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鎮道:“尊駕既非華山派人物,咱們可不能騷擾了岳先生,這就借步到外面說話。
”這幾句話語調平淡,但目露兇光,充滿了殺機,顯是令狐沖揭了他的底,已決心誅卻。
他對岳不群畢竟有所忌憚,不敢在福威鏢局中拔劍殺人,要將令狐沖引到鏢局之外再行動
手。
這句話正合令狐沖心意,大聲叫道:“岳先生,你今后可得多加提防。魔教教主任我
行復出,此人身有吸星**,專吸旁人內功,他說要跟華山派為難。還有,嵩山派想并吞
你華山派。你是彬彬君子,人家的狼心狗肺,卻不可不防。”他此番來到福州,為的便是
要向師父說這幾句話,說罷便即大踏步出門。鐘鎮等跟了出來。
令狐沖邁步走出福威鏢局,只見一群尼姑、婦女站在大門外,正是恒山派那批女弟子
。儀和與鄭萼二人手持拜盒,走在最前,當是到鏢局來拜會岳不群和岳夫人。令狐沖一怔
,急忙轉頭,不讓她們見到,但已跟儀和她們打了個照面,好在儀琳遠遠在后,沒見到他
面目。
鐘鎮等三人出來時,儀和與鄭萼卻認得他們,不禁一怔,同時停住了腳步。令狐沖心
想:“恒山派弟子既知我師父在此,自當前來拜會,有我師父、師娘照料,她們也不會吃
虧了。”他不愿給儀琳見到,斜刺里便欲溜走。
鐘鎮、鄧八公、高克新同時兵刃出手,攔在他面前,喝道:“你還想逃嗎?”令狐沖
笑道:“我沒兵器,怎生打法?”
這時岳不群、岳夫人和華山派眾弟子都來到門前,要看令狐沖如何對付鐘鎮等三人。
岳靈珊拔劍出鞘,叫道:“大……”想將長劍擲過去給他。岳不群左手兩指伸出,搭在她
劍刃之上,搖了搖頭。岳靈珊急道:“爹!”岳不群又搖了搖頭。這一切全瞧在令狐沖眼
里,心中大慰:“小師妹對我,畢竟還有昔日之情。”突然之間,好幾人齊聲驚呼。
令狐沖情知必是有人偷襲,不及回頭,立即向前急縱而出。他內力奇厚,這一躍既高
且速,但饒是如此,只覺腦后生風,一劍在背后直劈而下,剛才這一躍只須慢得剎那,又
或是力道不足,躍得近了半尺,身子只給人劈成兩半,當真兇險已極。他站定后立即回頭
,但聽得一聲呼叱,白光閃動。恒山派女弟子同時出手。七人一隊,分成三隊,七柄長劍
指住一人,將鐘鎮等三人分別圍住。這一下拔劍、移步、圍敵、出招,動作也是迅捷無比
,加之身法輕盈,姿式美觀,顯是習練有素的陣法。每柄長劍劍尖指住對方一處要害,頭
、喉、胸、腹、腰、背、脅,每人身上七處要害,均被一柄長劍指住。陣法既成,七名女
弟子便不再動。
適才出手向令狐沖偷襲的,便是鐘鎮。聽得令狐沖的語對嵩山派甚是不利,當即乘
其不備,忽施殺手,意欲盡速滅口,以免他多嘴多舌,更增岳不群的疑心。他出手固是極
毒,卻還是讓對方避了開去,而恒山派眾女弟子劍陣一成,他武功雖強,可也半點動彈不
得,四肢百骸,只須哪里動上一動,料想便有一柄劍刺將過來。
岳不群、岳夫人等不知恒山派與鐘鎮等在廿八鋪中曾有一番過節,突見雙方動手,都
大為驚奇,眼見恒山派眾女弟子所結劍陣甚是奇妙,二十一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
風中飄動之外,二十一柄長劍寒光閃閃,竟是紋絲不動,其中卻蘊藏著無限殺機。令狐沖
但見恒山劍陣凝式不動,七柄劍既攻敵,復自守,七劍連環,絕無破綻可尋,宛然有獨孤
九劍“以無招破有招”之妙詣,氣喘吁吁的喝采:“妙極!這劍陣精彩之至!”鐘鎮眼見
受制,當即哈哈一笑,說道:“大家是自己人,開甚么玩笑?我認輸了,好不好?”當的
一聲,擲劍下地。圍住他的七人以儀和為首,見對方擲劍認輸,當好長劍一抖,收了轉去
,其余六人跟著收劍。不料鐘鎮左足足尖在地下長劍劍身上一點,那劍猛地跳起。鐘鎮手
指間一碰劍柄,劍鋒如電,驀地刺出。儀和“啊”的一聲驚呼,右臂中劍,手中長劍嗆啷
落地。鐘鎮長笑聲中,寒光連閃,恒山派眾弟子紛紛受傷。這么一亂,其余兩個劍陣中的
十四名女弟子心神稍分,鄧八公和高克新同時乘隙發動,登時兵刃相交,錚錚之聲大作。
令狐沖搶起儀和掉在地下的長劍,揮劍擊出。但聽得嗆啷,啊,嘿,幾下聲響,高克新手
腕被擊,長劍落地。鄧八公的軟鞭倒了轉來,圈在自己頭頸之中。鐘鎮手腕被劍背擊中,
退了幾步,長劍總算還握在手中,但整條手臂已然酸軟無力。兩個少女同時尖聲叫了起來
,一個叫:“吳將軍!”一個叫:“令狐大哥!”叫“吳將軍”的是鄭萼。適才令狐沖擊
退三人所使手法,與在廿八鋪客店中對付這三人時所用劍招一模一樣,連高克新茫然失措
、鄧八公險些窒息、鐘鎮又驚又怒的神情也殊無二致。鄭萼心思機敏,當日曾見令狐沖如
此出招,他容貌衣飾雖已大變,還是立即認了出來。另一個叫“令狐大哥”的卻是儀琳。
她本來和儀真、儀質等六位師姊結成劍陣,圍住了鄧八公。每人全神貫注,雙目盯住敵人
,絕不斜視,目中所見,只是他身上一處要害,視頭則只見其頭,視胸則只見其胸,連敵
人別處肢體都無法瞧見,自然更加無法見到旁人,直至劍陣散開,她才見到令狐沖。闋別
經年,陡然相遇,儀琳全身大震,險些暈去。令狐沖真相既顯,眼見已無法隱瞞,笑道:
