷的一聲,拔出了劍。卻見方證、沖虛等手上均無兵刃,儀和、儀清等女子
在無色庵前的一片大空地上排成數行,隱伏恒山劍陣之法,長劍卻兀自懸在腰間,這才想
起任我行尚未上山,自己未免過于惶急,哈哈一笑,還劍入鞘。只聽得鎖吶和鐘鼓之聲停
歇,響起了簫笛、胡琴的細樂,心想:“任教主花樣也真多,細樂一作,他老人家是大駕
上峰來啦。”越見他古怪多端,越覺得肉麻。
細樂聲中,兩行日月教的教眾一對對的并肩走上峰來。眾人眼前一亮,但見一個個教
眾均是穿著嶄新的墨綠錦袍,腰系白帶,鮮艷奪目,前面一共四十人,每人手托盤子,盤
上鋪緞,不知放著些甚么東西。這四十人腰間竟未懸掛刀劍。四十名錦衣教眾上得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