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間,萬圭“啊”的一聲尖叫,急忙縮手倒退,火光下只見手背上爬著一只三寸來長的大蝎子。他反手往土坑邊一擊,拍的一聲,將蝎子打得稀爛,但手背已中劇毒,登時高高腫起。他要逞英雄,不肯呻吟,額上汗珠卻已如黃豆般滲了出來。
達平驚道:“啊喲,萬賢侄,你哪里去攪了這只毒蟲來?這是花斑毒蝎,可厲害得很哪。這東西是玩不得的。師哥,快,快,你有解藥沒有?只要救遲了一步,那就不得了,了不得!乖乖我的媽!”
只見萬圭的手背由紅變紫,由紫變黑,一道紅線,緩緩向手臂升上去。萬震山知道中了達平的陷阱,說不得,只好忍一口氣,說道:“師弟,做哥哥的服了你啦。我這就認輸。你拿解藥來,我們拍手走路,不再來向你羅嗦了。”
達平道:“這解藥么,從前我倒也有過的,只是年深日久,不知丟在哪里了,過幾天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許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藥方,另外給你配過,那也成的。誰教咱師兄弟情誼深長呢。”
萬震山一聽,當真要氣炸了胸膛,這種毒蛇、毒蝎之傷,一時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要這紅線一通到胸口,立時便即氣絕斃命,說什么“過幾天慢慢找找”,此處到河北大名府千里迢迢,又說什么找藥方配藥,居然還虧他有這等厚顏無恥,還說“誰教咱師兄弟情誼深長”,但眼見愛子命在頃刻,只好強忍怒氣,心想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便道:“師弟,這個筋斗,我是栽定了。你要我怎么著,便劃下道兒來吧。”
達平慢條斯理的穿上長袍,扣上衣扣,說道:“師哥,我有什么道兒好劃給你的?你愛怎么便怎么吧。”萬震山心想:“今日且讓你扯足順風旗,日后要你知道我厲害。”說道:“好吧,姓萬的自今而后,永不再和你相見。再向你羅嗦什么,我姓萬的不是人。”達平道:“這個可不敢當。做兄弟的只求師哥說一句,那‘連城劍譜’,該當歸達平所有。倘若兄弟僥幸找到,自然無話可說;就算落入了師哥手里,也當讓給兄弟。”
萬圭毒氣漸漸上升,只覺一陣陣暈眩,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搖擺擺。魯坤叫道:“師弟,師弟!”伸手扶住,撕破他衣袖。只見那道紅線已過腋下。他轉頭向著萬震山叫道:“師父,今日什么都答允吧!”
萬震山道:“好,這連城劍譜,就算是師弟你的了,恭喜!恭喜!”這兩句“恭喜”,卻是說得咬牙切齒,滿腔怨毒。
達平道:“既然如此,讓我進屋去找找,說不定能尋得到什么解藥,那要瞧萬賢侄是不是有這門造化了。”說完慢慢吞吞地轉身入內。萬震山使個眼色,魯坤和卜垣跟了進去。
過了好一會,三人都沒出來,也沒聽到什么聲息,只見萬圭神智昏迷,由沈城扶著,已是不能動彈。萬震山心中焦急,向馮坦道:“你進去瞧瞧。”馮坦道:“是!”正要進去,只見達平走了出來,滿臉春風地道:“還好,還好!這不是找到了嗎!”手中高舉著一個小瓷瓶,說道:“這是解藥,行,治蝎毒再好不過了。萬賢侄,你好大的命啊。以后這種毒物可玩不得了。”說著走到萬圭身邊,拔開瓶塞,在萬圭手背傷口上灑了些黑色藥末。
這解藥倒也真靈,過不多時,便見傷口中慢慢滲出黑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黑血越滲越多,萬圭手臂上那道紅線便遲緩向下,回到臂彎,又回到手腕。
萬震山吁了口氣,心中又是輕松,又是惱恨,兒子的性命是保全了,可是這一仗大敗虧輸,還沒動手便受制于人。又過了一會,萬圭睜開了眼睛,叫了聲:“爹!”
