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云在雪谷中耽了半個月,將“血刀經”上的刀法和內功練得純熟無比,再也不會忘卻,于是將“血刀經”燒成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墳墓上。
這半個月中,他仍是睡在山洞外的大石上。水笙雖然走了,他還是不敢到山洞里去睡,自然更不敢去用她的褥子、墊子。
他想:“我該走了!這件鳥羽衣服不必帶去,待該辦的事情辦了,就回這雪谷來住。外面的人聰明得很,我不明白他們心里在想些什么。這里誰也不會來,還是住在這里的好。”
于是他出了雪谷,向東行去。第一件事要回老家湘西麻溪鋪去,瞧瞧師父怎樣了。自己從小由師父撫養長大,他是世上唯一的親人。
從藏邊到湘西,須得橫越四川。狄云心想若是遇上了中原群豪,免不了一場爭斗,自己和他們無怨無仇,諸般事端全因自己拔光頭發、穿了寶象的僧衣而起。這時他武功雖然已然極高,可是全無自信,料想只消遇上了一兩位中原的高手,非給他們殺了不可。于是買了一套鄉民的青布衣褲換上了,燒去寶象的僧衣,再以鍋底煤焦抹黑了臉。四川湘西一帶農民喜以白布纏頭,據說是為諸葛亮服喪的遺風。狄云也找了一塊污穢的白布纏在頭上。一路東行,偶爾和江湖人物狹路相逢,卻是誰也認他不出了。
他最怕的是遇上了水笙和汪嘯風,還有花鐵干,幸好,始終沒見到。
直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麻溪鋪老家,其時天氣已暖,田里禾秧已長得四寸來高了。越近故居,感慨越多,漸漸地臉上炙熱,心跳也快起來。
他沿著少年時走慣了的山路,來到故居門外,不由得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小溪旁、柳樹邊的三間小屋,竟已變成了一座白墻黑瓦的大房子。這座房子比原來的小屋少說也大了三倍,一眼望去,雖然起得頗有草草之意,但氣派甚是雄偉。
他又驚又喜,仔細再看周遭景物,確是師父的老家,心想:“師父發了財回家來啦,那可好極了。”他大喜之下,高聲叫道:“師父!”但只叫得一聲,便即住口,心想:“不知屋里還有沒有別人?我這副小叫化的模樣,別丟了師父的臉。且瞧個明白再說。”也是他這些年來多歷艱難,才有這番謹慎,正自思量,屋里走出一人,斜眼向他打量,臉上滿是鄙夷的神氣,問道:“干什么的?”
狄云見這人帽子歪戴,滿身灰土,和這華廈頗為不稱,瞧他神情,似乎是個泥水匠的頭兒,便道:“請問頭兒,戚師父在家么?”
那人哼了一聲,道:“什么七師父、八師父的,這里沒有。”狄云一怔,問道:“這兒主人不是姓戚的么?”那人反問道:“你問這個干么?要討米嘛,也不用跟人家攀交情。沒有,就是沒有!小叫化,走,快走!”
狄云掛念師父,好容易千里迢迢地回來,如何肯單憑他一句話便即離去,說道:“我不是來討米的,跟你打聽打聽,從前這里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還住在這里?”
那人冷笑道:“瞧你這小叫化兒,就是有這門子羅嗦,這里主人不姓戚,也不姓八、姓九、姓十。你老人家乘早給我請吧。”
說話之間,屋中又出來一人,這人頭戴瓜皮帽,衣服光鮮,是個財主家的管家模樣,問道:“老平,大聲嚷嚷的,又在跟誰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這小叫化羅嗦不羅嗦?討米也就是了,卻來打聽咱主人家姓什么?”那管家一聽,臉色微變,向狄云打量了半晌,說道:“小朋友,你打聽咱主人姓名作甚?”
