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得門外一人朗聲說道:“誰活得不耐煩了,在這兒胡說八道?”三人本在激斗,聽
到聲音,各自向后躍開。陸冠英怕侯通海暴下毒手,拉著程瑤迦的手向后一引,橫刀擋在她
身前,這才舉目外望。只見門口站著一個青年道人,羽衣星冠,眉清目朗,手中拿著一柄拂
塵,冷笑道:“誰在說要把全真七子宰了?”侯通海右手挺叉,左手插腰,橫眉怒目,大聲
道:“是老子說的,怎么樣?”那道人道:“好啊,你倒宰宰看。”晃身欺近,揮拂塵往他
臉上掃去。這時郭靖練功已畢,聽得堂上喧嘩斗毆之聲大作,湊眼小孔去看。黃蓉道:“難
道這小道士也是全真七子之一?”郭靖卻認得這人是丘處機的徒弟尹志平,他兩年前奉師命
赴蒙古向江南六俠傳書,夜中比武,自己曾敗在他手下,于是悄聲對黃蓉說了。黃蓉看他與
侯通海拆了數招,搖頭道:“他也打不贏三頭蛟。”尹志平稍落下風,陸冠英立時挺刀上前
助戰。尹志平比之當年夜斗郭靖,武功已有長進,與陸冠英雙戰侯通海,堪堪打成平手。
程瑤迦的左手剛才被陸冠英握了片刻,心中突突亂跳,旁邊三人斗得緊急,她卻撫摸著
自己的手,呆呆出神,忽聽嗆啷一響,陸冠英叫道:“姑娘,留神!”這才驚覺。原來侯通
海在百忙中向她刺了一叉,陸冠英挺刀架開,出聲示警。程瑤迦臉上又是一紅,凝神片刻,
仗劍加入戰團。程大小姐武藝雖不甚高,但三個打一個,侯通海終究難以抵擋。他掄叉急
攻,想要沖出門去招集幫手,但尹志平的拂塵在眼前揮來舞去,只掃得他眼花撩亂,微一疏
神,腿上被陸冠英砍了一刀。侯通海罵道:“操你十八代祖宗!”再戰數合,下盤越來越是
呆滯,鋼叉刺出,忽被尹志平拂塵卷住。兩人各自使勁,侯通海力大,一掙之下,尹志平拂
塵脫手,但程瑤迦一劍“斗搖星河”,刺中了他右肩。侯通海鋼叉拿捏不住,拋落在地。尹
志平乘勢而上,一腿橫掃過去。侯通海翻身跌倒。陸冠英忙撲上按牢,解下他腰里革帶,反
手縛住。尹志平笑道:“你連全真七子的徒弟也打不過,還說要宰了全真七子?”侯通海破
口大罵,說三個打一個,不是英雄好漢。尹志平撕下他一塊衣襟,塞在他嘴里。侯通海滿臉
怒容,卻已叫罵不得。尹志平躬身向程瑤迦行禮,說道:“師姊是孫師叔門下的罷?小弟尹
志平參見師姊。”程瑤迦急忙還禮,道:“不敢當。不知師兄是哪一位師伯門下?小妹拜見
尹師兄。”尹志平道:“小弟是長春門下”。程瑤迦從沒離過家門,除了師父之外,全真七
子中倒有六位未曾見過,但曾聽師父說起,眾師伯中以長春子丘師伯人最豪俠,武攻也是最
高,聽尹志平說是丘處機門人,心中好生相敬,低聲道:“尹師兄應是師兄,小妹姓程,你
該叫我師妹。”尹志平跟隨師父久了,也學得性格豪邁,見這位師妹扭扭捏捏的,哪里像個
俠義道,不禁暗暗好笑,和她敘了師門之誼,隨即與陸冠英廝見。
陸冠英說了自己姓名,卻不提父親名號。尹志平道:“這瘋漢武藝高強,不知是什么來
歷,倒是放他不得。”陸冠英道:“待小弟提出去一刀殺了。”他是太湖群盜的首領,殺個
把人渾不當一回事。程瑤迦心腸軟,忙道:“啊,別殺人。”尹志平笑道:“不殺也好。程
師妹,你到這里有多久了?”程瑤迦臉一紅,道:“小妹剛到。”
尹志平向兩人望了一眼,心想:“看來這兩人是對愛侶,我別在這里惹厭,說幾句話就
