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向外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只見郭靖眼光中露出懷疑神色,料想是自己臉上的殺氣
被他瞧了出來,心想:“我殺傻姑不打緊,靖哥哥好了之后,定要跟我吵鬧一場。”又想:
“跟我吵鬧倒也罷了,說不定他終身不提這回事,心中卻老是記恨,那可無味得很了。罷罷
罷,咱們冒上這個大險就是。”當下關上櫥門,在室中四下細細察看。那小室屋頂西角開著
個一尺見方的天窗,日光透過天窗的蛤殼片,白天勉強可見到室中情狀,天窗旁通風的氣孔
卻已被塵土閉塞。她拿匕首穿通了氣孔。只覺室中穢氣兀自甚重,卻也無法可想,回思適才
憂急欲死的情景,此刻在這塵土充塞的小室之中,卻似置身天堂。郭靖倚在壁上,微笑道:
“在這里養傷真是再好也沒有。只是陪著兩個死人,你不害怕嗎?”黃蓉心中卻是害怕,但
強作毫不在乎,笑道:“一個是我師哥,他決不能害我;另一個是飯桶將官,活的我尚不
怕,死鬼更加嚇唬不了人。”當下將兩具駭骨搬到小室北邊角落,在地下鋪上原來墊西瓜的
稻草,再將十幾個西瓜團團圍在身周,伸手可及,問道:“這樣好不好?”郭靖道:“好,
咱們就來練吧。”黃蓉扶著他坐在稻草之上,自己盤膝坐在他的左側,一抬頭,只見面前壁
上有個錢眼般的小孔,俯眼上去一張,不禁大喜,原來墻壁里嵌著一面小鏡,外面堂上的事
物盡都映入鏡中,看來當年建造這秘室的人心思甚是周密,躲在室中避敵之時,仍可在鏡中
察看外面動靜。只是時日久了,鏡上積滿了灰塵。她摸出手帕裹上食指,探指入孔,將小鏡
拂拭干凈。
只見傻姑坐在地下拋石子,嘴巴一張一合,不知在說些甚么。黃蓉湊耳到小孔之上,聽
得清清楚楚,原來她是在唱哄小孩睡覺的兒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
寶”黃蓉初覺好笑,但聽了一陣,只覺她歌聲中情致纏綿,愛憐橫溢,不覺癡了:“這
是她媽媽當日唱給她聽的么?我媽媽若不早死,也會這樣唱著哄我。”想到此處,眼眶
竟自濕了。郭靖見到她臉上酸楚的神色,說道:“你在想甚么?我的傷不打緊,你別難
過。”黃蓉伸手擦了擦眼睛,道:“快教我練功治傷的法兒。”于是郭靖將《九陰真經》中
的“療傷篇”緩緩背了一遍。武術中有道:“未學打人,先學挨打。”初練粗淺功夫,卻
須由師父傳授怎生挨打而不受重傷,到了武功精深之時,就得研習護身保命、解穴救傷、接
骨療毒諸般法門。須知強中更有強中手,任你武功蓋世,也難保沒失手的日子。這《九陰真
經》中的“療傷篇”,講的是若為高手以氣功擊傷,如何以氣功調理真元,治療內傷。至于
折骨、金創等外傷的治療,研習真經之人自也不用再學。
黃蓉只聽了一遍,便已記住,經文中有數處不甚了了,兩人共同推究參詳,一個對全真
派內功素有根柢,一個聰敏過人,稍加研討,也即通曉。當下黃蓉伸出右掌,與郭靖左掌相
抵,各自運氣用功,依法練了起來。
練了兩個時辰后,休息片刻。黃蓉左手持刀,剖一個西瓜與郭靖分食,兩人手掌卻不分
開。練到未牌時分,郭靖漸覺壓在胸口的悶塞微有松動,從黃蓉掌心中傳過來的熱氣緩緩散
入自己周身百骸,腰間疼痛竟也稍減,心想這真經上所載的法門確是靈異無比,當下不敢絲
毫怠懈,繼續用功。到第三次休息時,天窗中射進來的日光已漸黯淡,時近黃昏,不但郭靖
胸口舒暢得多,連黃蓉也大感神清氣爽。兩人閑談了幾句,正待起始練功,忽聽得一陣急促
奔跑之聲,來到店前,戛然而止,接著幾個人走入店堂。一個粗野的聲音喝道:“快拿飯菜