達平將瓷瓶口塞上,放回懷中,拿過拐杖,在地下輕輕一頓,笑道:“這就行啦,萬賢侄,你今后學了這個乖,伸手到別人口袋里去掏摸什么,千萬得小心才是。”
萬震山向沈城道:“叫他們出來。”沈城應道:“是!”走到廳后,大聲道:“魯師哥,卜師哥,快出來,咱們走了。”只聽得魯卜二人“啊,啊,啊”的叫了幾下,卻不出來。孫均和沈城不等師父吩咐,逕自沖了進去,隨即分別扶了魯坤、卜垣出來。但見兩人臉無人色,一斷左腿,一折右足,自是適才遭了達平的毒手。
萬震山大怒,他本就有意立取達平的性命,這時更有了借口,這口惡氣哪里還耐得到他日再出?當即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刃吐青光,疾向達平喉嚨刺了過去。
狄云從未見萬震山顯示過武功,這時見他這一招刺出,狠辣穩健,心中暗想:“這一劍好象沒有漏洞。”狄云此時武學修為已甚是深湛,雖然無人傳授,但在別人出招之時,自然而然地首先便看對方招數中有什么破綻。
達平斜身讓過,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龍頭,雙手一分,擦的一聲輕響,白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原來那拐杖的龍頭便是劍柄,劍刃藏在杖中,拐杖下端便是劍鞘。他一劍在手,當即還招,只聽得叮叮叮之聲不絕,師兄弟二人便在土坡邊上斗了起來。斗得數招,均覺坑邊地形狹窄,施展不開,同聲吆喝,一齊躍入坑中。
眾鄉民見二人口角相爭,早已驚疑不定,待見動上了家伙惡斗,更是嚇得縮在屋角落中,誰也不敢作聲。狄云也裝出畏縮之狀,留神觀看兩位師伯,只看得七八招,心想:“二位師伯內力太過不足,招法卻盡夠了,就算得到了什么‘連城劍譜’,恐怕也沒有什么用處,除非那是一部增進內功的武經。但既是‘劍譜’,想來必是講劍法的書。”
他又看幾招,更覺奇怪:“劉乘風、花鐵干他們‘落花流水’四俠的武功,比之我兩位師伯高多了。兩位師伯一味講究招數變化,全不顧和內力配合。那是什么道理?當年師父教我劍術,也是這么教。看來他們萬、、戚師兄弟三人全是這么學的。這種武功遇上比他們弱的對手,自然占盡了上風,但只要對手內力稍強,他們這許多變幻無窮的劍招,就半點用處也沒有了。為什么要這樣學劍?為什么要這樣學劍?”
只見孫均、馮坦、吳坎三人各挺長劍,上前助戰,成了四人合攻達平之勢。
達平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大師哥,你越來越長進啦,招集了一批小嘍羅,齊來攻打你師弟。”他雖裝作若無其事,劍法上卻已頗見窒滯。
狄云心想:“他師兄弟二人的劍招,各有各的長處。師伯當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去劍三式,用以對付萬門諸弟子,那是十分有用的,用來對付萬師伯,卻是半點用處也沒有了。唉,他們大家都不懂,單學劍招變化,若無內功相濟,那有什么用?半點用處也沒有,真是奇怪,這樣淺的道理,連我這笨人也懂,他們個個十分聰明,怎么會誰也不懂?難道是我自己胡涂了?”
