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為她已經沒有腿所以寸不愿被人看見如果還有人忍心說這也是一種諷刺也是人類的弱點之一那么這個人的心腸一定己被鬼火煉成鐵石。
又厚又重的棉被蓋在蝶舞身上就好像暴風雨前的一片烏云忽然掩去了陽光。
蝶舞的臉上已經沒有一絲光澤一絲血色就像是小屋里本桌上那盞燈油已將燃盡的昏燈一樣。
朱猛一直在燈下守著她沒有動沒有說話沒有喝過一滴水也沒有流過一滴淚。
小屋里陰濕而寒冷。
他屬下僅存的十三個人也像他守著蝶舞一樣在守著他。他們心里也和他同樣悲傷絕望可是他們還話著。
——出去替他們打聽消息采買糧食的何阿根為什么還不回來?
阿根回來時司馬群也來了。
每個人都看見阿根帶了一個人回來一個很高大的陌生人髻己亂了衣衫已破碎身上還帶著傷手邊卻沒有帶武器。
可是不管怎么樣在這種時候他還是不應該帶這么樣一個陌生人到這里來的。
因為這個落魄的陌生人看來雖然已像是條正在被獵人追捕得無路可走的猛獸但是猛獸畢竟還是猛獸還是充滿了危險還是一樣可以傷人的。
這個人的身邊雖然沒有帶武器卻帶著種比刀鋒劍刃還銳利逼人的氣勢。
小屋中每個人的手立刻都握緊了他們已下定決心至死不離的大刀。
每一把刀都已將出鞘。
只有朱猛還是坐在那里動也不動卻下了一道他的屬下全部無法了解的命令。
他忽然命令他的屬下:“掌燈、燃火、點燭。”朱猛的命令直接簡單而奇怪“把所有能點燃的東西部點起來。”
沒有人明白朱猛的意思可是司馬群明白。
他從未見過朱猛。
可是他一走進這間昏暗陰濕破舊的小屋一看到那個就像是塊已經被風化侵蝕了的巖石般坐在大炕旁的朱猛就知道他已經看到了他這一生中最想看見卻從未看見過的人。
小屋里本來只有一盞昏燈。
燈火光明都是屬于歡樂的本來已經如此悲慘的情況再亮的燈光也沒有用了。
可是朱猛現在卻吩咐:“把所有的燈燭火把都點起來。”
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讓我來看看這位貴賓。”
燈火立刻燃起朱猛說的話通常都是絕對有效的命令。
三盞燈、七根燭、五支火把已足夠把這小屋照亮如白晝。也已足夠將這小屋里每個人臉上的每一條傷痕皺紋都照得很清楚。
因悲苦哀痛仇恨憤怒而生出的皺紋竟似比利刃刀鋒劃破的傷痕更深。
朱猛終于慢慢的站起來慢慢的轉過身終于面對了司馬群。
兩個人默默的相對默默的相視大地間仿佛只剩下火焰閃動的聲音。
天地間仿佛也已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兩個滿身帶著傷痕滿心充滿悲痛的落魄人兩個都已徹底失敗了的人。
可是天地間還是只有他們兩個人。
當他們兩個人面對面的站在那里時世上別的人仿佛都已不再存
“你就是司馬群?”
“你看我是不是?”
“我看你實在不像英雄無故的司馬群實在不應該像是你這么樣一個人。”朱猛說:“但是我知道你就是司馬群一定是。”
“為什么?”
“因為除了司馬群外天下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會像你這個樣子。”朱猛說:“你的樣子看起來就好像則才一下子活活見到了八百八十八個冤死鬼。”
司馬居然同意。
“能夠一下子能見到八百八十八個冤死鬼的人確實不多可是也不止一個。”
“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朱猛問:“是不是還有個姓朱叫朱猛的人?”