“你***,你這三個家伙太也不識好歹,恒山派眾位師太饒了你們一命,你們居然恩將
仇報。本將軍可實在太瞧著不順眼了。我……我……”說到這里,突然腦中暈眩,眼前發
黑,咕咚倒地。儀琳搶上扶起,急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見他肩頭、臂上血如
泉涌,急忙卷起他衣袖,取出本門治傷靈藥白云熊膽丸塞入他口中。鄭萼、儀真等取過天
香斷續膠,替他搽上傷口。恒山派眾女弟子個個感念他救援之德,當日若不是他出手相救
,人人都已死于非命,不但慘死,說不定還會受賊子污辱,是以遞藥的遞藥,抹血的抹血
,包扎的包扎,便在這長街之上盡心救治。天下女子遇到這等緊急事態,自不免嘰嘰喳喳
,七嘴八舌,圍住了議論不休。恒山派眾女弟子雖是武學之士,卻也難免,或發嘆息,或
示關心,或問何人傷我將軍,或曰兇手狠毒無情,語紛紜,且雜“阿彌陀佛”之聲。華
山派眾人見到這等情景,盡皆詫異。
岳不群心想:“恒山派向來戒律精嚴,這些女弟子卻不知如何,竟給令狐沖這無行浪
子迷得七顛八倒,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不避男女之嫌,叫大哥的叫大哥,呼將軍的呼將軍
。這小賊幾時又做過將軍了?當真昏天黑地,一塌胡涂。怎地恒山派的前輩也不管管?”
鐘鎮向兩名師弟打個手勢,三人各挺兵刃,向令狐沖沖去。三人均知此人不除,后患無窮
,何況兩番失手在他劍底,乘他突然昏迷,正是誅卻此人的良機。
儀和一聲呼嘯,立時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長劍飛舞,將鐘鎮三人擋住。這些
女弟子個別武功并不甚高,但一結成陣,攻者攻,守者守,十四人便擋得住四五名一流高
手。岳不群初時原有替雙方調解之意,只是種種事端,皆大出意料之外,既不知雙方何以
結怨,又對嵩山、恒山雙方均生反感,心想暫且袖手旁觀,靜待其變。但見恒山派十四女
弟子守得極是嚴密,鐘鎮等連連變招,始終無法攻近。高克新一個大意,攻得太前,反給
儀清在大腿上刺了一劍,傷勢雖然不重,卻也已鮮血淋漓,甚是狼狽。
令狐沖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兵刃相交聲叮當不絕,眼睜一線,見到儀琳臉上神色焦慮
,口中喃喃念佛:“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他心下感
激,站了起來,低聲道:“小師妹,多謝你,將劍給我。”儀琳道:“你……你別……別
……”令狐沖微微一笑,從她手中接過劍來,左手扶著她肩頭,搖搖晃晃的走出去。儀琳
本來擔心他傷勢,但一覺自己肩頭正承擔著他身子重量,登時勇氣大增,全身力氣都運上
右肩。令狐沖從幾名女弟子身旁走過去,第一劍揮出,高克新長劍落地,第二劍揮出,鄧
八公軟鞭繞頸,第三劍當的一聲,擊在鐘鎮的劍刃之上。鐘鎮知他劍法奇幻,自己決非其
敵,但見他站立不定,正好憑內力將他兵刃震飛,雙劍相交,當即在劍上運足了內勁,猛
覺自身內力急瀉外泄,竟然收束不住。原來令狐沖的吸星**在不知不覺間功力日深,不
須肌膚相觸,只要對方運勁攻來,內力便會通過兵刃而傳入他體內。鐘鎮大驚之下,急收
長劍,跟著立即刺出。令狐沖見到他脅下空門大開,本來只須順勢一劍,即可制其死命,
但手臂酸軟,力不從心,只得橫劍擋格。雙劍相交,鐘鎮又是內力急瀉,心跳不已,驚怒
交集之下,鼓起平生之力,長劍疾刺,劍到中途,陡然轉向,劍尖竟刺向令狐沖身旁儀琳
的胸口。這一招虛虛實實,后著甚多,極是陰狠,令狐沖如橫劍去救,他便回劍刺其小腹
,如若不救,則這一劍真的刺中了儀琳,也要教令狐沖心神大亂,便可乘機猛下殺手。眾
人驚呼聲中,眼見劍尖已及儀琳胸口衣衫,令狐沖的長劍驀地翻過,壓上他劍刃。
鐘鎮的長劍突然在半空中膠住不動,用力前送,劍尖竟無法向前推出分毫,劍刃卻向
上緩緩弓起,同時內力急傾而出。總算他見機極快,急忙撤劍,向后躍出,可是前力已失
,后力未繼,身在半空,突然軟癱,重重的直撻下來。這一下撻得如此狼狽,渾似個不會
絲毫武功的常人。他雙手支地,慢慢爬起,但身子只起得一半,又側身摔倒。
鄧八公和高克新忙搶過將他扶起,齊問:“師哥,怎么了?”鐘鎮雙目盯住在令狐沖
臉上,隨即想起,數十年前便已威震武林的魔教教主任我行,決不能是這樣一個二十余歲
的青年,說道:“你是任我行的弟……弟子,會使吸星……吸星妖法!”高克新驚道:“
師哥,你的內力給他吸去了?”鐘鎮道:“正是!”但身子一挺,又覺內力漸增。原來令
狐沖所習吸星**修為未深,又不是有意要吸他內力,只是鐘鎮突覺內勁傾瀉而出,惶怖
之下,以致摔得狼狽不堪。
鄧八公低聲道:“咱們去罷,日后再找回這場子。”鐘鎮將手一揮,對著令狐沖大聲
道:“魔教妖人,你使這等陰毒絕倫的妖法,那是與天下英雄為敵。姓鐘的今日不是你對
手,可是我正教的千千萬萬好漢,決不會屈服于你妖法的淫威之下。”說著轉過身來,向
岳不群拱了拱手,說道:“岳先生,這個魔教妖人,跟閣下沒甚么淵源罷?”