走。”說道:“我奉師父之命,到牛家村來尋一個人,要向他報個急訊。小弟這就告辭,后
會有期。”說著一拱手,轉身欲行。
程瑤迦臉上羞紅未褪,聽他如此說,卻又罩上了一層薄暈,低聲道:“尹師兄,你尋誰
啊?”尹志平微一遲疑,心想:“程師妹是本門中人,這姓陸的既與她同行,也不是外人,
說亦無妨。”便道:“我尋一位姓郭的朋友。”
此一出,一堵墻的兩面倒有四個人同感驚訝。陸冠英道:“此人可是單名一個靖
字?”尹志平道:“是啊,陸兄也認得這位郭朋友嗎?”陸冠英道:“小弟也正是來尋訪郭
師叔。”尹志平與程瑤迦齊道:“你叫他師叔?”陸冠英道:“家嚴與他同輩,是以小弟稱
他師叔。”陸乘風與黃蓉同輩,郭靖與黃蓉是未婚夫妻,因此陸冠英便尊他為師叔。程瑤迦
不語,心中卻大是關切。尹志平忙問:“你見到他了么?他在哪里?”陸冠英道:“小弟也
是剛到,正要打聽,卻撞上這個瘋漢,平白無端的動起手來。”尹志平道:“好!那么咱們
同去找罷。”三人相偕出門。黃蓉與郭靖面面相覷,只是苦笑。郭靖道:“他們必定又會回
來,蓉兒,你打開櫥門招呼。”黃蓉嘆道:“那怎使得?這兩人來找你,必有要緊之事。你
在養傷,一分心那還了得?”郭靖道:“是啊,必是十分要緊之事。你快想個法子。”黃蓉
道:“就算是天塌下來,我也不開門。”
果然過不多時,尹志平等三人又回到店中。陸冠英道:“在他故鄉竟也問不到半點眉
目,這便如何是好?”尹志平道:“不知陸兄尋這位郭朋友有何要緊之事,可能說么?”陸
冠英本不想說,卻見程瑤迦臉上一副盼望的神色,不知怎地,竟爾難以拒卻,便道:“此事
一難盡,待小弟掃了地下的臟物,再與兩位細談。”這店中也無掃帚簸箕,尹陸兩人只得
拿些柴草,將滿地穢物略加擦掃。
三人在桌旁坐下。陸冠英正要開,程瑤迦道:“且慢!”走到侯通海身旁,用劍割下
他衣上兩塊衣襟,要塞住他的雙耳,低聲道:“不讓他聽。”陸冠英贊道:“姑娘好細心。
這瘋漢來歷不明,咱們的話可不能讓他聽了去。”
黃蓉在隔室暗暗發笑:“我們兩人在此偷聽,原是難防,但內堂還躺著個歐陽克,你們
三人竟也懵然不知,還說細心呢。”須知程大小姐從未在江湖上行走;尹志平專學師父,以
豪邁粗獷為美;陸冠英在太湖發號施令慣了,向來不留神細務,是以三人談論要事,竟未先
行在四周查察一遍。程瑤迦俯身見侯通海耳朵已被割去,怔了一怔,將布片塞入他耳孔之
中,微微含笑,向陸冠英道:“現下可以說啦。”陸冠英遲疑道:“唉!這事不知該從何說
起。我是來找郭師叔,按理說,那是萬萬不該來找他的,可是又不得不找。”尹志平道:
“這倒奇了。”陸冠英道:“是啊,我找郭師叔,原本也不是為了他的事,是為了他的六位
師父。”尹志平一拍桌子,大聲道:“江南六怪?”陸冠英道:“正是。”尹志平道:“啊
哈,陸兄此來所為何事,只怕與小弟不謀而合。咱倆各在地下書寫一個人的名字,請程師妹
瞧瞧是否相同。”陸冠英尚未回答,程瑤迦笑道:“好啊,你們兩人背向背的書寫。”尹志
平和陸冠英各執一根柴梗,相互背著在地下劃了幾劃。尹志平笑道:“程師妹,我們寫的字
是否相同?”程瑤迦看了兩人在地下所劃的痕跡,低聲道:“尹師兄,你猜錯啦,你們劃的
不同。”尹志平“咦”了一聲,站起身來。程瑤迦笑道:“你寫的是‘黃藥師’三字,他卻
是畫了一枝桃花。”黃蓉心頭一震:“他二人來找靖哥哥,怎么都和我爹爹相關?”只聽陸
