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月二十七日。
長安城外,荒野窮山。
距離天亮還有段時候,天地間仍是一片黑暗。
在數十盞孔明燈照射下的光影外,有兩條人影隨著歌聲如幽魂般出現,一人抱琵琶,一人吹洞蕭。
人影朦朧,歌聲凄婉,在余光反映中,依然可以分辨出他們就是那一夜在長安居第一樓樓頭賣唱的盲目白頭樂師,伴著他的依然是那個讓人一看見就會心碎的瞎眼小女孩。
他們怎么會忽然在這里出現?是不是有人特地要他們到這里來唱這曲悲歌?
“寶髻匆匆梳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紫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
春蠶已死,絲猶未盡。
蠟炬已殘,淚猶未干。
朱猛滿臉的熱血與豪氣,忽然間就已化成了無定的游絲。
因為他又看見了一個人。
黑暗中忽然又有一個人出現了,就像是夢中蝴蝶的幽靈,以輕紗蒙面,穿一身羽蟬般的輕紗舞衣。
舞衣飄起。
“相見不如不見,有情恰似無情,笙歌散后酒初醒庭院月斜人靜。”
舞衣飄飄如蝴蝶,舞者也如蝴蝶。
朱猛沒有流淚,朱猛已無淚。
甚至熱血都似已流干了。
他知道她不是蝴蝶,可是她的舞卻又把他帶入了蝴蝶的夢境。似真非真,似幻非幻。
究竟是真是幻?
是真又如何?是幻又如何?如此短暫的生命,如此珍貴的感情,又何必太認真?
就讓他去吧!什么事都讓他會吧!隨蝴蝶而去,去了最好。
他知道現在無論誰都可以在拔劍間將他刺殺,可是他已經不在乎。
他已經準備放棄一切。
司馬超群卻不讓他放棄,歌聲仍在歌,舞者仍在舞,司馬超群忽然貓一般撲過去,要把這只蝴蝶撲殺在他的利爪下。
舞者非但沒有閃避,反而迎了上去,以一種無比輕盈的舞姿迎了上去,先閃過了他這一擊,忽然在他耳邊輕輕說出了兩個字。沒有人聽得見她說的是兩個什么字,可是每個人都看到了司馬超群的變化。
“同同。”
這就是她說的那兩個字,兩個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字。
“同同。”
無論誰聽到這兩個字都不會有任何反應,可是對司馬超群來說,這兩個字卻像是一道忽然自半空中擊下的閃電。
就在這一瞬間,他所有的動作忽然停止,他的身體四肢也忽然僵硬,眼中充滿了驚訝與恐懼,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往后退。
“同同。”
這兩個字就像是某種神秘的魔咒,在一瞬間就已攝去了司馬超群的魂魄。
為什么會這樣子?
一個誰也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來的舞者,兩個任何人聽起來都認為毫無意義的字,為什么能讓司馬超群變成這個樣子?
沒有人能解釋這件事,可是另外一件事卻是每個人都能看得出來的。
——司馬超群和朱猛已經完了,他們的頭顱在轉瞬間就將要被人提在手里。
瞎眼的白頭樂師,雖然什么都看不出,可是他的琴聲里也已隱隱有了種蒼涼的肅殺之意。
天地間忽然充滿了殺機,連燈光都變得蒼白而慘烈,照在司馬和朱猛蒼白的臉上,也照亮了公孫寶劍握劍的手。
寶劍已將出鞘,人頭已將落地。慘烈的燈光忽然閃了閃,閃動的燈光中仿佛忽然閃起了一道比燈光更慘烈的光芒。
光芒一閃而沒,一劍穿胸而過。
公孫寶劍掌中的劍猶未出鞘,已經被一柄劍釘在地上。
這柄劍并不是忽然從天外飛來的,是一個人飛身刺過來的。
只不過這個人和這柄劍都來得太快了,人與劍仿佛已比為一體。
這一劍是這個人飛身刺過來的?抑或這個人是乘著這一劍飛過來的?