來,爺們餓死啦!”聽聲音卻是三頭蛟侯通海,郭靖與黃蓉面面相覷,均感差愕。黃蓉忙湊
眼到小孔中張望,真乃不是冤家不聚頭,小鏡中現出的人形赫然是完顏洪烈、歐陽鋒、楊
康、彭連虎等人。這時傻姑不知到哪里玩去了,侯通海雖把桌子打得震天價響,卻是沒人出
來。梁子翁在店中轉了個圈,皺眉道:“這里沒人住的。”侯通海自告奮勇,到村中去購買
酒飯。歐陽鋒在內堂風吹不到處鋪下稻草,抱起斷腿未愈的侄兒放在草上,讓他靜臥養傷。
彭連虎笑道:“這些御林軍、禁軍雖然膿包沒用,可是到處鉆來鉆去,陰魂不散,累得咱們
一天沒好好吃飯。王爺您是北人,卻知道這里錢塘江邊有個荒僻的村子,領著大伙兒過來。
真是能者無所不能。”
完顏洪烈聽他奉承,臉上卻無絲毫得意神情,輕輕嘆息一聲,道:“十九年之前,我曾
來過這里的。”眾人見他臉上有傷感之色,都微感奇怪,卻不知他正在想著當年包惜弱在此
村中救他性命之事。荒村依然,那個荊釵青衫、喂他雞湯的溫婉女子卻再也不可得見了。
說話之間,侯通海已向村民買了些酒飯回來。彭連虎給眾人斟了酒,向完顏洪烈道:
“王爺今日得獲兵法奇書,行見大金國威振天下,平定萬方,咱們大伙向王爺恭賀。”說著
舉起酒碗,一飲而盡。他話聲甚是響亮,郭靖雖隔了一道墻,仍是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
吃一驚:“岳爺爺的書還是給他得去了!”心下著急,胸口之氣忽爾逆轉。黃蓉掌心中連連
震動,知他聽到噩耗,牽動了丹田內息,若是把持不定,立時有性命之憂,忙將嘴湊在他耳
邊,悄聲道:“他能將書盜去,難道咱們就不能盜回來么?只要你二師父妙手書生出馬,十
部書也盜回來啦。”郭靖心想不錯,忙閉目鎮懾心神,不再聽隔墻之。黃蓉又湊眼到小孔
上去,見完顏洪烈正舉碗飲酒,飲干后歡然說道:“這次全仗各位出力襄助。歐陽先生更居
首功,若不是他將那姓郭的小子趕走,咱們還得多費手腳。”歐陽鋒干笑了幾聲,響若破
鈸。郭靖聽了,心頭又是一震。黃蓉暗道:“老天爺保佑,這老毒物別在這里彈他的鬼箏,
否則靖哥哥性命難保。”只聽歐陽鋒道:“此處甚是偏僻,宋兵定然搜尋不到。那岳飛的遺
書到底是個什么樣兒,大伙兒都來見識見識。”說著從懷中取出石盒,放在桌上,他要瞧瞧
武穆遺書的內文,若是載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門,那么老實不客氣就據為己有,倘若只是行軍
打仗的兵法韜略,自己無用,樂得做個人情,就讓完顏洪烈拿去。一時之間,眾人目光都集
于石盒之上。黃蓉心道:“怎生想個法兒將那書毀了,也勝似落入這奸賊之手。”只聽完顏
洪烈道:“小王參詳岳飛所留幾首啞謎般的詩詞,又推究趙官兒歷代營造修建皇宮的史錄,
料得這部遺書必是藏在翠寒堂東十五步之處。今日瞧來,這推斷僥幸沒錯。宋朝也真無人,
沒一人知道深宮之中藏著這樣的寶物。咱們昨晚這一番大鬧,只怕無人得知所為何來呢。”
下甚是得意,眾人又乘機稱頌一番。完顏洪烈捻須笑道:“康兒,你將石盒打開吧。”楊
康應聲上前,揭去封條,掀開盒蓋。眾人目光一齊射入盒內,突然之間,人人臉色大變,無
不驚訝異常,做聲不得。只見盒內空空如也,哪里有甚么兵書,連白紙也沒一張。黃蓉雖瞧
不見盒中情狀,但見了眾人臉上模樣,已知盒中無物,心下又是喜歡,又覺有趣。完顏洪烈
沮喪萬分,扶桌坐下,伸手支頤,苦苦思索,心想:“我千推算,萬推算,那岳飛的遺書非
在這盒中不可,怎么會忽然沒了影兒?”突然心念一動,臉露喜色,搶起石盒,走到天井之
中,猛力往石板上摔落。
只聽得砰的一聲響,石盒已碎成數塊。黃蓉聽得碎石之聲,立時想到:“啊,石盒有夾
