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號稱春城,其實冬天還是很冷,不是北方的那種冷,是濕冷。
我和瀝川穿的是一模一樣的衣服:灰色高領毛衣,牛仔褲,旅游鞋,外套一件深藍色的風衣。瀝川說,這種打扮,走到路上,一看就是一對情侶。其實,除去手中那根無法離開的手杖,瀝川穿任何衣服都像香水廣告的模特。而我,走在大街上,對著玻璃孤芳自賞,自詡有兩分姿色,和瀝川的相比,就太普通了。我都不大好意思和他走在一起。
因為擔心過敏會引起皮膚感染,瀝川在我的苦苦哀求下,沒有戴假肢。他在自己的blackberry上計劃了我們一天的日程:早上去官渡古鎮吃小鍋米線,購物,從姨媽家回來去大觀樓,蓮花公園,有力氣的話爬一下西山。晚上去金馬坊,到駝峰酒吧喝酒,去ldw吃米線。瀝川的一大特色是,他每天早上起來,洗漱完畢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一個“tolist(今日要事)”,并時時檢查他的各種計劃:周計劃、月計劃、年計劃、五年計劃,自認為是個很會安排時間的人。
瀝川還有一個特色就是學中文喜歡偷懶。比如在路上,如果看見什么招牌是英文的,哪怕是拼音,他就不記中文了。我問他,什么是ldw?
“老滇味啊!”他得意,覺得比我更云南。我暈。
我姨媽捧著大菜籃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很復雜。姨父只是莫衷一是地笑笑,我知道他比較好對付。剩下兩位表姐和姐夫,袖手旁觀。小男孩豆豆,東張西望。
“姨媽,這是王瀝川。我的……”我舔了舔嘴唇,“朋友。”
瀝川微微頷首:“姨媽,您好。”
我不得不說,此時的瀝川目光深邃,神態矜持,氣質清貴,語坦蕩,給人一種攝人的魄力和壓力。
我姨媽打量著他,半天,點了個頭,沒有說話。
倒是我姨父開了口:“明白了,你這丫頭就是為了他,和你爸大鬧了一場。大年三十,離家出走。”
我臉皮挺厚地點點頭:“姨父,我買了您喜歡的糯米茶。”先找軟的捏,個個攻破。
“哎呀,又要你破費。”姨父不顧姨媽鐵青著臉,笑呵呵地。看樣子他還想再說兩句緩和氣氛,剛要張口,姨媽生生打斷他:“小秋,外面挺冷,到屋里坐去吧。”她指示我表姐夫:“小高,你幫小秋提下東西。”
她的話里,完全沒有邀請瀝川意思。
立時,我的脖子有些發硬,伸手將瀝川一挽:“不了,姨媽。我和瀝川還有點事,改天再來給您拜年。”
自從我媽去世,姨媽在我們家,就有特殊的權威。我爸常常把她看作是我媽的一道影子,對她是又親又敬。可是,我騎了十個小時的自行車從個舊跑出來,不是為了讓瀝川站在我姨媽面前,忍受恥辱。
瀝川將我的手輕輕一捻,淡淡的說:“小秋,好不容易來趟昆明,應當看看姨媽。我下午再來接你。”
然后,他平靜地對所有的人都笑了笑,說:“祝大家新年快樂。”說罷,放開我的手,走向自己的汽車。司機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站了出來,為他拉開車門。
就在這時,我姨父忽然大聲道:“等等,王先生。難得來趟昆明,請和小秋一起上來喝杯茶吧。”
珠珠姐趁機說:“是啊是啊,我們買了很多菜,一起吃個便飯吧!”
我姨媽對這兩個吃里扒外的人怒目而視。
大家一起走到宿舍門口,我姨媽看著瀝川,說:“王先生,樓上不好走,你需要人背你上去嗎?”