沒有人能分得出,也沒有人能看清楚。
可是這個人大家都已看得很清楚。
一眼看過去,這個人就好像是少年時的司馬超群,英挺、頎長、風神秀朗,氣概威武。穿一身剪裁極合身,質料極高貴,色彩極明快的衣裳,發亮的眼睛中充滿自信。
一眼看過去,幾乎沒有人能認得出他就是昔日那個落拓江湖的無名劍客高漸飛。
二
樂聲已斷,舞已停,舞者蜷伏在地,仿佛再也不敢抬頭去看這種殺人流血的事。
小高拔出了他的劍,秋水般的長劍上沒有一絲鮮血,只有一點淚痕。
公孫乞兒吃驚地看著這個人和這柄劍,掌中的長棍雖然已擺出了長槍刺擊之勢,卻已沒有勇氣刺出去。
朱猛和司馬超群居然還癡癡地站在那里,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看見。
公孫乞兒忽然大喝:“人呢?你們這些人難道都死光了,為什么都不過來?”
光影外一個人用一種很溫和的聲音道:“這一次你說得對,你的人的確都已死光了,提燈的都已換上我的人。”
一個人著華衣、擁貂裘,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自黑暗中走了過來。走路的姿態安祥而優雅,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會是個跛足的殘廢。
公孫乞兒臉色變了:“卓東來,是你。”
“是我,當然是我。”
卓東來悠然道:“只有我才會用你對付別人的法子對付你,朱猛的屬下是怎么死的,你的屬下也是怎么死的,你要怎么樣殺人,我也要怎么樣殺你。”他微笑:“你也應該知道我做事一向公平得很。”
公孫乞兒身子忽然向前滑出,長棍以丹鳳式直刺卓東來的眉目。
長棍向前飛刺而出時,棍已離手,他的人已向后翻起,凌空一個鷂子翻身,就已到了光影外,眼看就要沒入黑暗中看不見了。這種反應之快,應變能力之強,正是他一生中經驗武功和智慧的精華累積。
只可惜他還是慢了一點。
他的身子翻躍時,就已看到有一道耀眼劍光驚虹般飛起,忽然間就已到了他面前,森寒的劍光刺得他連眼睛都張不開。
等到他能夠張開眼時,已經看不到這道劍光,只看見了一段劍柄,就像忽然從他身子里長出來的一樣,長在他的胸膛上。
直到他的身子像石塊般跌在地上時,他還在看著這段劍柄,眼中充滿了驚訝和恐懼。好像還不明白他自己的胸膛上怎么會忽然多出這么段劍柄來。可是他已經知道這柄劍的劍鋒在哪里了。
劍鋒已齊根沒入他的胸膛。
脫手一劍,一擊致命。
“好快的劍,好快的出手!”卓東來向小高躬身示敬,“就只憑這一劍之威,已經足夠統領大鏢局了。”
“統領大鏢局?”
朱猛仿佛忽然自夢中驚醒,慢慢地轉過身,用一雙目眶似已將裂的大眼看著小高。
“現在你已經統領了大鏢局?”
小高沉默。
“好,好一個高漸飛。”朱猛大笑,“現在你果然已漸漸飛起來了。”
他的笑聲如裂帛。
“你若是來取我頸上這顆頭顱的,你只管拿去。”朱猛嘶聲而笑,“我早就想把它送給人了,送給你總比送給別人好。”
小高沒有笑,也沒有反應,就在這短短的數日之間,他就已將自己訓練成一個巖石般的人,甚至連臉上都沒有絲毫表情。
朱猛大喝:“你為什么還不過來,還在等什么?”
“我不急,你何必急?”小高淡淡地說:“我愿意等,你也應該可以等的。”
他忽然轉身面對司馬超群:“你當然更應該知道我在等什么?”
過了很久,司馬超群慢慢地抬起頭,就好像第一次看到這個人一樣,就好像已經將過去所有的人和事都已完全忘記。
又過了很久,他才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問小高。
“你在等什么?”
