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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笑傲江湖 > 第十七章 傾心

                第十七章 傾心

                五霸岡正當魯豫兩省交界處,東臨山東菏澤定陶,西接河南東明。這一帶地勢平坦,

                甚多沼澤,遠遠望去,那五霸岡也不甚高,只略有山嶺而已。一行車馬向東疾馳,行不數

                里,便有數騎馬迎來,馳到車前,翻身下馬,高聲向令狐沖致意,語禮數,甚是恭敬。

                將近五霸岡時,來迎的人愈多。這些人自報姓名,令狐沖也記不得這許多。大車停在

                一座高岡之前,只見岡上黑壓壓一片大松林,一條山路曲曲折折上去。

                黃伯流將令狐沖從大車中扶了出來。早有兩名大漢抬了一乘軟轎,在道旁相候。令狐

                沖心想自己坐轎,而師父、師娘、師妹卻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師娘,你坐轎罷,弟

                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們迎接的只是令狐沖公子,可不是你師娘。”展開輕功

                ,搶步上岡。岳不群、岳靈珊父女也快步走上岡去。令狐沖無奈,只得坐入轎中。轎子抬

                入岡上松林間的一片空地,但見東一簇,西一堆,人頭涌涌,這些人形貌神情,都是三山

                五岳的草莽漢子。眾人一窩蜂般涌過來。有的道:“這位便是令狐公子嗎?”有的道:“

                這是小人祖傳的治傷靈藥,頗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長白山

                中挖到的老年人參,已然成形,請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這七個是魯東六府中最

                有本事的名醫,在下都請了來,讓他們給公子把把脈。”這七個名醫都給粗繩縛住了手,

                連成一串,愁眉苦臉,神情憔悴,哪里有半分名醫的模樣?顯是給這人硬捉來的,“請”

                之一字,只是說得好聽而已。又有一人挑著兩只大竹籮,說道:“濟南府城里的名貴藥材

                ,小人每樣都拿了一些來。公子要用甚么藥材,小人這里備得都有,以免臨時措手不及。

                ”令狐沖見這些人大都裝束奇特,神情悍惡,對自己卻顯是一片摯誠,絕無可疑,不由得

                大是感激。他近來迭遭挫折,死活難,更是易受感觸,胸口一熱,竟爾流下淚來,抱拳

                說道:“眾位朋友,令狐沖一介無名小子,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顧,當真……當真無

                ……無法報答……”語哽咽,難以卒辭,便即拜了下去。群雄紛紛說道:“這可不敢當

                !”“快快請起。”“折殺小人了!”也都跪倒還禮。霎時之間,五霸岡上千余人一齊跪

                倒,便只余下華山派岳不群師徒與桃谷六仙。岳不群師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都側身避

                開,免有受禮之嫌。桃谷六仙卻指著群豪嘻嘻哈哈,胡亂語。令狐沖和群豪對拜了數拜

                ,站起來時,臉上熱淚縱橫,心下暗道:“不論這些朋友此來是何用意,令狐沖今后為他

                們粉身碎骨,萬死不辭。”天河幫幫主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請到前邊草棚中休息。”

                引著他和岳不群夫婦走進一座草棚。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壺、茶

                杯。黃伯流一揮手,便有部屬斟上酒來,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等下酒之物。令狐沖端

                起酒杯,走到棚外,朗聲說道:“眾位朋友,令狐沖和各位初見,須當共飲結交。咱們此

                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杯酒,算咱們好朋友大伙兒一齊喝了。”說著右手一揚,將一

                杯酒向天潑了上去,登時化作千萬顆酒滴,四下飛濺。群豪歡聲雷動,都道:“令狐公子

                說得不錯,大伙兒此后跟你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岳不群皺起了眉頭,尋思:“沖兒行事好生魯莽任性,不顧前,不顧后,眼見這些人

                對他好,便跟他們說甚么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些人中只怕沒一個是規規矩矩的人物,

                盡是田伯光一類的家伙。他們**擄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們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

                剿滅這些惡徒,你便跟他們有難同當?”令狐沖又道:“眾位朋友何以對令狐沖如此眷顧

                ,在下半點不知。不過知道也好,不知也好,眾位有何為難之事,便請明示。大丈夫光明

                磊落,事無不可對人。只須有用得著令狐沖處,在下刀山劍林,決不敢辭。”他想這些

                人素不相識,卻對自己這等結交,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總是要答允他們的,當

                真辦不到,也不過一死而已。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說哪里話來?眾位朋友得悉公子駕臨

                ,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豐采,因此上不約而同的聚在這里。又聽說公子身子不大舒服

                ,這才或請名醫,或覓藥材,對公子卻決無所求。咱們這些人并非一伙,相互間大都只是

                聞名,有的還不大和睦呢。只是公子既說今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

                ,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齊道:“正是!黃幫主的話一點不錯。”那牽著七個名醫之人

                走將過來,說道:“公子請到草棚之中,由這七個名醫診一診脈如何?”令狐沖心想:“

                平一指先生如此大本領,尚且說我的傷患已無藥可治,你這七個醫生又瞧得出甚么來?”

                礙于他一片好意,不便拒絕,只得走入草棚。那人將七個名醫如一串田雞般拉進棚來。令

                狐沖微微一笑,道:“兄臺便放了他們罷,諒他們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說放,就

                放了他們。”拍拍拍六聲響過,拉斷了麻繩,喝道:“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們的頭

                頸也都這般拉斷了。”一個醫生道:“小……小人盡力而為,不過天下……天下可沒包醫

                之事。”另一個道:“瞧公子神完氣足,那定是藥到病除。”幾個醫生搶上前去,便替他

                搭脈。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給我滾出去,這等庸醫,有個屁用?”令狐沖轉過頭來,見

                是“殺人名醫”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來啦,我本想這些醫生沒甚么用。”

                平一指走進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聲,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聲,又

                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那捉了醫生來的漢子對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當世第一大名醫

                平大夫到了,你們這些家伙,還膽敢在這里獻丑!”砰砰兩聲,也將兩名醫生踢了出去,

                余下三名醫生連跌帶爬的奔出草棚。那漢子躬身陪笑,說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

                多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又將那漢子踢出了草棚。這一下大出

                令狐沖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平一指一不發,坐了下來,伸手搭住他右手脈搏,再過

                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脈搏,如此轉換不休,皺起眉頭,閉了雙眼,苦苦思索。令狐沖說道

                :“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沖傷重難治,先生已兩番費心,在下感激不盡。先生也

                不須再勞心神了。”只聽得草棚外喧嘩大作,斗酒猜拳之聲此起彼伏,顯是天河幫已然運

                到酒菜,供群豪暢飲。令狐沖神馳棚外,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熱鬧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

                他手上脈搏,似是永無止盡之時,他暗自尋思:“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稱治人

                只用一指搭脈,殺人也只用一指點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脈,豈止一指?幾乎連十根手指

                也都用上了。”豁喇一聲,一個人探頭進來,正是桃干仙,說道:“令狐沖,你怎地不來

                喝酒?”令狐沖道:“這就來了,你等著我,可別自己搶著喝飽了。”桃干仙道:“好!