若是換作五六年前的狄云,自即直陳其事,但這時他閱歷已富,深知人心險惡,見那管家目光中滿是疑忌之色,尋思:“我且不直說,慢慢打聽不遲,莫非這中間有什么古怪。”便道:“我不過問主人爺姓什么,想大聲叫他一聲,請他施舍些米飯,你……你就是老爺吧?”他故意裝得傻頭傻腦,以免引起對方疑心。
那管家哈哈大笑,雖覺此人甚傻,但他竟誤認自己為老爺,心中倒也歡喜,笑道:“我不是老爺,喂,傻小子,你干么當我是老爺?”狄云道:“你……你樣子……好看,威風得緊,你……你一副財主相。”
那管家更加高興了,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當真發了大財,定有好處給你。喂,傻小子,我瞧你身強力壯,干么不好好做事,卻要討米?”狄云道:“沒人叫我做事啊。財主老爺,你賞口飯給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用力在那姓平的肩上一拍,笑道:“你聽,他口口聲聲叫我財主老爺,不賞口飯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也去擔土吧,算一份工錢給他。”那姓平的道:“是啦,憑你老吩咐便是。”
狄云聽兩人口音,那姓平的工頭是湘西本地人,那姓高的管家卻是北方人,當下不動聲色,恭恭敬敬地道:“財主老爺,財主少爺,多謝你們兩個啦。”那工頭笑罵:“***,胡說八道!”那管家笑得只是跌腳,說道:“我是財主老爺,你是財主少爺,這……這不是做了你的便宜老子嗎?”那工頭揪著狄云耳朵,笑道:“進去,進去!先好好吃一頓,晚上開工。”狄云毫不抗拒,跟著他進去,心道:“怎么晚上開工?”
進得大屋,經過一個穿堂,不由得大吃一驚,眼前所見當真奇怪之極。只見屋子中間挖掘了一個極大的深坑,土坑邊緣幾乎和四面墻壁相連,只留下一條窄窄的通道。土坑中丟滿了鐵鋤、鐵鏟、土箕、扁擔之類用具,顯然還在挖掘。看了這所大屋外面雄偉堂皇的模樣,哪想得到屋中竟會掘了這樣一個大土坑。
那工頭道:“這里的事,不許到外面去說,知不知道?”狄云道:“是,是!我知道,這里風水好,主人家要葬墳,不能讓外面的人曉得。”那工頭嘿嘿一笑,道:“不錯,傻小子倒聰明,跟我來吃飯吧。”
狄云在廚房中飽餐了一頓。那工頭叫他在廊下等著,不可亂走。狄云答應了,心中愈益起疑。只見屋中一切陳設都十分簡陋,廚房中竟無砌好的灶頭,只擺著一只大行灶,架了只鐵鑊。桌子板凳等物也都是貧家賤物,和這座大屋實在頗不相稱。
到得傍晚,進屋來的人漸多,都是左近年青力壯的鄉民,大家鬧哄哄地喝酒吃飯。狄云隨眾而食,他說的正是當地土話,語音極正。那管家和工頭聽了,絲毫不起疑心,都道他只是本地一個游手好閑的青年。
眾人飯罷,平工頭率領大伙來到大廳之中,說道:“哥兒們大家出力挖掘,盼望今晚運氣好,若是挖到了什么有用的東西,重重有賞。”眾人答應了,鋤頭鐵鏟撞擊泥土之聲,擦擦擦地響了起來。一個年紀較長的鄉民低聲道:“掘了兩個多月啦,屁也沒挖到半個。就算這里真有寶貝,也要看你有沒福氣拿得到手啊。”
狄云心想:“他們想掘寶?這里會有什么寶物?”他等工頭一背轉身,慢慢挨到那年長鄉民身邊,低聲道:“大叔,他們要掘什么寶貝?”那人低聲道:“這寶貝可了不起。這里的主人會望氣。他不是本地人,遠遠瞧見這里有寶光上沖,知道地里有寶貝,于是來買了這塊地皮,生怕走漏風聲,因此先蓋了這座大屋,叫咱們白天睡覺,夜晚掘寶。”狄云點頭道:“原來如此,大叔可知道是什么寶貝呢?”那人道:“工頭兒說,那是一只聚寶盆,一個銅錢放進了盆中,過得一夜,明天就變成了一盆銅錢。一兩金子放進盆中,明早就變成了滿盆黃金。你說是不是寶貝?”