冠英道:“尹師兄寫的,是我祖師爺的名諱,小弟不敢直書。”尹志平一怔,道:“是你祖
師爺?嗯,咱們寫的其實相同。黃藥師不是桃花島主嗎?”程瑤迦道:“噢,原來如此。”
尹志平道:“陸兄既是桃花島門人,那么找江南六怪是要不利于他們了。”陸冠英道:“那
倒不是。”尹志平見他吞吞吐吐,欲又止,心中甚是不喜,說道:“陸兄既不當小弟是朋
友,咱們多談無益,就此告辭。”站起身來,轉身便走。陸冠英忙道:“尹師兄留步,小弟
有下情相告,還要請師兄援手。”尹志平最愛別人有求于他,喜道:“好罷,你說便是。”
陸冠英道:“尹師兄,你是全真門人,傳訊示警,叫人見機提防,原是俠義道份所當為。但
若貴派師長要去加害無辜,你得知訊息,卻該不該去叫那無辜之人避開呢?”尹志平一拍大
腿,道:“是了,你是桃花島門人,其中果然大有為難之處,你倒說說看。”陸冠英道:
“此事小弟若是袖手不管,那是不義;若是管了,卻又是背叛師門。小弟雖有事相求師兄,
卻又是不能開口。”尹志平已大致猜中了他的心事,可是他既不肯明,不知如何相助,伸
手搔頭,神色頗感為難。
程瑤迦卻想到了一個法子。閨中女兒害羞,不肯訴說心事,母親或是姊妹問起,只用點
頭或搖頭相答,雖然不夠直截了當,但最后也總能吐露心事。比如母親問:“孩兒,你意中
人是張三哥么?”女兒搖頭。又問:“是李四郎么?”女兒又搖頭。再問:“那定是王家表
哥啦。”女兒低頭不作聲,那就對了。當下程瑤迦道:“尹師哥,你問陸大哥,說對了,他
點頭,不對就搖頭。只消他一句話也不說,就不能說是背叛師門。”尹志平喜道:“師妹這
法兒甚妙。陸兄,我先說我的事。我師父長春真人無意中聽到訊息,得知桃花島主惱恨江南
六怪,要殺他六家滿門。我師父搶在頭里,趕到嘉興去報訊,六怪卻不在家,出門游玩去
了。于是我師父叫六怪家人分頭躲避,黃島主來到之時,竟未找到一人。他沖沖大怒,空發
了一陣脾氣,折而向北,后來就不知如何。你可知道么?”陸冠英點點頭。尹志平道:
“瑤,看來黃島主仍在找尋六怪。我師父和六怪本有過節,但一來這過節已經揭開,二來佩
服六怪急人之難,心中頗感激他們的高義,三來覺得此事六怪并無不是。正好全真七子適在
江南聚會,于是大伙兒分頭尋訪六怪,叫他們小心提防,最好是遠走高飛,莫被你祖師爺撞
到。你說這該是不該?”陸冠連連點頭。
黃蓉尋思:“靖哥哥既已到桃花島赴約,爹爹何必再去找六怪算帳?”她卻不知父親聽
了靈智上人的謊,以為她已命喪大海,傷痛之際,竟遷怒在六怪身上。
只聽尹志平又道:“尋訪六怪不得,我師父便想到了六怪的徒兒郭靖,他是臨安府牛家
村人氏,有八成已回到了故鄉,于是派小弟到這兒來探訪于他,想來他必知六位師父在何
方。你來此處,為的也是此事了?”陸冠英又點了點頭。尹志平道:“豈知郭兄卻未曾回
家。我師父對六怪可算得是仁至義盡,但尋他們不到,這也無法可想了,看來黃島主也未必
找他們得著。陸兄有事相求,是與此事有關么?”陸冠英點了點頭。尹志平道:“陸兄有何
差遣,但說不妨。但教小弟力之所及,自當效勞。”陸冠英不語,神色頗為尷尬。程瑤迦笑
道:“尹師哥你忘啦。陸相公是不能開口直說的。”尹志平笑道:“正是。陸兄是要小弟留
在這村中等候郭兄么?”陸冠英搖頭。尹志平道:“那是要小弟急速去尋訪江南六怪和郭兄
了?”陸冠英又搖頭。尹志平道:“啊,是了。陸兄要小弟在江湖上傳出去。那六怪是江