突然之間,心頭似乎閃過了一道靈光:“丁大哥跟我說過那神照經的來歷,顯然,師祖爺梅念笙是懂得這道理的,卻為什么不跟三個弟子說?難道……難道……難道……”他心中連說三個“難道”,背上登時滲出了一片冷汗,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身子也輕輕發抖。
旁邊一個老年鄉民不住念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別弄出人命來才好。小兄弟,別怕,別怕。”他見狄云發抖,還道他是見到萬二人相斗而害怕,雖出安慰,自己心中可也著實驚懼。
狄云心底已明白了真相,可是那實在太過陰險惡毒,他不愿多想,更不愿將已經猜到了的真相,歸并成為一條明顯的理路,只是既然想通了關鍵的所在,一件件小事自然會匯歸在一起。萬震山、達平、孫均、馮坦……這些人每一招遞出,都是令他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證。“不錯,不錯,一定是這樣。不過,又恐怕不會吧?做師父的,怎能如此惡毒?不會的,不會的……可是,倘若不是,又怎會這樣?實在太也奇怪了。”
一張清清楚楚的圖畫在他腦海中呈現了出來:“許多年以前,就是在這屋子外面,我和師妹練劍,師父在旁指點。師父教了我一招,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練,第二次師父卻教得不同了,劍法仍然很巧妙,卻和第一次有些兒不同。當時,我只道是師父的劍法變幻莫測。這時想來,兩次所教的劍招為什么不同,道理是再也明白不過了。”
突然之間,心里感到一陣陣的刺痛:“師父故意教我走錯路子,故意教我些次等劍法。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卻故意教我學些中看不中用的劍招。他……他……師伯的武功和師父應該差不多,可是他教了我三招劍法,就比師父的高明得多……”
“師伯卻為什么教我這三招劍法?他不會存著好心的。是了,他是要引起萬師伯的疑心,要萬師伯和我師父斗將起來……”
“萬師伯也是這樣,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眾弟子完全不同……卻為什么連自己兒子也要欺騙?唉,他不能單教自己兒子,卻不教別的弟子,這一來,西洋鏡立刻就拆穿了。”
達平左手捏著劍訣,右手手腕抖動,劍尖連轉了七個圈子,快速無倫地刺向萬震山胸口。萬震山橫過劍身,以橫破圓,斜劈連削,將他這七個劍圈盡數破解了。
狄云在旁看著,又想:“這七個圈子全是多余,最終是一劍刺向萬師伯的左胸,何不直接了當的刺了過去?豈不既快又狠?萬師伯斜劈連削,以七個招式破解師伯的七個劍圈,好象巧妙,其實笨得不得了,若是反刺師伯的小腹,早已得勝了。”
猛地里腦海中掠過一幕情景:
他和師妹戚芳在練劍,戚芳的劍招花式繁多,他記不清師父所教的招數,給迫得手忙腳亂,連連倒退。戚芳接連三招攻來,他頭暈眼花,手忙腳亂,眼看抵敵不住,已無法去想師父教過的劍招,隨手擋架,跟著便反刺出去……
戚芳使一招“俯聽文驚風,連山石布逃”,圈劍來擋,但他的劍招純系自發,不依師授規范,戚芳這一招花式巧妙的劍法反而擋架不住。他一劍刺去,直指師妹的肩頭。正收勢不及之際,師父戚長發從旁躍出,手中拿著一根木柴,拍的一聲,將他手中長劍擊落了。他和戚芳都嚇得臉色大變。戚長發將他狠狠責罵了一頓,說他亂刺亂劈,不依師父所教的方法使劍,太不成話。
當時他也曾想到:“我不依規矩使劍,怎么反而勝了?”但這念頭只是一閃即逝,隨即明白:“自然因為師妹的劍術還沒練得到家,要是遇上了真正好手,我這般胡砍亂劈當然非輸不可。”他當時又怎想得到:自己隨手刺出去的劍招,其實比師父所教希奇古怪、花巧百端的劍法實用得多。
現下想來,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清清楚楚的看了出來:萬震山和達平兩人所使的劍術之中,有許多是全然無用的花招,而萬震山教給弟子的劍法,戚長發教給他和戚芳的劍法,其中無用的花招更多。不用說,師祖梅念笙早瞧出三個徒兒心術不正,在傳授之時故意引他們走上了劍術的歪路,而萬震山和戚長發在教徒兒之時,或有意或無意的,引他們在歪路上走得更遠。
臨敵之時使一招不管用的劍法,不只是“無用”而已,那是虛耗了機會,讓敵人搶到上風,便是將性命交在敵人手里。為什么師祖、師父、師伯都這么狠毒?都這么的陰險?
“他們會和自己的兒子、女兒有仇么?故意要坑害自己的徒弟么?那決計不會。必定另外有更重大的原因,一定有要緊之極的圖謀。難道是為了那本‘連城劍譜’?”
