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中輕云掩月,地下萬戶安眠。偌大的江寧府城開始進入養息之時,為明日的嘩者云集積蓄生氣。這個繁華暫收的富貴所在,此刻變得空寂而冷漠了。大道上再無旁人,只有秦蘇坐臥長影,高一聲低一聲的凄咽,和著城中零零落落的失眠狗兒的吠聲。
連著兩天,秦蘇再睡不著半點,也無心吃食,鎮日只在江寧府的大街小巷上逡巡尋找。心憂之下,她到底放下了矜持和羞怯,開始向路人詢問胡炭的下落。然而兩日過去,卻仍沒得到一絲線索。問的人都搖頭不知。
懷中只有先前換的幾兩碎銀,不夠住幾天客棧的了。可秦蘇不敢結賬出去另尋更便宜的住處,她還希望胡炭是被好心人帶走了,還能記得這個客棧,再找回這里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秦蘇的希望也一天天破滅。她終日郁郁寡歡。早晨黑著眼圈出門問人,夜深方歸,但倒在床上又睡不著覺,自責與擔憂如同兩條毒蛇,無時不刻不在咬噬她的心。
到第八日,終于囊中見底,沒奈何之下,只得帶胡不為搬離客棧,寄宿到城郊的尼姑庵中,為求生計,秦蘇又花兩天工夫,在城里尋了一個幫閑活兒,好伺機打聽胡炭的下落。
而她的這一切行動,全落在一個人眼中了,那人便是賀江洲。
卻說那天晚上,賀江洲抱著胡炭來到城南的一所大宅子中。胡炭左顧右看,不見秦蘇的身影,連叫:“姑姑!姑姑!”
賀江洲哄道:“姑姑吃完飯,出去買糕餅去了,你先吃雞,吃得飽飽的,姑姑就回來接你了。”說話間挾著胡炭穿過前堂,到庭院中去。
扶疏的花木之間,燈火掩映。其時夜色已漸深,庭中仍有幾人在練術。一個白胡子老頭兒是師傅,三個徒弟一個九歲,一個六歲,最小的是個小女孩,四歲多,著一身白色練功裝,在師傅的厲聲喝斥下念咒捏決,從掌中催出一蓬火花來。
胡炭大感驚奇,當時便收了哭聲,睜大眼睛看幾個小孩。那小女孩也瞪圓眼睛滴溜溜的在他臉上轉。
老頭兒見賀江洲抱個哭鬧小童進來,大為不悅,皺眉頭問道:“江洲,這個孩子哪來的?”賀江洲哈哈一笑,道:“是朋友的孩子,我要帶他來住幾天。”說著就想望屋里鉆。哪知老頭兒一聲:“站住!”把他喝止住了。
“我話還沒問完呢你就想走?”
賀江洲無奈,只得住了步,轉身道:“你還想問什么?”
老頭兒看了胡炭一眼,肅容問道:“這不是你在外面生的孩子吧?你把他帶回來?”賀江洲苦笑:“爹,你把你兒子看成什么人了?我要是有這么大的孩子……我就……我就……嘿!反正,他不是我孩子,是朋友的,過兩天我就把他送回去。”
老頭兒放了心,又再告誡:“你一天到晚游手好閑沾花惹草,不好好練功,過一段時間丁叔叔他們來考較法術的時候,你可別給我丟人。”
賀江洲笑道:“當然不會,我現在只是覺得累,等歇幾天就好了。再說了,有這幾個根器上好,資質奇佳的小師弟小師妹,足夠給你掙臉面了,丁叔叔他們羨慕都還來不及,你又怎會丟人?”
老頭兒面有得色,看了一眼正在和胡炭對眼的三個幼徒,掩不住心中自傲。但他話里可仍不容情:“師弟是師弟,你是你,你是他們的大師兄,若是做不好榜樣……”老頭兒還想再說教下去,可賀江洲搖晃腦袋,連嚷“知道了知道了”,快得一溜煙般,帶著胡炭到飯廳中去了,老嬤子把飯菜端上來,讓胡炭吃得油光滿嘴。
次日一早,賀江洲把他練完早課的小師妹誆了來,和胡炭關進小屋里,自己大搖大擺出門去,一日不見人影。
房中兩個小童怕生,一個靠在門板上,一個背靠墻壁,誰都沒有說話。片刻后,小女童想起師兄交代的任務,一定要跟胡炭好好玩,讓他舍不得離開這里。便自顧自說起來:“咱們院子很大,很好玩的,有小雞,有小鴨,花池里面還有金魚,我最喜歡了。”
胡炭骨著嘴,含著一泡唾沫,大睜眼睛看她,也不回答。
小女童道:“師傅待我很好,從來不打我,有一次我弄壞了他的花瓶,他也沒有打我。”
“……”
“叔叔阿姨也很好,他們總給我們做好吃的,我喜歡吃葡萄,他們就給我買。”
“啵!”胡炭吐口水。低下頭,專心致志看爬在衣襟上那條透明的黏絲,研究里面究竟有什么奧秘。
小雞和小鴨關在同一個籠子,除了對眼相看,還能有什么好說的?