岳不群哼了一聲,并不答話。
鐘鎮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放肆,說道:“真相若何,終當大白,后會有期。”帶著鄧
高二人,徑自走了。岳不群從大門的階石走了下來,森然道:“令狐沖,你好,原來你學
了任我行的吸星妖法。”令狐沖確是學了任我行這一項功夫,雖是無意中學得,但事實如
此,卻也無從置辯。岳不群厲聲道:“我問你,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是!”岳不群
厲聲道:“你習此妖法,更是正教中人的公敵。今日你身上有傷,我不來乘人之危。第二
次見面,不是我殺了你,便是你殺了我。”側身向眾弟子道:“這人是你們的死敵,哪一
個對他再有昔日的同門之情,那便自絕于正教門下。大家聽到了沒有?”眾弟子齊聲應道
:“是!”岳不群見女兒嘴唇動了一下,想說甚么話,說道:“珊兒,你雖是我的女兒,
卻也并不例外,你聽到了沒有?”岳靈珊低聲道:“聽到了。”令狐沖本已衰弱不堪,聽
了這幾句話,更覺雙膝無力,當的一聲,長劍落地,身子慢慢垂了下去。
儀和站在他身旁,伸臂托在他右脅之下,說道:“岳師伯,這中間必有誤會,你沒查
問明白,便如此絕情,那可忒也魯莽了。”岳不群道:“有甚么誤會?”儀和道:“我恒
山派眾人為魔教妖人所辱,全仗這位令狐吳將軍援手。他倘若是魔教教下,怎么會來幫我
們去和魔教為敵?”她聽儀琳叫他“令狐大哥”,岳不群又叫“令狐沖”,自己卻只知他
是“吳將軍”,只好兩個名字一起叫了。岳不群道:“魔教妖人詭計多端,你們可別上了
他的當。貴派眾位南來,是哪一位師太為首?”他想這些年輕的尼姑、姑娘們定是為令狐
沖的花巧語所感,只有見識廣博的前輩師太,方能識破他的奸計。
儀和凄然道:“師伯定靜師太,不幸為魔教妖人所害。”岳不群和岳夫人都“啊”的
一聲,甚感驚惋。便在此時,長街彼端一個中年尼姑快步奔來,說道:“白云庵信鴿有書
傳到。”走到儀和面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竹筒,雙手遞將過去。儀和接過,拔開竹筒
一端的木塞,倒出一個布卷,展開一看,驚叫:“啊喲,不好!”恒山派眾弟子聽得白云
庵有書信到來,早就紛紛圍攏,見儀和神色驚惶,忙問:“怎么?”“師父信上說甚么?
”“甚么事不好?”儀和道:“師妹你瞧。”將布卷遞給儀清。儀清接了過來,朗聲讀道
:“余與定逸師妹,被困龍泉鑄劍谷。”又道:“這是掌門師尊的……的血書。她老人家
怎地到了龍泉?”儀真道:“咱們快去!”儀清道:“卻不知敵人是誰?”儀和道:“管
他是甚么兇神惡煞,咱們急速趕去。便是要死,也和師父死在一起。”儀清心想:“師父
和師叔的武功何等了得,尚且被困,咱們這些人趕去,多半也無濟于事。”拿著血書,走
到岳不群身前,躬身說道:“岳師伯,我們掌門師尊來信,說道:‘被困于龍泉鑄劍谷。
’請師伯念在五岳劍派同氣連枝之誼,設法相救。”岳不群接過書信,看了一眼,沉吟道
:“尊師和定逸師太怎地會去浙南?她二位武功卓絕,怎么會被敵人所困,這可奇了?這
通書信,可是尊師的親筆么?”儀清道:“確是我師父親筆。只怕她老人家已受了傷,倉
卒之際,蘸血書寫。”岳不群道:“不知敵人是誰?”儀清道:“多半是魔教中人,否則
敝派也沒甚么仇敵。”岳不群斜眼向令狐沖瞧去,緩緩的道:“說不定是魔教妖人假造書
信,誘你們去自投羅網。妖人鬼計層出不窮,不可不防。”儀和朗聲叫道:“師尊有難,
事情急如星火,咱們快去救援要緊。儀清師妹,咱們速速趕去,岳師伯沒空,多求也是無
用。”儀真也道:“不錯,倘若遲到了一刻,那可是千古之恨。”恒山派見岳不群推三阻
四,不顧義氣,都是心頭有氣。儀琳道:“令狐大哥,你且在福州養傷,我們去救了師父
、師伯回來,再來探你。”令狐沖大聲道:“大膽毛賊又在害人,本將軍豈能袖手旁觀?