層。”急著要想瞧那遺書是否在夾層之中,苦于不能出去,但過不片刻,便見完顏洪烈廢然
回座,說道:“我知道石盒另有夾層,豈知卻又沒有。”眾人紛紛議論,胡思亂想。黃蓉聽
各人怪論連篇,不禁暗笑,當即告知郭靖。他聽說武穆遺書沒給盜去,心中大慰。黃蓉尋
思:“這些奸賊豈肯就此罷手,定要再度入宮。”又想師父尚在宮中,只怕受到牽累,雖有
周伯通保護,但老頑童瘋瘋癲癲,擔當不了正事,不禁頗為擔心,果然聽得歐陽鋒道:“那
也沒甚么大不了,咱們今晚再去宮中搜尋便是。”完顏洪烈道:“今晚是去不得了,昨晚咱
們這么一鬧,宮里必定嚴加防范。”歐陽鋒道:“防范自然免不了,可是那有甚么打緊?王
爺與世子今晚不用去,就與舍侄在此處休息便是。”完顏洪烈拱手道:“卻又要先生辛苦,
小王靜候好音。”眾人當即在堂上鋪了稻草,躺下養神。睡了一個多時辰,歐陽鋒領了眾人
又進城去。完顏洪烈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子夜時分,江中隱隱傳來潮聲,又聽著村子盡頭一
只狗嗚嗚吠叫,時斷時續的始終不停,似是哭泣,靜夜聲哀,更增煩憂。過了良久,忽聽得
門外腳步聲響,有人進來,忙翻身坐起,拔劍在手。楊康早已躍到門后埋伏,月光下只見一
個蓬頭女子哼著兒歌,推門而入。這女子正是傻姑,她在林中玩得興盡回家,見店堂中睡得
有人,也不以為意,摸到睡慣了的亂柴堆里,躺下片刻,便已鼾聲大作。楊康見是個鄉下蠢
女,一笑而睡。完顏洪烈卻思潮起伏,久久不能成眠,起來從囊中取出一根蠟燭點燃了,拿
出一本書來翻閱。黃蓉見光亮從小孔中透進來,湊眼去看,只見一只飛蛾繞燭飛舞,猛地向
火撲去,翅兒當即燒焦,跌在桌上。完顏洪烈拿起飛蛾,不禁黯然,心想:“若是我那包氏
夫人在此,定會好好的給你醫治。”從懷里取出一把小銀刀、一個小藥瓶,拿在手里撫摸把
玩。
黃蓉在郭靖肩上輕輕一拍,讓開小孔,要他來看。郭靖眼見之下,勃然大怒,依稀認得
這銀刀與藥瓶是楊康之母包惜弱的物事,當日在趙王府中見她曾以此為小兔治傷。只聽完顏
洪烈輕輕的道:“十九年前,就在這村子之中,我初次和你相見唉,不知現下你的故居
是怎樣了”說著站起身來,拿了蠟燭,開門走出。
郭靖愕然:“難道此處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湊到黃蓉耳邊悄聲詢問。黃蓉點了
點頭。郭靖胸間熱血上涌,身子搖蕩。黃蓉右掌與他左掌相抵,察覺他內息斗急,自是心情
激動,怕有兇險,又伸左掌與他右掌相抵,兩人同時用功,郭靖這才慢慢寧定。過了良久,
火光閃動,只聽得完顏洪烈長聲嘆息,走進店來。郭靖此時已制住了心猿意馬,當下左掌仍
與黃蓉相抵,湊眼小鏡察看。只見完顏洪烈拿著幾塊殘磚破瓦,坐在燭火之旁發呆。郭靖心
想:“這奸賊與我相距不到十步,我只消將短刀擲去,立時可取他性命。”伸右手在腰間拔
出成吉思汗所賜金刀,低聲向黃蓉道:“你把門旋開了。”黃蓉忙道:“不成!刺殺他雖是
輕而易舉,但咱們藏身的所在定會給人發見。”郭靖顫聲道:“再過六天六晚,不知他又到
了哪里。”黃蓉知道此刻不易勸說,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媽媽和蓉兒要你好好活著。”
郭靖心中一凜,點了點頭,將金刀插回腰間刀鞘,再湊眼到小孔上,卻見完顏洪烈已伏
在桌上睡著了。忽見稻草堆中一人坐起身來。那人的臉在燭火光圈之外,在鏡中瞧不清是何
人。只見他悄悄站起,走到完顏洪烈身后,拿起桌上的小銀刀與藥瓶看了一會,輕輕放下,
回過頭來,卻是楊康。郭靖心想:“是啊,你要報父母大仇,此刻正是良機,一刀刺去,你