“應該是的吧?萬師伯和師伯為了這劍譜,可以殺死自己的師父,現在又在拚命想殺死對方。”
不錯,他們在拚命想殺對方。土坑中的爭斗越來越緊迫。萬震山和達平二人的劍法難分高下,但萬門眾弟子在旁相助,究竟令達平大為分心。斗到分際,孫均一劍刺向達平后心,達平回劍一擋,劍鋒順勢掠下。孫均一聲“啊喲!”虎口受傷,跟著當的一聲,長劍落地。便在這時,萬震山已乘隙削出一劍,在達平右臂上割了長長一道口子。
達平吃痛,急忙劍交左手,但左手使劍究竟甚是不慣,右臂上的傷勢也著實不輕,鮮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七八招拆將下來,左肩上又中了一劍。
眾鄉民見狀,都是嚇得臉上變色,竊竊私議,只想逃出屋去,卻是誰也不敢動彈。
萬震山決意今日將這師弟殺了,一劍劍出手,更是狠辣,嗤的一聲響,達平右胸又中一劍。
眼看數招之間,達平便要死于師兄劍底,他咬著牙齒浴血苦斗,不出半句求饒的語。他和這師兄同門十余年,離了師門之后,又明爭暗斗了十余年,對他為人知之極深,出相求只有徒遭羞辱,絕無用處。
狄云心想:“當年在荊州之時,師伯以一只飯碗助我打退大盜呂通,又教了我三招劍法,使我不受萬門諸弟子的欺侮,雖然他多半別有用意,但我總是受過他的恩惠,決不能讓他死于非命。”當下假裝不住發抖,提起手中鐵鏟在地下鏟滿了泥土。
只見萬震山又挺劍向達平小腹上刺去,達平身子搖晃,已閃避不開。狄云手中鐵鏟輕輕一抖,一鏟黃泥便向萬震山飛了過去。泥上所帶的內勁著實不小,萬震山被這股勁力一撞,登時立足不住,騰的一下,向后便摔了出去。
眾人出其不意,誰也不知泥土從何處飛來。狄云幾鏟泥土跟著迅速擲出,都是擲向點在壁上的松明和油燈,大廳中立時黑漆一團,眾人都驚叫起來。狄云縱身而前,一把抱起達平便沖了出去。
狄云一到屋外,便將達平負在背上,往后山疾馳。
他于這一帶的地勢十分熟悉,盡往荒僻難行的高山上攀行。達平伏在他背上,只覺耳畔生風,猶似騰云駕霧一般,恍如夢中,真不信世間竟有這等武功高強之人。
狄云負著達平,攀上了這一帶最高的一座山峰。山峰陡峭險峻,狄云也從未上來過。他曾和戚芳仰望這座云圍霧繞的山峰,商量說山上有沒有妖怪神仙。戚芳道:“哪一日你待我不好了,我便爬上山去,永遠不下來了。”狄云說:“好,我也永遠不下來。”戚芳笑道:“空心菜!你肯陪著我永遠不下來,我也不用上去啦!”
當時狄云只是嘻嘻傻笑,此刻卻想:“我永遠愿意陪著你,你卻不要我陪。”
他將達平放下地來,問道:“你有金創藥么?”達平撲翻身軀便拜,道:“恩公尊姓大名?達平今日得蒙相救,大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狄云不能受師伯這個禮,忙跪下還禮,說道:“前輩不必多禮,折殺小人了。小人是無名之輩,一些小事,說什么報答不報答?”達平堅欲請教,狄云不會捏造假名,只是不說。
達平見他不肯說,只得罷了,從懷中取出金創藥來,敷上了傷口,撫摸三處傷口,兀自心驚:“他再遲得片刻出手,我這時已不在人世了。”
狄云道:“在下心中有幾件疑難,要請問前輩。”達平忙道:“恩公再也休提前輩兩字。有何詢問,達平自當竭誠奉告,不敢有分毫隱瞞。”狄云道:“那再好不過了。請問前輩,這座大屋,是你所造的么?”達平道:“是的。”狄云又問:“前輩雇人挖掘,當然是找那‘連城劍譜’了,不知可找到了沒有?”
達平心中一凜:“我道他為什么好心救我,卻原來也是為了那本‘連城劍譜’。”說道:“我花了無數心血,至今未曾得到半點端倪。恩公明鑒,小人實是不敢相瞞。倘若達平已經得到,立即便雙手獻上,姓的性命是恩公所救,豈敢愛惜這身外之物?”