“等著算你我之間的一筆舊賬。”
“好,很好。”司馬超群的聲音中竟似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現在的確已經到了該算賬的時候,人欠我的,我欠人的,現在都該算清了。”
“以你現在的情況,我本不該逼你出手。”高漸飛冷冷的說,“可是上次你擊敗我時,我的情況也并不比你現在好多少,”
司馬超群居然笑了笑。
“我根本沒有怪你,你又何必說得太多?”
“等一等。”
朱猛忽然大喝:“難道你現在就已忘了你我之約?”
司馬超群沉下了臉。
“你最好走遠些,這是我跟高漸飛兩個人的事,誰要來伸手,我唯有一死而已。”
卓東來輕輕地嘆了口氣。
“英雄雖然已到末路,畢竟還是英雄。”他說,“朱堂主,你也是一世之英雄,你也應該知道他的想法,為什么要讓他一世英名掃地?”
他連看都不再看朱猛一眼,走過去拔起了公孫乞兒胸膛上的劍。
劍上還是沒有血,只有一點淚痕。
卓東來以左手的拇指與食指捏注劍尖,將劍柄往高漸飛面前送過去。
“這是你的劍。”
小高并沒有伸手去接劍。
“我知道這是我的劍,但是我也知道他沒有劍。”
“他沒有,你有。”
小高笑了。
“不錯,他沒有,我有,現在的情況好像就是這樣子的。”
卓東來淡淡地說:“這個世界上原來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我明白了。”小高說,“你的意思我已經完全明白了。”
他終于伸出手。
他的手終于握住了他的劍柄。
就在這一瞬間,他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眼中忽然露出殺機。
就在這一瞬間他已將這柄劍刺了出去。
劍尖距離卓東來的胸膛絕不會超過一尺,劍尖本來就對準了他自己的心臟。他居然只用兩根手指捏住,居然將劍柄交給了別人。沒有人能犯這種錯,犯了這種錯的人必定都已死在別人的劍下。
卓東來也不能例外。
在這種情況下,他根本已完全沒有防避招架的余地。
高漸飛一直在等,等的就是這么樣一個機會。
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卓東來的臉,因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在等這一剎那。
劍鋒刺入卓東來的心臟時的一剎那。
——在這一剎那間,他的臉上會有什么樣的表情?
卓東來的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因為每一件事都在他預料之中,這一劍刺來時,他的身子已隨著后退。
劍勢不停,再往前刺。
他再往后退。
這一劍已用盡全力,余力綿綿不絕。
他再退。
劍尖還是被他用兩根手指捏住,還是和他的胸膛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小高停下。
他停下來時衣裳已濕透。
卓東來冷冷地看著他,用一種既溫和又冷淡的聲音對他說:“這一次實在辛苦了你。”
卓東來說,“為了要等這么樣一個機會,你的確費了很多心機,出了很多力,你實在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實在應該讓你殺了我的。”
他的聲音中并沒有什么譏誚之意,因為他說的也只不過是件事實而已。
“可是我一定要你知道,要殺我這么樣一個人,并不是件容易事,我不能讓你得之太易。”卓東來說,“何況你就算殺了我也沒有用。”
高漸飛一直在聽。
他只有聽。
此時此刻,每個人都只有聽卓東來一個人說,除了他之外,別人能說什么?
他忽然說出一句話,讓每個人都吃了一驚。
“如果你殺了我,你也死定了。”卓東來對小高說,“如果你那一劍真刺入了我胸膛,就在那一瞬間,你也必死無疑,而且很可能比我死得更快。”
卓東來一向是很少說謊話的人,可是這一次他說的話卻實在很難讓人相信。
小高忍不住問:“你是不是說如果我那一劍刺殺了你,我死得反而會比你還快?”
“是的。”
“為什么?”
“因為我知道世上最少有五種暗器是的確能見血封喉,能夠在一瞬間就致人于死。”卓東來說,“江湖中最少有三個人會使用這一類的暗器。”
“哦?”