南人氏,聲氣廣通,諒來不久便可得訊。”陸冠英仍是搖頭。尹志平接連又猜了七八件事,
陸冠英始終搖頭。程瑤迦幫著猜了兩次,也沒猜對。不但尹志平急了,連隔室的黃蓉聽得也
急了。三人僵了半晌。尹志平強笑道:“程師妹,你慢慢跟他磨菇罷,打啞謎兒的事我干不
了。我出去走走,過一個時辰再來。”說著走出門外。堂上除了侯通海外,只剩下陸程二
人。程瑤迦低下頭去,過了一會,見陸冠英沒有動靜,偷眼瞧他,正好陸冠英也在看她。兩
人目光相接,急忙避開。程瑤迦又是羞得滿臉通紅,低垂粉頸,雙手玩弄劍柄上的絲絳。陸
冠英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灶邊,對灶頭上畫著的灶神說道:“灶王爺,小人有一番心事,苦
于不能向人吐露,只好對你明,但愿神祗有靈,佑護則個。”
程瑤迦暗贊:“好聰明的人兒。”抬起了頭,凝神傾聽。只聽他說道:“小人陸冠英,
是太湖畔歸云莊陸莊主之子。家父名諱,上‘乘’下‘風’。我父親拜桃花島黃島主為師。
數日之前,祖師爺來到莊上,說道要殺江南六怪的滿門良賤,命我父及師伯梅超風幫同尋找
六怪下落。梅師伯和六怪有深怨大仇,正是求之不得。我父卻知江南六怪心存忠義,乃是響
當當的英雄好漢,殺之不義。何況我爹爹與六怪的徒兒郭師叔結交為友,此事不能袖手。他
聽了祖師爺的吩咐,不由得好生為難,有心要差遣小人傳個訊去,叫江南六怪遠行避難,卻
又是不該背叛師門。那日晚上,我爹爹仰天長嘆,喃喃自語,吐露了心事。小人在旁聽見,
心想為父分憂,乃是盡孝,祖師爺與小人卻終究已隔了一層,于是連夜趕來尋找六怪報
訊。”
黃蓉與程瑤迦心想:“原來他是學他父親掩耳盜鈴的法子,明明要人聽見,卻又不肯擔
當背叛師門的罪名。”卻聽他又道:“六怪尋訪不著,我就想起改找他們的弟子郭師叔,可
是他也不知到了何處。郭師叔是祖師爺的女婿”程瑤迦忍不住“啊”的一聲低呼,忙即
伸手掩口。她先前對郭靖朝思暮想,自覺一往情深,殊不知只是少女懷春,心意無托,于是
聊自遣懷,實非真正情愛,只是自己不知而已。今日見了陸冠英,但覺他風流俊雅,處處勝
于郭靖,這時聽到他說郭靖是黃藥師女婿,心頭雖然不免一震,卻絲毫不生自憐自傷之情,
只道自己胸懷爽朗,又想當日在寶應早見郭、黃二人神態親密,此事原不足異,其實不知不
覺之間,一顆芳心早已轉在別人身上了。
陸冠英聽得程瑤迦低聲驚呼,極想回頭瞧她的臉色。但終于強行忍住,心想:“我若見
到她在聽我說話,那就萬萬不能再說下去。那日爹爹對天自自語,始終未曾望我一眼。現
下我是在對灶王爺傾訴,她若聽見,那是她自行偷聽,我可管不著。”于是接著說道:“但
教找到了郭師叔,他自會與黃師姑向祖師爺求情。祖師爺性子再嚴,女兒女婿總是心愛的,
總不能非殺了女婿的六位師父不可。只是爹爹語之中,卻似郭師叔和黃師姑已遭到了甚么
大禍,真相如何,卻又不便詢問爹爹。”黃蓉聽到這里,心想:“難道爹爹知道靖哥哥此刻
身受重傷?不,他決不能知道。多半他是得知了我們流落荒島之事。”陸冠英又道:“尹師
兄為人一片熱腸,程小姐又是聰明和氣”
(程瑤迦聽他當面稱贊自己,又是高興,又是害羞)
“可是我心中的念頭太過異想天開,自是教人難以猜到。我想江南六怪是成名的英
雄好漢,雖然武功不如祖師爺,但要他們遠行避禍,豈不是擺明了怕死?這等行徑,料來決