狄云連連搖手,道:“我不是要劍譜。不瞞前輩說,在下武功雖然平平,但相信這什么‘連城劍譜’,對在下的功夫也未必有什么好處。”達平道:“是,是!恩公武功出神入化,已是當世無敵,那‘連城劍譜’也不過是一套劍法的圖譜。小人師兄弟只因這是本門的功夫,才十分重視,在外人看來,那也是不足一哂的了。”
狄云聽出他不由衷,當下也不點破,又問:“聽說那大屋的所在,本來是你師弟戚老前輩所住的。這位戚前輩外號叫作‘鐵鎖橫江’,那是什么意思?”他自幼跟師父長大,見師父實是個忠厚老實的鄉下人,但丁典卻說他十分工于心計,是以要再問一問,到底丁典的話是否傳聞有誤。
達平道:“我師弟戚長發外號叫作‘鐵鎖橫江’,那是人家說他計謀多端,對付人很辣手,就象是一條大鐵鏈鎖住了江面,叫江中船只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的意思。”
狄云心中一陣難過,暗道:“丁大哥的話沒錯,我師父竟是這樣的人物,我從小受他的欺騙,他始終不向我顯示本來面目。不過,不過他一直待我很好,騙了我也沒有什么。”心中仍是存著一線希望,又道:“江湖中這種外號,也未必靠得住,或許是戚師傅的仇人給他取的。你和令師弟同門學藝,自然知道他的性情脾氣。到底他的性子如何?”
達平嘆了口氣,道:“非是我要說同門的壞話,恩公既然問起,在下不敢隱瞞半分。我這個戚師弟,樣子似乎是頭木牛蠢馬,心眼兒卻再也靈巧不過。否則那本‘連城劍譜’,怎么會給他得了去呢?”
狄云點了點頭,隔了半晌,才道:“你怎知那‘連城劍譜’確是在他手中?你親眼瞧見了么?”
達平道:“雖不是親眼瞧見,但小人仔細琢磨,一定是他拿去的。”
狄云道:“我聽人說,你常愛扮作乞丐,是不是?”達平又是一驚:“這人好厲害,居然連這件事也知道了。”便道:“恩公信訊靈通,在下的作為,什么都瞞不過你。初時在下料得這本‘連城劍譜’不是在萬師哥手中,便是在戚師弟手中,因此便喬裝改扮,易容為丐,在湘西鄂西來往探聽動靜。”狄云道:“為什么你料定是在他二人手中?”達平道:“我恩師臨死之時,將這劍譜交給我師兄弟三人……”
狄云想起丁典所說,那天夜里長江畔萬、、戚三人合力謀殺師父梅念笙之事,哼了一聲,道:“是他親手交給你們的嗎?恐怕……恐怕……不見得吧?他是好好死的嗎?”