                平大夫,你趕快些罷。”說著將頭縮了出去。平一指緩緩縮手,閉著眼睛,右手食指在桌

                上輕輕敲擊,顯是困惑難解,又過良久,睜開眼來,說道:“令狐公子,你體內有七種真

                氣,相互沖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這不是中毒受傷,更不是風寒濕熱,因此非針

                灸藥石之所能治。”令狐沖道:“是。”平一指道:“自從那日在朱仙鎮上給公子瞧脈之

                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圖個行險僥幸,要邀集七位內功深湛之士,同時施為,將公子體

                內這七道不同真氣一舉消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來,群豪中再請兩位,毫不為難,加

                上尊師岳先生與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適才給公子搭脈,察覺情勢又有變化,更加

                復雜異常。”令狐沖“嗯”了一聲。平一指道:“過去數日之間,又生四種大變。第一,

                公子服食了數十種大補的燥藥,其中有人參、首烏、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藥物。這些補藥

                的制煉之法,卻是用來給純陰女子服食的。”令狐沖“啊”的一聲,道:“正是如此,前

                輩神技,當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這些補藥?想必是為庸醫所誤了

                ,可恨可惱。”令狐沖心想:“祖千秋偷了老頭子的‘續命八丸’來給我吃,原是一番好

                意,他哪里知道補藥有男女之別?倘若說了出來,平大夫定然責怪于他,還是為他隱瞞的

                為是。”說道:“那是晚輩自誤,須怪不得別人。”平一指道:“你身子并不氣虛,恰恰

                相反,乃是真氣太多,突然間又服了這許多補藥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長江水漲,本

                已成災,治水之人不謀宣泄,反將洞庭、鄱陽之水倒灌入江,豈有不釀成大災之理?只有

                先天不足、虛弱無力的少女服這等補藥,才有益處。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

                ”令狐沖心想:“只盼老頭子的女兒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后,身子能夠痊可。”平一指

                又道:“第二個大變,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的病體,怎可再和人爭斗動武?如

                此好勇斗狠,豈是延年益壽之道?唉,人家對你這等看重,你卻不知自愛。君子報仇,十

                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時?”說著連連搖頭。他說這些話時,臉上現出大不以為然的神

                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沖,縱然不是一巴掌打將過去,那也是聲色俱厲、破口大

                罵了。令狐沖道:“前輩指教得是。”

                平一指道:“單是失血,那也罷了,這也不難調治,偏偏你又去和云南五毒教的人混

                在一起,飲用了他們的五仙大補藥酒。”令狐沖奇道:“是五仙大補藥酒?”平一指道:

                “這五仙大補藥酒,是五毒教祖傳秘方所釀,所釀的五種小毒蟲珍奇無匹,據說每一條小

                蟲都要十多年才培養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數十種奇花異草,中間頗具生克之理。服了這藥

                酒之人,百病不生,諸毒不侵,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當世最神奇的補藥。老夫心慕已久

                ,恨不得一見。聽見藍鳳凰這女子守身如玉,從來不對任何男子假以辭色,偏偏將她教中

                如此珍貴的藥酒給你服了,唉,風流少年,到處留情,豈不知反而自受其害!”令狐沖只

                有苦笑,說道:“藍教主和晚輩只是在黃河舟中見過一次,蒙她以五仙藥酒相贈,此外可

                更無其他瓜葛。”平一指向他瞪視半晌,點了點頭,說道:“如此說來,藍鳳凰給你喝這

                五仙大補藥酒,那也是沖著人家的面子了。可是這一來補上加補,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

                況這酒雖能大補,亦有大毒。哼,***亂七八糟!他五毒教只不過仗著幾張祖傳的古怪

                藥方,藍鳳凰這小妞兒又懂甚么狗屁醫理、藥理了?***攪得一塌胡涂!”

                令狐沖聽他如此亂罵,覺得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見他臉色慘淡,胸口不住起伏,顯

                是對自己傷勢關切之極,心下又覺歉仄,說道:“平前輩,藍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

                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醫殺人,又有哪一個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

                庸醫害死的人數,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沖道:“這也大有可能。”

                平一指道:“甚么大有可能?確確實實是如此。我平一指醫過的人,她藍鳳凰憑甚么又來

                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劇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氣大起激撞,只怕三個時

                辰之內便送了你性命。”令狐沖心想:“我血中含有劇毒,倒不一定是飲了那五仙酒之故

                ,藍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給我注血,用的是她們身上之血。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為伍,飲

                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們長期習慣了,不傷身體。這事可不能跟平前輩

                說,否則他脾氣更大了。”說道:“醫道藥理,精微深奧,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嘆了口氣道:“倘若只不過是誤服補藥,大量失血,誤飲藥酒,我還是有辦法

                可治。這第四個大變,卻當真令我束手無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沖道:“是

                ,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這數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懶,不想再活?到底受了

                甚么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鎮我跟你搭脈,察覺你傷勢雖重,病況雖奇,但你心脈旺盛,

                有一股勃勃生機。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后在這百日之中,無論如何要設法治愈你的怪病

                。當時我并無十足把握,也不忙給你明,可是現下卻連這一股生機也沒有了,卻是何故

                ?”聽他問及此事,令狐沖不由得悲從中來,心想:“先前師父疑心我吞沒小林子的辟邪

                劍譜,那也沒甚么,大丈夫心中無愧,此事總有水落石出之時,可是……可是連小師妹竟

                也對我起疑,為了小林子,心中竟將我糟蹋得一錢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甚么樂趣?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著道:“搭你脈象,這又是情孽牽纏。其實天下女子語無味

                ,面目可憎,最好是遠而避之,真正無法躲避,才只有極力容忍,虛與委蛇。你怎地如此

                想不通,反而對她們日夜想念?這可大大的不是了。雖然,雖然那……唉,可不知如何說

                起?”說著連連搖頭。令狐沖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語無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卻

                并非個個如此。你以己之妻將天下女子一概論之,當真好笑,倘若小師妹確是語無味,

                面目可憎……”桃花仙雙手拿了兩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說道:“喂,平大夫,怎地還沒

                治好?”平一指臉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么辦?”

