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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聯手

                令狐沖這一番昏迷,實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有時微有知覺,身子也如在云端飄飄蕩蕩

                ,過不多時,又暈了過去。如此時暈時醒,有時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時又似有人用

                火在他周身燒炙,手足固然無法動彈,連眼皮也睜不開來。這一日神智略清,只覺雙手手

                腕的脈門給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熱之氣分從兩手脈門中注入,登時和體內所蓄真氣激蕩

                沖突。他全身說不出的難受,只想張口呼喊,卻叫不出半點聲音,真如身受千般折磨、萬

                種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過了多少日子,只覺每一次真氣入體,均比前一次苦楚略減,

                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有一位內功極高之人在給自己治傷,心道:“難道是師父、師娘請

                了前輩高人來救我性命?盈盈卻到哪里去了?師父、師娘呢?小師妹又怎地不見?”一想

                到岳靈珊,胸口氣血翻涌,便又人事不知。如此每日有人來給他輸送內力。這一日輸了真

                氣后,令狐沖神智比前大為清醒,說道:“多……多謝前輩,我……我是在哪里?”緩緩

                睜開眼來,見到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露著溫和的笑容。

                令狐沖覺得這張臉好生熟悉,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會,見這人頭上無發,燒有香疤,

                是個和尚,隱隱約約想了起來,說道:“你……你是方……方……大師……”

                那老僧神色甚是欣慰,微笑道:“很好,很好!你認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沖道

                :“是,是。你是方生大師。”這時他察覺處身于一間斗室之中,桌上一燈如豆,發出淡

                淡黃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蓋了棉被。

                方生道:“你覺得怎樣?”令狐沖道:“我好些了。我……我在哪里?”方生道:“

                你是在少林寺中。”令狐沖大為驚奇,問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么會

                到少林寺來?”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剛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傷勢更有反復。

                一切以后慢慢再說。”

                此后朝晚一次,方生來到斗室,以內力助他療傷。過了十余日,令狐沖已能坐起,自

                用飲食,但每次問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來到寺中,方生總是微笑不答。這一日

                ,方生又替令狐沖輸了真氣,說道:“令狐少俠,現下你這條命暫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

                夫有限,始終無法化去你體內的異種真氣,眼前只能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過不了一年,

                你內傷又會大發,那時縱有大羅金仙,也難救你性命了。”令狐沖點頭道:“當日平一指

                平大夫對晚輩也這么說。大師盡心竭力相救,晚輩已感激不盡。一個人壽長短,各有天命

                ,大師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搖頭道:“我佛家不信天命,只講緣法。當日

                我曾跟你說過,本寺住持方證師兄內功淵深,倘若和你有緣,能傳你《易筋經》秘術,則

                筋骨尚能轉移,何況化去內息異氣?我這就帶你去拜見方丈,盼你好好對答。”令狐沖素

                聞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的聲名,心下甚喜,道:“有勞大師引見。就算晚輩無緣,不蒙方

                丈大師垂青,但能拜見這位當世高僧,也是十分難得的機遇。”當下慢慢起床,穿好衣衫

                ,隨著方生大師走出斗室。

                一到室外,陽光耀眼,竟如進入了另一個天地,精神為之一爽。他移步之際,雙腿酸

                軟,只得慢慢行走,但見寺中一座座殿堂構筑宏偉。一路上遇到許多僧人,都是遠遠便避

                在一旁,向方生合十低首,執禮甚恭。

                穿過了三條長廊,來到一間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彌道:“方生有事求見方丈

                師兄。”小沙彌進去稟報了,隨即轉身出來,合十道:“方丈有請。”

                令狐沖跟在方生之后,走進室去,只見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間一個蒲團之上。

                方生躬身行禮,說道:“方生拜見方丈師兄,引見華山派首徒令狐沖令狐少俠。”令狐沖

                當即跪了下去,叩首禮拜。方證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舉,說道:“少俠少禮,請坐。”

                令狐沖拜畢,在方生下首的蒲團上坐了,只見那方證方丈容顏瘦削,神色慈和,也瞧不出

                有多少年紀,心下暗暗納罕:“想不到這位名震當世的高僧,竟然如此貌不驚人,若非事

                先得知,有誰會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門。”方生大師道:“令狐少俠經過三個

                多月來調養,已好得多了。”令狐沖又是一驚:“原來我昏迷不醒,已有三個多月,我還

                道只是二十多天的事。”

                方證道:“很好。”轉頭向令狐沖道:“少俠,尊師岳先生執掌華山一派,為人嚴正

                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來是十分佩服的。”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不敢。晚輩

                身受重傷,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師相救,原來已三月有余。我師父、師娘想必平安?”

