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把你惡心的花撿起來一起帶走!”她的聲音被憎恨填充,甚至帶著幾分惡毒和挖苦,“你以為我哥會接受你的花嗎?他根本不會想見到你,任何與你有關的東西,他都不想見到!因為——是你害死了他!你這個兇手!”
眼淚不爭氣地往下落,我飛快地彎下腰,蹲下來。視線模糊,我根本看不到地上的東西。風越來越急,天空越來越陰沉。
地上那一枝枝散落的,是我買的白玫瑰。
玫瑰的刺扎破了我的手,殷紅的血是那么觸目驚心。
心臟很痛,宮雅的話像一把銳利的刀子,將我的心扎得滿目瘡痍。風一吹就能吹過心臟,然后我全部的感知就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痛。
痛得我無法說話,痛得我怎么都撿不起地上的玫瑰,痛得我的眼淚怎么都停不下來。
“是你害死了他!你這個兇手!”
是啊,我是個兇手。
是我害死了你。
對不起!
對不起,宮旭!
04
回憶如同海嘯,沖垮我最后一點理智。
所有的克制和逃避,在此刻面對這樣一句詰問時,脆弱得不堪一擊。
……
7月28日,晴,微風。
大海,沙灘,觸及腳背的浪花,細碎的泡沫……我跟在宮旭的身后,踩著他的腳印往前走。兩個人,一串腳印。我回頭去看,心里竊喜不已,就像是做了什么幸福而快樂的事,對方不知道,而我全都知道。偷偷地,帶著點怯懦地,喜歡著。
“今天其實是個特殊的日子。”走在前面的宮旭說。
“什么特殊的日子?”
我們來到這片海域,是來潛水的,再沒有比這片海域更適合潛水愛好者的了。
“嗯,挑戰我自己紀錄的日子。”他的腳步緩了緩,“拾雨,你說我今天能成功嗎?”
我的手背在身后,望著他的后頸,他的發際線真好看,弧度優美極了。
“一定能成功的。”我說。
“為什么這么肯定?”他回過頭來看我,眼神很專注,讓人覺得他現在眼里就只看得到我一個人。
“因為是宮旭啊,是宮旭的話,就一定會成功的。”我很堅定地說。
他嘴邊的笑意越來越濃,好看的眼睛彎了彎:“嗯,借你吉,一定會成功的。”
抵達了潛水點,他開始穿潛水服。
我蹲在地上,幫他檢查潛水設備是否完好。
“拾雨。”宮旭喊了我一聲。
“嗯?”我回頭看他,他穿著潛水服,柔軟的發絲被海風吹動,讓人很想伸手去摸一摸。
“如果這一次我破紀錄成功,上岸后我有很重要的話想對你說。”他的眼神變得認真起來,我的心臟“怦怦”狂跳。
我假裝很鎮定,心里早就翻江倒海:“好啊,其實我也有很重要的話想對你說。”
我偷偷側過頭看他,他同我一樣,眼底有著些微的期待和局促。
仿佛是為了掩飾什么,他拿起潛水帽戴上,烏黑柔軟的頭發藏在了帽子里。他走到我身邊,彎下腰從我手里拿走了呼吸調節器。
“等一下!”我喊住了即將下水的宮旭,“我和你一起下去。”
“那你潛到五十米就停住,然后在上面等我。”他答應了我的請求。
我飛快地換上潛水服。一年前我還是個門外漢,如今我也能潛入水中了,但是我的潛水深度還只有五十米。
但是,那又怎樣?
他在水里啊,我想在那里陪著他。我有很重要的話想要告訴他,我想藏在水中跟他講。
“準備好了嗎?”宮旭問我。
我沖他比了一個“ok”的手勢,從潛水點慢慢往下潛。
海水里有魚兒在游,越往下,魚的顏色越美麗,下到五十米的時候,我停了下來。
宮旭還在往下潛,他是在我后面下來的。他從我身邊擦肩而過的時候,大片的氣泡從他嘴邊溢了出來。
我總覺得有什么不對,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氣泡?