“最重要的一點是,我也知道這三個人之中已經有一個人到了這里,已經用那五種暗器之中的一種對準了你的背。”
卓東來說:“如果你那一劍刺了我胸膛,那時一定會高興極了,得意極了,無論誰在那種時候都難免會疏忽大意的,你也不會例外。”
這無疑也是事實。
“就在你最高興得意的時候,你就會忽然覺得后背上好像被蟲子咬了一口,”卓東來說,“你就會忽然倒了下去,你倒下去時心跳就已停止,那時候我大概還沒有死。”
小高的背上已經在流冷汗。
卓東來悠悠道:“可是現在你已經可以放心了,因為現在我還沒有死,他大概暫時還不敢出手,因為這個人也跟我們一樣,一向不太愿意做沒有把握的事。”
“這個人是誰?”
“你要知道這個人是誰,就得先想通三件事。”卓東來對小高說。
“三件什么事?”
“第一,公孫兄弟怎么能未卜先知,在五天前就已知道大鏢局里要發生這么重大的變化?及時趕來這里。”卓東來說,“第二,這位以輕紗蒙面的舞者是從哪里來的?司馬超群本來要為朱猛殺了她,為什么聽她說了兩個字就退了下去,而且好像變了一個人。”
小高想不通,兩件事都想不通。
卓東來又點醒他:“其實這兩件事也可以算做一件事!就好像一間屋子雖然有兩個門,可是只要用一把鑰匙就可以打開了。”
小高苦笑:“可惜我沒有這把鑰匙,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
“鑰匙通常都在活人身上,人死了,就用不著帶鑰匙了。”卓東來淡淡地說,“可是你要找這把鑰匙,卻不妨到死人身上去找。”
“這個死人是誰?”
“公孫兄弟既不能未卜先知,他們能及時趕來,當然是有人要他們來的。”卓東來問,“可是又有什么人能在五天之前就已算準我與司馬三十年的交情會毀于一瞬之間呢?”
他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只有一個人。”卓東來說,“我與司馬反目,就是為了這個人。”
“這個人是個死人?”
“是的,本來應該是個死人的。”卓東來說,“她知道她死了之后司馬一定不會放過我,因為她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在我們之間擺下了一把毒刀。”小高的眼睛里忽然閃出了光,忽然問卓東來。
“一個女人難道能把另一個女人扮成如自己,難道能瞞過她自己的丈夫?”
“如果她活著,當然瞞不過。”卓東來說,“可是如果她已死幾天,情況就不同了。”
他說:“一個人死了幾天之后,肌肉已扭曲僵硬,容貌本來就會改變,如果她是被吊死的,改變得當然更多,更可怕,無論什么人都會被她瞞過去的。”
小高嘆了口氣:“一個人回家時如果驟然發現自己的妻子兒女都已慘死,無論對什么事大概都不會看得太清楚了。”
卓東來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如果他忽然又發現她的妻子并沒有死,他會變得怎么樣?”
“這時候他大概就會忽然變得好像是另外一個人了。”
小高又長聲嘆息:“這究竟是為了什么呢?一個女人怎么能狠得下這種心,怎么能做得了這種事情來?”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種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不管他是男是女都一樣。”卓東來說,“你想不通,只因為你不是這種人。”
“你呢?”小高問卓東來,“你是不是這種人?”