                轉頭向令狐沖道:“不如出來喝酒罷。”令狐沖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許去!”

                桃花仙嚇了一跳,轉身便走,兩碗酒潑得滿身都是。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這傷勢要

                徹底治好,就算大羅金仙,只怕也是難以辦到,但要延得數月以至數年之命,也未始不能

                。可是必須聽我的話,第一須得戒酒;第二必須收拾起心猿意馬,女色更是萬萬沾染不得

                ,別說沾染不得,連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動武。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

                到,那么或許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沖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么可笑?”令狐沖道:“人生在世,會當暢情

                適意,連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頭上不能還手,還做甚么人?不如及早死了

                ,來得爽快。”平一指厲聲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則我治不好你的病,豈不聲名掃地?

                ”令狐沖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說道:“平前輩,你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

                是生死有命,前輩醫道雖精,也難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輩聲名絲毫無損。”

                豁喇一聲,又有一人探頭進來,卻是桃根仙,大聲道:“令狐沖,你的病治好了嗎?”令

                狐沖道:“平大夫醫道精妙,已給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極,妙極。”進來拉住他

                袖子,說道:“喝酒去,喝酒去!”令狐沖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謝前輩費心。”

                平一指也不還禮,口中低聲喃喃自語。

                桃根仙道:“我原說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殺人名醫’,他醫好一人,要殺一人,倘

                若醫不好一人,那又怎么辦?豈不是搞不明白了?”令狐沖笑道:“胡說八道!”兩人手

                臂相挽,走出草棚。四下群豪聚集轟飲。令狐沖一路走過去,有人斟酒過來,便即酒到杯

                干。群豪見他逸興遄飛,放量喝酒,談笑風生,心下無不歡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

                氣干云,令人心折。”令狐沖接著連喝了十來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來,斟了一大碗酒,

                口中大聲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進竹棚,說道:“平前輩,我敬你一碗酒。”

                燭光搖晃之下,只見平一指神色大變。令狐沖一驚,酒意登時醒了三分。細看他時,

                本來的一頭烏發竟已變得雪白,臉上更是皺紋深陷,幾個時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

                只聽他喃喃說道:“醫好一人,要殺一人,醫不好人,我怎么辦?”令狐沖熱血上涌,大

                聲道:“令狐沖一條命又值得甚么?前輩何必老是掛在心上?”

                平一指道:“醫不好人,那便殺我自己,否則叫甚么‘殺人名醫’?”突然站起身來

                ,身子晃了幾晃,噴出幾口鮮血,撲地倒了。令狐沖大驚,忙去扶他時,只覺他呼吸已停

                ,竟然死了。令狐沖將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聽得竹棚外轟飲之聲漸低,心下一片凄

                涼。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淚來。平一指的尸身在手中越來越重,無力再抱,于是輕輕放在

                地下。忽見一人悄步走進草棚,低聲道:“令狐公子!”令狐沖見是祖千秋,凄然道:“

                祖前輩,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對這事竟不怎么在意,低聲說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

                件事。倘若有人問起,請你說從來沒見過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沖一怔,問道:“

                那為甚么?”祖千秋道:“也沒甚么,只不過……只不過……,咳,再見,再見。”

                他前腳走出竹棚,跟著便走進一人,卻是司馬大,向令狐沖道:“令狐公子,在下有

                個不大說得出口的……不大說得出口的這個……倘若有人問起,有哪些人在五霸岡上聚會

                ,請公子別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盡。”令狐沖道:“是。這卻是為何?”司馬大神

                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錯了事,忽然給人捉住一般,囁嚅道:“這個……這個……”

                令狐沖道:“令狐沖既然不配做閣下的朋友,自是從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馬大臉色

                一變,突然雙膝一屈,拜了下去,說道:“公子說這等話,可坑殺俺了。俺求你別提來到

                五霸岡上的事,只是為免得惹人生氣,公子忽然見疑,俺剛才說過的話,只當是司馬大放

                屁。”令狐沖忙伸手扶起,道:“司馬島主何以行此大禮?請問島主,你到五霸岡上見我

                ,何以會令人生氣?此人既對令狐沖如此痛恨,盡管沖著在下一人來好了……”司馬大連

                連搖手,微笑道:“公子越說越不成話了。這人對公子疼愛還來不及,哪里有甚么痛恨之

                理?唉,小人粗胚一個,實在不會說話,再見,再見。總而之,司馬大交了你這個朋友

                ,以后你有甚么差遣,只須傳個訊來,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司馬大只要皺一皺眉,

                祖宗十八代都是烏龜王八蛋。”說著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令狐沖好生奇怪,心想

                :“此人對我一片血誠,絕無可疑。卻何以他上五霸岡來見我,會令人生氣?而生氣之人

                偏偏又不恨我,居然還對我極好,天下哪有這等怪事?倘若當真對我極好,這許多朋友跟

                我結交,他該當喜歡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輩

                ,對我甚為愛護,卻不喜我結交這些旁門左道之輩。難道是風太師叔?其實像司馬島主這

                等人干脆爽快,甚么地方不好了?”只聽得竹棚外一人輕輕咳嗽,低聲叫道:“令狐公子

                。”令狐沖聽得是黃伯流的聲音,說道:“黃幫主,請進來。”黃伯流走進棚來,說道:

                “令狐公子,有幾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轉,他們身有急事,須得立即趕回去料理,不及向

                公子親自告辭,請你原諒。”令狐沖道:“不用客氣。”果然聽得棚外喧聲低沉,已走了

                不少人。黃伯流吞吞吐吐的說道:“這件事,咳,當真是我們做得魯莽了,大伙兒一來是

                好奇,二來是想獻殷勤,想不到……本來嘛,人家臉皮子薄,不愿張揚其事,我們這些莽

                漢粗人,誰都不懂。藍教主又是苗家姑娘,這個……”令狐沖聽他前不對后語,半點摸

                不著頭腦,問道:“黃幫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對人提及五霸岡上之事?”黃伯流干笑幾聲,