不會干。倘若這事傳聞開了,他們得到消息,只怕非但不避,反要尋上祖師爺來啦!豈不是
救人倒變成害人?”黃蓉暗暗點頭,心想陸冠英不愧是太湖群雄之首,深知江湖好漢的性
子。又聽他道:“我想全真七子俠義為懷,威名既盛,武功又高,尹師兄和程小姐若肯求懇
他們師尊出頭排解,祖師爺總得給他們面子。祖師爺跟江南六怪未必真有深仇大怨,總是六
怪有甚么語行事得罪了他,只須有頭臉的人物出面說合,諒無不成之理。灶王爺,小人的
為難之處,乃是空有一個主意,卻不能說給有能為的人知曉,請你瞧著辦罷。”說畢,向灶
君菩薩連連作揖。程瑤迦聽他說畢,急忙轉身,要去告知尹志平,剛走到門口,卻聽陸冠英
又說起話來:“灶王爺,全真七子若肯出頭排解,自是一件極大的美事,只是七子說合之
際,須得恭恭敬敬才是,千萬別得罪我祖師爺。否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可糟了。我跟
您說的話,到此為止,再也沒有啦。”程瑤迦嫣然一笑,心道:“你說完了,我給你去辦就
是。”便出店去找尹志平,在村中打了個轉,不見影蹤,轉身又走回來,忽聽尹志平低聲叫
道:“程師妹!”從墻角處探身出來招手。程瑤迦喜道:“啊!在這里。”
尹志平做個手勢叫她噤聲,向西首指了指,走到她身邊,低聲道:“那邊有人,鬼鬼祟
祟的探頭探腦,身上都帶著兵刃。”程瑤迦心中只想著陸冠英說的話,對這事也不以為意,
道:“只怕是過路人。”尹志平卻臉色鄭重,低聲道:“那幾個人身法好快,武功可高得很
呢。可須得小心在意。”原來他見到的正是彭連虎等人。他們久等侯通海不回,料想他必已
遇險,這些人想到昨晚皇宮中扮鬼之人的身手,誰敢前去相救?忽然見到尹志平,立時遠遠
躲開。尹志平候了一陣,見前面再無動靜,慢慢走過去看時,那些人已然影蹤全無。程瑤迦
于是把陸冠英的話轉述了一遍。尹志平笑道:“原來他是這個心思,怎教人猜想得到?程師
妹,你去向孫師叔求懇,我去跟師父說就是。只要全真七子肯出面,天下又有甚么事辦不
了?”程瑤迦道:“不過這件事可不能弄糟。”接著將陸冠英最后幾句話也說了。尹志平冷
笑道:“哼,黃藥師又怎么了,他強得過全真七子么?”程瑤迦想出勸他不可傲慢,但見
他神色峭然,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兩人相偕回店。陸冠英道:“小弟這就告辭。兩位他
日路經太湖,務必請到歸云莊來盤桓數日。”程瑤迦見他就要分別,心中大感不舍。可是滿
腔情意綿綿,卻又怎敢稍有吐露?尹志平背轉身子,對著灶君說道:“灶王爺,全真教最愛
給人排難解紛。江湖上有甚么不平之事,但教讓全真門下弟子知曉,決不能袖手不理。”陸
冠英知道這幾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于是說道:“灶王爺,盼你保佑此事平平安安的了結,
弟子對出力的諸君子永感大德。”尹志平道:“灶王爺,你放心,全真七子威震天下,只要
他們幾位肯出手,憑他潑天大事,也決沒辦不成的。”陸冠英一怔,心道:“全真七子若是
恃強說合,我祖師爺豈能服氣?”忙道:“灶王爺,你知道,我祖師爺平素獨來獨往,不理
會旁人。人家跟他講交情,他是肯聽的,跟他說道理,他卻是最厭憎的了!”