“我是。”
三
司馬超群慘白的臉上已全無血色,連朱猛看了都為他難受得要命。
那**的舞者仍伏在地上,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卓東來在說什么。
卓東來冷冷地看著她:“其實我并不怪你,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同一種人。”卓東來說,“你當然也早已看出來,大鏢局有三個人一直和我不對的,也只有他們三個人能對付我,所以你早就在暗中和他們暗通聲息,所以現在你才能把他們及時找來。”舞者無語。
“你這么樣做,只不過為了保護你自己而已。”卓東來說,“我本來絕對不會因此而對你下毒手的,只可惜你走錯了一步。”
他的聲音竟忽然又變了,又用他那種獨特的語調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管你為什么,你都不應該這么樣對司馬超群。”
從外表看起來,卓東來并不是一個兇暴惡毒的人,可是每當他用這種口氣說話的時候,無論誰聽見都會覺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最了解他的當然還是司馬超群。
每次他聽見他用這種口氣對一個人說話時,那個人應該等于已經被判了死刑。
“你不能動她。”
司馬忽然縱身一掠,用自己的身子擋在那神秘的舞者之前,厲聲道:“不管她做了什么,我都不怪她,這些年來,一直是我對不起她,就算我死在她手里,我也不許你動她毫發。”
卓東來的臉色忽然變了,瞳孔忽然收縮,忽然大吼:“小心。”
他的警告還是遲了一步。
地上的舞者已經躍起,凄聲而呼:“你要死,你就去死吧。”
呼聲中,三點寒星暴射而出,飛擊司馬的背。
卓東來用左腳勾倒司馬,以右掌橫切小高的軟肋,小高撒劍柄,卓東來用一直捏住劍的左手將長劍一帶,劍柄已到了他右手里。這幾個動作幾乎都是在同一剎那間完成的,快得令人不可思議。
可惜他又遲了一步。
司馬的身子雖然被勾倒,三件暗器中雖然有兩件打歪了,其中還是有一件打入了他左肩下的臂。
卓東來連考慮都沒有考慮,揮手一劍削出,劍光一閃,已經將司馬這條手臂通肩削了下來。
蝮蛇噬手,壯士斷腕。
小高也知道暗器中必有劇毒,要阻止毒性蔓延,要救司馬的命,這是唯一的法子。
但他卻還是要問自己——如果他是卓東來,能不能在這一瞬間下得了這種決斷,是不是能下得了手?
劍風蕩起了舞者的蒙面輕紗,露出了她的臉。
吳婉。
這個神秘的舞者果然是吳婉。
四
斷臂落下,鮮血飛濺,司馬超群的身子卻仍如標槍般站在那里,屹立不倒。
劍光又一閃,直取吳婉。
司馬竟用一只沒有斷的手,赤手去奪卓東來的劍鋒。
“你不能動她。”司馬的聲音凄慘嘶啞,“我說過,不管我死活,你都不能動她。”
他的臂已斷,氣卻未斷。
卓東來這一劍竟似被他這股氣逼住了,再也無法出手。
“吳婉,我還是不怪你,”司馬說,“你走吧。”
吳婉看著他,用一種沒有人能形容的眼神看著她的丈夫。
“是的,我要走了。”她輕輕地說,“我本來就應該走了。”
可是她沒有走。
她忽然撲過去,抱住了他,把她的臉貼在他的斷臂上,用她的臉阻住了他傷口流出來的血。
血流在她的臉上,淚也流下。
“可是我這一生已經走錯了,已經不能再錯。”吳婉說,“這一次我絕會不再走錯的。”
她已經選好了她要走的路。
唯一的一條路。
卓東來手中的劍仍在。
吳婉忽然緊抱著她的丈夫,向劍尖上撞了過去,劍鋒立刻刺入了她的后背,穿過了她的心臟,再刺入司馬的心臟。
這柄劍本來就是無比鋒利的寶劍。
這一劍就穿透了兩顆心。
“同同,”吳婉呻吟低語,“同同,我們總算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的,總算死在一起了。”
這就是她這一生中說的最后一句話。
“寶劍無情,英雄無淚。”
司馬超群還是標槍般站在那里,還是沒有流淚。
他至死都沒有倒下,他至死都沒有流淚。
五
英雄的淚已化作碧血。
劍上卻仍然沒有血,只有一點淚痕,可是現在連這一點神秘的淚痕都仿佛已被英雄的碧血染紅了。
劍仍在卓東來的手里,卓東來在凝視著劍上的淚痕。
他沒有去看司馬,也沒有去看吳婉。
他的眼中更不會有淚。
可是他一直都在癡癡地看著這一點淚痕,就像忽然發現了這一點淚痕中有一種神秘而邪惡的力量,所有的不幸都是被它造成的。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說“今天來的三個人,真正可怕的并不公孫兄弟,而是第三個人。”
卓東來的聲音冰冷。
“這個人本來不該死的,因為他太聰明、太厲害,他的暗器和易容術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如果他剛才悄悄地走了,我也許會裝作不知道的,因為我以后一定還會用得到他。”
“他還沒有走?”