“好像是的。”
朱猛大笑。
他的確是在大笑他平時聽到這種話的時候一定笑的他的笑聲有時連十里外都可以聽得到。
現在他也在笑只不過臉上連一點笑意都沒有笑聲連站在他旁邊的人都聽不見。
因為他根本連一點聲音部沒有笑出來。
沒有笑聲也沒有哭聲別的人非但笑不出連哭都哭不出來。
可是他們眼里都已有熱淚奪眶而出。
他們既不是朱猛也不是司馬群所以他們可以流淚。
可以流血也可以流淚。
他們剩下的也只有滿腔血淚。
朱猛環顧這些至死都不會再離開他的好男兒一雙布滿血絲的大眼中仿佛又有鮮血將要迸出。
“這一次我們敗了徹底敗了”他嘶聲道:“可是我們敗得不服死也不服。”
“我知道”司馬群黯然:“你們的事找已經全都知道。”
“可是我們來的時候你并不在長安。”
“是的那時候我不在。”司馬長嘆:”我不知道你會來得這么快。”
“所以你單騎去了洛陽?”
“我本來想趕去單獨見你一面把我們之間的事徹底解決。”司馬逍“由我們兩人自己解決。”
“你真的這么想?”
“真的。”
朱猛忽然也長長嘆息:“我沒有看錯你我就知道當時你若在長安。至少也會給我們一個機會堂堂正正的決一死戰。”
他的聲音里充滿悲憤:“我們本來就是來死的要我們死在這種卑鄙的陰謀詭計中我們死得實在不服。”
“我明白。”
“但是我并不怪你當時你若在長安絕不會做出這種卑鄙無恥的事來。”
“你錯了。”司馬群肅然道:“不管當時我在不在這件事都是我的事。”
“為什么?”
“因為那時候我還是大鏢局的總瓢把子只要是大鏢局屬下做的事我都負全責。”司馬群道:“冤有頭債有王這筆債還是應該由我來還。”
“今日你就是來還債的?”
“是。”
“這筆債你能還得清?”朱猛厲聲問“你怎么樣才能還得清?”
“還不清也要還”司馬群道:“你要我怎么還我就怎么還。否則我又何必來?”
朱猛盯著他他也盯著朱猛奇怪的是兩個人的眼睛非但沒有仇恨怨毒反而充滿了尊敬。
“你說你那時候還是大鏢局的總瓢把子。”朱猛忽然問司馬:“現在呢?”
“現在我無論是個什么樣的人都跟這件事全無關系。”
“為什么?”
“因為你還是朱猛我還是司馬群。”
這個在別人眼中看來已經徹底失敗了的人神情中忽然又露出了帝王般不可侵犯的尊嚴。“今日我要來還這筆債就因為你是朱猛我是司馬群這一點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變的。”
司馬群說:“就算頭斷血流家毀人亡這一點也不會變。”
——是的是這樣子的。
——頭可斷血可流精神卻永遠不能屈服也永遠不會毀滅。
這就是江湖男兒的義氣這就是江猢男兒的血性。
朱猛凝視著司馬群神情中也充滿了不可侵犯的尊嚴。
“你是我一生的死敵你我冤仇相結已深已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而死”朱猛說:“為了這些屈死的冤魂你我也已勢難并存。”
“我明白。”
“我朱猛縱橫江湖一生揮刀殺人快意思仇從未把任何人看在眼里。”朱猛說:“只有你你司馬群。”
他的聲音已因激動而顫抖:“你司馬群今日請受我朱猛一拜。”
他真的拜倒。這個永不屈膝的男子漢竟真的拜倒在地下拜倒在司馬群面前。
司馬群也拜倒。
“我拜你是個真正的英雄是條真正的男子雙。”朱猛嘶聲的說:“可是這一拜之后你我便將永訣了。”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因為我還是會殺你我別無選擇余地。”
司馬群肅然道:“是的。人在江猢本來就是這樣的。你我都已別無選擇余地。”
“你明白就好。”朱猛的聲音更嘶啞“你明白就好。”
他站起來再次環顧他的屬下。
“這個人就是司馬群就是毀了我們雄獅堂的人。”朱猛說得低沉而緩慢:“就為了這個人要造成他空前的霸業我們的兄弟已不知有多少人慘死在街頭連尸骨都無法安葬我們的姐妹已不知有多少人做了寡婦有的人為了要吃飯甚至已經淪落到要去做婊子。”
大家默默的聽著淚眼中都暴出了血絲拳頭上都凸起了青筋。
“我們每個人都曾在心里過毒誓不取下他的頭顱誓不回故鄉。”朱猛說:“就算我們全都戰死也要化做厲鬼來奪他的魂魄。”
他指著司馬群:“現在他已經來了他說的話你們都已經聽得很清楚。”
朱猛道:“他是還債來的血債一定要用血來還。”
他的目光刀鋒般從他的屬下臉上掃過:“他只有一個人他也像我們一樣已經眾叛親離、家破人亡但是我們最少還有這些兄弟我們要報仇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他一個人絕不是我們這些人的對手。”
朱猛厲聲道:“你們的手里都有刀現在就可以拔刀而起將他亂刀斬殺在這里。”
沒有人拔刀。
大家還是默默的聽著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司馬群一眼。
朱猛大喝:“你們為什么還不動手難道你們的手都已軟了?難道你們已經忘了怎么樣殺人?”