                自己師父、師娘是否平安,本不該去問旁人,只是他心下掛念,忍不住脫口相詢。

                方證道:“聽說岳先生、岳夫人和華山派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令狐沖當即放寬

                了心,道:“多謝方丈大師示知。”隨即不禁心頭一酸:“師父,師娘終于帶著小師妹,

                到了林師弟家里。”方證道:“少俠請坐。聽方生師弟說道,少俠劍術精絕,已深得華山

                前輩風老先生的真傳,實乃可喜可賀。”令狐沖道:“不敢。”方證道:“風老先生歸隱

                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謝世,原來尚在人間,令人聞之不勝之喜。”令狐沖道:“

                是。”方證緩緩說道:“少俠受傷之后,為人所誤,以致體內注有多種真氣,難以化去,

                方生師弟已為老衲詳告。老衲仔細參詳,唯有修習敝派內功秘要《易筋經》,方能以本身

                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加強少俠之體,雖能延得一時之命,實則乃飲鴆止渴,為患更

                深。方生師弟三月來以內功延你生命,可是他的真氣注入你體內之后,你身體之中可又多

                了一道異種真氣了。少俠試一運氣,便當自知。”令狐沖微一運氣,果覺丹田中內息澎湃

                ,難以抑制,劇痛攻心,登時身子搖晃,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十道:“老衲無能,致增少俠病苦。”令狐沖道:“大師說哪里話來?大師為

                晚輩盡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輩二世為人,實拜大師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

                風老先生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舉,亦不過報答風老先生之恩德于萬一。”方證

                抬起頭來,說道:“說甚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緣,冤仇亦是緣,仇恨不可執著

                ,恩德亦不必執著。塵世之事,皆如過眼云煙,百歲之后,更有甚么恩德仇怨?”方生應

                道:“是,多謝師兄指點。”

                方證緩緩說道:“佛門子弟,慈悲為本,既知少俠負此內傷,自當盡心救解。那《易

                筋經》神功,乃東土禪宗初祖達摩老祖所創,禪宗二祖慧可大師得之于老祖。慧可大師本

                來法名神光,是洛陽人氏,幼通孔老之學,尤精玄理。達摩老祖駐錫本寺之時,神光大師

                來寺請益。達摩老祖見他所學駁雜,先入之見甚深,自恃聰明,難悟禪理,當下拒不收納。神光大師苦求良久,始終未得其門而入,當即提起劍來,將自己左臂砍斷了。”令狐沖

                “啊”的一聲,心道:“這位神光大師求法學道,竟如此堅毅。”方證說道:“達摩老祖

                見他這等誠心,這才將他收為弟子,改名慧可,終得承受達摩老祖的衣缽,傳禪宗法統。

                二祖跟著達摩老祖所學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經》而明心見性。我宗武功之名雖然

                流傳天下,實則那是末學,殊不足道。達摩老祖當年只是傳授弟子們一些強身健體的法門

                而已。身健則心靈,心靈則易悟。但后世門下弟子,往往迷于武學,以致舍本逐末,不體

                老祖當年傳授武功的宗旨,可嘆,可嘆。”說著連連搖頭。過了一會,方證又道:“老祖

                圓寂之后,二祖在老祖的蒲團之旁見到一卷經文,那便是《易筋經》了。這卷經文義理深

                奧,二祖苦讀鉆研,不可得解,心想達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遺留此經,雖然經文寥

                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歷名山,訪尋高僧,求解妙諦。但二祖其時已是得道高僧,他

                老人家苦思深慮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勝于他的大德,那也難得很了。因此歷時

                二十余載,經文秘義,終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絕**緣,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