狄云連連點頭,說道:“真是寶貝,真是寶貝!”那人又道:“工頭特別吩咐,下鋤要輕,打爛了聚寶盆,那可不是玩的。工頭說的,掘到了聚寶盆后,可以借給咱們每個人使一晚,你愛放什么東西都成。傻小子,你倒自己合計合計,要放什么東西。”狄云想了一會,道:“我常常餓肚子,放一粒白米進去,明天變出一滿盆白米來,豈不是好?”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好!”
那工頭聽到笑聲,過來呼叱:“別耗著盡說不干,快挖,快挖!”
狄云心想:“世上哪有什么聚寶盆?這主人決不是傻子,定是另有計謀,捏造聚寶盆的鬼話來騙人。”又低聲問道:“這里主人姓什么?你說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主人不是出來了么?”
狄云順著他眼光望去,只見后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雙目炯炯有神,服飾極是華麗,約莫五十來歲年紀。狄云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亂跳,轉過了頭,不敢對他再看,心中不住說道:“這人我見過的,這人我見過的。他是誰呢?”只覺這人相貌好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只聽得那人道:“今晚大伙兒把西半邊再掘深三尺,不論有什么紙片碎屑,木條磚瓦,一點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來給我。”狄云聽到他的說話之聲,心中一凜,登時省悟:“是了,原來是他。”低下了頭,斜眼又向他瞧一眼,心道:“不錯,果真是他。”
這間大屋主人,竟是在荊州萬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劍法的老乞丐。
那時他衣服破爛,頭發蓬亂,全身污穢之極,今日卻是一個衣飾華貴的大財主,通身都變了相,因此直到聽了他說話的聲音,這才認出。
狄云立時便想從坑中跳將上去,和他相認,但這幾年來的受苦受難,教會他事事都要鄭重,不可魯莽急躁,尋思:“這位老乞丐伯伯待我很好,當年我和那大盜呂通相斗,已然落敗,幸虧他出手相救。后來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的劍法,我才得以大勝萬門眾弟子。現在想來,他這三招劍法平平無奇,也沒什么了不起,但當時卻使我得以免受羞辱。”
又想:“今日重會,原該好好謝他一番才是。可是這里是我師父的舊居,他在這里挖掘什么東西?他為什么要起這樣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從前是乞丐,又怎樣發了大財?”心下暗暗暗琢磨:“還是瞧清楚了再說。他雖是我恩人,但是拜謝也不忙在一時。他怎么不怕我師父回來?難道……難道……師父竟死了么?”
他從小由師父養育長大,向來便當他是父親一般,想到師父說不定已經逝世,不由得眼眶便紅了。
突然之間,東南角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一個鄉民的鋤頭碰到了什么東西。那主人躍入坑中,俯身拾起一件東西。坑中眾鄉民都停了挖掘,向他望去,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根銹爛鐵釘,反來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拋在一邊,說道:“動手啊,快挖,快挖!”