一個上午時間便這樣過去了。小女童說了片刻便再沒話說,兩人大眼瞪大眼,誰都不敢挪步。等到中午臨近,怒氣沖沖的老頭子推門進來,大喝道:“璇兒!你躲到這里干什么?不去練功?!”
小女童倒沒什么,胡炭卻被他惡形惡狀的模樣嚇壞了,“哇!”的一聲大哭,涕泗滂沱,好不凄慘。老頭兒沒理會他,牽起小女童出門就走,也不閉門,任胡炭暢快飛灑淚水磨練聲帶。
胡炭待在房中哭了半個多時辰,發現沒有聽眾,自己便抽噎著漸漸止住了。見大門敞著,慢慢挨出去,上了走廊,卻正看到庭院中那壞老頭正在訓練徒弟。
三個孩子一字排開,閉目端坐在蒲團中,老頭兒滿面嚴肅,負手慢慢巡視。胡炭不知道他們正在靜思練氣,但見三人坐得古怪,便不霎眼的看著。
半個多時辰后,胡炭百無聊賴,又想念姑姑,扁著嘴就想抽嗒哭泣。余光瞥處,看見老頭兒眉峰一聳,把一道嚴厲的目光射來,小娃娃嚇得趕緊躲到廊柱后,立時住嘴。
未幾,庭中師兄妹三人收功斂氣,老頭兒開始考較他們的功課。“敬義,”他點著九歲的徒弟說道,“你先把青衫度云訣給我背出來,我看看你記到哪里了。”
那孩子不敢怠慢,面無表情,朗朗背出口訣:“古有善足者,登萍可度水,踏草可騰空,時人嘗異之。千里俊驥,銳足趁風,尤難望其項背,扶搖飛隼,輕翼翻云,不得銜其塵煙。其行也,電光急掣,恰凌波之頓閃,其隱也,渺渺無蹤,若高天之回風。祖三舟公同聞其異,矢志求于四海,終未獲真章。公郁郁,甲酉六月,誠念感達天聽,遇仙師于太行之頂,始得度云術法真訣,記諸青衫,傳于后世,稱青衫度云訣。”這是開篇的綱述,敬義記得一字不漏,見師傅微微頷首,便又開始背正文:“天生人,陰陽糾結,氣血歸藏,……捷足之道,惟氣脈中求,朱汞沉金鼎,銀液下玉池,行取天樞之法,意守丹田八卦……”毫不停頓背了頓飯工夫,到詳解飛空換氣的《飛鴻篇》時,終于停住了。老先生點頭贊許:“不錯,不錯,兩個月工夫就記得這許多,也難為你了。”再考較下去,六歲的弟子查飛衡卻只背到《浮游篇》,小女徒易璇更少,青衫度云訣一十三篇,她只記住三篇多些。
老頭兒很滿意徒弟的表現,道:“好!兩個月里背住這么些,真是很不易了。但是師傅知道,只要你們再用功一些,會比現在做得更好。”他掃了一眼三個愛徒,道:“再有兩個月時間,有個丁叔叔要來咱們這里做客,我希望你們再加把力,把這篇口訣給我背熟了,到時候念給他聽,你們能不能做到?”
三個孩子響亮回答:“能做到!師傅!”
胡炭躲在廊柱后面偷眼看。那三個孩子又開始演練控土控火之法了,一時庭中震聲如雷,火焰翻卷,胡炭看的精彩,倒忘了他事,從廊柱后慢慢走出來,越挨越近,后來就干脆坐在小女童易璇的身邊傻看。
三個小童有名師指點,比當初胡不為自己瞎琢磨強多了,雖然靈氣不足,但一招一式使來都中規中矩,頗有火候。易璇的靈氣最弱,但放出的火云也有芭蕉葉大小。
胡炭興高采烈,早把尋姑姑之事忘到九霄云外。看那三個徒弟一忽兒筑起土墻,一忽兒撒出連串火球,眼都花了,開著嘴巴再合不攏來。一個多時辰后,那師徒四人收工吃飯,小胡炭的口水也已經把前襟滴得濕透。老頭兒見他年紀幼小,不怕他偷師學藝,便沒趕他走開,令灶房嬤子把飯食端來分一份與他吃了,再不管他,自己回房去,任三個徒弟在庭中自由玩耍,領悟功課。
那六歲的小童查飛衡,聽師傅說過學法之時不許有外人偷看,先前見胡炭旁邊坐著呆傻傻看自己三人施術,早就心懷不滿。只是礙于師傅在跟前,不敢造次。等待師傅離身去了,便快步走過來,推了胡炭一把,叫道:“你是誰?為什么偷看我們練功?”