                諦,講談佛學,大相投機。二祖取出《易筋經》來,和般刺密諦共同研讀。二位高僧在峨

                嵋金頂互相啟發,經七七四十九日,終于豁然貫通。”方生合十贊道:“阿彌陀佛,善哉

                善哉。”方證方丈續道:“但那般刺密諦大師所闡發的,大抵是禪宗佛學。直到十二年后

                ,二祖在長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輕人,談論三日三晚,才將《易筋經》中的武學

                秘奧,盡數領悟。”他頓了一頓,說道:“那位年輕人,便是唐朝開國大功臣,后來輔佐

                太宗,平定突厥,出將入相,爵封衛公的李靖。李衛公建不世奇功,想來也是從《易筋經

                》中得到了不少教益。”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易筋經》有這等大來頭。”方證又道:“《易筋經》的功夫圜一身之脈絡,系五臟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斷,

                氣自內生,血從外潤。練成此經后,心動而力發,一攢一放,自然而施,不覺其出而自出

                ,如潮之漲,似雷之發。少俠,練那《易筋經》,便如一葉小舟于大海巨濤之中,怒浪澎

                湃之際,小舟自然拋高伏低,何嘗用力?若要用力,又哪有力道可用?又從何處用起?”

                令狐沖連連點頭,覺得這道理果是博大精深,和風清揚所說的劍理頗有相通處。方證又道

                :“只因這《易筋經》具如此威力,是以數百年來非其人不傳,非有緣不傳,縱然是本派

                出類拔萃的弟子,如無福緣,也不獲傳授。便如方生師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復精嚴,

                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卻未獲上代師父傳授此經。”令狐沖道:“是。晚輩無此福緣,

                不敢妄自干求。”方證搖頭道:“不然。少俠是有緣人。”

                令狐沖驚喜交集,心中怦怦亂跳,沒想到這項少林秘技,連方生大師這樣的少林高僧

                也未蒙傳授,自己卻是有緣。方證緩緩的道:“佛門廣大,只渡有緣。少俠是風老先生的

                傳人,此是一緣;少俠來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緣;少俠不習《易筋經》便須喪命,方

                生師弟習之固為有益,不習亦無所害,這中間的分別又是一緣。”

                方生合十道:“令狐少俠福緣深厚,方生亦代為欣慰。”方證道:“師弟,你天性執

                著,于‘空、無相、無作’這三解脫門的至理,始終未曾參透,了生死這一關,也就勘不

                破。不是我不肯傳你《易筋經》,實是怕你研習這門上乘武學之后,沉迷其中,于參禪的

                正業不免荒廢。”

                方生神色惶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兄教誨得是。”

                方證微微點頭,意示激勵,過了半晌,見方生臉現微笑,這才臉現喜色,又點了點頭

                ,轉頭向令狐沖道:“這中間本來尚有一重大障礙,此刻卻也跨過去了。自達摩老祖以來

                ,這《易筋經》只傳本寺弟子,不傳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俠須得投我

                嵩山少林寺門下,為少林派俗家弟子。”頓了一頓,又道:“少俠若不嫌棄,便屬老衲門

                下,為‘國’字輩弟子,可更名為令狐國沖。”

                方生喜道:“恭喜少俠,我方丈師兄生平只收過兩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少俠為我方丈師兄的關門弟子,不但得窺《易筋經》的高深武學,而我方丈師兄所精通的

                一十二般少林絕藝,亦可量才而授,那時少俠定可光大我門,在武林中放一異彩。”令狐

                沖站起身來,說道:“多承方丈大師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身屬華山派門下,不

                便改投明師。”方證微微一笑,說道:“我所說的大障礙,便是指此而。少俠,你眼下

                已不是華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還不知道。”令狐沖吃了一驚,顫聲道:“我……我……

                怎么已不是華山派門下?”方證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道:“請少俠過目。”手掌輕輕

                一送,那信便向令狐沖身前平平飛來。

                令狐沖雙手接住,只覺得全身一震,不禁駭然:“這位方丈大師果然內功深不可測,

                單憑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傳過來這等渾厚內力。”見信封上蓋著“華山派掌門之印”