狄云和眾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終全神貫注地在旁監督,直到天明,這才收工。多數鄉民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遠,便在大屋東邊廊下席地而睡。狄云也在廊下睡了。睡到下午,眾人才起身吃飯。狄云身上骯臟,旁人不愿和他親近,睡覺吃飯時都離得他遠遠的。狄云正是求之不得。他雖學會了小心謹慎,不敢輕信旁人,但要假裝作偽,仍是頗覺為難,時候一久,定然露出馬腳,別人不來和他親近,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吃過飯后,狄云走向三里外的小村,想找人打聽師父是否曾經回來過。遠遠見到幾個少年時的游伴,這時都已粗壯成*人,在田間忙碌工作,他不愿顯露自己身份,并不上前招呼,尋到一個不相識的十三四歲少年,問起那間大屋的情形。
那少年說,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錢,來掘聚寶盆的,可是掘到這時候還沒掘到。那少年邊說邊笑,可見掘聚寶盆一事,在左近一帶已成了笑柄。“原來的那幾間小屋么?嗯,好久沒人住啦,從來沒人回來過。起大屋的時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云別過那少年,心中悶悶不樂,又是充滿了疑團,猜不出那老乞丐干這件怪事到底是何用意。他在田野間信步而行,經過一塊菜塊地,但見一片青綠,都種滿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驀然之間,他心中響起了這幾下清脆的頑皮的聲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帶最尋常的蔬菜,粗生粗長,菜莖的心是空的。他師妹戚芳給他取了這個綽號,笑他直肚直腸,沒半點心事。他自離湘西之后,直到今日,才再看到空心菜。他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聞聞青菜汁液的氣息,慢慢向西走去。
西邊都是荒山,亂石嶙峋,那是連油桐樹、油茶樹也不能種的。那邊荒山之中,有一個旁人從來不知的山洞,卻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懷念昔日,信步向那山洞走去。翻過兩個山坡,鉆過一個大山洞,才來到這幽秘荒涼的山洞前。
只見一叢叢齊肩的長草,把洞口都遮住了。他心中又是一陣難過,鉆進山洞,見洞中各物,仍和當年自己和戚芳離去時一模一樣,沒半點移動過,只是積滿了灰塵。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來彈鳥的彈弓,捉山兔的扳機,戚芳放牛時吹的短笛,仍是這么放在洞里的石上。那邊是戚芳的針線籃。籃中的剪刀已生滿了黃銹。
當年逢到冬天農閑的日子,他常在這山洞里打草鞋或是編竹筐,戚芳就坐在他身畔做鞋子。她拿些零碎布片,疊成鞋底,然后一針針的縫上去。師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她自己的,鞋面上有時繡一朵花,有時繡一只鳥,那當然是過年時節穿的,平時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若是下田地做莊稼,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腳。
狄云隨手從針線籃中拿起一本舊書,書的封面上寫著“唐詩選輯”四個字。他和戚芳都識字不多,誰也不會去讀什么唐詩,那是戚芳用來夾鞋樣、繡花樣的。他隨手翻開書本,拿出兩張紙樣來。那是一對蝴蝶,是戚芳剪來做繡花樣的。他心里清清楚楚地涌現了那時的情景。
一對黃黑相間的大蝴蝶飛到了山洞口,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但兩只蝴蝶始終不分開。戚芳叫了起來:“梁山伯,祝英臺!梁山伯,祝英臺!”湘西一帶的人管這種彩色大蝴蝶叫“梁山伯,祝英臺”。這種蝴蝶定是雌雄一對,雙宿雙飛。
狄云正在打草鞋,這對蝴蝶飛到他身旁,他舉起半只草鞋,拍的一下,就將一只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聲叫起來,怒道:“你……你干什么?”狄云見她忽然發怒,不由得手足無措,囁嚅道:“你喜歡……蝴蝶,我……我打來給你。”
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動也不動了,那只沒死的卻繞著死蝶,不住地盤旋飛動。
戚芳道:“你瞧,這么作孽!人家好好一對夫妻,你活生生把它們拆散了。”狄云看到她黯然的神色,聽到她難過的語音,心中才覺歉然,道:“唉,這可是我的不對啦。”
后來,戚芳照著那只死蝶,剪了個繡花紙樣,繡在她自己鞋上。到過年的時候,又繡了一只荷包給他,也是這么一對蝴蝶,黃色和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體處有些紅色、綠色的細線。這只荷包他一直帶在身邊,但在荊州被捉進獄中之后,就給獄卒拿去了。
狄云拿著那對做繡花樣子的紙蝶,耳中隱隱約約似乎聽到戚芳的聲音:“你瞧,這么作孽!人家好好一對夫妻,你活生生把它們拆散了。”
他呆了一陣,將紙蝶又挾回書中,隨手翻動,見書頁中還有許多紅紙花樣,有的是一尾鯉魚,有的是三只山羊,那是過年時貼在窗上的窗花,都是戚芳剪的。
他正拿了一張張細看,忽聽得數十丈外發出石頭相擊的喀喇一響,有人走來。他心想:“這里從沒人來,難道是野獸么?”順手將挾著繡花紙樣的書往懷中一塞。
只聽得有人說道:“這一帶荒涼得很,不會在這里的。”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嘿,越是荒涼,越是有人來收藏寶物。咱們得好好在這里尋尋。”狄云心道:“怎么到這里尋寶來著?”閃身出了山洞,隱身在一株大樹之后。
過不多時,便有人向這兒走來,聽腳步聲共有七八人。他從樹后望將出去,只見當先一人衣服光鮮,油頭粉臉,相貌好熟,跟著又有一人手中提著鐵鏟,走了過來。這人身材高高的,氣宇軒昂。狄云一見,不由得怒氣上沖,立時便想沖出去一把捏死了他。
這人正是那奪他師妹,送他入獄,害得他受盡千辛萬苦的萬圭。
他怎么會到了這里?