尹志平道:“哈哈,灶王爺,全真七子還能忌憚別人嗎?此事原本跟我們毫不相干,我
師父也只叫我給人報個訊息,但若惹到全真教頭上,管他黃藥師、黑藥師,全真教自然有得
叫他好看的。”陸冠英氣往上沖,說道:“灶王爺,弟子適才說過的話,你只當是夢話。要
是有人瞧不起我們,天大的人情我們也不領。”兩人背對著背,都是向著灶君說話,可是你
一我一語,針鋒相對,越說越僵。程瑤迦欲待相勸,但兩人都是年少氣盛,性急口快,竟
自插不下嘴去。
只聽尹志平道:“灶王爺,全真派武功是天下武術正宗,別的旁門左道功夫,就算再了
不起,哪能與全真派較量?”陸冠英道:“灶王爺,全真派武功我也久聞其名,全真教中高
手固然不少,可是也未必沒有狂妄浮夸之徒。”
尹志平大怒,伸手一掌,將灶頭打塌了一角,瞪目喝道:“好小子,你罵人。”砰的一
聲,陸冠英將灶頭的另外一角也一掌打塌,喝道:“我豈敢罵你?我是罵目中無人的狂
徒。”
尹志平剛才見過他的武藝,知道不及自己,心中有恃無恐,冷笑一聲,說道:“好啊,
咱們這就比劃比劃,瞧瞧到底是誰目中無人了。”陸冠英明知不敵,卻是恨他輕侮師門,到
此地步自是騎虎難下,拔出單刀,左手一拱,說道:“小弟領教全真派的高招。”
程瑤迦大急,淚珠在眼眶中滾來滾去,數次要上前攔阻,卻總是無此膽量魄力,只見尹
志平拂塵揚起,踏步進招,兩人便即斗在一起。陸冠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使開枯木禪師
所授的羅漢刀法,緊緊守住門戶。尹志平一上手立即搶攻,哪知對方刀沉力猛,自己輕敵冒
進,左臂險被單刀砍中,心頭一凜,急忙凝神應戰,展開師授心法,意定神閑,步緩手快,
這才逐步的搶到上風。陸冠英這幾個月來得了父親指點,修為已突飛猛進,只是畢竟時日太
短,敵不住長春子門下的嫡傳高弟。黃蓉在小鏡中瞧著二人動手,見尹志平漸占先著,心中
罵道:“你這小雜毛罵我爹爹,若不是靖哥哥受傷,教你嘗嘗我桃花島旁門左道的手段。啊
喲,不好!”只見陸冠英一刀砍去,招術用得老了,被尹志平拂塵向外引開,倒轉把手,迅
捷異常的在他臂彎里一點。陸冠英手臂酸麻,單刀脫手。尹志平得理不容情,刷的一拂塵往
他臉上掃去,口中叫道:“這是全真派的高招,記住了!”他拂塵的塵尾是馬鬃中夾著銀
絲,這一下只要掃中了,陸冠英臉上非鮮血淋漓不可。陸冠英急忙低頭閃避,那拂塵卻跟著
壓將下來,卻聽得一聲嬌呼:“尹師哥!”程瑤迦舉劍架住。陸冠英乘隙躍開,拾起地下單
刀。尹志平冷笑道:“好啊,程師妹幫起外人來啦。你兩口子齊上罷。”程瑤迦急道:
“你你”尹志平刷刷刷接連三招,將她逼得手忙腳亂。陸冠英見她勢危,提刀又
上,登時成了以二敵一。程瑤迦不愿與師兄對敵,垂劍躍開。尹志平叫道:“來啊,他一個
人打不過我,省得你一會兒又來相幫。”
黃蓉見三人如此相斗,甚是好笑,正想這一場官司不知如何了結,忽聽門聲響動,彭連
虎,沙通天等擁著完顏洪烈、楊康一齊進來。原來他們等了良久,畢竟沙通天同門關心,大
著膽子悄悄過來探視,只見店中兩人正自相斗,武藝也只平平。他待了半晌,見確無旁人,
但一人勢孤,終究不敢入內,于是約齊眾人,闖進門來。
尹、陸二人見有人進來,立時躍開罷斗,未及出喝問,沙通天晃身上前,雙手分抓,
已拿住了二人手腕。彭連虎俯身解開了侯通海手上綁帶。侯通海彆了半日,早已氣得死去活
來,不等取出口中布片,喉頭悶吼,連連揮掌往程瑤迦臉上劈去。程瑤迦繞步讓過。侯通海
紫脹了臉皮,雙拳直上直下的猛打過去。彭連虎連叫:“且慢動手,問明白再說。”侯通海
口中耳中兀自塞了布片,哪里聽見?