大伙兒一同前去救人便了。”儀琳道:“你身受重傷,怎能趕路?”令狐沖道:“本將軍
為國捐軀,馬革裹尸,何足道哉?去,去,快去。”
恒山眾弟子本來全無救師尊脫險的把握,有令狐沖同去,膽子便大了不少,登時都臉
現喜色。儀真道:“那可多謝你了。我們去找坐騎給你乘坐。”
令狐沖道:“大家都騎馬!出陣打仗,不騎馬成甚么樣子?走啊,走啊。”他眼見師
父如此絕情,心下氣苦,狂氣便又發作。儀清向岳不群、岳夫人躬身說道:“晚輩等告辭
。”儀和氣忿忿的道:“這種人跟他客氣甚么?陡然多費時刻,哼,全無義氣,浪得虛名
!”儀清喝道:“師姊,別多說啦!”岳不群笑了笑,只當沒聽見。
勞德諾閃身而出,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凈的說些甚么?我五岳劍派本來同氣連枝,
一派有事,四派共救。可是你們和令狐沖這魔教妖人勾結在一起,行事鬼鬼祟祟,我師父
自要考慮周詳。你們先得把令狐沖這妖人殺了,表明潔白。否則我華山派可不能跟你恒山
派同流合污。”
儀和大怒,踏上一步,手按劍柄,朗聲問道:“你說甚么‘同流合污’?”勞德諾道
:“你們跟魔教勾勾搭搭,那便是同流合污了。”儀和怒道:“這位令狐大俠見義勇為,
急人之難,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哪像你們這種人,自居豪杰,其實卻是見死不
救、臨難茍免的偽君子!”
岳不群外號“君子劍”,華山門下最忌的便是“偽君子”這三字。勞德諾聽她語中
顯在譏諷師父,刷的一聲,長劍出鞘,直指儀和的咽喉。這一招正是華山劍法中的妙著“
有鳳來儀”。儀和沒料到他竟會突然出手,不及拔劍招架,劍尖已及其喉,一聲驚呼。跟
著寒光閃動,七柄長劍已齊向勞德諾刺到。勞德諾忙回劍招架,可是只架開刺向胸膛的一
劍,嗤嗤聲響,恒山派的六柄長劍,已在他衣衫上劃了六道口子,每一道口子都有一尺來
長。總算恒山派弟子并沒想取他性命,每一劍都是及身而止,只鄭萼功夫較淺,出劍輕重
拿捏不準,劃破他右臂袖子之后,劍尖又刺傷了他右臂肌膚。勞德諾大驚,急向后躍,拍
的一聲,懷中掉下一本冊子。
日光照耀下,人人瞧得清楚,只見冊子上寫著“紫霞秘笈”四字。勞德諾臉色大變,
急欲上前搶還。令狐沖叫道:“阻住他!”儀和這時已拔劍在手,刷刷連刺三劍。勞德諾
舉劍架開,卻進不得一步。岳靈珊道:“爹,這本秘笈,怎地在二師哥身上?”令狐沖大
聲道:“勞德諾,六師弟是你害死的,是不是?”那日華山上絕頂六弟子陸大有被害,《
紫霞秘笈》失蹤,始終是一絕大疑團,不料此刻恒山女弟子割斷了勞德諾衣衫的帶子,又
劃破了他口袋,這本華山派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竟掉了出來。勞德諾道:“胡說八道!”
突然間矮身疾沖,闖入了一條小胡同中,飛奔而去。令狐沖憤極,發足追去,只奔出幾步
,便一晃倒地。儀琳和鄭萼忙奔過去扶起。岳靈珊將冊子拾了起來,交給父親,道:“爹
,原來是給二師哥偷了去的。”岳不群臉色鐵青,接過來一看,果然便是本派歷祖相傳的
內功秘笈,幸喜書頁完整,未遭損壞,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拿了去做人情。”儀和
口舌上不肯饒人,大聲道:“這才叫做同流合污呢!”于嫂走到令狐沖跟前,問道:“令
狐大俠,覺得怎樣?”令狐沖咬牙道:“我師弟給這奸賊害死了,可惜追他不上。”見岳
不群及眾弟子轉身入內,掩上了鏢局大門,心想:“師父的大弟子學了魔教陰毒武功,二
弟子又是個戕害同門、偷盜秘本的惡賊,難怪他老人家氣惱!”說道:“尊師被困,事不
宜遲,咱們火速去救人要緊。勞德諾這惡賊,遲早會撞在我手里。”于嫂道:“你身上有
傷,如此……如此……唉,我不會說……”她是傭婦出身,此時在恒山派中身分已然不低
,武功也自不弱,但知識有限,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令狐沖道:“咱們快去騾馬
市上,見馬便買。”掏出懷中金銀,交給于嫂。但市上買不夠馬匹,身量較輕的女弟子便
二人共騎,出福州北門,向北飛馳。奔出十余里,只見一片草地上有數十匹馬放牧,看守
的是六七名兵卒,當是軍營中的官馬。令狐沖道:“去把馬搶過來!”于嫂忙道:“這是
軍馬,只怕不妥。”令狐沖道:“救人要緊,皇帝的御馬也搶了,管他甚么妥不妥。”儀
清道:“得罪了官府,只怕……”令狐沖大聲道:“救師父要緊,還是守王法要緊?去他
***官府不官府!我吳將軍就是官府。將軍要馬,小兵敢不奉號令嗎?”儀和道:“正
是。”令狐沖叫道:“把這些兵卒點倒了,拉了馬走。”儀清道:“拉十二匹就夠了。”
令狐沖叫道:“盡數拉了來!”