旁邊那個年紀略輕的,卻是萬門小師弟沈城。
那兩人一走過,后面來的都是萬門弟子,魯坤、孫均、卜垣、吳坎、馮坦一齊到了。
萬門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在荊州城廢園中為狄云所殺,只剩下七人了。狄云好生奇怪:“這批人趕到這里,尋什么寶貝?難道也是尋聚寶盆么?”
只聽得沈城叫了起來:“師父,師父,這里有個山洞。”那蒼老的聲音道:“是嗎?”語音中抑制不住喜悅之情。跟著一個高大的人形走了過來,正是五云手萬震山。狄云和他多年不見,只見他精神矍鑠,步履沉穩,絲毫不見蒼老之態。
萬震山當先進了山洞,眾弟子一擁而進。洞中傳出來諸人的聲音:“這里有人住的!”“灰塵積得這樣厚,多年沒人來了。”“不,不!你瞧,這里有新的腳印。”“啊,這里有新手印,有人剛來過不久。”“一定是師叔,他……他將連城劍譜偷了去啦。”
狄云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他們要找連城劍法的劍譜么?怎地攪了這么久,還是沒找到?什么師叔?師父說他二師兄達平失蹤多年,音訊不知,只怕早已不在人世,怎么又會鉆了出來奪連城劍譜?那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腳印,他們瞎猜一通,真是活見鬼了。”
只聽萬震山道:“大家別忙著起哄,四下里小心找一找。”有人道:“師叔既來過這里,那還有不拿了去的?”有人道:“戚長發這廝真工于心計,將劍譜藏在這里,別人還真不容易找到。”又一人道:“他當然工于心計啊,否則怎么會叫‘鐵鎖橫江’?”
萬震山道:“剛才咱們遠遠跟著那鄉下人過來,這人腳步好快,一會兒就不見了。這個人說不定也有點兒邪門。”萬圭道:“本地鄉下人熟悉山路,定是轉上小路走了。若不是他,咱們就算再找上一年半載,恐怕也不會找到這兒來。”
狄云心想:“原來他們是跟著我來的,否則這山洞這么隱僻,又怎會給他們找到。”
只聽得各人亂轟轟地到處一陣翻掏。洞里本來沒什么東西,各人這樣亂翻,也不過是將幾件破爛物事東丟來,西丟去地移動一下位置而已。跟著鐵鏟挖地之聲響起,但山洞底下都是巖石,哪里挖得下去?萬震山道:“沒什么留著了,大伙出去,到外面合計合計。”
只見眾弟子隨著萬震山出來,走到山溪旁,在巖石上坐了下來。狄云不愿給他們發現,不敢走近。這八人說話聲音甚低,聽不見說些什么。過得好一會,八個人站起身來走了。
狄云心想:“他們是來找連城劍譜,卻疑心是給我二師伯達平盜了去。我師父的家給改成了一座大屋子,那老乞丐說要找什么聚寶盆……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間,一道靈光閃過腦海,猛地里恍然大悟:“這老丐哪里是找什么聚寶盆了,他也是在尋找連城劍譜。他認定這劍譜是落入了我師父手中,于是到這里來仔細搜尋,為了掩人耳目,先起這么一座大屋,然后再在屋中挖坑找尋,生怕別人起疑,傳出風聲說是找聚寶盆,那自然是欺騙鄉下人的鬼話。”
跟著又想:“那日萬師伯做壽,這老乞丐白天夜晚的來來去去,顯然是別有用心。嗯,萬震山他們找不到劍譜,豈有不到那大屋去查察之理?多半早已去查察過了。這件事尚未了結,我到那大屋去等著瞧熱鬧便是,這中間大有古怪,一百個不對頭!”
