卵子在嚴密的監控中逐漸成熟。
時機一到,醫生給我注射了一種簡稱hcg的激素,告訴我三十六個小時之后開始進行穿刺取卵。名字聽起來嚇人,由于使用了麻醉,整個過程我基本上是睡過去的,沒有任何感覺。完成之后只是覺得小腹微微有些痛疼,醫生說這是正常現象。
由于好奇和信心十足,所有的檢查我都積極配合。ivf的過程果然繁瑣,有時一天要去幾趟,有時天天都要去。我讓瀝川仍舊去公司上班,不必次次陪我。有時檢查完畢,我會在停車場上見到等我的瀝川,但我拒絕他陪我見醫生和做各項檢查。辛格告訴我,瀝川對我的情況了如指掌,因為他一天至少打一次電話,詢問所有的細節和程序。穿刺那一天,他一直守在手術室的門外。見我衣冠楚楚地出來,笑而不語。后來的幾天他都顯得很輕松,大約是被我滿不在乎的精神感染了。
三天后,三個健康的胚胎被植回我的子宮。這次不算外科手術,不需要麻醉,我也不覺得很痛。結束后醫生讓我在床上靜靜地躺幾個小時,瀝川給我帶了一本偵探小說,我讀了幾頁,看不進去,和他聊天。
看得出他的淡定是裝出來的,因為他不肯安安靜靜地坐下來,而是拄著拐杖在病房里走來走去。我悄悄地想,十四天之后的孕檢他會不會更緊張?
“哎,瀝川,別擔心。我們一定會成功的!”我信心十足地向他舉拳。
他抓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摩挲:“答應我,小秋,就試這一次好嗎?如果不成功就不再試了。”
“為什么?”
“看見你天天這樣又是打針又是抽血,我快崩潰了。”
“奇怪,打針和抽血,這不是以前你經常干的事嗎?我覺得你至少比我習慣啊!”
“我不習慣。”他輕聲說,“上次你的腿手術,我在醫院外面站了一夜。后來你越病越重,我每次看見那個艾松都想掐死他,到現在一想這事兒我還恨他。”
“那你當時進來看我嘛,真是的,那么狠心。我當時可是恨死你啦。”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想……也許那樣你會快些moveon,投入到艾松的懷抱。”
“你少來啦!像我這樣意志堅定的人,是不會輕易改弦易轍的。”
“改什么?”他沒聽懂。
“改變目標的。”
“小秋,你的意志真堅定,我真是太佩服你了。放在革命年代你就是個英雄了。如果是抗美援朝,碉堡都不知道被你炸了多少個了。我慘淡凄涼的人生,就靠你來指點我前進了。”
“瀝川,什么時候變得這樣貧嘴了?”
回家的時候我拉著瀝川拐進一家嬰兒用品商店,買了一套粉紅色的小衣服。
我們都喜歡女孩。
瀝川一聲不響地去柜臺交錢,熱情的售貨員向我積極推銷:“這位太太,你們的嬰兒車買了嗎?奶瓶買了嗎?初生嬰兒的尿布買了嗎?還有包嬰兒的小綿毯、小帽子、小手套?電動吸奶器?嬰兒床?全套的發聲小玩具?”
瀝川神色極淡:“不著急。”
“本店這周有酬賓活動,所有商品一律八折,不要錯過時機喲!”
“嗯,”我笑了笑,將一雙玻璃奶瓶扔進購物車,“那就再買對奶瓶吧。”
“好吶!”