“他沒有走。”卓東來說,“因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已做錯了一件事,我已經不會讓他走了。”
他忽然轉身,面對那白頭盲眼的老藥師,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計先生,難道你真的以為我認不出你來了?”
白頭樂師一直站在燈光與黑暗之間的那一片朦朧中,光也朦朧,人也朦朧。
那個梳著辮子的小女孩,也一直抱著琵琶站在他身邊,蒼白的臉上既沒有悲傷,也沒有恐懼之意,也不知道是因為她根本什么都看不見,還是因為她已經完全麻木。
白頭樂師一只手持洞蕭,一只手扶著她的肩,臉上也連一點表情都沒有。“計先生,”卓東來又對他說,“三星奪命,兩步易形,一計絕戶,計先生,你的易容之術的確高明,你的手段更高。”
白頭樂師居然開口說話了,居然說:“多謝夸獎,多謝多謝。”
“計先生,你要吳婉來作蝶舞之舞,在一瞬間就把雄獅堂的朱堂主和司馬超群兩個人的斗志全都毀了。”卓東來說,“這一著你做得真高。”
“多謝多謝。”
“白頭樂師伴著他楚楚動人的小孫女賣唱于街頭,誰也不會仔細去看這個瞎了眼的白發老翁。所以你就扮成了他,帶著他的孫女到這里來,用盲者的歌來掩飾襯托吳婉的舞,用她的舞來吸引別人的注意。”
卓東來說:“那位白頭樂師的容貌雖然沒有人會去分辨,他的蕭聲遠非你的蕭聲能及,這是大家都可以分辨得出的。”卓東來說,“只不過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也沒有人會去注意這一點了。”
“你說得對。”計先生居然承認,“我的想法確實是這樣子的。”
“計先生,你實在是位人才,了不起的人才,我一直都很佩服。”
卓東來溫和客氣的語聲忽然又變了,又用他那種獨特的口氣說:“可是你實在不應該把你的絕戶針交給吳婉,這件事你實在做錯了。”
計先生嘆了口氣,用一種充滿悲傷的聲音嘆息著道:“我承認我錯了,雖然我從未想到吳婉會用它去對付司馬,但司馬卻已因此而死,我早就應該想到卓先生一定會把這筆帳算在我身上的。”
“也許你當時只想到要別人的命,卻忘了那也是你自己防身護命的利器。”
計先生也承認。
“不管怎么樣,我都不該把那筒針拿去給別人的。”他又嘆了口氣,用一種耳語般的聲音告訴卓東來:“幸好我自己還有幾筒。”
他的聲音很低,就好像在對一個知心的朋友敘說他心里的秘密。
卓東來一定要很注意的去聽才能聽得到。
就在他聽的時候,計先生的絕戶針已經打出來了,分別從他的雙手衣袖和他手里那管洞蕭里打出來,這三筒針已足夠將卓東來所有的退路全部封死。
一筒三針,已足夠追魂奪命,何況是三筒?何況它的針筒和機器都是經過特別設計的,速度也遠比世上大多數暗器快得多。
可惜卓東來更快,他根本沒有閃避,但他手上的劍已劃出了一道光芒耀眼的圓弧。劍氣激蕩回旋,就好像渾水中忽然涌出的一個力量極強大的漩渦。九點寒星在一剎那間就已被這股力量卷入了這個漩渦,等到劍光消失時,三筒針也不見了。
計先生的心也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