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哪里還有性命?若是老毒物他們回來,可又下不了手啦。”心下焦急,只
盼他立即下手。卻見他瞧著桌上的銀刀與藥瓶出了一會神,一陣風來,吹得燭火乍明乍暗,
又見他脫下身上長袍,輕輕披在完顏洪烈身上,防他夜寒著涼。郭靖氣極,不愿再看,渾不
解楊康對這害死他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關懷體貼。
黃蓉安慰他道:“別心急,養好傷后,這奸賊就是逃到天邊,咱們也能追得到。他又不
是歐陽鋒,要殺他還不容易?”郭靖點點頭,又用起功來。
到破曉天明,村中幾只公雞遠遠近近的此啼彼和,兩人體內之氣已在小周天轉了七轉,
俱感舒暢寧定。黃蓉豎起食指,笑道:“過了一天啦。”郭靖低聲道:“好險!若不是你阻
攔,我沉不住氣,差點兒就壞了事。”黃蓉道:“還有六日六夜,你答應要聽我話。”郭靖
笑道:“我哪一次不聽你的話了?”黃蓉微微一笑,側過了頭道:“待我想想。”
此時一縷日光從天窗中射進來,照得她白中泛紅的臉美若朝霞。郭靖突然覺得她的手掌
溫軟異常,胸中微微一蕩,急忙鎮懾心神,但已是滿臉通紅。
自兩人相處以來,郭靖對她從未有過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驚自責。黃蓉見他忽然面
紅耳赤,很是奇怪,問道:“靖哥哥,你怎么啦?”郭靖低頭道:“我真不好,我忽然
想想”黃蓉問道:“想甚么?”郭靖道:“現下我不想啦。”黃蓉道:“那末先前
你想甚么呢?”郭靖無法躲閃,只得道:“我想抱著你,親親你。”黃蓉心中溫馨,臉上也
是一紅,嬌美中略帶*,更增風致。郭靖見她垂首不語,問道:“蓉兒,你生氣了么?我
這么想,真像歐陽克一樣壞啦。”黃蓉嫣然一笑,柔聲道:“我不生氣。我在想,將來你總
會抱我親我的,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郭靖心中大喜,訥訥的說不出話來。黃蓉道:“你
想親親我,想得厲害么?”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門外腳步聲急,兩個人沖進店來,只聽侯通
海的聲音說道:“操他奶奶雄,我早說世上真的有鬼,師哥你就不信。”語調氣極敗壞,顯
是說不出的焦躁。又聽沙通天的聲音道:“什么鬼不鬼的?我跟你說,咱們是撞到了高
手。”黃蓉在小孔中瞧去,只見侯通海滿臉是血,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一片片的,師兄
弟倆狼狽不堪。完顏洪烈與楊康見了,大為驚訝,忙問端的。
侯通海道:“我們運氣不好,昨晚在皇宮里撞到了鬼,***,老侯一雙耳朵給鬼割去
啦。”完顏洪烈見他兩邊臉旁血肉模糊,果真沒了耳朵的影蹤,更是駭然。沙通天斥道:
“兀自說鬼道怪,你還嫌丟的人不夠么?”侯通海雖然懼怕師兄,卻仍辯道:“我瞧得清清
楚楚,一個藍靛眼、朱砂胡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撲來。我只一回頭,那判官就揪住我頭
頸,跟著一對耳朵就沒啦。這判官跟廟里的神像一模一樣,怎會不是?”沙通天和那判官拆
了三招,給他將自己衣服撕得粉碎,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人,決非神道鬼怪,只是怎么
竟會生成判官模樣,卻是大惑不解。