達平一躍而起,指著他道:“你……你是……丁……丁典……丁大爺?”丁典安葬梅念笙的訊息后來終于泄露,是以達平聽得他揭露自己弒師的大罪,便猜想他是丁典。
狄云淡淡道:“我不是丁典。丁大哥嫉惡如仇。他……他親眼見到你們師兄弟三人合力殺死師父,倘若我是丁大哥,今日就不會救你,讓你死在萬……萬震山的劍下。”
達平驚疑不定,道:“那么你是誰?”狄云道:“你不用管我是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合力殺了師父之后,搶得‘連城劍譜’,后來怎樣?”達平顫聲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何必再來問我?”狄云道:“有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請你老老實實說吧。若有假話,我總會查察得出。”
達平又驚又怕,說道:“我如何敢欺騙恩公?我師兄弟三人拿到‘連城劍譜’之后,一查之下,發覺只有劍譜,沒有劍訣,仍是無用,便跟著去追查劍訣……”狄云心道:“丁大哥道,這劍訣和一個大寶藏有關。現下梅念笙、凌小姐、丁大哥都已逝世,世上已無人知道劍訣,你們兀自在作夢。”只聽達平繼續說道:“我們三個人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每天晚上都在一間房睡,這本劍譜,便鎖在一只鐵盒之中。我們把鐵盒鎖上的鑰匙投入了大江,鐵盒放在房中桌子的抽屜里,鐵盒上又連著三根小鐵鏈,分系在三人的手上,只要有誰一動,其余二人便驚覺了。”
狄云嘆了口氣,道:“這可防備得周密得很。”達平道:“哪知道還是出了亂子。”狄云問道:“又出了什么亂子?”達平道:“這一晚我們師兄弟三人在房中睡了一夜,次日清晨,萬震山忽然大叫:‘劍譜呢?劍譜呢?’我一驚跳起,只見放鐵盒的抽屜拉開了沒關上,鐵盒的蓋子也打開了,盒中的劍譜已不翼而飛。我們三人大驚之下,拚命的追尋,卻哪里還尋得著?這件事太也奇怪,房中的門窗仍是在內由鐵扣扣著,好端端的沒動,因此劍譜定非外人盜去,不是萬師哥,便是戚師弟下的手了。”
狄云道:“果然如此,何不黑夜中開了門窗,裝作是外人下的手?”達平嘆了口氣,說道:“我們三人的手腕都是用鐵鏈連著的。悄悄起身去開抽屜,開鐵盒,那是可以的,要走遠去開門窗,鐵鏈就不夠長了。”狄云道:“原來如此。那你們怎么辦?”
達平道:“劍譜得來不易,我們當然不肯就此罷休。三個人你怪我,我怪你,大吵了一場,但誰也說不出什么證據,只好分道揚鑣……”
狄云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倒要請教。你們師父既有這樣一本劍譜,遲早總會傳給你們,難道他要帶到棺材里去不成?何以定要下此毒手?何以要殺了師父來搶這劍譜?”
達平道:“我師父,我師父,唉,他……他是老胡涂了,他認定我們師兄弟三人心術不正,始終不傳我們這劍譜上的劍法,眼看他是在另行物色傳人,甚至于要將本門武功盡數傳于外人。我們三人忍無可忍,迫于無奈,這才……這才下手。”
狄云道:“原來如此。你后來又怎斷定劍譜是在你戚師弟手中?”
達平道:“我本來疑心是萬震山盜的,他首先出聲大叫,賊喊捉賊,最是可疑。我暗中跟蹤他,跟得不久,便知不是他。因為他在跟蹤戚師弟。劍譜倘若是萬震山這廝拿去的,他不會去跟蹤別人,定是立即躲到窮鄉僻壤,或是什么深山荒谷中去練了。可是我每次在暗中見到他,總是見他咬牙切齒,神色十分焦躁痛恨,于是我改而去跟蹤戚長發。”
狄云道:“可尋到什么線索?”達平搖頭道:“這戚長發城府太深,沒半點形跡露了出來。我曾偷看他教徒兒和女兒練劍,他故意裝傻,將出自唐詩的劍招名稱改得狗屁不通,當真要笑掉旁人大牙。不過他越是做作,我越知道他路道不對。我一直釘了他三年,他始終沒顯出半分破綻。當他出外之時,我曾數次潛入他家中細細搜尋,可是別說沒連城劍譜,連尋常書本子也沒一本。嘿,嘿!這位師弟,當真是好心計,好本事!”
狄云道:“后來怎樣?”
達平道:“后來嘛,萬震山忽然要做壽,派了個弟子來請戚長發到荊州去吃壽酒。當然哪,做壽是假,查探師弟的虛實是真。戚長發帶了女兒,還有一個傻頭傻腦的弟子叫什么狄云的一塊兒去。酒筵之間,這狄云和萬家八個弟子打了起來,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劍術,引起了萬震山的疑心……恩公,你說什么?”狄云凄然搖了搖頭。達平續道:“于是萬震山將戚長發請到書房中去談論,兩人你一我一語的說翻了臉。戚長發出手將萬震山刺傷,從此不知所蹤。奇怪,真奇怪,真奇怪之極了。”
狄云道:“什么奇怪?”達平道:“戚長發從此便無影無蹤,不知躲到了何處。戚長發去荊州之時,決不會將盜來的劍譜隨身攜帶,定是埋藏在這里一處極隱蔽的地方。我本來料想他刺傷萬震山后,一定連夜趕回此間,取了劍譜再行遠走高飛,是以一發生事故,我立即備下了快馬,搶先來到這里等候,瞧他這劍譜放在哪里,以便俟機下手,可是左等右等,他始終沒有現身。一過幾年,看來他是永遠不會回來了,我便老實不客氣,在這里攪他個天翻地覆,想要掘那劍譜出來。可是花了無數心血,半點結果也沒有。若不是恩公出手,姓的今日連性命也送在這里了。嘿,嘿,我那萬師哥可當真辣手!”