“不需要,姨媽。”瀝川說,“您先請。”
除掉話音里的挑釁,姨媽其實說的是實話。她家住七樓,樓梯又窄又陡,每層樓的轉彎處還堆滿了雜物。就是常人上樓都不停地變換身子才得通過。就是這種房子,當年我姨父若不是憑勞動模范的資格,還分不到。
自家人熟門熟路,只聽見蹬蹬蹬幾聲,我姨媽、姨父、表姐、豆豆、表姐夫們都不見了。剩下我陪著瀝川,一步一級,慢慢往上走。到了三樓,瀝川倚著墻壁,稍稍休息了一下。他說:“你別老站在我后面。萬一我摔倒,你豈不是要跟著跌下去?”
我說:“我就是要跟在你后頭。萬一跌倒了,還可以攔著你。”
他沒再多說,用拐杖點了點樓梯,示意我先上去。
沒辦法,我只好走在他前面去。繼續陪他往上走。
走到六樓,我一眼瞥見他鞋帶有些松,正打算彎腰下去替他系好。他攔住我:“我自己來。”
“這個也跟我搶?”我白了他一眼。三下五除二,把繩結拉得死死的。
“上次你這么一系,害得我只好用剪刀剪開。”他嘀咕了一句。
我站起身,問:“你該不會連那雙鞋也扔了吧?”
“可不是。”
得,這人從來不拿錢當錢,我跟他較什么勁呢。
到了七樓,姨媽家的人早已進了屋,只有姨父還守在門邊替我們拉著彈簧門。瀝川連忙上前將門拉住,我從他胸前擠進屋去。然后,他進門,替我脫了風衣,連同他自己的那件,一起交到敏敏手中。他殘疾的樣子,在眾人面前,一覽無余。我看見敏敏的身子微微一怔。其它的人,則都在極力掩飾驚奇的目光。
“坐這里吧,瀝川。”我指著客廳里唯一的一個有扶手的單人沙發,不由分說,就把他往那邊引。其實那是姨媽的專坐,她老喜歡坐在那兒打毛衣,看電視。
在公共場合,瀝川會堅持穿戴假肢,因為他的身體若沒有接受腔的支撐,很難坐穩。如果沒有假肢,在比較堅硬的椅子上端坐十分鐘他就開始覺得痛苦。
想不到瀝川迅速地覺察到了那個座位的特殊性,不肯坐:“我坐那張椅子上就可以了。”說完,徑自走到一個木椅子旁邊,坐下來。
表姐一個一個地派茶。
姨媽喝了一口茶,問道:“王先生什么時候來的昆明?”
“今天早上的飛機。”我替他說。
“王先生今年多大?”她橫了我一眼,又問。
“二十五。”
“你追我家小秋,追得還挺緊的呢。”
“不敢當,笨鳥先飛。”說這個人不懂中文,反應倒挺快。
“撲哧”,我和表姐一起笑,差點把茶噴出來。
“王先生……瀝川,是嗎?你在哪里讀書?和小秋是同學嗎?”姨父問。
“哎,你這老糊涂,一個十七,一個二十五,人家大我們家小秋八歲,怎么可能是同學?”姨媽數落他。
“我不是也大你八歲嗎?八歲挺好,吉利。”姨父不服氣地爭道。
瀝川說:“我已經畢業了,現在北京作建筑設計。”
姨媽點頭:“建筑設計倒是個好職業。王先生,你老家在哪里?”
開始查戶口了。
“唔……北京。”
“北京?北京房子很貴啊!小燕她媽上次探親回來說,一個簡單的兩室一廳,就賣一百萬。你說,北京人一個月得掙多少錢,才不當房奴?”