四人紛紛議論猜測,又去詢問躺著養傷的歐陽克,都是不得要領。說話之間,靈智上
人、彭連虎、梁子翁三人也先后逃回。靈智上人雙手給鐵鏈反縛在背后,彭連虎卻是雙頰給
打得紅腫高脹,梁子翁更是可笑,滿頭白發給拔得精光,變成了一個和尚,單以頭頂而論,
倒與沙通天的禿頭互相輝映,一時瑜亮。原來三人進宮后分道搜尋武穆遺書,卻都遇上了鬼
怪。只是三人所遇到的對手各不相同,一個是無常鬼,一個是黃靈官,另一個卻是土地菩
薩。梁子翁摸著自己的光頭,破口大罵,污所至,連普天下的土地婆婆也都倒了大霉。彭
連虎隱忍不語,替靈智上人解開手上的鐵鏈。那鐵銹深陷肉里,相互又勾得極緊,彭連虎費
了好大的勁,將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鮮血,這才解開。眾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心中都知昨
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辱,說起來大是臉上無光。侯通海一口咬定是遇鬼,眾人也不
和他多辯。隔了良久,完顏洪烈道:“歐陽先生怎么還不回來?不知他是否也遇到了鬼
怪。”楊康道:“歐陽先生武功蓋世,就算遇上了鬼怪,想來也不致吃虧。”彭連虎等聽了
更是沒趣。黃蓉見眾人狼狽不堪,說鬼道怪,心中得意之極,暗想:“我買給周大哥的面具
竟然大逞威風,倒是始料所不及,但不知老毒物是否與他遇上了交過手。”掌心感到郭靖內
息開始緩緩流動,當下也練了起來。
彭連虎等折騰了一夜,腹中早已饑了,各人劈柴的劈柴,買米的買米,動手做飯。待得
飯熟,侯通海打開櫥門,見到了鐵碗,一拿之下,自然難以移動,不禁失聲怪叫,又大叫:
“有鬼!”使出蠻力,運勁硬拔,哪里拔得起來?黃蓉聽到他的怪叫,心中大驚,知道這機
關免不得被他們識破,別說動起手來無法取勝,只要兩人稍移身子,郭靖立有性命之憂,這
便如何是好?
她在密室中惶急無計,外面沙通天聽到師弟高聲呼叫,卻在斥他大驚小怪。侯通海不
忿,道:“好罷,那么你把這碗拿起來罷。”侯通天伸手去提,也沒拿起,口中“咦”的一
聲。彭連虎聞聲過來,察看了一陣,道:“這中間有機關。沙大哥,你把這鐵碗左右旋轉著
瞧瞧。”
黃蓉見情勢緊迫,只好一拚,將匕首遞在郭靖手里,再伸手去拿洪七公所授的竹棒,心
下凄然,兩人畢命于斯,已是頃刻間之事,轉頭見到屋角里的兩具駭骨,突然靈機一動,忙
把兩個骷髏頭骨拿起,用力在一個大西瓜上掀了幾下,分別嵌了進去。只聽得軋軋幾聲響,
密室鐵門已旋開了一道縫。黃蓉將西瓜頂在頭頂,拉開一頭長發披在臉上。剛好沙通天將門
旋開,只見櫥里突然鉆出一個雙頭怪物,哇哇鬼叫。那怪物兩個頭并排而生,都是骨髏頭
骨,下面是個一條青一條綠的圓球,再下面卻是一叢烏黑的長須。眾人昨晚吃足苦頭,驚魂
未定;而櫥中突然鉆出這個鬼怪,又實在嚇人,侯通海大叫一聲,撒腿就跑。眾人身不由主
的都跟著逃了出去,只剩下歐陽克一人躺在稻草堆里,雙腿斷骨未愈,走動不得。黃蓉吁了
一口長氣,忙將櫥門關好,實在忍不住笑,可是接著想到雖脫一時之難,然群奸均是江湖上
的老手,必定再來,適才驚走,純系昨晚給老頑童嚇得魂飛魄散之故,否則怎能如此輕易上
當?定神細思之后,那時可就嚇不走了,臉上笑靨未斂,心下計議未定,當真說來就來,店
門聲響,進來了一人。黃蓉握緊峨眉鋼刺,將竹棒放在身旁,只待再有人旋開櫥門,只好擲
他一刺再說,待了片刻,卻聽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叫道:“店家,店家!”