                的朱鈐,上書“謹呈少林派掌門大師”,九個字間架端正,筆致凝重,正是師父岳不群的

                親筆。令狐沖隱隱感到大事不妙,雙手發顫,抽出信紙,看了一遍,真難相信世上竟有此

                事,又看了一遍,登覺天旋地轉,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待得醒轉,只見身在方生大師懷

                中,令狐沖支撐著站起,忍不住放聲大哭。方生問道:“少俠何故悲傷?難道尊師有甚不

                測么?”令狐沖將書函遞過,哽咽道:“大師請看。”方生接了過來,只見信上寫道:

                “華山派掌門岳不群頓首,書呈少林派掌門大師座前:猥以不德,執掌華山門戶。久

                疏問候,乃闋清音。頃以敝派逆徒令狐沖,秉性頑劣,屢犯門規,比來更結交妖孽,與匪

                人為伍。不群無能,雖加嚴訓痛懲,迄無顯效。為維系武林正氣,正派清譽,茲將逆徒令

                狐沖逐出本派門戶。自今而后,該逆徒非復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結淫邪、為禍江湖之舉,

                祈我正派諸友共誅之。臨書惶愧,不盡意,祈大師諒之。”方生看后,也大出意料之外

                ,想不出甚么語來安慰令狐沖,當下將書信交還方證,見令狐沖淚流滿臉,嘆道:“少

                俠,你與黑木崖上的人交往,原是不該。”

                方證道:“諸家正派掌門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師此信,傳諭門下。你就算身上無傷,只

                須出得此門,江湖之上,步步荊棘,諸凡正派門下弟子,無不以你為敵。”

                令狐沖一怔,想起在那山澗之旁,盈盈也說過這么一番話。此刻不但旁門左道之士要

                殺自己,而正派門下也是人人以己為敵,當真天下雖大,卻無容身之所;又想起師恩深重

                ,師父師娘于自己向來便如父母一般,不僅有傳藝之德,更兼有養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

                妄為,竟給逐出師門,料想師父寫這些書信時,心中傷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時又是傷

                心,又是慚愧,恨不得一頭便即撞死。

                他淚眼模糊中,只見方證、方生二僧臉上均有憐憫之色,忽然想起劉正風要金盆洗手

                ,退出武林,只因結交了魔教長老曲洋,終于命喪嵩山派之手,可見正邪不兩立,連劉正

                風如此藝高勢大之人,尚且不免,何況自己這樣一個孤立無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況

                五霸岡上群邪聚會,鬧出這樣大的事來?方證緩緩的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縱是十

                惡不赦的奸人,只須心存悔悟,佛門亦是來者不拒。你年紀尚輕,一時失足,誤交匪人,

                難道就此便無自新之路?你與華山派的關連已然一刀兩斷,今后在我少林門下,痛改前非

                ,再世為人,武林之中,諒來也不見得有甚么人能與你為難。”他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

                ,卻自有一股威嚴氣象。

                令狐沖心想:“此時我已無路可走,倘若托庇于少林派門下,不但能學到神妙內功,

                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確是無人敢向方證大師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時,胸中一股倔強之氣,勃然而興,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間,

                靦顏向別派托庇求生,算甚么英雄好漢?江湖上千千萬萬人要殺我,就讓他們來殺好了。

                師父不要我,將我逐出了華山派,我便獨來獨往,卻又怎地?”念及此,不由得熱血上

                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幾十碗烈酒,甚么生死門派,盡數置之腦后,霎時之間,連心中

                一直念念不忘的岳靈珊,也變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來,向方證及方生跪拜下去,

                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

                二僧只道他已決意投入少林派,臉上都露出了笑容。令狐沖站起身來,朗聲說道:“

                晚輩既不容于師門,亦無顏改投別派。兩位大師慈悲,晚輩感激不盡,就此拜別。”方證

                愕然,沒想到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勸道:“少俠,此事有關你生死大事,千

                萬不可意氣用事。”令狐沖嘿嘿一笑,轉過身來,走出了室門。他胸中充滿了一股不平之

                氣,步履竟然十分輕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令狐沖出得寺來,心中一股蒼蒼涼涼,仰

                天長笑,心想:“正派中人以我為敵,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殺我,令狐沖多半難以活過今日

                ,且看是誰取了我的性命。”