他呼號喝令,自有一番威嚴。自從定靜師太逝世后,恒山派弟子凄凄惶惶,六神無主
,聽令狐沖這么一喝,眾人便拍馬沖前,隨手點倒幾名牧馬的兵卒,將幾十匹馬都拉了過
來。那些兵卒從未見過如此無法無天的尼姑,只叫得一兩句“干甚么?”“開甚么玩笑?
”已摔在地下,動彈不得。眾弟子搶到馬匹,嘻嘻哈哈,嘰嘰喳喳,大是興奮。大家貪新
鮮,都躍到官馬之上,疾馳一陣。中午時分,來到一處市鎮上打尖。鎮民見一群女尼姑帶
了大批馬匹,其中卻混著一個男人,無不大為詫異。吃過素餐粉條,儀清取錢會帳,低聲
道:“令狐師兄,咱們帶的錢不夠了。”適才在騾馬市上買馬,眾人救師心切,哪有心情
討價還價,已將銀兩使了個干凈,只剩下些銅錢。令狐沖道:“鄭師妹,你和于嫂牽一匹
馬去賣了,官馬卻不能賣。”鄭萼答應了,牽了馬和于嫂到市上去賣。眾弟子掩嘴偷笑,
均想:“于嫂倒也罷了,鄭萼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居然在市上賣馬,倒也希罕得很
。”但鄭萼聰明伶俐,能說會道,來到福建沒多日,天下最難講的福建話居然已給她學會
了幾百句,不久便賣了馬,拿了錢來付帳。
傍晚時分,在山坡上遙遙望見一座大鎮,屋宇鱗比,至少有七八百戶人家。眾人到鎮
上吃了飯,將賣馬錢會了鈔,已沒剩下多少。鄭萼興高采烈,笑道:“明兒咱們再賣一匹
。”令狐沖低聲道:“你到街上打聽打聽,這鎮上最有錢的財主是誰,最壞的壞人是誰。
”鄭萼點點頭,拉了秦絹同去,過了小半個時辰,回來說道:“本鎮只有一個大財主,姓
白,外號叫做白剝皮,又開當鋪,又開米行。這人外號叫做白剝皮,想來為人也好不了。
”令狐沖笑道:“今兒晚上,咱們去跟他化緣。”鄭萼道:“這種人最是小氣,只怕化不
到甚么錢米。”令狐沖微笑不語,隔了一會,說道:“大伙兒上路罷。”
眾人眼見天色已黑,但想師父有難,原該不辭辛勞,連夜趕路的為是,當即出鎮向北
。行不數里,令狐沖道:“行了,咱們便在這里歇歇。”眾人依在一條小溪邊坐地休息
。令狐沖閉目養神,過了大半個時辰,睜開眼來,向于嫂和儀和道:“你們兩位各帶六位
師妹,到白剝皮家去化緣,鄭師妹帶路。”于嫂和儀和等心中奇怪,但還是答應了。令狐
沖道:“至少得化五百兩銀子,最好是二千兩。”儀和大聲道:“啊喲,哪能化到這么多
?”令狐沖道:“小小二千兩銀子,本將軍還不瞧在眼里呢。二千兩,咱們自己使一千,
余下一千分給了鎮上窮人。”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面面相覷。儀和道:“你是……是要咱
們劫富濟貧?”令狐沖道:“劫是不劫的,咱們是化富濟貧。咱們幾十個人,身邊湊起來
也沒幾兩銀子,那是窮得到了姥姥家啦。不請富家大舉布施,來周濟咱們這些貧民,怎到
得了龍泉鑄劍谷哪?”
眾人聽到“龍泉鑄劍谷”五字,更無他慮,都道:“這就化緣去!”令狐沖道:“這
種化緣,恐怕你們從來沒化過,法子有點兒小小不同。你們臉上用帕子蒙了起來,跟白剝
皮化緣之時,也不用開口,見到金子銀子,隨手化了過來便是。”鄭萼笑道:“要是他不
肯呢?”令狐沖道:“那就太也不識抬舉了。恒山派門下英杰,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士
,旁人便用八人大轎來請,輕易也請不到你們上門化緣,是不是?白剝皮只不過是一個小
小鎮上的土豪劣紳,在武林中有甚么名堂位份?居然有十五位恒山派高手登門造訪,大駕
光臨,那不是給他臉上貼金么?他倘若當真瞧你們不起,那也不妨跟他動手過招,比劃比
劃。且看是白剝皮的武功厲害,還是咱們恒山派鄭師妹的拳腳了得。”他這么一說,眾人
都笑了起來。群弟子中幾個老成持重的如儀清等人,心下隱隱覺得不妥,暗想恒山派戒律
精嚴,戒偷戒盜,這等化緣,未免犯戒。但儀和、鄭萼等已快步而去,那些心下不以為然
的,也已來不及再說甚么。令狐沖一回頭,只見儀琳一雙妙目正注視著自己,微笑道:“
小師妹,你說不對么?”儀琳避開他的眼光,低聲道:“我不知道。你說該這么做,我…
…我想總是不錯的。”令狐沖道:“那日我想吃西瓜,你不也曾去田里化了一個來嗎?”