狄云道:“照你看來,你那戚師弟現下到了何處?”
達平搖頭道:“這個我可真猜想不出了。多半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什么地方一病不起,又說不定遇到什么意外,給豺狼虎豹吃掉了。”
狄云見他滿臉幸災樂禍的神氣,顯得十分歡喜,心中大是厭惡,但轉念一想,師父音訊全無,多半確已遭了不幸,便站起身來,說道:“多謝你不加隱瞞,在下要告辭了。”
達平恭恭敬敬地作了三個揖,道:“恩公大恩大德,達平永不敢忘。”
狄云道:“這種小事,也不必放在心上。何況……何況你從前……你在這里養傷,那萬震山決計找你不到的,盡管放心好了。”
達平笑道:“這會兒多半他急得便如熱鍋上螞蟻一般,也顧不到來找我了。”狄云奇道:“為什么?”達平微微笑道:“我那毒蝎傷了他兒子的手,必須連續敷藥十次,方能除盡毒性。只敷一次,有什么用?”
狄云微微一驚,道:“那么萬圭會性命不保么?”達平甚是得意,道:“這種花斑毒蝎,當真是非同小可,妙在這萬圭不會一時便死,要他呼號呻吟足足一個月,這才了帳。哈哈,妙極,妙極!”
狄云道:“要一個月才死,那就不要緊了,他去請到良醫,總有解毒的法子。”
達平道:“恩公有所不知。這種毒蝎是我自己養大的,自幼便喂它服食各種解藥,蝎子習于解藥的藥性,尋常解藥用將上去便全無效驗,任他醫道再高明的醫生,也只是用治毒蟲的藥物去解毒,那有屁用?只有一種獨門解藥,是這蝎子沒服食過的,那才有用,世上除我之外,沒第二個知道這解藥的配法。哈哈,哈哈!”
狄云側目而視,心想:“這個人心腸如此惡毒,真是可怕!下次說不定我會給他的毒蝎螫中。丁大哥常說,在江湖上行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還是問他拿些解藥放在身邊,這叫做有備無患。”便道:“你這瓶解藥,給了我罷!”
達平道:“是,是!”可是并不當即取出,問道:“恩公要這解藥,不知有什么用途?”狄云道:“你的毒蝎十分厲害,說不定一個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身邊有一瓶解藥,那就放心些了。”達平臉色尷尬,陪笑道:“恩公于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怎敢加害?恩公這是多疑了。”狄云伸出手去,說道:“備而不用,放在身邊,那也不妨。”達平道:“是,是!”只得取出解藥,遞了過去。
狄云下得峰來,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只見屋中眾鄉民早已散去,那管家和工頭也已不知去向,空空蕩蕩的再無一人。
狄云心想:“師父已死,師妹已嫁,這地方我是再也不會回來的了。”
走出大屋,沿著溪邊向西北走去。行出數十丈,回頭一望,這時東方太陽剛剛升起,陽光照射在屋前的楊樹、槐樹之上,溪水中泛出點點閃光,這番情景,他從小便看熟了的,不由得又想:“從今而后,這地方我是再也不會來的了。”
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尋思:“眼下還有一件心事未了,須得將丁大哥的骨灰,送去和凌小姐遺體合葬,這且去荊州走一遭。萬圭這小子害得我好苦,好在惡人自有惡人磨,我也不用親手報仇。達平說他要呻吟號叫一個月才死,卻不知是真是假。倘若他命大,醫生給治好了,我還得給他補上一劍,取他狗命。”
自從昨晚見到萬震山與達平斗劍,他才對自己的武功有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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