阿根忽然沖過來伏倒在司馬和朱猛面前五體投地。
“老總我知道你跟我到這里來就是準備來死的”阿根說:“老總你求仁得仁死而無憾你死了之后阿根一定會先安排好你的后事然后再跟著你一起去。”
司馬趔群大笑:“好好兄弟”他大笑道“好一個求仁得仁死而無憾。”
忽然間“哨”的一聲響一把刀從一個人手里跌下來跌落在地上。
朱猛對著這個人厲聲問:“蠻牛你一向是條好漢殺人從來也沒有手軟過現在怎么連刀都握不住了?”
蠻牛垂下頭滿面血淚。
“堂主你知道俺本未做夢都想把這個人的腦袋割下來可是現在……”
“現在怎么樣?”朱猛的聲音更凄厲:“現在你難道不想殺他?”
“俺還是想可是叫俺這么樣就殺了他俺實在沒法子動手。”
“為什么?”
“俺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蠻牛也跪下來用力打自己的耳光打得滿臉是血:“俺該死俺是個該死的孬種俺心里雖然知道可是堂主若是叫俺說出來俺卻說不出。”
“你孬種你說不出我說得出”朱猛道:“你沒法子動手只因為你忽然現咱們天天想要他命的這個人是條好漢他既然有種一個人來見咱們咱們也應該以好漢來對待他咱們若是這么樣殺了他就算報了仇也沒有臉再去見天下英雄。”
他問蠻牛:“你說你心里是不是這么樣想的?”
蠻牛以頭碰地臉上已血淚模糊。
朱猛刀鋒般的目光又一次從他屬下們的臉上掃過去。
“你們呢?”他問他這些已經跟著他身經百戰九死一生、除了一條命外什么都沒有了的兄弟們:“你們心里怎么想的?“
沒有人回答。
可是每個人握刀的手都受傷了。
他們雖然已失去一切卻還是沒有失去他們的血氣義氣和勇氣。
朱猛看著他們一個個看過去一雙疲倦無神的大眼中忽然又有了光忽然仰面而說:“好這才是好兄弟這才是朱猛的好兄弟朱猛能交到你們這樣的兄弟死了也不冤。”
他轉臉去問司馬群“你看見了吧我朱猛的兄弟是些什么樣的兄弟?有沒有一個是孬種的?”
司馬群的眼睛已經紅了早就紅了。
但是他沒有流淚。
他還是標槍般站在那里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朱猛我不如你連替你擦屁股都不配。”他說:“因為我沒有你這樣的兄弟。”
這句活不是別人說出來的這句活是司馬群說出來的。
天下無雙的英雄司馬群。
朱猛眼中卻沒有絲毫得意之色反而充滿了悲傷仿佛正在心里問自己:
——我們為什么不是朋友而是仇敵?
這句話當然是不會說出來的朱猛只說:“不管怎樣你對得起我們我們也絕不會對不起你。”他說:“只可惜有一點還是不會變的。”
他握緊雙拳:“我還是朱猛你還是司馬群所以我還是要殺你。”
這也是一股氣就像是永生不渝的愛情一樣海可枯石可爛這股氣卻永遠存在。
就因為有這股氣所以這些什么都沒有連根都沒有的江湖男兒才能永遠活在有血性的人們心里。
朱猛又道:“你剛才也說過這本來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本來就應該由我們自己解決。”
他問司馬群:“現在是不是已經到時候了?”