儀琳臉上一紅,想起了當日和他在曠野共處的那段時光,便在此時,天際一個流星拖著一
條長長的尾巴,閃爍而過。令狐沖道:“你記不記得心中許愿的事?”儀琳低聲道:“怎
么不記得?”她轉過頭來,說道:“令狐大哥,這樣許愿真的很靈。”令狐沖道:“是嗎
?你許了個甚么愿?”
儀琳低頭不語,心中想:“我許過幾千幾百個愿,盼望能再見你,終于又見到你了。
”
突然遠遠傳來馬蹄聲響,一騎馬自南疾馳而來,正是來自于嫂、儀和她們一十五人的
去路,但她們去時并未乘馬,難道出了甚么事?眾人都站了起來,向馬蹄聲來處眺望。只
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令狐沖,令狐沖!”令狐沖心頭大震,那正是岳靈珊的聲音,
叫道:“小師妹,我在這里!”儀琳身子一顫,臉色蒼白,退開了一步。
黑暗中一騎白馬急速奔來,奔到離眾人數丈處,那馬一聲長嘶,人立起來,這才停住
,顯是岳靈珊突然勒馬。令狐沖見她來得倉卒,暗覺不妙,叫道:“小師妹!師父、師母
沒事嗎?”岳靈珊騎在馬上,月光斜照,雖只見到她半邊臉龐,卻也見到她鐵青著臉,只
聽她大聲道:“誰是你的師父、師母?我爹爹媽媽,跟你又有甚么相干?”
令狐沖胸口猶如給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晃,本來岳不群對他十分嚴厲,但岳夫
人和岳靈珊始終顧念舊情,沒令他難堪,此刻聽她如此說,不禁凄然道:“是,我已給逐
出華山派門墻,無福再叫師父、師娘了。”岳靈珊道:“你既知不能叫,又掛在嘴上干甚
么?”令狐沖垂頭不語,心如刀割。
岳靈珊哼了一聲,縱馬上前數步,說道:“拿來!”伸出了右手。令狐沖有氣沒力的
道:“甚么?”岳靈珊道:“到這時候還在裝腔作勢,能瞞得了我么?”突然提高嗓子,
叫道:“拿來!”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明白。你要甚么?”岳靈珊道:“要甚么?要林
家的辟邪劍譜!”令狐沖大奇,道:“辟邪劍譜?你怎會向我要?”岳靈珊冷笑道:“不
問你要,卻問誰要?那件袈裟,是誰從林家老宅中搶去的?”令狐沖道:“是嵩山派的兩
個家伙,一個叫甚么‘白頭仙翁’卜沉,一個叫‘禿鷹’沙天江。”岳靈珊道:“這姓卜
姓沙的兩個家伙,是誰殺的?”令狐沖道:“是我。”岳靈珊道:“那件袈裟,又是誰拿
了?”令狐沖道:“是我。”岳靈珊道:“那么拿來!”
令狐沖道:“我受傷暈倒,蒙師……師……蒙你母親所救。此后這件袈裟,便不在我
身上。”岳靈珊仰起頭來,打個哈哈,聲音中卻無半分笑意,說道:“依你說來,倒是我
娘吞沒了?這等卑鄙無恥的話,虧你說得出口!”令狐沖道:“我決沒說是你母親吞沒。
老天在上,令狐沖心中,可沒半分對你母親不敬之意。我只是說……只是說……”岳靈珊
道:“甚么?”令狐沖道:“你母親見到這件袈裟,得知是林家之物,自然交給了林師弟
。”岳靈珊冷冷的道:“我娘怎會來搜你身上之物?就算要交還林師弟,是你拚命奪來的
物事,哼哼,你醒過來后,自己不會交還么?怎會不讓你做這個人情?”
令狐沖心道:“此有理。難道這袈裟又給人偷去了?”心中一急,背上登時出了一
身冷汗,說道:“既是如此,其中必有別情。”將衣衫抖了抖,說道:“我全身衣物,俱
在此處,你如不信,盡可搜搜。”岳靈珊又是一聲冷笑,說道:“你這人精靈古怪,拿了
人家的物事,難道會藏在自己身上?再說,你手下這許多尼姑和尚、不三不四的女人,哪
一個不會代你收藏?”岳靈珊如此審犯人般對付令狐沖,恒山派群弟子早已俱都忿忿不平
,待聽她如此說,登時有幾人齊聲叫了出來:“胡說八道!”“甚么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
!”“這里有甚么和尚了?”“你自己才不三不四!”岳靈珊手持劍柄,大聲道:“你們
是佛門弟子,糾纏著一個大男人,跟他日夜不離,那還不是不三不四?呸!好不要臉!”
恒山群弟子大怒,刷刷刷之聲不絕,七八人都拔出了長劍。岳靈珊一按劍上簧扣,刷的一
聲,長劍出鞘,叫道:“你們要倚多為勝,殺人滅口,盡管上來!岳姑娘怕了你們,也不
是華山門下弟子了!”令狐沖左手一揮,止住恒山群弟子,嘆道:“你始終見疑,我也無
法可想。勞德諾呢?你怎不去問問他?他既會偷《紫霞秘笈》,說不定這件袈裟也是給他
偷去了?”岳靈珊大聲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是不是?”令狐沖奇道:“正是!”岳靈
珊喝道:“好,那你上來取我性命便是!你精通林家的辟邪劍法,我本來就不是你的對手
!”令狐沖來道:“我……我怎會傷你?”岳靈珊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你不殺了我
,我怎能去陰世見著他?”