                神色極是尷尬,說道:“別人可以抵賴,黃伯流是賴不掉的了。天河幫在五霸岡上款待公

                子,說甚么也只好承認。”令狐沖哼了一聲,道:“你請我喝一杯酒,也不見得是甚么十

                惡不赦的大罪。男子漢大丈夫,有甚么賴不賴的?”黃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萬不可多

                心。唉,老黃生就一副茅包脾氣,倘若事先問問俺兒媳婦,要不然問問俺孫女,也不會得

                罪了人家,自家還不知道。唉,俺這粗人十七歲上就娶了媳婦,只怪俺媳婦命短,死得太

                早,連累俺對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點邊兒。”令狐沖心想:“怪不得師父說他們旁門左

                道,這人說話當真顛三倒四。他請我喝酒,居然要問他兒媳婦、孫女兒,又怪他老婆死得

                太早。”黃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這樣了。公子,你說早就認得老黃,跟我是幾

                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對,就說和我已有**年交情,你十五六歲時就跟老黃一

                塊兒賭錢喝酒。”令狐沖笑道:“在下六歲那一年,就跟你賭過骰子,喝過老酒,你怎地

                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黃伯流一怔,隨即明白他說的乃是反話,苦笑

                道:“公子恁地說,自然是再好不過。只是……只是黃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見

                不得人的勾當,公子又怎會跟俺交朋友?嘿嘿……這個……”令狐沖道:“黃幫主直承其

                事,足見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這位好朋友不可。”黃伯流大喜,大聲道:

                “好好,咱們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回頭一望,放低聲音說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

                眼前雖然有病,終能治好,何況圣……圣……神通廣大……啊喲!”大叫一聲,轉頭便走

                令狐沖心道:“甚么圣……圣……神通廣大?當真莫名其妙。”只聽得馬蹄聲漸漸遠

                去,喧嘩聲盡數止歇。他向平一指的尸體呆望半晌,走出棚來,猛地里吃了一驚,岡上靜

                悄悄地,竟無一個人影。他本來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鬧酒,又有人離岡他去,卻也不會片刻

                間便走得干干凈凈。他提高嗓子叫道:“師父,師娘!”卻無人答應。他再叫:“二師弟

                ,三師弟,小師妹!”仍然無人答應。

                眉月斜照,微風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岡上,竟便只他一人。眼見滿地都是酒壺、碗碟

                ,此外帽子、披風、外衣、衣帶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連東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

                奇怪:“他們走得如此倉促,倒似有甚么洪水猛獸突然掩來,非趕快逃走不可。這些漢子

                本來似乎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間變得膽小異常,當真令人難以索解。師父、師娘、

                小師妹他們,卻又到哪里去了?要是此間真有甚么兇險,怎地又不招呼我一聲?”驀然間

                心中一陣凄涼,只覺天地雖大,卻無一人關心自己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這許多人竟

                相向他結納討好,此刻雖以師父、師娘之親,也對他棄之如遺。

                心口一酸,體內幾道真氣便涌將上來,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掙扎著要想爬起,呻

                吟了幾聲,半點使不出力道。他閉目養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撐著想爬起身來,不

                料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便即暈去。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迷迷

                糊糊中聽到幾下柔和的琴聲,神智漸復,琴聲優雅緩慢,入耳之后,激蕩的心情便即平復

                ,正是洛陽城那位婆婆所彈的《清心普善咒》。令狐沖恍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見

                到一座小島,精神一振,便即站起,聽琴聲是從草棚中傳出,當下一步一步的走過去,見

                草棚之門已然掩上。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處便即止步,心想:“聽這琴聲,正是洛陽城綠

                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陽之時,她不愿我見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許可,如何可以

                貿然推門進去?”當下躬身說道:“令狐沖參見前輩。”

                琴聲丁東丁東的響了幾下,戛然而止。令狐沖只覺這琴音中似乎充滿了慰撫之意,聽

                來說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畢竟還有一人關懷自己,感激之情霎時充塞胸臆。忽聽得遠處

                有人說道:“有人彈琴!那些旁門左道的邪賊還沒走*光。”又聽得一個十分宏亮的聲音說

                道:“這些妖邪**居然敢到河南來撒野,還把咱們瞧在眼里么?”他說到這里,更提高

                噪子,喝道:“是哪些混帳王八羔子,在五霸岡上胡鬧,通統給我報上名來!”他中氣充

                沛,聲震四野,極具威勢。令狐沖心道:“難怪司馬大、黃伯流、祖千秋他們嚇得立時逃

                走,確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來挑戰。”隱隱覺得,司馬大、黃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干二凈

                ,未免太沒男子漢氣概,但來者既能震懾群豪,自必是武功異常高超的前輩,心想:“他

                們問起我來,倒是難以對答,不如避一避的為是。”當即走到草棚之后,又想:“棚中那

                位老婆婆,料他們也不會和她為難。”這時棚中琴聲也已止歇。腳步聲響,三個人走上岡

                來。三人上得岡后,都是“咦”的一聲,顯是對岡上寂靜無人的情景大為詫異。那聲音宏

                亮的人道:“王八羔子們都到哪里去了?”一個細聲細氣的人道:“他們聽說少林派的二

                大高手上來除奸驅魔,自然都挾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道:“好說,好說!那多半是

                仗了昆侖派譚兄的聲威。”三人一齊大笑。令狐沖心道:“原來兩個是少林派的,一個是

                昆侖派的。少林派自唐初以來,向是武林領袖,單是少林一派,聲威便比我五岳劍派聯盟

                為高,實力恐亦較強。少林派掌門人方證大師更是武林中眾所欽佩。師父常說昆侖派劍法

                獨樹一幟,兼具沉雄輕靈之長。這兩派聯手,確是厲害,多半他們三人只是前鋒,后面還

                有大援。可是師父、師娘卻又何必避開?”轉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師父是明門

                正派的掌門人,和黃伯流這些聲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見到少林、昆侖的高手,未免尷尬

                。”只聽那昆侖派姓譚的說道:“適才還聽得岡上有彈琴之聲,那人卻又躲到哪里去了?