胡炭哪知道回答,傻傻看他,也不知道他問得什么。
查飛衡雙手叉腰說道:“偷師學藝是犯了江湖大忌,你知不知道?你快走開,要不然我就廢了你的眼珠!”這是他跟師傅學來的江湖口吻,照學照搬,聽來老氣橫秋。胡炭懵然不知所,當然就不會退開,反拍手道:“朱汞沉金鼎,銀液下玉池,行取天樞之法,意守丹田八卦!”
這是三個小童剛才背的《青衫度云訣》,小胡炭在旁聽了三遍,倒記住了一些。
查飛衡道:“好哇!你真的偷學了!我要告訴師傅,讓他砍掉你的手腳!”拉著師兄唐敬義的手臂告狀:“師兄,他偷學我們的法術,我們要不要打他?”
唐敬義年紀稍大,略懂得點事,便沒同意,自己找地方練功去了。查飛衡很不甘心,問問師妹,易璇也搖頭說不要打人。心中好生沒趣,便將胡炭拉到假山邊,將他弄得背轉身去,警告道:“你不許偷看,要是我發現你偷看了,我就拿竹板打你。”
可憐的小胡炭哪知他的敵意,只道是跟他玩呢,眉開眼笑,還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眼睛。
片刻后偷偷岔開手指,張開眼睛向后看去。一直監視他的查飛衡登時發現了,飛跑過來,一邊叫:“喔!你又偷看了!我看見了!你又偷看了!”
小胡炭見他來追,樂不可支,哇哇叫著撒腿就跑。可是他人小步短,哪跑得過年長數歲的查飛衡,才只一會便讓查飛衡抓住了,揪住脖領向地上一推。一粒尖石扎破了胡炭細嫩的手掌,鮮血立刻涌出,胡炭受疼,厲聲嚎哭起來,淚水滾滾直下,這次他是真傷心了。
從房中出來的老爺子剛好看見這一幕,大驚之下飛快跑來,抱起了胡炭,見一塊石片仍插在手掌之中,小娃娃哭得聲嘶力竭,淚水流得滿臉都是,一時心中憐惜之感大盛。一疊聲叫下人去拿藥物了,沉下臉來,喝問查飛衡:“衡兒,你為什么推他?”
查飛衡哪還敢答話?一見到胡炭出血,早就嚇得臉色蒼白。
“說!”一聲頓喝。
查飛衡嚇得一哆嗦,結結巴巴答道:“弟子……見他……他……偷學法術,就……就……就……”說話間急得哭出聲來了。
“你就把他推成這樣!”賀老頭兒怒氣不減,臉都泛紅了,喝道:“他年紀這么小,能偷看到什么?!你下手這么狠……”看了胡炭的手掌一眼,見石片被血浸染透了,傷口血肉模糊,怒氣激上心頭:“你……倒真忍心!”
“春旺!”他向后堂叫道,“把竹板子給我拿來!”
一頓板子,查飛衡疼的呼爹叫娘,可老頭兒居然就硬著心腸,足足揍了他二十大板。末了,怒沖沖問他:“你現在知道錯了么?”查飛衡哭著答不出來,只委屈的點點頭。
“學法術之人,最忌心術不正,欺壓良善。這樣的人,每多學的一樣厲害法術,黎民百姓便要多受一份苦難。師傅是想讓你明白,咱們學控火,學控土,不是為了讓你們拿去炫耀,拿去欺侮別人的,你聽明白了么?”
“罰你晚上不許吃飯!”扔下這么一句,老頭兒背轉身去,察看胡炭的傷口。
查飛衡大聲號哭,屁股上疼得快麻木了,卻沒有人來給自己看傷,而那個罪魁禍首呢,卻有大幫人在照顧。透過淚眼,查飛衡看見胡炭也正掛著淚珠哭痛,一群下人圍在他身邊,師傅正抓著他的手,疼愛的給他手掌吹氣。
一時之間,不平和憤怒立時便填滿了他的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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