“宮旭?”我伸手想要拉住他,然而他貼著我的指尖滑下去了。
靜謐的海里,只有水流動的聲音。
那種糟糕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終于知道什么地方不對了!那成團的氣泡,是從呼吸調節器上冒出來的!
氧氣溢出來了!
調節器出了問題!
“宮旭!”
我暗道不好,趕緊突破自己的極限往下追。可是不管我怎么往下潛,都差一點點,還差一點點。
宮旭,宮旭,宮旭……
我心中呼喚著他的名字,急得淚流滿面,心臟仿佛被一只大手緊緊揪著,再這么下去就要爆炸了。
宮旭,你不能出事!我們說好了的,你潛水成功了,有很重要的話和我講,我們還有很多很多話沒有說,你不能出事,不能出事,不能出事!
我拼盡全部的勇氣和力氣往下潛,可是潛不下去了。幽暗的海水里,我似乎看到宮旭睜開了眼睛,然后整個人急速下墜,我的手什么都沒有抓住。
那之后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記憶是凌亂的。有人將我從水里撈起,沙灘上有很多很多的人,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明明聲音很大,我卻只看到他們的嘴巴在一動一動,怎么也聽不清他們的談話內容。
宮旭呢?
宮旭上來了嗎?
為什么他不在這里?
為什么我找遍了人群,卻始終沒有看到宮旭?
我是那么那么著急,那么那么害怕。他從我指尖滑走,他嘴邊溢出如同泡沫一般的氣泡。其實我心中隱隱已經明白了,明白宮旭已經長眠深海,再不復返。
但我不愿意去想,一想就特別難受。可是現實并非我不想不看不聽,就可以暫停時間,一切還在往前走。
沙灘上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宮旭被打撈了上來,他的潛水帽掉了,柔軟的發絲上沾了好多泥沙。我跪在他身邊,用手慢慢地擦著那些泥沙。
他是那么干凈的少年,他有最明媚的笑容,他還有最溫暖的語調,可是現在他躺在這里,冷冰冰的,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
我一邊擦一邊呢喃著跟他說話。其實說了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或許是無法形成完整的句子,沒有人聽得清我在說什么。
為什么那些泥沙怎么擦也擦不干凈?為什么怎么擦那些泥沙還是會將他的黑發弄臟?
為什么他蒼白的臉色,被陽光照得越發白了?
怎么辦啊,宮旭?
我擦不干凈,怎么擦都擦不干凈啊!
我抱著他的頭,跪坐在人群的中央,再也忍不住地號啕大哭起來。
所有的情緒像是找到了發泄的出口,它們爭先恐后地擠出來。
為什么會這樣?
為什么會這樣?
宮旭,他就在我面前墜下去,就從我的指尖擦過去。如果我當時拉住了他,如果我帶他上了岸,他就不會死了。
“小旭!”
悲慘的叫聲鉆進我的耳朵,緊接著我就被人拉開了。是宮旭的爸爸媽媽來了,他們的臉上滿是悲痛和憤怒,他們看著我的眼神滿是憎恨。
我拉著宮旭的手不肯松,我不敢松開,我害怕一松開,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你松手啊!”有個女孩走過來,高高地揚起一只手,“啪”的一聲抽在我的臉上,“都是你害了我哥哥,都是你害死了他!你放手,我不要你牽著我哥哥!”
“對,都是我害了他,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反反復復地說著對不起,可是沒有人會原諒我,就連我自己都無法原諒我自己。
那個女孩就是宮旭的妹妹宮雅。她一根一根地掰開我的手指,然后狠狠地將我推開,一把將壞掉的呼吸調節器摔在我臉上,歇斯底里地吼道:“為什么你沒有發現?為什么?為什么用這個調節器的不是你?為什么我哥哥死了,你卻還活著?你為什么不去死……”
她一直吼,一直吼,吼到沒力氣了才癱坐在地。
她有著和宮旭相似的眉眼,看著她憤怒又悲傷的樣子,我完全無力辯駁。
我顫抖著從地上撿起那個壞掉的調節器。是啊,宮旭潛水的裝備是我檢查的,當時我是那么心不在焉,滿心忐忑,想著在潛水結束之后,宮旭會和我說什么,我又要和他說些什么。以至于我敷衍地檢查完這個調節器就順手給了他。
偏偏就是這個敷衍的舉動,要了宮旭的命!