                一摸之下,囊底無錢,腰間無劍,連盈盈所贈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當真是一無

                所有,了無掛礙,便即走下嵩山。行到傍晚時分,眼看離少林寺已遠,人既疲累,腹中也

                甚饑餓,尋思:“卻到哪里去找些吃的?”忽聽得腳步聲響,七八人自西方奔來,都是勁

                裝結束,身負兵刃,奔行甚急。令狐沖心想:“你們要殺我,那就動手,免得我又麻煩去

                找飯吃。吃飽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舉?”當即在道中一站,雙手叉腰,大聲道:

                “令狐沖在此。要殺我的便上罷!”哪知這幾名漢子奔到他身前時,只向他瞧了一眼,便

                即繞身而過。一人道:“這人是個瘋子。”又一人道:“是,別要多生事端,耽誤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給那廝逃了,可糟糕之極。”霎時間便奔得遠了。令狐沖心道:“原

                來他們是去追拿另一個人。”

                這幾人腳步聲方歇,西首傳來一陣蹄聲,五乘馬如風般馳至,從他身旁掠過。馳出十

                余丈后,忽然一乘馬兜了轉來,馬上是個中年婦人,說道:“客官,借問一聲,你可見到

                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嗎?這人身材瘦長,腰間佩一柄彎刀。”令狐沖搖頭道:“沒瞧見。”那婦人更不打話,圈轉馬頭,追趕另外四騎而去。令狐沖心想:“他們去追拿這個身

                穿白袍的老頭子?左右無事,去瞧瞧熱鬧也好。”當下折而東行。走不到一頓飯時分,身

                后又有十余人追了上來。一行人越過他身畔后,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回頭問道:“兄弟,

                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么?這人身材高瘦,腰掛彎刀。”令狐沖道:“沒瞧見。”又走了一會,來到一處三岔路口,西北角上鸞鈴聲響,三騎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

                來歲的青年。當先一人手揚馬鞭,說道:“喂,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令狐沖接

                口道:“你要問一個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穿一件白色長袍的老頭兒,是不是?”三人臉

                露喜色,齊聲道:“是啊,這人在哪里?”令狐沖嘆道:“我沒見過。”當先那青年大怒

                ,喝者:“沒的來消遣老子!你既沒見過,怎么知道?”令狐沖微笑道:“沒見過的,便

                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馬鞭,便要向令狐沖頭頂劈落。另一個青年道:“二弟,別多

                生枝節,咱們快追。”那手揚馬鞭的青年哼的一聲,將鞭子在空中虛揮一記,縱馬奔馳而

                去。令狐沖心想:“這些人一起去追尋一個白衣老者,不知為了何事?去瞧瞧熱鬧,固然

                有趣,但如他們知道我便是令狐沖,定然當場便將我殺了。”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

                ,但轉念又想:“眼下正邪雙方都要取我性命,我躲躲閃閃的,縱然茍延殘喘,多活得幾

                日,最后終究難逃這一刀之厄。這等怕得要死的日子,多過一天又有甚么好處?反不如隨

                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誰的手下送命便了。”當即隨著那三匹馬激起的煙塵,向前行去。其

                后又有幾批人趕來,都向他探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的老者。令狐沖心

                想:“這些人追趕那白衣老者,都不知他在何處,走的卻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又行

                出里許,穿過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平野,黑壓壓的站著許多人,少說也有六七百

                人,只是曠野實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間,也不過占了中間小小的一點。一條筆直的

                大道通向人群,令狐沖便沿著大路向前。行到近處,見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涼亭,那是曠

                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構筑頗為簡陋。那群人圍著涼亭,相距約有數丈,卻不逼近。令狐

                沖再走近十余丈,只見亭中赫然有個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張板桌旁飲酒,他是否

                腰懸彎刀,一時無法見到。此人雖然坐著,幾乎仍有常人高矮。

                令狐沖見他在群敵圍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飲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見

                所聞的英雄人物,極少有人如此這般豪氣干云。他慢慢行前,擠入了人群。

                那些人個個都目不轉睛的瞧著那白衣老者,對令狐沖的過來絲毫沒加留神。

                令狐沖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見他容貌清癯,頦下疏疏朗朗一叢花白長須,垂在胸前

                ,手持酒杯,眼望遠處黃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對圍著他的眾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他背上負著一個包袱,再看他腰間時,卻無彎刀。原來他竟連兵刃也未攜帶。令狐沖不知