這一聲呼叫大出黃蓉意料之外,忙俯眼小孔上瞧去,但見坐在堂上的是個錦衣女子,服
飾華麗,似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姐,只是她背向鏡子,瞧不見面容。那女子待了半晌,又輕輕
叫道:“店家,店家。”黃蓉心道:“這聲音好耳熟啊,嬌聲嗲氣的,倒像是寶應縣的程大
小姐。”只見那女子一轉身,卻不是程大小姐程瑤迦是誰?黃蓉又驚又喜:“她怎么也到這
兒來啦?”傻姑適才給侯通海等人吵醒了,迷迷糊糊的也不起身,這時才睡得夠了,從草堆
中爬將起來。程瑤迦道:“店家,相煩做份飯菜,一并酬謝。”傻姑搖了搖頭,意思說沒有
飯菜,忽然聞到鑊中飯熟香氣,奔過去揭開鑊蓋,只見滿滿的一鑊白飯,正是彭連虎等煮
的。傻姑大喜,也不問飯從何來,當即裝起兩碗,一碗遞給程瑤迦,自己張口大吃起來。程
瑤迦見沒有菜肴,飯又粗糲,吃了幾口,就放下不吃了。傻姑片刻間吃了三碗,拍拍肚皮,
甚是適意。程瑤迦道:“姑娘,我向你打聽個所在,你可知道牛家村離這兒多遠?”傻姑
道:“牛家村?這兒是牛家村。離這兒多遠,我可不知道。”程瑤迦臉一紅,低頭玩弄衣
帶,隔了半晌,又道:“原來這兒就是牛家村,那我給你打聽一個人。你可知道知
道一位”傻姑不等她說完,已自不耐煩的連連搖頭,奔了出去。黃蓉心下琢磨:
“她到牛家村來尋誰?啊,是了,她是孫不二的徒兒,多半是奉師父師伯之命,來找尋丘處
機的徒兒楊康。”只見她端端正正的坐著,整整衣衫,摸了摸鬢邊的珠花,臉上暈紅,嘴角
含笑,卻不知心中在想些甚么。黃蓉只看得有趣,忽聽腳步聲響,門外又有人進來。那人長
身玉立,步履矯健,一進門也是呼叫店家。黃蓉心道:“正巧,天下的熟人都聚會到牛家村
來啦。靖哥哥的牛家村風水挺好,就是旺人不旺財。”原來這人是歸云莊的少莊主陸冠英。
他見到程瑤迦,怔了怔,又叫了聲:“店家。”程瑤迦見是個青年男子,登覺害羞,忙轉過
了頭。陸冠英心中奇怪:“怎地一個美貌少女孤身在此?”徑到灶下轉了個身,不見有人,
當時腹饑難熬,在鑊中盛了一大碗飯,向程瑤迦道:“小人肚中饑餓,討碗飯吃,姑娘莫
怪。”程瑤迦低下了頭,微微一笑,低聲道:“飯又不是我的。相公請用便是。”陸冠
英吃了兩碗飯,作揖相謝,叉手不離方寸,說道:“小人向姑娘打聽個所在,不知牛家村離
此處多遠?”程瑤迦和黃蓉一聽,心中都樂了:“哈,原來他也在打聽牛家村。”程瑤迦襝
衽還禮,**的道:“這兒就是牛家村了。”陸冠英喜道:“那好極了。小人還要向姑娘
打聽一個人。”程瑤迦待說不是此間人,忽然轉念:“不知他打聽何人?”只聽陸冠英問
道:“有一位姓郭的郭靖官人,不知在哪一家住?他可在家中?”程瑤迦和黃蓉又都一怔:
“他找他何事?”程瑤迦沉吟不語,低下了頭,羞得面紅耳赤。
黃蓉瞧她這副神情,已自猜到了八成:“原來靖哥哥在寶應救她,這位大小姐可偷偷愛
上他啦。”她一來年幼,二來生性豁達,三來深信郭靖決無異志,是以胸中竟無妒忌之心,
反覺有人喜愛郭靖,甚是樂意。
黃蓉這番推測,正是絲毫不錯。當日程瑤迦為歐陽克所擄,雖有丐幫的黎生等出手,但
均非歐陽克之敵,若不是郭靖與黃蓉相救,已是慘遭淫辱。她見郭靖年紀輕輕,不但本領過
人,而且為人厚道,一縷情絲,竟然就此飄過去粘在他的身上。她是大富之家的千金小姐,
從來不出閨門,情竇初開之際,一見青年男子,竟然就此鐘情。郭靖走后,程大小姐對他念