令狐沖又驚又喜,說道:“勞德諾他……他給師……師……給你爹爹殺了?”他知勞
德諾帶藝投師,華山門下除了自己之外,要數他武功最強,若非岳不群親自動手,旁人也
除不了他。此人害死陸大有,自己恨之入骨,聽說已死,實是一件大喜事。岳靈珊冷笑道
:“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你殺了勞德諾,又為何不認?”令狐沖奇道:“你說是我殺
的?倘若真是我殺的,卻何必不認?此人害死六師弟,早就死有余辜,我恨不得親手殺了
他。”岳靈珊大聲道:“那你為甚么又害死八師哥?他可沒得罪你啊,你……你好狠心!
”
令狐沖更是大吃一驚,顫聲道:“八師弟跟我向來很好,我……我怎會殺他?”岳靈
珊道:“你……你自從跟魔教妖人勾結之后,行為反常,誰又知道你為甚么……為甚么要
殺八師哥,你……你……”說到這里,不禁垂下淚來。令狐沖踏上一步,說道:“小師妹
,你可別胡亂猜想。八師弟他年紀輕輕,和人無冤無仇,別說是我,誰都不會忍心加害于
他。”岳靈珊柳眉突然上豎,厲聲道:“那你又為甚么忍心殺害小林子?”令狐沖大驚失
色,道:“林師弟……他……他也死了?”岳靈珊道:“現下是還沒死,你一劍沒砍死他
,可是……可是誰也不知他……他……能不能好。”說到這里,嗚咽起來。令狐沖舒了口
氣,問道:“他受傷很重,是嗎?他自然知道是誰砍他的。他怎么說?”岳靈珊道:“世
上又有誰像你這般狡猾?你在他背后砍他,他……他背后又沒生眼睛。”
令狐沖心頭酸苦,氣不可遏,拔出腰間長劍,一提內力,運動于臂,呼的一聲,擲了
出去。那劍平平飛出,削向一株徑長尺許的大烏桕樹,劍刃攔腰而過,將那大樹居中截斷
。半截大樹搖搖晃晃的摔將下來,砰的一聲大響,地下飛沙走石,塵土四濺。岳靈珊見到
這等威勢,情不自禁的勒馬退了兩步,說道:“怎么?你學會了魔教妖法,武功厲害,在
我面前顯威風么?”令狐沖搖頭道:“我如要殺林師弟,不用在他背后動手,更不會一劍
砍他不死。”岳靈珊道:“誰知道你心中打甚么鬼主意了?哼,定然是八師哥見到你的惡
行,你這才殺他滅口,還將他面目剁得稀爛,便如你對付二……勞德諾一般。”
令狐沖沉住了氣,情知這中間定有一件自己眼下猜想不透的大陰謀,問道:“勞德諾
的面目,也給人剁得稀爛了?”岳靈珊道:“是你親手干下的好事,難道自己不知道?卻
來問我!”令狐沖道:“華山派門下,更有何人受到損傷?”岳靈珊道:“你殺了兩個,
傷了一個,這還不夠么?”
令狐沖聽她這般說,知道華山派中并無旁人受到傷害,心下略寬,尋思:“這是誰下
的毒手?”突然之間心中一涼,想起任我行在杭州孤山梅莊所說的話來,他說自己倘若不
允加入魔教,便要將華山派盡數屠滅,莫非他已來到福州,起始向華山派下手?急道:“
你……你快快回去,稟告你爹爹、媽媽,恐怕……恐怕是魔教的大魔頭來對華山派痛下毒
手了。”岳靈珊扁了扁嘴,冷笑道:“不錯,確是魔教的大魔頭在對我華山派痛下毒手。
不過這個大魔頭,以前卻是華山派的。這才叫做養虎貽患,恩將仇報!”
令狐沖只有苦笑,心想:“我答應去龍泉相救定閑、定逸兩位師太,可是我師父、師
娘他們又面臨大難,這可如何是好?倘若真是任我行施虐,我自然也決不是他敵手,但恩
師、師娘有難,縱然我趕去徒然送死,無濟于事,也當和他們同生共死。事有輕重,情有
親疏,恒山派的事,只好讓他們自己先行料理了。要是能阻擋了任我行,當再趕去龍泉赴
援。”他心意已決,說道:“今日自離福州之后,我跟恒山派的這些師姊們一直在一起,
怎么分身去殺八師弟、勞德諾?你不妨問問她們。”岳靈珊道:“哼,我問她們?她們跟
你同流合污,難道不會跟你圓謊么?”恒山眾弟子一聽,又有七八個叫嚷起來。幾個出家
人語還算客氣,那些俗家弟子卻罵得甚是尖刻。岳靈珊勒馬退開幾步,說道:“令狐沖
,小林子受傷極重,昏迷之中仍是掛念劍譜,你如還有半點人性,便該將劍譜還了給他。
否則……否則……”令狐沖道:“你瞧我真是如此卑鄙無恥之人么?”岳靈珊怒道:“你
若不卑鄙無恥,天下再沒卑鄙無恥之人了!”儀琳在旁聽著二人對答之,心中十分激動
,這時再也忍不住,說道:“岳姑娘,令狐大哥對你好得很。他心中對你實在是真心誠意
,你為甚么這樣兇的罵他?”岳靈珊冷笑道:“他對我好不好,你是出家人,又怎么知道
了?”儀琳突然感到一陣驕傲,只覺得令狐沖受人冤枉誣蔑,自己縱然百死,也要為他辯
白,至于佛門中的清規戒律,日后師父如何責備,一時全都置之腦后,當即朗聲說道:“
是令狐大哥親口跟我說的。”岳靈珊道:“哼,他連這種事也對你說。他……他就想對我
好,這才出手加害林師弟。”
令狐沖嘆了口氣,說道:“儀琳師妹,不用多說了。貴派的天香斷續膠和白云熊膽丸