                這老者姓名來歷,不知何以有這許多武林中人要和他為難,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欽佩

                他這般旁若無人的豪氣,又不知不覺間起了一番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意,當下大踏步向

                前,朗聲說道:“前輩請了,你獨酌無伴,未免寂寞,我來陪你喝酒。”走入涼亭,向他

                一揖,便坐了下來。那老者轉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向令狐沖一掃,見他不持兵刃,

                臉有病容,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臉上微現詫色,哼了一聲,也不回答。令狐沖提起酒壺

                ,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了酒,舉杯說道:“請!”咕的一聲

                ,將酒喝干了,那酒極烈,入口有如刀割,便似無數火炭般流入腹中,大聲贊道:“好酒!”

                只聽得涼亭外一條大漢粗聲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來。咱們要跟向老頭拚命,別

                在這里礙手礙腳。”令狐沖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輩喝酒,礙你甚么事了?”又斟了一杯

                酒,咕的一聲,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翹,說道:“好酒!”左首有個冷冷的聲音說

                道:“小子走開,別在這里枉送了性命。咱們奉東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問天。旁人若

                來滋擾干撓,教他死得慘不堪。”

                令狐沖向話聲來處瞧去,見說話的是個臉如金紙的瘦小漢子,身穿黑衣,腰系黃帶。

                他身旁站著二三百人,衣衫也都是黑的,腰間帶子卻各種顏色均有。令狐沖驀地想起,那

                日在衡山城外見到魔教長老曲洋,他便身穿這樣的黑衣,依稀記得腰間所系也是黃帶。那

                瘦子說奉了東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么這些人都是魔教教眾了,莫非這瘦子也是魔教長

                老?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干了,贊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問天道:“向老前輩

                ,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謝,多謝!”忽聽得東首有人喝道:“這小子是華山派棄徒令狐

                沖。”令狐沖晃眼瞧去,認出說話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雄。這時看得仔細了,在他身旁的

                竟有不少是五岳劍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聲道:“令狐沖,你師父說你和妖邪為伍,果

                然不錯。這向問天雙手染滿了英雄俠士的鮮血,你跟他在一起干甚么?再不給我快滾,大

                伙兒把你一起斬成了肉醬。”令狐沖道:“這位是泰山派的師叔么?在下跟這位向前輩素

                不相識,只是見你們幾百人圍住了他一人,那算甚么樣子?五岳劍派幾時又跟魔教聯手了?正邪雙方一起來對付向前輩一人,豈不教天下英雄笑話?”那道士怒道:“我們幾時跟

                魔教聯手了?魔教追拿他們教下叛徒,我們卻是替命喪在這惡賊手下的朋友們復仇。各干

                各的,毫無關連!”令狐沖道:“好好好,只須你們單打獨斗,我便坐著喝酒看熱鬧。”

                侯人雄喝道:“你是甚么東西?大伙兒先將這小子斃了,再找姓向的算帳。”令狐沖

                笑道:“要斃我令狐沖一人,又怎用得著大伙兒動手?侯兄自己請上來便是。”侯人雄曾

                給令狐沖一腳踢下酒樓,知道自己武功不如,還真不敢上前動手,他卻不知令狐沖內力已

                失,已然遠非昔比了。旁人似乎忌憚向問天了得,也不敢便此沖入涼亭。

                那魔教的瘦小漢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快跟我們去見教主,請他老人家發落

                ,未必便無生路。你也是本教的英雄,難道大家真要斗個血肉橫飛,好教旁人笑話么?”

                向問天嘿的一聲,舉杯喝了一口酒,卻發出嗆啷一聲響。令狐沖見他雙手之間竟系著一根

                鐵鏈,大為驚詫:“原來他是從囚牢中逃出來的,連手上的束縛也尚未去掉。”對他同情

                之心更盛,心想:“這人已無抗御之能,我便助他抵擋一會,胡里胡涂的在這里送了性命

                便是。”當即站起身來,雙手在腰間一叉,朗聲道:“這位向前輩手上系著鐵鏈,怎能跟

                你們動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說不得,只好助他抵御強敵。誰要動姓向的,非得

                先殺了令狐沖不可。”

                向問天見令狐沖瘋瘋癲癲,毫沒來由的強自出頭,不由得大為詫異,低聲道:“小子

                ,你為甚么要幫我?”令狐沖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向問天道:“你的刀呢?”