                辛兄、易兄,這中間只怕另有古怪。”那聲音宏大的人道:“正是,還是譚兄細心,咱們

                搜上一搜,揪他出來。”另一人道:“辛師哥,我到草棚中去瞧瞧。”令狐沖聽了這句話

                ,知道這人姓易,那聲音宏大之人姓辛,是他師兄。聽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說道:“賤妾一人獨居,夤夜之間,男女不便相見。”那姓

                辛的道:“是個女的。”姓易的道:“剛才是你彈琴么?”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

                的道:“你再彈幾下聽聽。”那婆婆道:“素不相識,豈能徑為閣下撫琴?”那姓辛的道

                :“哼,有甚么希罕?諸多推搪,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咱們進去瞧瞧。”姓易的道:“

                你說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卻在這五霸岡上干甚么?十之**,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

                一路的。咱們進來搜了。”說著大踏步便向草棚門走去。

                令狐沖從隱身處閃了出來,擋在草棚門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沒料到突然會有

                人閃出,都微微一驚,但見是個單身少年,亦不以為意。那姓辛的大聲喝道:“少年是誰

                ?鬼鬼祟祟的躲在黑處,干甚么來著?”

                令狐沖道:“在下華山派令狐沖,參見少林、昆侖派的前輩。”說著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易的哼了一聲,道:“是華山派的?你到這里干甚么來啦?”令狐沖見這姓辛的

                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無怪說話聲音如此響亮。另一個中年漢子

                和他穿著一式的醬色長袍,自是他同門姓易之人。那昆侖派姓譚的背懸一劍,寬袍大袖,

                神態頗為瀟灑。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又問:“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會在五霸岡上?

                ”令狐沖先前聽他們王八羔子的亂罵,心頭早就有氣,這時更聽他詞頗不客氣,說道:

                “三位前輩也是正派中人,卻不也在五霸岡上?”那姓譚的哈哈一笑,道:“說得好,你

                可知草棚中彈琴的女子,卻是何人?”令狐沖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與世無爭的婆婆

                。”那姓易的斥道:“胡說八道!聽這女子聲音,顯然年紀不大,甚么婆婆不婆婆了?”

                令狐沖笑道:“這位婆婆說話聲音好聽,那有甚么希奇?她的侄兒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歲

                ,別說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讓開!我們自己進去瞧瞧。”

                令狐沖雙手一伸,道:“婆婆說道,夤夜之間,男女不便相見。她跟你們素不相識,

                沒來由的又見甚么?”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勁力疾卷過來,令狐沖內力全失,毫無抵御

                之能,撲地摔倒,姓易的沒料到他竟全無武功,倒是一怔,冷笑道:“你是華山派弟子?

                只怕吹牛!”說著走向草棚。令狐沖站起身來,臉下已被地上石子擦出了一條血痕,說道

                :“婆婆不愿跟你們相見,你怎可無禮?在洛陽城中,我曾跟婆婆說了好幾日話,卻也沒

                見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這小子,說話沒上沒下,你再不讓開,是不是想再摔一大

                交?”令狐沖道:“少林派是武林中聲望最高的名門大派,兩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

                。這位想來也必是昆侖派中赫赫有名之輩,黑夜之中,卻來欺侮一個年老婆婆,豈不教江

                湖上好漢笑話?”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這么多廢話!”左手突出,拍的一聲,在令狐

                沖左頰上重重打了一掌。

                令狐沖內力雖失,但一見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閃避,卻是腰腿

                不由使喚,這一掌終于無法避開,身子打了兩個轉,眼前一黑,坐倒在地。那姓辛的道:

                “易師弟,這人不會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見識,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們走罷!”那姓易

                的道:“魯豫之間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岡上,頃刻間又散得干干凈凈。聚得固然

                古怪,散得也見希奇。這件事非查個明白不可。在這草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些端倪。”說

                著,伸手便去推草棚門。

                令狐沖站起身來,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長劍,說道:“易前輩,草棚中這位婆婆于在下

                有恩,我只須有一口氣在,決不許你冒犯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問道:“你憑

                甚么?便憑手中這口長劍么?”令狐沖道:“晚輩武藝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敵?只

                不過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要進這草棚,先得殺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師弟,這小

                子倒挺有骨氣,是條漢子,由他去罷。”那姓易的笑道:“聽說你華山派劍法頗有獨得之

                秘,還有甚么劍宗、氣宗之分。你是劍宗呢,還是氣宗?又還是甚么屁宗?哈哈,哈哈?

                ”他這么一笑,那姓辛的、姓譚的跟著也大笑起來。令狐沖朗聲道:“恃強逞暴,叫甚么

                名門正派?你是少林派弟子?只怕吹牛!”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沖胸口

                拍去。眼見這一掌拍落,令狐沖便要立斃當場,那姓辛的說道:“且住!令狐沖,若是名

                門正派的弟子,便不能跟人動手嗎?”令狐沖道:“既是正派中人,每次出手,總得說出

                個名堂。”那姓易的緩緩伸出手掌,道:“我說一二三,數到三字,你再不讓開,我便打

                斷你三根筋骨。一!”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打斷三根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

                大聲數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這位師弟,說過的話一定算數,你快快讓

                開吧。”令狐沖微笑道:“我這張嘴巴,說過的話也一定算數。令狐沖既還沒死,豈能讓

                你們對婆婆無禮?”說了這句話后,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將擊到,暗自運了口氣,將力道

                貫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劇痛,眼前只見千千萬萬顆金星亂飛亂舞。那姓易的喝道:“

                三!”左足踏上一步,眼見令狐沖背靠草棚板門,嘴角邊微微冷笑,毫無讓開之意,右掌

                便即拍出。令狐沖只感呼吸一窒,對方掌力已然襲體,手中長劍遞出,對準了他掌心。這

                一劍方位時刻,拿捏得妙到顛毫,那姓易的右掌拍出,竟然來不及縮手,嗤的一聲輕響,

                跟著“啊”的一聲大叫,長劍劍尖已從他掌心直通而過。他急忙縮臂回掌,又是嗤的一聲

                ,將手掌從劍鋒上拔了出去。這一下受傷極重,他急躍退開數丈,左手從腰間拔出長劍,

                驚怒交集,叫道:“賊小子裝傻,原來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拚了。”辛、易、譚

                三人都是使劍的好手,眼見令狐沖長劍一起,并未遞劍出招,單是憑著方位和時刻的拿捏

                ,即令對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劍尖之上,劍法上的造詣,實已到了高明之極的境界。那姓易