“可是我師父呢?他老人家到了哪里?他的家給人攪得這么天翻地覆,他知不知道?”
“師妹呢?她是留在荊州城里,享福做少奶奶吧。萬家的人要來搜她父親的屋子,多半不會給她知道。這時候,她在干什么呢?”
晚上,大屋里又是四壁點起了油燈和松明。十幾個鄉民拿起了鋤頭鐵鏟挖地。狄云也混在人群中挖掘,既不特別出力,也不偷懶,要旁人越少留意到他越好。他頭發蓬松,不剃胡子,大半張臉都給毛發遮住了,再涂上一些泥灰,當真是面目全非,又想日間萬震山等人跟隨過自己,別給他們認了出來,于是將纏頭的白布和腰間的青布帶子掉換了使用。這一晚,他們在挖靠北那一邊,那老乞丐背負著雙手,在坑邊踱來踱去。當然,他現在完全不象乞丐了,衣飾富麗,左手上戴著個碧玉戒指,腰帶上掛了好大的一塊漢玉。
突然之間,狄云聽到屋外有人悄悄掩來,東南西北,四面都有人。這些人離得還遠,那老乞丐顯然并未知覺。狄云側過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聽得腳步聲慢慢近了,五個、六個……七個……八個,是了,便是萬震山和他的七個弟子。但那老丐還是沒發覺。狄云早已聽得清清楚楚,那八個人便如近在眼前,可是老乞丐卻如耳朵聾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云對那老乞丐敬若神明。他只跟那老丐學了三招劍法,便將萬門八弟子打得一敗涂地,全無招架的余地。“但怎么他的武功變得這樣差了,難道不是他么?是認錯人了么?不,決不會認錯的。”狄云卻沒想到是自己的武功進步到了極高境界,于他是清晰可聞的聲音,在旁人耳中卻是全無聲息。
八個人越來越近。狄云很是奇怪:“這八人真是好笑,誰還聽不到你們在偷偷掩來,還是這么躡手躡腳,鬼鬼祟祟?”那八人又走近了十余丈,突然間,那老丐身子微微一顫,側過了耳,傾聽動靜。狄云心想:“他聽見了?他是聾的么?”其實,這八人相距尚遠,若是換作一兩年前的狄云,他不會聽到腳步聲的,再走近些,也還是聽不到的。
那八個人更加近了,走幾步,停一停,顯然是防屋中人發現。可是那老乞丐已經發覺了。他轉過身來,拿起倚在壁角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粗大的龍頭木拐。
突然之間,那八人同時快步搶前,四面合圍。砰的一聲響,大門踢開,萬圭當先搶入,跟著沈城、卜垣跟了進來。七人各挺長劍,將那老丐團團圍住。
那老乞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兒們都來了!萬師哥,怎么不請進來?”
門外一人縱聲長笑,緩步踏入,正是五云手萬震山。他和那老丐隔坑而立,兩人相互打量。過了半晌,萬震山笑道:“師弟,幾年不見,你發了大財啦。”
這三句話鉆入狄云耳中,他頭腦中登時一片混亂:“什么?這老丐便是……便是二師伯……二師伯……達平?”
只聽那老丐道:“師哥,我發了點小財。你這幾年買賣很好啊。”萬震山道:“托福!喂,小子們,怎么不向師叔磕頭?”魯坤等一齊跪下,齊聲說道:“弟子叩見師叔。”那老丐笑道:“罷了,罷了!手里拿著刀劍,磕頭可不大方便,還是免了吧。”
狄云心道:“這人果然是師伯。他……他?”