                令狐沖道:“在下使劍,就可惜沒劍。”向問天道:“你劍法怎樣?你是華山派的,劍法

                恐怕也不怎么高明。”令狐沖笑道:“原本不怎么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傷,內力全失,

                更是糟糕之至。”向問天道:“你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給你弄把劍來。”只見白影一

                晃,他已向群豪沖了過去。

                霎時間刀光耀眼,十余件兵刃齊向他砍去。向問天斜刺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挺劍刺出,向問天身形一晃,閃到了他背后,左肘反撞,噗的一聲,撞中了那道

                士后心,雙手輕揮,已將他手中長劍卷在鐵鏈之中,右足一點,躍回涼亭。這幾下兔起鶻

                落,迅捷無比,正派群豪待要阻截,哪里還來得及?一名漢子追得最快,逼近涼亭不逾數

                尺,提起單刀砍落,向問天背后如生眼睛,竟不回頭,左腳反足踢出,腳底踹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聲,直飛出去,右手單刀這一砍之勢力道正猛,擦的一響,竟將自己右腿砍

                了下來。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幾下,軟軟的癱倒,口中鮮血不住涌出。魔教人叢中彩聲如雷

                ,數十人大叫:“向右使好俊的身手。”向問天微微一笑,舉起雙手向魔教諸人一抱拳,

                答謝彩聲,手下鐵鏈嗆啷啷直響。他一甩手,那劍嗒的一聲,插入了板桌,說道:“拿去

                使罷!”

                令狐沖好生欽佩,心道:“這人睥睨群豪,果然身有驚人藝業。”卻不伸手拔劍,說

                道:“向前輩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輩再來出丑。”一抱拳,說道:“告辭了。”向問

                天尚未回答,只見劍光閃爍,三柄長劍指向涼亭,卻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過

                來。三人三劍都是指向令狐沖,一劍指住他背心,兩劍指住他后腰,相距均不到一尺。侯

                人雄喝道:“令狐沖,給我跪下!”這一聲喝過,長劍挺前,已刺到了令狐沖肌膚。令狐

                沖心道:“令狐沖堂堂男子,今日雖無幸理,卻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這些卑鄙之徒的劍下。”此刻自身已在三劍籠罩之下,只須一轉身,那便一劍插入胸膛,二劍插入小腹,當即

                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長劍,回手一揮,青城派弟

                子三只手掌齊腕而斷,連著三柄長劍一齊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臉上登無血色,真難相

                信世上居然會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這才向后躍開。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歲,

                痛得大聲號哭起來。令狐沖嘆道:“兄弟,是你先要殺我!”