                的雖氣惱之極,卻也已不敢輕敵,左手持劍,刷刷刷連攻三劍,卻都是試敵的虛招,每一

                招劍至中途,便即縮回。那晚令狐沖在藥王廟外連傷一十五名好手的雙目,當時內力雖然

                亦已失卻,終不如目前這般又連續受了幾次大損,幾乎抬臂舉劍亦已有所不能。眼見那姓

                易的連發三下虛招,劍尖不絕顫抖,顯是少林派上乘劍法,更不愿與他為敵,說道:“在

                下絕無得罪三位前輩之意,只須三位離此他去,在下……在下愿意誠心賠罪。”那姓易的

                哼了一聲,道:“此刻求饒,已然遲了。”長劍疾刺,直指令狐沖的咽喉。

                令狐沖行動不便,知道這一劍無可躲避,當即挺劍刺出,后發先至,噗的一聲響,正

                中他左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張,長劍掉在地下。其時東方曙光已現,他眼見自己

                手腕上鮮血一點點的滴在地下綠草之上,竟不信世間有這等事,過了半晌,才長嘆一聲,

                掉頭便走。那姓辛的本就不想與華山派結仇,又見令狐沖這一劍精妙絕倫,自己也決非對

                手,掛念師弟傷勢,叫道:“易師弟!”隨后趕去。那姓譚的側目向令狐沖凝視片刻,問

                道:“閣下當真是華山弟子?”令狐沖身子搖搖欲墜,道:“正是!”那姓譚的瞧出他已

                身受重傷,雖然劍法精妙,但只須再挨得片刻,不用相攻,他自己便會支持不住,眼前正

                有個大便宜可撿,心想:“適才少林派的兩名好手一傷一走,栽在華山派這少年手下,我

                如將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給掌門方丈發落,不但給了少林派一個極大人情,而且昆侖

                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臉。”當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劍法不錯,跟我比一下拳掌

                上的功夫,你瞧怎樣?”令狐沖一見他神情,便已測知他的心思,心想這人好生奸猾,比

                少林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惡,挺劍便往他肩頭刺去。豈知劍到中途,手臂已然無力,當的一

                聲響,長劍落地。那姓譚的大喜,呼的一掌,重重拍正在令狐沖胸口。令狐沖哇的一聲,

                噴出一大口鮮血。兩人相距甚近,這口鮮血對準了這姓譚的,直噴在他臉上,更有數滴濺

                入了他口中。那姓譚的嘴里嘗到一股血腥味,也不在意,深恐令狐沖拾劍反擊,右掌一起

                ,又欲拍出,突然間一陣昏暈,摔倒在地。

                令狐沖見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時摔倒,既感奇怪,又自慶幸,見他臉上顯出一層黑氣,

                肌肉不住扭曲顫抖,模樣詭異可怖,說道:“你用錯了真力,只好怪自己了!”游目四顧

                ,五霸岡上更無一個人影,樹梢百鳥聲喧,地下散滿了酒肴兵刃,種種情狀,說不出的古

                怪。他伸袖抹拭口邊血跡,說道:“婆婆,別來福體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

                勞神,請坐下休息。”令狐沖確已全身更無半分力氣,當即依坐下。只聽得草棚內琴聲

                輕輕響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緩緩流過,又緩緩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沖全身輕飄飄地

                ,更無半分著力處,便似飄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般的白云之上。過了良久良久,琴聲越

                來越低,終于細不可聞而止。令狐沖精神一振,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多謝婆婆

                雅奏,令晚輩大得補益。”那婆婆道:“你舍命力抗強敵,讓我不致受辱于強徒,該我謝

                你才是。”令狐沖道:“婆婆說哪里話來?此是晚輩義所當為。”那婆婆半晌不語,琴上

                發出輕輕的仙翁、仙翁之聲,似是手撥琴弦,暗自沉吟,有甚么事好生難以委決,過了一

                會,問道:“你……你這要上哪里去?”

                令狐沖登時胸口熱血上涌,只覺天地雖大,卻無容身之所,不由得連聲咳嗽,好容易

                咳嗽止息,才道:“我……我無處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尋你師父、師娘?不去尋

                你的師弟,師……師妹他們了?”令狐沖道:“他們……他們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傷勢沉

                重,尋不著他們。就算尋著了,唉!”一聲長嘆,心道:“就算尋著了,卻又怎地?他們

                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受傷不輕,何不去風物佳勝之處,登臨山水,以遣襟懷?

                卻也強于徒自悲苦。”令狐沖哈哈一笑,說道:“婆婆說得是,令狐沖于生死之事,本來

                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晚輩這就別過,下山游玩去也!”說著向草棚一揖,轉身便走。他走

                出三步,只聽那婆婆道:“你……你這便去了嗎?”令狐沖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

                :“你傷勢不輕,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可不大妥當。”令狐沖聽得那婆婆

                語之中頗為關切,心頭又是一熱,說道:“多謝婆婆掛懷。我的傷是治不好的了,早死遲

                死,死在哪里,也沒多大分別。”那婆婆道:“嗯,原來如此。只不過……只不過……”

                隔了好一會,才道:“你走了之后,倘若那兩個少林派的惡徒又來啰唣,卻不知如何是好

                ?這昆侖派的譚迪人一時昏暈,醒來之后,只怕又會找我的麻煩。”令狐沖道:“婆婆,

                你要去哪里?我護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來甚好,只是中間有個極大難處,生

                怕連累了你。”令狐沖道:“令狐沖的性命是婆婆所救,哪有甚么連累不連累的?”那婆

                婆嘆了口氣,說道:“我有個厲害對頭,尋到洛陽綠竹巷來跟我為難,我避到了這里,但

                朝夕之間,他又會追蹤到來。你傷勢未愈,不能跟他動手·我只想找個隱僻所在暫避,等

                約齊了幫手再跟他算帳。要你護送我罷,一來你身上有傷,二來你一個鮮龍活跳的少年,

                陪著我這老太婆,豈不悶壞了你?”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我道婆婆有甚么事難以委

                決,卻原來是如此區區小事。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到哪里便是,不論天涯海角,只要我還

                沒死,總是護送婆婆前往。”那婆婆道:“如此生受你了。當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

                ?”語音中大有歡喜之意。令狐沖道:“不錯,不論天涯海角,令狐沖都隨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這可另有一個難處。”令狐沖道:“卻是甚么?”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