瀝川瞪了我一眼。
“瞪什么,實在生不出孩子,這瓶子也可以用來裝醬油的。”
轉眼到了第十四日,晨起用試紙驗孕,我失魂落迫地從洗手間走出來。
沒有我期待的符號。
瀝川上前擁抱我,低聲安慰。
“先別氣餒,試紙會有失誤,血檢的結果才最可信。”我看著紙盒上大大的幾個“99.9%的準確率”不信邪地說。
瀝川沒說什么,帶我駕車去診所,去得太早沒開門,我們在門外的咖啡館里枯坐,等了足足一個半小時。
抽完血后,瀝川帶我去了附近的一家法國餐館。我并不是很喜歡法國菜,不是因為不好吃,而是因為量太少。我懷疑法國廚師都是練過太極的,若大一個白色的碟子,當中一小塊魚,配上各種顏色的湯汁,堆成很藝術的形狀,很別致地呈上來。味道不錯,就是吃完了還餓,不得不用甜點塞肚子。
可是法國菜的確能耗時間。開胃菜、湯、魚、燒烤、沙拉、甜點一道一道地上,我強掩著心底巨大的失落和焦躁,保持鎮定地和瀝川閑扯。
我甚至給他講了三個國產小笑話。
瀝川不怎么聽得懂,我一個一個地解釋給他聽。
“別著急,小秋。”他握了握我的手,“等會兒我去看看新聞,看什么地方有龍卷風了、水災了、地震了,咱們可以去領養幾個孤兒,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誰說我著急了?我有打持久戰的準備。”
過了一天,血檢結果出來了。沒有懷孕。
辛格說,失敗是很正常的,畢竟ivf的成功率真連一半都沒有。何況瀝川的精子質量并不特別好。他建議我先休息一段時間,心態和體力都調整好了再說。
他沒有建議我做第二次,看來瀝川給他施加了壓力。
我堅決搖頭:“我不等,馬上開始第二輪。”
辛格看了看瀝川,說:“你太太很有主見。”
瀝川苦笑:“是的,沒人能改變她的決定。不過,凡是我妻子想要的東西,最后都能得到。”
直到第四次ivf我才得到懷孕的消息。那時瀝川已開始了他的第二輪心理治療。屢次失敗對他來說打擊慘重。而我在失敗之后的強顏歡笑和偽裝樂觀更讓他心痛如割。他開始頻繁失眠、皮膚過敏、而且越來越沉默寡。霽川懷疑他得了抑郁癥,強拉著他去看了幾次心理醫生。
其實瀝川的心理素質極其堅強,不然早就被癌癥擊垮了。可是他同時又是個情感豐富、善于內省的人,尤其不能看見親人受苦。他總把這一切都想成是自己的過錯,然后沉浸在不安和自責之中。霽川和rené開始輪流勸我放棄ivf:“你們可以□□嘛,想要幾個都可以,瀝川絕對支持你。”
我知道,他們擔心瀝川的健康,怕他承受不了ivf失敗的打擊而出現病情惡化。
于是我說:“這樣吧,我對瀝川宣布放棄ivf。然后你們倆將他弄到別的國家去住兩個月。”
兩個人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個瘋子。齊齊地說:“那你呢?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我一抱胳膊:“留在這里,換一家診所,繼續ivf。只是一切都向他隱瞞,免得他過度擔心。”
“小秋,”霽川氣得直咬牙,“你就不可以改變主意嗎?”
“不可以。”
人的忍受力真是有彈性。瀝川如此緊張,明明從頭到尾受折騰的人是我,我卻感覺麻木。
霽川勉強配合我的計劃,找個工程將瀝川誆到墨西哥住了兩個月。而我則聲稱自己不適應墨西哥的氣候,且手頭接了一本書的翻譯,寧愿在家里等他回來。
rené連忙也說,我剛做完ivf,需要多多休息,不合適跟著瀝川坐飛機東奔西走。
就這么瞞天過海了兩個月,瀝川從墨西哥回來,我在機場上喜滋滋地向他報告了懷孕的消息。
天天跑工地,曬得黑頭黑腦,我差點沒認出他。但這消息讓他嚇了一跳,興奮得臉都紅了,將行李往地上一扔,悄悄將我拉到一邊,問道:“小秋,你不聽我的話又去ivf了?”
“是的,原諒我吧,阿門。”
“醫生……他怎么說?”
“我換了一個醫生,一切正常。還有,把耳朵低下來,”我小聲說,“是雙胞胎。”
“真的嗎?”他一把摟住我,“天啊!這不是夢吧!”
“當然不是!”
就分娩的過程來說,除了需要注射一段時間的孕酮以及不時需要進行血液和b超檢查之外,通過ivf懷孕和一般的懷孕并無很大區別。這其間我們的各種擔心——擔心我的健康、擔心ivf引發的綜合癥、擔心流產、擔心胎兒異常——一切的擔心在醫療數據都指向正常之后漸漸消失。像所有將要做父母的夫婦一樣,我們進入了興奮的待產期。
八周之后,我離開了ivf的專門診所,被轉入到一位普通的婦科醫生手中。
“瀝川,現在我是普通產婦了。”我激動地說,“我終于成了普通產婦!”
是啊,此時此刻,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做個普通人,擁有普通人該有的一切。
我們很快知道那是一對女兒,給她們起名為安安和寧寧。
健康和幸福,這是我們對孩子此生的最大期望。
瀝川和我一起去上了一門“如何第一次當父母”的課。這是政府資助的項目,我們和許多同樣的夫婦在一起學習分娩的技巧和新生嬰兒的常識,一起看分娩的錄相。回家的路上我問瀝川有何感想,瀝川說:“嗯,過程相當血腥。”
“是的,我本來不害怕的,現在有些怕了。”
“或許你愿意考慮剖腹產?”他建議,“畢竟這是你的第一次,又是兩個孩子。”
“我可以正常生產,要相信大自然的力量嘛!”
“那就——早點打麻藥?要不你會像電視里的女人那樣慘叫的。”
“不要麻醉。我姨媽說,麻醉有副作用,對胎兒不好,產婦恢復得慢。”
“小秋,自從ivf之后,你覺不覺自己變得很霸道?”