                向問天喝彩道:“好劍法!”接著又道:“劍上無勁,內力太差!”令狐沖笑道:“

                豈但內力太差,簡直毫無內力。”突然聽得向問天一聲呼叱,跟著嗆啷啷鐵鏈聲響,只見

                兩名黑衣漢子已撲入涼亭,疾攻向問天。這二人一個手執鑌鐵雙懷杖,另一手持雙鐵牌,

                都是沉重兵器,四件兵刃和向問天的鐵鏈相撞,火星四濺。向問天連閃幾閃,欲待搶到那

                懷杖之人身后,那人雙杖嚴密守衛,護住了周身要害。向問天雙手給鐵鏈縛住了,運轉不

                靈。

                魔教中連聲呼叱,又有二人搶入涼亭。這兩人均使八角銅錘,直上直下的猛砸。二人

                四錘一到,那使雙懷杖的便轉守為攻。向問天穿來插去,身法靈動之極,卻也無法傷到對

                手。每當有隙可乘,鐵鏈攻向一人,其余三人便奮不顧身的撲上,打法兇悍之極。堪堪斗

                了十余招,魔教人眾的首領喝道:“八槍齊上。”八名黑衣漢子手提長槍,分從涼亭四面

                搶上,東南西北每一方均有兩桿長槍,朝向問天攢刺。

                向問天向令狐沖叫道:“小朋友,你快走罷!”喝聲未絕,八根長槍已同時向他刺去。便在此時,四柄銅錘砸他胸腹,雙懷杖掠地擊他脛骨,兩塊鐵牌向他臉面擊到,四面八

                方,無處不是殺手。這十二個魔教好手各奮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看來人人均知和向

                問天交手,那是世間最兇險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

                令狐沖眼見眾人如此狠打,向問天勢難脫險,叫道:“好不要臉!”向問天突然迅速

                無比的旋轉身子,甩起手上鐵鏈,撞得一眾兵刃叮叮當當直響。他身子便如一個陀螺,轉

                得各人眼也花了,只聽得當當兩聲大響,兩塊鐵牌撞上他的鐵鏈,穿破涼亭頂,飛了出去。向問天更不去瞧對方來招,越轉越快,將八根長槍都蕩了開去。魔教那首領喝道:“緩

                攻游斗,耗他力氣!”使槍的八人齊聲應道:“是!”各退了兩步,只待向問天力氣稍衰

                ,鐵鏈中露出空隙,再行搶攻。

                旁觀眾人稍有閱歷的都看了出來,向問天武功再高,也決難長久旋轉不休,如此打法

                ,終究會力氣耗盡,束手就擒。向問天哈哈一笑,突然間左腿微蹲,鐵鏈呼的甩出,打在

                一名使銅錘之人的腰間。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左手銅錘反撞過來,打中自己頭頂,登

                時腦漿迸裂。八名使槍之人八槍齊出,分刺向問天前后左右。向問天甩鐵鏈蕩開了兩桿槍

                ,其余六人的鋼槍不約而同的刺向他左脅。當此情景,向問天避得開一桿槍,避不開第二

                桿,避得開第二桿,避不開第三桿,更何況六槍齊發?

                令狐沖一瞥之下,看到這六槍攢刺,向問天勢無可避,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獨孤九

                劍的第四式“破槍式”,當這間不容發之際,哪里還能多想?長劍閃出,只聽得當啷一聲

                響,八桿長槍一齊跌落,八槍跌落,卻只發出當啷一響,幾乎是同時落地。令狐沖一劍分

                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后之別,只是劍勢實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時中劍一般。

                他長劍既發,勢難中斷,跟著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這“破鞭式”只是個總名

                ,其中變化多端,舉凡鋼鞭、鐵锏、點穴撅、判官筆、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鐵牌

                、八角錘、鐵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但見劍光連閃,兩根懷杖、兩柄銅錘又皆跌落。十

                二名攻入涼亭的魔教教眾之中,除了一人為向問天所殺、一人鐵牌已然脫手之外,其余十

                人皆是手腕中劍,兵刃脫落。十一人發一聲喊,狼狽逃歸本陣。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大聲

                喝彩:“好劍法!”“華山派劍法,教人大開眼界!”那魔教首領發了句號令,立時便有

                五人攻入涼亭。一個中年婦人手持雙刀,向令狐沖殺來。四名大漢圍攻向問天。那婦人刀

                法極快,一刀護身,一刀疾攻,左手刀攻敵時右手刀守御,右手刀攻敵時左手刀守御,雙

                刀連使,每一招均在攻擊,同時也是每一招均在守御,守是守得牢固嚴密,攻亦攻得淋漓

                酣暢。令狐沖看不清來路,連退了四步。便在這時,只聽呼呼風響,似是有人用軟兵刃和

                向問天相斗,令狐沖百忙中斜眼一瞥,卻見兩人使鏈子錘,二人使軟鞭,和向問天手上的

                鐵鏈斗得正烈。鏈子錘上的鋼鏈甚長,甩將開來,橫及丈余,好幾次從令狐沖頭頂掠過。

                只聽得向問天罵道:“你***!”一名漢子叫道:“向右使,得罪!”原來一根鏈子錘

                上的鋼鏈已和向問天手上的鐵鏈纏住。便在這一瞬之間,其余三人三般兵刃,同時往向問

                天身上擊來。向問天“嘿”的一聲,運勁猛拉,將使鏈子錘的拉了過來,正好擋在他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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