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都沒有三歲之前的記憶,但維沙爾的記憶力很好。
他甚至記得出生時的感受。
那道包裹著他的溫暖液體,在一陣劇烈的動蕩后,墜入深淵般飛快流逝,他順著流逝的液體,從泛著橘黃光芒的、溫暖的母體,來到了飄雪的人間。
那是一個冬天。
那是基地有史以來,最寒冷的一個冬天,而在這個冬天之前,暴烈的酷夏熱死了很多人。
維沙爾的母親熬過了夏天,卻沒熬過冬天,她只來得及給襁褓中的嬰兒留下一個名字,就撒手人寰了。
維沙爾被一個男人收養了。
那個男人有著煙霧般彌散的長發,泛著淡淡的灰色。
維沙爾被男人秘密地養大。
五歲之前,維沙爾一直以為,世界就是這個樣子。
他的出生是一場告別,他告別了溫暖的羊水,告別了母親的心跳,告別了一切陪伴他,庇護他的東西。
在脫離母體的那個瞬間起,他的世界就是一場漫長的冬天。
直到他見到了零。
可憐的幼崽,你的父親真是不稱職。浸泡在培養罐中的異種說,三百年來,我見過許多和你一樣的幼崽,但即使是最饑餓的歲月里,他們的臉頰都比你豐滿。
小小的維沙爾穿著白大褂,衣擺拖到了地上。
他看著培養罐,里面漂浮著一只畸形的肉團。
他本以為,這個肉團已經死了。
你是誰維沙爾問。
我畸形的肉團發出一聲低笑。
那笑聲直接傳入了維沙爾的大腦。
他們并非通過空氣中傳導的聲波交流,而是另一種更直接,更隱秘,更需天賦的方式。
——精神。
——亦或,靈魂。
讓我想想,呣……肉團發出極具人性的嘆息聲,我是零,舊時代和新時代的見證者,上一紀文明的遺塵。我曾親眼目睹高墻筑起,太陽隕落——此世已是永夜,而你們的月亮就要西沉。
五歲的維沙爾艱難地理解這些晦澀的語。
維沙爾是偷跑出來的,還沒等他想明白,穿著白大褂的研究員就找到了他。
維沙爾!研究員訓斥道,你怎么可以亂跑!
維沙爾溫馴地低頭。
維沙爾安靜地跟在研究員身后,仿佛一只柔順的羔羊。
維沙爾回到了小黑屋。
房門砰地關上。
維沙爾轉身,拖地的白大褂絆了他一跤。
他摔倒了,露出布滿針孔的胳膊。
維沙爾呆滯地躺在地上。
真冷啊。
維沙爾想道。
哎呀!可憐的幼崽!大腦中,那個咋咋呼呼的聲音再次響起,你的待遇還不如我呢。
維沙爾不說話。
現在的人類,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那個聲音嘆氣道。
維沙爾猶豫了一會兒:對不起。
……你是最不該說對不起的那個人。良久,那個聲音復雜地說。
又過了一陣,那個聲音說:你還不站起來嗎我可沒辦法扶你。
維沙爾緩慢起身。
維沙爾緩慢起身。
從此,維沙爾和零成為了朋友。
《異種圖鑒》一次聊天中,零對維沙爾的問題表示不屑,我的確在那本書上,因為我是被你們活捉的第一只異種。編號好像是s-0。
維沙爾翻開第一頁。
一只通體燦金的異種印刷在書頁上,三只眼睛呈三角陣狀鑲嵌在額頭上,羽毛似的鱗片覆蓋在體表,仿佛一輪墜地的太陽。
好漂亮……維沙爾驚呼道。
但是,維沙爾回憶培養罐里的畸形肉團。
好丑……維沙爾低聲道。
說誰丑呢!
對不起!
你說得對,現在的我真是丑極了。零說,但是啊,還是那句話,那個家伙的下場,還不如我呢。
維沙爾疑惑地歪頭:誰
你無需知道他是誰,他的存在,已經被掌權者刻意隱去了。零的聲音有些唏噓,你只需知道,他筑起了基地的高墻,人類將他稱為筑墻者。
維沙爾了然:是他!
這一次輪到零疑惑了:你知道他
知道!維沙爾興奮地回答,父親和我講過他的故事!
維沙爾的父親,或者說,維沙爾的養父,是上一任研究所所長的弟子。
上一任所長,因為犯下重罪,已經被首長親自流放。
身為罪人的弟子,維沙爾的養父也被牽連,從研究所的明日之星,一下子跌落成角落里的塵埃。
維沙爾和零之間的話題,一下子變多了。
他們從墻內聊到墻外,從太陽聊到大海,從現在聊到過去,再聊到未來。
我想到墻外去。維沙爾說。
這不可能。零說。
你想要自由嗎
……什么
你想要自由嗎維沙爾再次問,我帶你走,我們到墻外去。
零猶豫了。
零注視著體內。
他近乎腐爛的肉身里,孕育著一個米粒大小的孢子。
小小的孢子。
小小的人類。
他們都在長大。
再等等吧。零含糊地回答,還沒到時候呢。
但一陣劇烈的痛意喚醒了沉睡的零。
零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神色匆忙的人類打開了培養罐,從他腐爛的身體里,剖出了那枚他視若生命的孢子。
研究所又發生了一場權力的更迭,這是人類亙古上演的戲碼。
但零不關心這個。
他只關心自己的孢子。
我跟你走!零對維沙爾匆匆地說。
但說完話,零才注意到維沙爾的不對勁。
在零的感知里,維沙爾仿佛一把燃燒的柴薪。
他飛快地燃燒著,他的生命力被某樣東西瘋狂透支了,精神力變得空前強大,也空前脆弱。
他們對你做了什么零憤怒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