                分丑陋,不管是誰見了,都會嚇壞了他,因此我說甚么也不愿給人見到。否則的話,剛才

                那三人要進草棚來,見他們一見又有何妨?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不論在何等情景之下,都

                不許向我看上一眼,不能瞧我的臉,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襪。”令狐

                沖道:“晚輩尊敬婆婆,感激婆婆對我關懷,至于婆婆容貌如何,那有甚么干系?”那婆

                婆道:“你既不能答應此事,那你便自行去罷。”令狐沖忙道:“好,好!我答應就是,

                不論在何等情景之下,決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連我的背影也不許看。

                ”令狐沖心想:“難道連你的背影也是丑陋不堪?世上最難看的背影,若非侏儒,便是駝

                背,那也沒有甚么。我和你一同長途跋涉,連背影也不許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聽他遲疑不答,問道:“你辦不到么?”令狐沖道:“辦得到,辦得到。要是

                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眼睛。”那婆婆道:“你可要記著才好。你先走,我跟在你

                后面。”令狐沖道:“是!”邁步向岡下走去,只聽得腳步之聲細碎,那婆婆在后面跟了

                上來。走了數丈,那婆婆遞了一根樹枝過來,說道:“你把這樹枝當作拐杖撐著走。”令

                狐沖道:“是。”撐著樹枝,慢慢下岡。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婆婆,那昆

                侖派這姓譚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這譚迪人是昆侖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

                手,劍法上學到了他師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師兄、二師兄來,卻還差得遠。那少林

                派的大個子辛國梁,劍法還比他強些。”令狐沖道:“原來那大喉嚨漢子叫做辛國梁,這

                人倒似乎還講道理。”那婆婆道:“他師弟叫做易國梓,那就無賴得緊了。你一劍穿過他

                右掌,一劍刺傷他左腕,這兩劍可帥得很哪。”令狐沖道:“那是出于無奈,唉,這一下

                跟少林派結了梁子,可是后患無窮。”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樣?咱們未必便斗他們不

                過。我可沒想到那譚迪人會用掌打你,更沒想到你會吐血。”令狐沖道:“婆婆,你都瞧

                見了?那譚迪人不知如何會突然暈倒?”那婆婆道:“你不知道么?藍鳳凰和手下的四名

                苗女給你注血,她們日日夜夜跟毒物為伍,血中含毒,那不用說了。那五仙酒更是劇毒無

                比。譚迪人口中濺到你的毒血,自然抵受不住。”

                令狐沖恍然大悟,“哦”了一聲,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藍教主

                無冤無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說道:“誰說她要害你了?她是對你一片好

                心,哼,妄想治你的傷來著。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無礙,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戲。”

                令狐沖道:“是,我原想藍教主并無害我之意。平一指大夫說她的藥酒是大補之物。”那

                婆婆道:“她當然不會害你,要對你好也來不及呢。”令狐沖微微一笑,又問:“不知那

                譚迪人會不會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有多少毒血濺入了他口中

                。”

                令狐沖想起譚迪人中毒后臉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又走出十余丈后,突然想

                起一事,叫道:“啊喲,婆婆,請你在這兒等我一等,我得回上岡去。”那婆婆問道:“

                干甚么?”令狐沖道:“平大夫的遺體在岡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

                已把他尸體化了,埋了。”令狐沖道:“啊,原來婆婆已將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

                “也不是甚么安葬。我是用藥將他尸體化了。在那草棚之中,難道叫我整晚對著一具尸首

                ?平一指活的時候已沒甚么好看,變了尸首,這副模樣,你自己想想罷。”令狐沖“嗯”

                了一聲,只覺這位婆婆行事實在出人意表,平一指對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后,該當好好將

                他入土安葬才是,但這婆婆卻用藥化去他的尸體,越想越是不安,可是用藥化去尸體有甚

                么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行出數里,已到了岡下平陽之地。那婆婆道:“你張開手掌!”令狐沖應道:“是!

                ”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么花樣,當即依伸出手掌,張了開來,只聽得噗的一聲輕響

                ,一件細物從背后拋將過來,投入掌中,乃是一顆黃色藥丸,約有小指頭大小。那婆婆道

                :“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樹下坐著歇歇。”令狐沖道:“是。”將藥丸放入口中,吞了

                下去。那婆婆道:“我是要仗著你的神妙劍法護送脫險,這才用藥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

                然身死,我便少了個衛護之人。可不是對你……對你有甚么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

                你記住了。”

                令狐沖又應了一聲,走到樹下,倚樹而坐,只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暖烘烘的涌將上來,

                似有無數精力送入全身各處臟腑經脈,尋思:“這顆藥丸明明于我身子大有補益,那婆婆

                偏不承認對我有甚么好心,只說不過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別人而不肯承認的,她

                卻為甚么要說這等反話?”又想:“適才她將藥丸擲入我手掌,能使藥丸入掌而不彈起,

                顯是使上了極高內功中的一股沉勁。她武功比我強得多,又何必要我衛護?唉,她愛這么

                說,我便聽她這么辦就是。”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來,道:“咱們走罷。婆婆,你累不

                累?”那婆婆道:“我倦得緊,再歇一會兒。”令狐沖道:“是。”心想:“上了年紀之

                人,憑他多高的武功,精力總是不如少年。我只顧自己,可太不體恤婆婆了。”當下重行

                坐倒。又過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罷!”令狐沖應了,當先而行,那婆婆跟在后面

                令狐沖服了藥丸,步履登覺輕快得多,依著那婆婆的指示,盡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

                了將近十里,山道漸覺崎嶇,行走時已有些氣喘。那婆婆道:“我走得倦了,要歇一會兒

                。”令狐沖應道:“是,”坐了下來,心想:“聽她氣息沉穩,一點也不累,明明是要我

                休息,卻說是她自己倦了。”歇了一盞茶時分,起身又行,轉過了一個山坳,忽聽得有人

                大聲說道:“大伙兒趕緊吃飯,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數十人齊聲答應。令狐沖停住腳

                步,只見山澗邊的一片草地之上,數十條漢子圍坐著正自飲食。便在此時,那些漢子也已

                見到了令狐沖,有人說道:“是令狐公子!”令狐沖依稀認了出來,這些人昨晚都曾到過

                五霸岡上,正要出聲招呼,突然之間,數十人鴉雀無聲,一齊瞪眼瞧著他身后。這些人的

                臉色都古怪之極,有的顯然甚是驚懼,有的則是惶惑失措,似乎驀地遇上了一件難以形容

                、無法應付的怪事一般。令狐沖一見這等情狀,登時便想轉頭,瞧瞧自己身后到底有甚么

                事端,令得這數十人在霎時之間便變得泥塑木雕一般,但立即驚覺:這些人所以如此,是

                由于見到了那位婆婆,自己曾答應過她,決計不向她瞧上一眼。他急忙扭過頭來,使力過

                巨,連頭頸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為甚么他們一見婆婆,便這般驚惶?難道婆婆

                當真形相怪異之極,人世所無?”