念不忘,左思右想,忽地大起膽子,半夜里悄悄離家。她雖一身武功,但從未獨自出過門,
江湖上的門道半點不知,當日曾聽郭靖自道是臨安府牛家村人氏,于是一路打聽,徑行尋到
牛家村來。她衣飾華麗,氣度高貴,路上歹人倒也不敢相欺。她在前面村上問到牛家村便在
左近,但猛聽得傻姑說此處就是牛家村,仍然登時沒了主意,她千里迢迢的來尋郭靖,這時
卻又盼郭靖不在家中,只想:“我晚上去偷偷瞧他一眼,這就回家,決不能讓他知曉,若是
給他瞧見,那真羞死人啦。”就在此時,陸冠英闖了進來,開口問的就是郭靖。程瑤迦心
虛,只道心事給他識破,呆了片刻,站起來就想逃走。突然門外一張丑臉伸過來一探,又縮
了回去。程瑤迦吃了一驚,退了兩步,那丑臉又伸了伸,叫道:“雙頭鬼,你有本事就到太
陽底下來,三頭蛟侯老爺跟你斗斗。我比你還多一個頭,青天白日的,侯老爺可不怕你。”
意思自然是說,一到黑夜,侯老爺甘拜下風,雖然多了個頭,也已管不了用。陸、程二人茫
然不解。黃蓉哼了一聲,低聲道:“好啊,終究來啦。”心想陸、程二人武功都不甚高,難
敵彭連虎等人,若是求他們相助,只有白饒上兩條性命,最好是快些走開,可是又盼他們留
著,擋得一時好一時,彷徨失措之際,多兩個幫手,終究也壯了膽子。原來彭連虎等一見雙
頭怪物,都道昨晚所遇的那個高手又在這里扮鬼,當即遠遠逃出村去,哪敢回來?侯通海卻
是個渾人,以為真是鬼怪,只覺頭頂驕陽似火,炙膚生疼,眾人卻都逃得不見了影子,罵
道:“鬼怪在大日頭底下作不了祟,連這點也不知道,還在江湖上混呢。我老侯偏不怕,回
去把鬼怪除了,好教大伙兒服我。”大踏步回到店來,但心中終是戰戰兢兢,一探頭,見程
瑤迦和陸冠英站在中堂,暗叫:“不好,雙頭鬼化身為一男一女,老侯啊老侯,你可要小心
了。”陸冠英和程瑤迦聽他滿口胡話,相顧愕然,只道是個瘋子,也不加理會。侯通海罵了
一陣,見這鬼并不出來廝打,更信鬼怪見不得太陽,但說要沖進屋去捉鬼,老侯卻也沒生這
個膽子,僵持了半晌,只待兩個妖鬼另變化身,哪知并無動靜,忽然想起曾聽人說,鬼怪僵
尸都怕穢物,當即轉身去找。鄉村中隨處都是糞坑,小店轉角處就是老大一個,他一心捉
鬼,也顧不得骯臟,脫下布衫,裹了一大包糞,又回店來。只見陸、程二人仍然端坐中堂,
他法寶在手,有了倚仗,膽氣登壯,大聲叫道:“好大膽的妖魔,侯老爺當堂要你現出原
形!”左手嗆啷啷搖動三股叉,右手拿著糞包,搶步入內。陸、程二人見那瘋子又來,都是
微微一驚,他人未奔到,先已聞到一股臭氣。侯通海尋思:“人家都說,人是男的兇,鬼是
女的厲。”舉起糞包,劈臉往程瑤迦扔去。程瑤迦驚叫一聲,側身欲避,陸冠英已舉起一條
長凳將糞包擋落,布衫著地散開,糞便四下飛濺,臭氣上沖,中人欲嘔。侯通海大叫:“雙
頭鬼快現原形。”舉叉猛向程瑤迦刺去。他雖是渾人,武藝卻著實精熟,這一叉迅捷狠辣,
兼而有之。陸、程二人一驚更甚,都想:“這人明明是個武林能手,并非尋常瘋子。”陸冠
英見程瑤迦是位大家閨秀,嬌怯怯地似乎風吹得倒,只怕給這瘋漢傷了,忙舉長凳架開他的
三股鋼叉,叫道:“足下是誰?”侯通海哪來理他,連刺三叉。陸冠英舉凳招架,連連詢問
名號。侯通海見他武藝雖然不弱,但與昨晚神出鬼沒的情狀卻是大不相同,料定糞攻策略已
然收效,不禁大為得意,叫道:“你這妖鬼,想知道我名字用妖法咒我么?老爺可不上
當。”他本來自稱“侯老爺”,這時竟然大有急智,將這個“侯”字略去,簡稱“老爺”,
以免被妖鬼作為使法的憑藉,叉上鋼環當當作響,攻得更緊。