陸冠英腕上脈門被沙通天扣住,只覺半身酸麻,動彈不得,但見程瑤迦情勢危急,侯通
海形同瘋虎,轉眼就要遭他毒手,也不知忽然從哪里來了一股大力,一掙便掙脫了沙通天的
掌握,猛往侯通海縱去。他人未躍近,被彭連虎一下彎腿鉤踢,撲地倒了。彭連虎抓住他的
后領提了起來,喝問:“你是誰?那裝神弄鬼的家伙哪里去了?”
忽聽得呀的一聲,店門緩緩推開,眾人一齊回頭,卻是無人進來。彭連虎等不自禁的心
頭都感到一陣寒意,忽見一個蓬頭散發的女子在門口一探。梁子翁和靈智上人跳起身來,齊
聲驚呼:“不好,有女鬼!”彭連虎卻看清楚只是個尋常鄉姑,喝道:“進來!”傻姑笑嘻
嘻的走了進來,伸了伸舌頭,說道:“啊,這么多人。”梁子翁先前叫了一聲“有女鬼”,
這時卻見她衣衫襤褸,傻里傻氣,是個鄉下貧女,不禁老羞成怒,縱身上前,叫道:“你是
誰?”伸手去拿她手臂。豈知傻姑手臂疾縮,反手便是一掌,正是桃花島武學“碧波掌
法”,她所學雖然不精,這掌法卻甚奧妙。梁子翁沒半點防備,拍的一聲,這一掌結結實實
的打在他手背之上,落手著實不輕。梁子翁又驚又怒,叫道:“好,你裝傻!”欺身上前,
雙拳齊出。傻姑退步讓開,忽然指著梁子翁的光頭,哈哈大笑。
這一笑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梁子翁更是愕然,隔了一會,才右拳猛擊出去。傻姑舉手擋
架,身子晃了幾晃,知道不敵,轉身就逃。梁子翁哪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攔住她去路,
回肘后撞,回拳反拍,傻姑鼻子上吃了一記,只痛得她眼前金星亂冒,大叫:“吃西瓜的妹
子,快出來救人哪,有人打我哪。”黃蓉大驚,心道:“不殺了這傻姑娘,留下來果是禍
胎。”突然間聽得有人輕哼一聲,這一聲雖輕,黃蓉心頭卻是通的一跳,驚喜交集:“爹爹
到啦!”忙湊眼到小孔觀看,果見黃藥師臉上罩著人皮面具,站在門口。
他何時進來,眾人都沒見到,似是剛來,又似比眾人先進屋子,這時一見到他那張木然
不動、沒半點表情的臉,都感全身不寒而栗。他這臉既非青面獠牙,又無惡形怪狀,但實在
不像一張活人的臉。適才傻姑只與梁子翁拆了三招,但黃藥師已瞧出她是本門弟子,心下好
生疑惑,問道:“姑娘,你師父是誰?他到哪里去啦?”傻姑搖了搖頭,看著黃藥師這張怪
臉,呆了一呆,忽然拍手大笑起來。黃藥師眉頭微皺,料知她若不是自己的再傳弟子,也必
與本門頗有淵源。他對本門弟子最愛相護,決不容許別人欺侮,梅超風犯了叛師大罪,但一
敗于郭靖之手,他便出而護短,何況傻姑這天真爛漫的姑娘?于是說道:“傻孩子,人家打
了你,你怎不去打還呀?”