萬震山道:“師弟,你在這里開煤礦嗎?怎么挖了這樣大一個坑?”達平嘿嘿一笑,道:“師兄猜錯了。小弟仇人太多,在這里避難,挖個深坑是一作二用。仇人給小弟殺了,就隨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給人家殺了,這土坑便是小弟的葬身之地。”萬震山笑道:“妙極,師弟真是想得周到。師弟身子也不肥大,我看這坑夠深的了,不用再挖啦。”達平微笑道:“葬一個人是綽綽有余了,葬八個人恐怕還不夠。”
狄云聽他二人一上來便是唇槍舌劍,針鋒相對,不禁想起丁典的說話,尋思:“他們師兄弟合力殺了他們的師父。受業恩師都要殺,相互之間又有什么情誼?聽丁大哥說,他們師兄弟奪到了連城劍譜,卻沒有得到劍訣。那劍訣盡是一些數字,什么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第三個字是‘三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丁大哥一直到死,也沒說完。劍譜不是早在他們手中么?怎地又到這里來找尋?”
萬震山道:“好師弟,咱倆同門這許多年,我的心思,你全明白,你的肚腸,我也早看穿了,大家還用得著繞圈子說話么?拿來!”說了這“拿來”兩字,便即伸出右手。
達平搖了搖頭,道:“還沒找到。戚老三的心機,咱哥兒倆都不是對手。我可萬萬猜不到他將劍譜藏在哪里。”
狄云又是一凜:“難道他師兄弟三人合力搶到劍譜,卻又給我師父拿去了?可是這些年來,怎地又絲毫沒有動靜?是了,定是我師父下手極是巧妙,他們一直沒覺察出來。師父既不在此處,劍譜自會隨身攜帶,怎會埋藏在這屋中?他們拚命到這里來翻尋,那不是太傻了么?”可是,他知道萬震山和達平決不是傻瓜,比自己聰明十倍還不止。這中間到底隱藏著什么陰謀和機關?
萬震山哈哈大笑,說道:“師弟,你還裝什么假?大家說咱們三師弟是‘鐵鎖橫江’,手段厲害。我說呢,還是你二師弟厲害。拿來!”說著右手又向前一伸。
達平拍拍衣袋,說道:“咱哥兒倆多年老兄弟,還能分什么彼此?師哥,這玩意兒若是師弟得到了,我一人決計對付不了,非得你來主持大局不可,做兄弟的只能在旁協助,分一些好處。但要是師兄得到了呢,嘿嘿,師兄門下弟子雖多,功夫都還嫩著點兒,只怕也須讓做兄弟的湊合湊合,加上一把手。”
萬震山皺眉道:“在那邊山洞里,拿到了什么?”達平奇道:“什么山洞?這附近有個山洞么?”萬震山道:“師弟,你我年紀都這么一大把了,何必到頭來再傷和氣?請你拿出來,大家一同參詳。今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何?”達平道:“這可奇了,你怎么一口咬定是我拿到了?要是我已得手,還在這里挖挖掘掘的干什么?”萬震山道:“你鬼計多端,誰知道你干什么?”達平道:“三師弟的東西,哪有這么容易找到的。我瞧啊,也不會是在這屋中,再掘得三天,倘若仍然毫無結果,我也不想再攪下去了。”萬震山冷笑道:“哼!我瞧你還是再掘十天半月的好,裝得象些。”
達平勃然變色,便要翻臉,但一轉念間,忍住了怒氣,道:“你要怎樣才信?”放下拐杖,解開衣扣,除下長袍,抓住袍子下擺,倒轉來抖了兩抖,丁丁當當地跌出幾兩銀子和一只鼻煙壺來,都掉在地下。
萬震山道:“你有這么蠢,拿到了之后會隨身收藏?就算是藏在身邊,也必貼肉收的,不會放在袍子袋里。”達平嘆了口氣,道:“師兄既信不過,那就來搜搜吧。”
萬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萬圭和沈城使個眼色。兩人點了點頭,還劍入鞘,一左一右,走到達平身邊。萬震山向卜垣和魯坤又橫了個眼色,兩人慢慢繞到達平身后,手中緊緊抓住了劍柄。
達平拍內衣口袋,道:“請搜!”萬圭道:“師叔,得罪了!”伸手去摸他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