治傷大有靈效,請你給一點我師……給一點岳姑娘,讓她帶去救人治傷。”
岳靈珊一抖馬頭,轉身而去,說道:“你一劍斬他不死,還想再使毒藥么?我才不上
你的當。令狐沖,小林子倘若好不了,我……我……”說到這里,語音已轉成了哭聲,急
抽馬鞭,疾馳向南。令狐沖聽著蹄聲漸遠,心中一片酸苦。
秦絹道:“這女人這等潑辣,讓她那個小林子死了最好。”儀真道:“秦師妹,咱們
身在佛門,慈悲為懷,這位姑娘雖然不是,卻也不可咒人死亡。”
令狐沖心念一動,道:“儀真師妹,我有一事相求,想請你辛苦一趟。”儀真道:“
令狐師兄但有所命,自當遵依。”令狐沖道:“不敢。那個姓林之人,是我的同門師弟,
據那位岳姑娘說受傷甚重。我想貴派的金創藥靈驗無比……”儀真道:“你要我送藥去給
他,是不是?好,我這就回福州城去,儀靈師妹,你陪我同去。”令狐沖拱手道:“有勞
兩位師妹大駕。”儀真道:“令狐師兄一直跟咱們在一起,怎會去殺人了?這等冤枉人,
我們也須向岳師伯分說分說。”
令狐沖搖頭苦笑,心想師父只當我已然投入魔教麾下,無所不為,無惡不作,哪還能
信你們的話?眼見儀真、儀靈二人馳馬而去,心想:“她們對我的事如此熱心,我倘若撇
下她們,回去福州,此心何安?何況定閑師太她們確是為敵所困,而任我行是否來到福州
,我卻一無所知……”見秦絹過去拾起斬斷大樹的長劍,給他插入腰間劍鞘,忽然想起:
“我說若要殺死林平之,何必背后斬他?又豈會一劍斬他不死?倘若下手之人是任我行,
他更怎么一劍斬他不死?那定然是另有其人了。只須不是任我行,我師父怕他何來?”想
到此節,心下登時一寬,只聽得遠處蹄聲隱隱,聽那馬匹的數目,當是于嫂她們化緣回來
了。果然過不多時,一十五騎馬奔到跟前。于嫂說道:“令狐少俠,咱們化……化了不少
金銀,可使不了……使不了這許多。黑夜之中,也不能分些去救濟貧苦。”儀和道:“這
當兒去龍泉要緊。濟貧的事,慢慢再辦不遲。”轉頭向儀清道:“剛才道上遇到了個年輕
女子,你們見到沒有?也不知是甚么來頭,卻跟我們動上了手。”令狐沖驚道:“跟你們
動上了手?”儀和道:“是啊。黑暗之中,這女子騎馬沖來,一見到我們,便罵甚么不三
不四的尼姑,甚么也不怕丑。”令狐沖暗暗叫苦,忙問:“她受傷重不重?”儀和奇道:
“咦,你怎知她受了傷?”令狐沖心想:“她如此罵你們,你又是這等火爆霹靂的脾氣,
她一個對你們一十五人,豈有不受傷的?”又問:“她傷在哪里?”儀和:“我先問她。
為甚么素不相識,一開口就罵人?她說:‘哼,我才識得你們呢。你們是恒山派中一群不
守清規的尼姑。’我說:‘甚么不守清規?胡說八道,你嘴里放干凈些。’她馬鞭一揚,
不再理我,喝道:‘讓開!’我伸手抓住了她馬鞭,也喝道:‘讓開!’這樣便動起手來
啦。”
于嫂道:“她拔劍出手,咱們便瞧出她是華山派的,黑暗之中當時看不清面貌,后來
認出好像便是岳先生的小姐。我急忙喝阻,可是她手臂上已中了兩處劍傷,卻也不怎么重
。”儀和笑道:“我可早認出來啦。他們華山派在福州城中,對令狐師兄好生無禮,咱們
恒山派有難,又是袖手不理,我有心要她吃些苦頭。”鄭萼道:“儀和師姊對這岳姑娘確
是手下留情,那一招‘金針渡劫’砍中了她左膀,只輕輕一劃,便收了轉來,若是真打哪
,還不卸下了她一條手臂。”令狐沖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師妹心高氣傲,素來不
肯認輸,今晚這一戰定然認為是畢生奇恥大辱,多半還要怪在自己頭上。一切都是運數使
然,那也無可如何,好在她受傷不重。料想當無大礙。
鄭萼早瞧出令狐沖對這岳姑娘關心殊甚,說道:“咱們倘若早知是令狐師兄的師妹,
就讓她罵上幾句也沒甚么,偏生黑暗之中,甚么也瞧不清楚。日后見到,倒要好生向她賠
罪才是。”儀和氣忿忿的道:“賠甚么罪?咱們又沒得罪她,是她一開口就罵人。走遍天
下,也沒這個道理。”令狐沖道:“幾位化到了緣,咱們走罷。那白剝皮怎樣?”他心中
難過,不愿再提岳靈珊之事,便岔開了話題。儀和等人說起化緣之事,大為興奮,登時滔
滔不絕,還道:“平時向財主化緣,要化一兩二兩銀子也為難得緊,今晚卻一化便是幾千
兩。”鄭萼笑道:“那白剝皮躺在地下,又哭又嚷,說道幾十年心血,一夜之間便化為流
水。”秦絹笑道:“誰叫他姓白呢?他去制人家的皮,搜刮財物,到頭來還是白白的一場
空。”眾人笑了一陣,但不久便想起師伯、師父她們被困,心情又沉重起來。令狐沖道:
“咱們盤纏有了著落,這就趕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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