日前黃藥師到舟上查問女兒下落之時,未戴面具,這次面目不同,眾人都未認出,但一
聽他的聲音,完顏洪烈、楊康、彭連虎等三人已隱約猜到是他。彭連虎知道在這魔頭手下決
然討不了好去,只怕昨晚在皇宮中遇到的便是此人,打定主意決不和他動手,一有機會,立
即三十六著走為上策。只聽傻姑道:“我打他不過。”黃藥師道:“誰說你打他不過?他打
你鼻子,你也打他鼻子,一拳還三拳。”傻姑笑道:“好啊!”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領遠勝于
己,走到他面前,說道:“你打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還三拳。”對準他鼻子就是一
拳。梁子翁舉手便擋,忽然臂彎里“曲池穴”一麻,手臂只伸到一半,竟自伸不上去,砰的
一聲,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傻姑叫道:“二!”又是一拳。梁子翁坐腰沉胯,拔背含胸,
左手平手外翻,這是擒拿法的一招高招,眼見就要將傻姑的臂骨翻得脫臼,哪知手指與傻姑
的手臂將遇未觸之際,上臂“臂儒穴”中又是一陣酸麻,這一手竟然翻不出去,砰的一聲,
鼻子又中了一拳。這一拳力道沉猛,打得他身子后仰,晃了幾晃。這一來梁子翁固然驚怒交
迸,旁觀眾人也無不訝異。只有彭連虎精于暗器聽風之術,每當梁子翁招架之際,兩次都聽
到極輕的嗤嗤之聲,知是黃藥師發出金針之類微小的暗器,打中了梁子翁的穴道,只是不見
他臂晃手動,卻又如何發出。他哪知黃藥師在衣袖中彈指發針,金針穿破衣袖再打敵人,無
影無蹤,倏忽而至,對方哪里閃躲得了?
只聽得傻姑叫道:“三!”梁子翁雙臂不聽使喚,眼見拳頭迎面而來,只得退步閃避,
哪知道剛欲舉步,右腿內側“白海穴”上又是一麻,剛感驚異,眼前火花飛舞,眼眶中酸酸
的如要流淚,原來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還牽動了淚穴。他想比武打敗還不要緊,淚
水如果流了下來,一生的聲名不免就此斷送,急忙舉袖擦眼,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動,
兩行淚水終于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傻姑見他流下眼淚,忙道:“別哭啦,你不用害怕,我不再打你就是了。”這三句勸慰
之,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感到無地自容,憤激之下,“哇”的一聲,吐了一口鮮
血,抬頭向黃藥師道:“閣下是誰?暗中傷人,算甚么英雄好漢?”黃藥師冷笑道:“憑你
也配問我的名號?”突然提高聲音喝道:“通統給我滾出去!”
眾人在一旁早已四肢百骸都不自在,膽戰心驚,呆呆站在店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聽
他一喝,登時心下為之大寬。彭連虎當先就要出去,只走了兩步,卻見黃藥師擋在門口,并
無讓路之意,便即站定。黃藥師罵道:“放你們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們一個個都
宰了?”彭連虎素聞黃藥師性情乖僻,說得出就做得到,當即向眾人道:“這位前輩先生叫
大伙兒出去,咱們都走罷。”侯通海這時已扯出口中布片,罵道:“給我讓開!”沖到黃藥
師跟前,瞪目而視。黃藥師毫不理會,淡淡的道:“要我讓路,諒你們也不配。要性命的,
都從我胯下鉆過去罷。”
眾人面面相覷,臉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領再高,眼下放著這許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
與你一拚,也未必就非敗不可。侯通海怒吼一聲,向黃藥師撲了過去。
但聽得一聲冷笑,黃藥師左手已將侯通海的身子高高提起,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扯
去,喀的一聲,硬生生將一條手臂連肉帶骨扯成兩截。黃藥師將斷臂與人同時往地下一丟,
抬頭向天,理也不理。侯通海已痛得暈死過去,斷臂傷口血如泉涌。眾人無不失色。黃藥師
緩緩轉頭,目光逐一在眾人臉上掃過。沙通天、彭連虎等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但
見到黃藥師眼光向自己身上移來,無不機伶伶地打個冷戰,只感寒毛直豎,滿身起了雞皮疙
瘩。
猛然間聽他喝道:“鉆是不鉆?”眾人受他聲威鎮懾,竟是不敢群起而攻,彭連虎一低
頭,首先從他胯下鉆了過去。沙通天放開尹、陸二人,抱住師弟,楊康扶著完顏洪烈,最后
是梁子翁和靈智上人,都一一從黃藥師胯下鉆了出去。一出店門,人人抱頭鼠竄,哪敢回頭
望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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