陸冠英武功本就不及,以長凳作兵刃更不湊手,要待去拔腰刀,哪里緩得出手來?數合
之間,已被逼得背靠墻壁,剛好擋去了黃蓉探望的小孔。侯通海鋼叉疾刺,陸冠英急忙閃
讓,通的一聲,叉尖刺入墻壁,離小孔不過一尺。陸冠英見他一拔沒將鋼叉拔出,急忙揮長
凳往他頭頂劈落。侯通海飛足踢中他手腕,左手拳迎面擊出。陸冠英長凳脫手,低頭讓過,
侯通海已拔出了鋼叉。
程瑤迦見勢危急,縱身上前,在陸冠英腰間拔出單刀,遞在他手中。陸冠英道:“多
謝!”危急中也不及想到這樣溫文嬌媚的一位姑娘,怎敢在兩人激戰之際幫他拔刀。只見亮
光閃閃的鋼刺戳向胸口,當即橫刀力削,當的一聲,火花四濺,將鋼叉蕩了開去,但覺虎口
隱隱發痛,看來這瘋子膂力不小,單刀在手,心中稍寬。只拆得數招,兩人腳下都沾了糞
便,踏得滿地都是。初交手時侯通海心中大是惴惴,時時存著個奪門而逃的念頭,始終不敢
使出全力,時候稍長,見那鬼怪也無多大能耐,顯然妖法已被糞便克制,膽子漸粗,招數越
來越是狠辣,到后來陸冠英漸感難以招架。
程瑤迦本來怕地下糞便骯臟,縮在屋角里觀斗,眼見這俊美少年就要喪命在瘋漢的鋼叉
之下,遲疑了一會,終于從包裹中取出長劍,向陸冠英道:“這位相公,我我來幫你
了,對不起。”她也當真禮數周到,幫人打架,還先致歉,長劍閃動,指向侯通海背心。她
是清凈散人孫不二的徒弟,使的是全真嫡派的劍術。這一出手,侯通海原是在意料之中,雙
頭鬼化身為二,女鬼自當出手作祟。陸冠英卻是又驚又喜,但見她身手靈動,劍法精妙,心
中暗暗稱奇。他本已被逼得刀法散亂,大汗淋漓,這時來了助手,精神為之一振。侯通海只
怕女鬼厲害,初時頗為擔心,但試了數招,見她劍術雖精,功力卻是平常,而且慌慌張張,
看來不是為惡已久的“老鬼”,于是漸感放心,三股叉使得虎虎生風,以一敵二,兀自進攻
多,遮攔少。黃蓉在隔室瞧得心焦異常,知道斗下去陸程二人必定落敗,有心要相助一臂之
力,卻不能離開郭靖半步。否則的話,戲弄這三頭蛟于她最是駕輕就熟,經歷甚豐。只聽陸
冠英叫道:“姑娘,您走罷,不用跟他糾纏了。”程瑤迦知他怕傷了自己,要獨力抵擋瘋
漢,心中好生感激,但知他一人決計抵擋不了,搖了搖頭,不肯退下。陸冠英奮力招架,向
侯通海大聲道:“男子漢大丈夫,為難人家姑娘不算英雄。你找我姓陸的一人便是,快讓這
位姑娘退出。”侯通海雖渾,此時也已瞧出二人多半不是鬼怪,但見程瑤迦美貌,自己又穩
占上風,豈肯放她,哈哈笑道:“男鬼要捉,女鬼更要拿。”鋼叉直刺橫打,極是兇悍,總
算對程瑤迦手下留情三分,否則已然將她刺傷。
陸冠英急道:“姑娘,你快沖出去,陸某已極感盛情。”程瑤迦低聲道:“相公尊姓是
姓陸么?”陸冠英道:“正是,姑娘貴姓,是哪一位門下?”程瑤迦道:“我師父姓孫,人
稱清凈散人。我我”她想說自己姓名,忽感羞澀,說到嘴邊卻又住口。陸冠英道:
“姑娘,我纏住他,你快跑。只要陸某留得命在,必來找你,相謝今日援手之德。”程瑤迦
臉上一紅,說道:“我我不相公”轉頭對侯通海道:“喂,瘋漢子,你不可傷
了這位相公。我師父是全真派的孫真人,她老人家就要到啦。”
全真七子名滿天下,當日鐵腳仙玉陽子王處一在趙王府中技懾群魔,侯通海親目所睹,
聽程大小姐如此說,倒果真有點兒忌憚,微微一怔,隨即罵道:“就是全真派七名妖道齊
來,老子也是一個個都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