宮雅說得沒錯,是我害死宮旭的,是我害死他的。
“你知道嗎?今天是我哥哥的生日啊!是他十八歲的生日啊!”宮雅淚流滿面地坐在地上,聲音有些嘶啞地沖我大喊。
這一聲仿佛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一喊完,她就和自己的爸媽一起,抱著宮旭號啕大哭。
我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在宮家人面前大哭出聲。
我居然不知道今天是宮旭十八歲的生日。
十八歲,人生才開始的最好年華,他卻冷冰冰地躺在這片潮濕的沙灘上,再也無法起來了。
他說:“今天其實是個特殊的日子。”
他說:“拾雨,你說我今天能成功嗎?”
他說:“如果這一次我破紀錄成功,上岸后我有很重要的話想對你說。”
……
宮旭,宮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啊!
為什么我沒有想到你說的特殊日子其實是你十八歲的生日?
為什么我連一聲“生日快樂”都沒有來得及跟你說?
為什么我只想著那些重要的話是什么,卻沒有好好檢查那個呼吸調節器?
為什么因為我的一時疏忽,導致你那么鮮活美好的年輕生命在十八歲生日這天戛然而止?
為什么?
為什么死的那個人不是我?
為什么宮旭死了,我卻還活著?
我的手緊緊捂著嘴巴,胃在急劇地痙攣抽搐……
宮旭,宮旭,對不起!
對不起啊!
05
所有人都在指責我,所有人都在罵我,他們在怪我害死了宮旭,哪怕我只是無心的。但事實就是事實,事實就是因為我的疏忽,宮旭死掉了。
不僅是他們無法原諒我,連我自己也無法原諒我自己。
那一天,我已經記不清是怎么回到家的。
之后的一個月,我始終處于一種混沌的狀態,想不起來自己到底經歷了什么。因為只要一回想,腦袋里就只有疼痛,接著心臟也疼,四肢百骸都在疼。
媽媽嚇壞了,她沒日沒夜地守著我。
她說:“拾雨,媽媽只有你,如果連你也出事,媽媽要怎么辦?你是媽媽的寶貝,是媽媽的心肝,你不要死。你要堅強一些啊!”
我看著媽媽的臉,那是一張因為擔憂而瞬間衰老的臉,她的眼神是那么荒蕪、那么悲傷。
我伸出手,觸了觸她的臉。她驚嚇似的,眸光顫動了一下,然后張開雙臂,用力地抱住了我。
“拾雨,你能聽到我的聲音了嗎?你能聽到我在和你說話嗎?”她的聲音焦急里帶著一抹喜悅,然后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往外走。
我不知道她要將我帶向何方。已經是秋天了,滿地枯黃的落葉,踩上去就會碎掉。
就如同我的心臟一樣,破破爛爛的。
她帶我去了醫院,帶我去見了張醫生。
機械地回答問題,機械地思考,我整個人都是渾渾噩噩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活著,我不明白為什么自己還不去死。
是的,面對醫生的那些問題,我的內心卻在質問自己為什么不去死。
宮旭因為我死了,我還有什么資格活著?
“夏拾雨,活著很痛苦吧?”張醫生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能夠看穿人的內心,“是不是覺得死了就好了?”
“真是個壞女孩。”張醫生忽然湊近我,直視我的眼睛,不給我躲避的機會,“死了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那么,所有做錯的事,也就跟著一起消失了,是嗎?所以,你認為死亡是解脫的最好辦法。可是,如果你死了,活著的人要怎么辦?那些恨你的人、愛你的人,他們要怎么辦?”