“哼,我霸道有資本呀!我成功啦!”
“那你能讓我來開車不?這么大的肚子你也不嫌開車累得慌?”
“不累。我喜歡開車,這車大,開著也舒服。你老實坐著,好好休息。”
“真是變成女王了……”
沒想到分娩的日子提前到來。
那天離預產期還差五天,吃完晚飯我們一起出去散步,走著走著我突然停了下來。
“怎么了?不舒服?”
“我想……可能是破水了。”我吐了吐舌頭。
“我去叫救護車。”他掏出手機。
“別叫了,咱們自己走回去,你開車送我不就成了?”我說,“你不記得老師說,就算破了水,離生孩子還差得遠。去了醫院沒準還會被請回來呢。”
瀝川緊張地看著我:“你……你還能走?”
“能啊。”
“會不會現在就要生了?”
“那有那么快?醫生不是說第一胎特別慢嗎?一般都要七八個小時的。”
“雙胞胎會快點吧?”
我拉著他飛快走回院子,坐上車。瀝川說:“等等,我去拿準備好的東西。”
我們將新生兒用品準備好了一個大包,就放在門口,隨時待命。
瀝川拎著一個大包出來,我發現他在包里還塞了三個網球。
車開得飛快,我問他:“你帶網球干嘛?”
“不是說背痛的時候可以用這個按摩嗎?”
“有這種說法嗎?”
“那堂課你沒去。講如何給孕婦按摩減輕疼痛的。”
“就靠這三個小球?你也信?”
“總之你肯定會痛,我就用這個給你按按。”
進了醫院,產科醫生曼菲爾先生已經到了,寒暄了幾句,做了檢查,說既然破了水就今天生吧,先打催產素。
那是位男醫生,長得五大三粗,說話不緊不慢,看形象特像碼頭工人。
宮縮開始的時候,我痛得亂叫,堅持不打麻藥。
“天啊,怎么能這么痛呢?”見我陣陣哀嚎,女護士看了我一眼,笑道:“才開一指就痛成這樣,你還堅持不要麻醉。”下之意,自找苦吃。
“那就請麻醉師來吧。”瀝川說,“請他立即來好嗎?我覺得我太太快受不了了。”
“不要啊……我再忍受一下……”
瀝川不理我,對醫生說:“請立即給她麻醉。”
他的聲音很果斷,幾乎是在吼。
有針刺入我的脊背。痛感立即消失了,但仍然感覺得到一陣陣宮縮。
產房里只有一位女護士在教我如何用力,如何呼吸,不停地說“push,push,push,push……”
她的聲音又尖又大,一聲高似一聲,似乎覺得我不夠用力。
我趁空問瀝川:“怎么這里就她一個人啊,難道沒別人了嗎?醫生呢?”
“是這樣。現在產道還沒完全打開,這位助產士幫你用力,快要出來的時候她會通知醫生的。”
“這樣啊……太不重視了……我這可是雙胞胎啊。”
“這個過程很長的,有時要花好幾個鐘頭,沒理由讓醫生大人干等著啊。再說,他很大牌的,一般最后幾分鐘才會來。當然,中間他會來查房,看看表格什么的。我堂姐生孩子的時候就是這樣。”
“那他現在干什么?睡覺嗎?”
“可能在打游戲。我剛才看見他的辦公室里有一個psp。”
“鬧心死了,遇見這種不務正業的醫生!”我用中文低聲罵道。
過程果然漫長。
一直到半夜三點四十分,曼菲爾醫生才姍姍來遲。我正做完push,閉眼休息。再睜眼時,屋里不知什么時候來了一大群人,曼菲爾和瀝川不算,除了六位護士,還有一位兒科大夫,負責新生兒的檢查。
三點五十七分,老大安安出來了。四點零六分,老二寧寧也出來了。
一切順利。
激動的瀝川被醫生拉住剪臍帶。剪了幾次都沒剪斷,后來他說,他下不手,臍帶又軟又滑,構造看上去比電纜還復雜,他都不忍心剪斷。
產房里萬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我卻因為出血而感到虛脫。那一刻瀝川緊緊握住我的手,而我卻看向窗隙一角墨藍色的星空。
我聽見嬰兒呱呱的啼聲,聽見瀝川告訴我她們是多么地完美。
我看見兩張手掌大小的臉蛋。
“恭喜你!王太太!是一雙美麗的女兒。”醫生對我說。
我輕輕地松了一口氣。
是我太貪婪了嗎?是我向老天要得太多了嗎?
如果我不要,這些會得到嗎?
安安和寧寧,謝謝你們給了我和瀝川做父母的機會。感謝蒼天,送來這份珍貴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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