                忽見一名漢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對準自己雙眼刺了兩下,登時鮮血長流。令狐沖大吃

                一驚,叫道:“你干甚么?”那漢子大聲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甚么東西

                也瞧不見。”又有兩名漢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雙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么都

                瞧不見了。”令狐沖驚奇萬狀,眼見其余的漢子紛紛拔出匕首鐵錐之屬,要刺瞎自己的眼

                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話好說,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甚么緣故?

                ”一名漢子慘然道:“小人本想立誓,決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難以取信。”令狐沖

                叫道:“婆婆,你救救他們,叫他們別刺瞎自己眼睛了。”那婆婆道:“好,我信得過你

                們。東海中有座蟠龍島,可有人知道么?”一個老者道:“福建泉州東南五百多里海中,

                有座蟠龍島,聽說人跡不至,極是荒涼。”那婆婆道:“正是這座小島,你們立即動身,

                到蟠龍島上去玩玩罷。這一輩子也不用回中原來啦。”數十名漢子齊聲答應,臉上均現喜

                色,說道:“咱們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們一路之上,決不跟外人說半句話。”那

                婆婆冷冷的道:“你們說不說話,關我甚么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說八道。”

                提起手來,在自己臉上用力擊打。那婆婆道:“去罷!”數十名大漢發足狂奔。三名刺瞎

                了眼的漢子則由旁人攙扶,頃刻之間,走得一個不剩。令狐沖心下駭然:“這婆婆單憑一

                句話,便將他們發配去東海荒島,一輩子不許回來。這些人反而歡天喜地,如得大赦,可

                真教人不懂了。”他默不作聲的行走,心頭思潮起伏,只覺身后跟隨著的那位婆婆實是生

                平從所未聞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別再遇見五霸岡上的朋友。他們一番熱心,

                為治我的病而來,倘若給婆婆撞見了,不是刺瞎雙目,便得罰去荒島充軍,豈不冤枉?這

                樣看來,黃幫主、司馬島主、祖千秋要我說從來沒見過他們,五霸岡上群豪片刻間散得干

                干凈凈,都是因為怕了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么一個可怖的大魔頭?”想到此處,不

                由自主的連打兩個寒噤。又行得七八里,忽聽得背后有人大聲叫道:“前面那人便是令狐

                沖。”這人叫聲響亮之極,一聲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國梁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見他,

                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沖應道:“是。”只聽得簌的一聲響,身旁灌木一陣搖晃,那婆

                婆鉆入了樹叢之中。只聽辛國梁說道:“師叔,那令狐沖身上有傷,走不快的。”其時相

                隔尚遠,但辛國梁的話聲實在太過宏亮,雖是隨口一句話,令狐沖也聽得清清楚楚,心道

                :“原來他還有個師叔同來。”當下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過了一會,來路上腳步聲響,幾人快步走來,辛國梁和易國梓都在其中,另有兩個僧

                人,一個中年漢子,兩個僧人一個年紀甚老,滿臉皺紋,另一個三十來歲,手持方便鏟。

                令狐沖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華山派晚輩令狐沖,參見少林派諸位前輩,請教前

                輩上下怎生稱呼。”易國梓喝道:“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

                說話,易國梓立時住口,但怒容滿臉,顯是對適才受挫之事氣憤已極。令狐沖躬身道:“

                參見大師。”方生點了點頭,和顏悅色的道:“少俠不用多禮。尊師岳先生可好。”

                令狐沖初時聽到他們來勢洶洶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見方生和尚說話神情是個有

                道高僧模樣,又知“方”字輩僧人是當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與方丈方證大師是師兄弟

                ,料想他不會如易國梓這般蠻不講理,心中登時一寬,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大師垂詢,

                敝業師安好。”

                方生道:“這四個都是我師侄。這僧人法名覺月,這是黃更柏師侄,這是辛國梁師侄

                ,這是易國梓師侄。辛易二人,你們曾會過面的。”令狐沖道:“是。令狐沖參見四位前

                輩。晚輩身受重傷,行動不便,禮數不周,請眾位前輩原諒。”易國梓哼了一聲,道:“

                你身受重傷!”方生道:“你當真身上有傷?國梓,是你打傷他的嗎?”

                令狐沖道:“一時誤會,算不了甚么。易前輩以袖風摔了晚輩一交,又擊了晚輩一掌

                ,好在晚輩一時也不會便死,大師卻也不用深責易前輩了。”他一上來便說自己身受重傷

                ,又將全部責任推在易國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輩高僧,決不能再容這四個師侄跟自己

                為難,又道:“種種情事,辛前輩在五霸岡上都親眼目睹。既是大師佛駕親臨,晚輩已有

                了好大面子,決不在敝業師面前提起便是。大師放心,晚輩雖然傷重難愈,此事卻不致引

                起五岳劍派和少林派的糾紛。”這么一說,倒像自己傷重難愈,全是易國梓的過失。易國

                梓怒道:“你……你……你胡說八道,你本來就已身受重傷,跟我有甚么干系?”

                令狐沖嘆了口氣,淡淡的道:“這件事,易前輩,你可是說不得的。倘若傳了出去,

                豈不于少林派清譽大大有損。”辛國梁、黃國柏和覺月三人都微微點了點頭。各人心下明

                白,少林派“方”字輩的僧人輩份甚尊,雖說與五岳劍派門戶各別,但上輩敘將起來,比

                之五岳劍派各派的掌門人還長了一輩,因此辛國梁、易國梓等人的輩份也高于令狐沖。易

                國梓和令狐沖動手,本已有以大壓小之嫌,何況他少林派有師兄弟二人在場?更何況令狐

                沖在動手之前已然受傷?少林派門規綦嚴,易國梓倘若真的將華山派一個后輩打死,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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