“姨媽,瀝川在北京,收入不錯。”我三兩語,堵住她的嘴。
“你知道,兩個人在一起,錢不是最重要的。”姨媽話鋒一轉,“重要的是,一個男人,要懂得負責。”
話里有話,瀝川保持沉默,一副衷心接受組織教育的樣子。
“王先生,你二十五歲,應當找和你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做朋友。小秋剛上大學,什么都還沒開始,樣子和心智還像個高中生。她自己沒有判斷力,王先生,你倒要幫幫她。”
“姨媽——”
“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姨媽板起臉。
瀝川避重就輕:“姨媽,小秋既能干又有主見,獨立生活的能力很強,我不覺得我需要幫她什么。”
可惜他不知道我姨媽和我爸是死黨。我爸的意志,她一向是堅定不移地執行者。不然,我爸那么倔的一個老頭,不會對她尊敬有加。當年我弟想到姨媽家過暑假,其實是想看《神雕俠侶》。我爸一聲叮囑,那個暑假,我弟不但沒看著《神雕》,連《新聞聯播》都沒看著。
“說到獨立生活的能力,”姨媽話鋒一轉,拿出殺手锏:“王先生的身體狀況,自己還需要人照顧。我們這些做家長的,怎能放心將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交給你?”
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恨過姨媽。因為這句話,我有點恨她。我開始啃自己的指甲。每當憤怒而無處發泄的時候,我就下意識地要咬自己。
瀝川拿開我的手。沉默片刻,說:
“姨媽,人生之中,旦夕禍福,難以預料。我不需要小秋照顧我,我會好好照顧小秋。請您放心。”
他說得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姨媽張了張口,無話可說,便向姨父使了一個眼色,讓他說話。
姨父沉吟片刻,說:“瀝川,你愛吃餃子嗎?我們今天包餃子。珠珠她媽,快去切菜吧。”
趁著姨媽怒氣沖沖走向廚房,姨父拍了拍他的肩膀:“別介意。你姨媽平時還是挺慈祥的。”
瀝川淡淡一笑:“哪里,姨媽說的也是實話。”
從進門的那一刻起,我一直在想找什么理由才可以帶著瀝川溜之大吉。可我上海的表姐夫一聽說瀝川做的是建筑,頓時就和他聊上了:“王先生做的是建筑設計?我在宏都地產,對這行里的人挺熟的,你在哪家事務所供職?”
“是家瑞士公司,cgparchitects。”
“聽說過,聽說過。王先生外語一定很好吧。北京的情況我不熟,上海有它的分部,行業聲譽非常棒。外觀和園林設計格外有名。就是生意太忙,我們拿錢請人,還排不上隊。上海分部有兩位外國設計師特別牛,可惜都不會中文,和他們講話要請專業翻譯,一小時五百塊。”姨夫轉頭看著我,說:“當時小秋發現自己的專業是英文,還老大不樂意。你看看,學好英文,一樣掙大錢。”
“現在北京總部倒請了幾位來自中國本土的設計師,相當優秀,溝通會方便很多。對了,姐夫在地產界具體做什么?”
“規劃,規劃部經理。”他遞過去一張名片,“以后我們在上海找設計師困難,可不可以來北京找你?”
“沒問題。對不起,我沒有名片,這是我的電話。你們公司的方先生,我在北京見過一面,還一起吃過飯呢。”
“哪個方先生?”
“方遠華。”
“那是總經理。”
“對,對。”
“原來王先生有這么多人脈。”姐夫笑容滿面地看著他,臉上已經明顯地寫著“喜歡”兩個字。
珠珠姐的男朋友也姓王,叫王裕民,他和珠珠同在一家房地產公司。裕民和珠珠一樣,只讀過夜大,后來有工作掙了錢,又在云南大學讀了一個研究生學位班。這種班入學容易學費也高,可是畢業后沒有學位證,只有一個畢業證,所以也不是正規的文憑。姨媽便不高興,一直不同意他們來往。姨媽當初極力想把她同事的一位清華大學畢業的兒子介紹給珠珠,兩人處了一段時間,珠珠不喜歡,主動和人家吹了。把姨媽氣個半死。這是裕民第一次上門,拎了一大堆貴重的禮物,看上去挺緊張。不料半路殺出個王瀝川,成了姨媽的主攻對象,他正好松一口氣。
“王先生,說來也巧,我在佳華·宏景,也是房地產公司。我搞的是銷售,業余還賣人身保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