“是。”
朱猛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說:“給司馬大俠一把刀。”
蠻牛立刻拾起了地上的刀用雙下送過去一把百煉精鋼鑄成的大刀刀口上已經有好兒個地方砍缺了。
“這把刀不是好刀”朱猛說:“可是在司馬群手上無論什么樣的刀都一樣可以殺人。”
“是。”司馬群輕撫刀鋒上的卷缺處:“這把刀本來就是殺人的刀。”
“所以我只想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你能殺我刀下千萬不要留情。”朱猛的聲音又變為凄厲:“否則我就算殺了你也必將抱憾終生。”
他厲聲問司馬:“你想不想要我朱猛為你抱憾終生?”
司馬群的回答很明白:“找若能一刀殺了你你絕不會看到我的第二刀。”
“好”朱猛說:“好極了。”
刀光一閃朱猛撥刀。
小室中所有的人都避開了這些人都是朱猛生死與共的好兄弟。
可是他們都避開了。
人生自古誰無死死死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男子漢的尊嚴和義氣卻是絕對不容任何人損傷的。
朱猛橫刀向司馬:“我若兀在你的刀下我的兄弟絕下會再找你。”
他說:“朱猛能死在司馬群的刀下死亦無憾。”
可是他還是忍不住要回頭去看蝶舞一眼這一眼也許就是他最后一眼。
——我若死在你的刀下只希望你能替我照顧她。
這句話也是不會說出來的。朱猛只說:“你若死在我的刀下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妻子兒女。”
“我的妻子兒女?”司馬群慘笑“我的妻子兒女恐怕只有等我死在你的刀下后才能去照顧他們了。”
朱猛心沉。
直到現在他才覺司馬的悲傷痛苦也許遠比他更重更深。
但是他已拔刀。刀已橫。
心也已橫了。
生死已在一瞬間這個世界上恐怕已經沒有任何事能阻止他們這生死一戰。
但是就在這時候就在這一瞬間一
“朱猛。”
他忽然聽見有人在呼喚聲音仿佛是那么遙遠那么遙遠。
可是呼喚他的人就在他身邊。一個隨時都可以要他去為她而死的人。
一個他在夢魂中都無法忘記的人。
去者已去此情未絕;
為君一舞。化作蝴蝶。
朱猛沒有回頭。
他的刀已在手他的死敵已在他刀鋒前。他的兄弟都在看著他。他已不能回頭他已義無反顧。
“朱猛”呼喚聲義響起:“朱猛。”
那么遙遠的呼喚聲又那么近。
那么近的呼聲又那么遠遠入浪子夢魂中的歸宿。
浪于的歸宿遠在深深的深深的傷痛中。
朱猛回頭。
又是“當”的一聲響朱猛回頭回頭時刀已落下回頭時蝶舞正在看著他。
她看見的只有他他看見的也只有她。
在這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已不存在所有的事也都已不存在了。
所有的一切恩怨仇恨憤怒悲哀都已化作了蝴蝶。
蝴蝶飛去。
蝴蝶飛去又飛來是來?是去?是人?是蝶?
“朱猛朱猛你在不在?”
“我在我在我一直都在。”
他在。
寶刀不在雄獅不在叱咤不可一世的英雄也已不在。
可是他在。
只要她在他就在。
“朱猛我錯了你也錯了。”
“是的我是錯了。”
“朱猛我為什么總是不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樣對我的?你為什么總是不讓我知道?”蝶舞說:“你為什么總是不讓我知道你是多么喜歡我?我為什么總是不讓你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一個喜歡我的人?”
沒有回答有些事總是沒有回答的因為它根本就沒有答案。
“朱猛我要死了你不要死。”蝶舞說:“我可以死你不可以死。”
她的聲音就如霧中的游絲。
“我已不能再為你而舞了但是我還可以為你而唱。”蝶舞說:“我唱你聽我一定要唱你一定要聽。”
“好你唱我聽。”
沒有了。
沒有人沒有怨沒有仇恨除了她要唱的歌聲什么都沒有了。
于是她唱。
“寶髻匆匆梳就鉛華淡淡妝成;
青煙紫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
相見不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游絲漸走更遠更停。
她唱她已唱過。
她停。
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已停止至少在這一瞬間都已停止。
人間已不再有舞也不冉有歌人間什么都已不再有。連淚都不再有。
只有血。
朱猛癡癡的站在那里癡癡的看看她忽然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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