“總要有一些寄托,不是嗎?恨你的人需要,愛你的人也需要。不要說別人,就是你自己,能原諒直接去死的自己嗎?活著才能贖罪,活著才能面對生者最大的懲罰,不是嗎?”
張醫生的話仿佛是一把鋒利的斧子,朝我兜頭劈下,將我混亂的大腦劈得無比清晰。
對啊,死是可以解脫,可是不能贖罪。
我做了那么過分的事,卻想要一死了之,是多么不負責任的想法!
活著才是最大的懲罰,我得活著。
就算是再難受、再痛苦,我都必須得活著。
“肯乖乖配合治療了嗎?”張醫生問我。
我機械地點了點頭,他似乎很滿意。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每個月都需要來一次醫院。我沒有休學,我還是繼續去上課。
那些指責的話語、那些憎恨的目光,都清晰地告訴我,我還活著,我犯了一個很大很大的錯誤。
這是我對自己的懲罰,是自己選擇的路,我必須向前走。
我得活著,不是為了一個美麗的未來,而是因為一段殘酷的過去。
我是沒有未來的,我活著,只是純粹地活著,如此而已。
……
我有多久沒去回憶這些事了?
很久了吧!
我不敢去想,我怕想了,我會想去死。
我不能死,所以我不去想。
而如今,面對宮雅的詰問,這些往事一股腦地往外冒。它們不遵從我的意志,就這么猝不及防地全部涌了上來。
我的手緊緊抓著一朵白玫瑰,手心被扎破了,血流了出來,染紅了幾片花瓣。
“你不要這個樣子,沒有人可憐你的!”
宮雅有些尖銳的聲音就在頭頂。
我偏過頭去,墓碑上,宮旭濕漉漉的目光直視著我。
那目光里,好似帶了一點兒憂傷。
我緊緊抿著唇,繼續去撿散落的花枝。
“吧嗒——”
一滴豆大的雨滴落下來,緊跟著就是瓢潑般的大雨兜頭淋下。
宮雅撐著傘飛快地走掉了,我還在撿花枝。
我得撿走這些花枝。
宮雅說得沒錯,我沒有資格來祭拜宮旭。
我太得意忘形了,我怎么會以為自己還可以來看看他?
我是沒有資格來看他的。
我不能讓我的花,臟了他的墓。
我跪在地上慢慢地撿。雨水濺起塵土,將白色的花朵弄臟。有一朵離得有些遠,我往前挪了一些。
就在我伸手去撿那枝花的時候,頭頂的雨忽然停了,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慢慢地撿起了那朵花。
我驚得抬起頭來,那里站著一個男生。
他穿著白襯衫、黑布褲,一頭稍微帶點自然卷的黑發,一雙琥珀色的眼眸,一手撐著傘,一手拿著那朵白玫瑰。
他就站在我面前,離我不過兩步遠,朝我伸著手。
我接過那朵花,然后站起來飛快地跑開。
我想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每一根發絲,每一聲呼吸,都藏起來。
我跑得太快,沒有看清腳下的臺階,倉促中猛地摔倒,抱在手里的那束花散落得到處都是。
雨下得很大,我的視線已經很模糊了。
眼睛脹得很疼,臉上全是水,我分不清是因為自己在哭,還是雨水的過錯。我抬起手狠狠地擦,卻怎么也擦不掉。
我繼續撿那些花。我不能讓這些花留在這里,連一片花瓣、一片葉子都不可以。
“喂!”
那個男生從背后喊了我一聲。
我沒有回頭,抱著那些花狼狽地跑開了。
宮雅站在墓園入口處的遮雨棚下面冷冷地看著我,那眼神冰冷刺骨。
恨我吧,永遠恨我,不要原諒我!
我存在的理由,就是承受你們的憎恨的。
對不起,對不起!
我知道無論我說多少聲“對不起”都毫無意義,可是這份愧疚,這份痛苦,除去“對不起”,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表達。
我渾身濕漉漉地跑回了家,一路上我摔倒了好幾次,膝蓋和手臂都擦傷了,傷口被雨水泡得發白。
到家的時候,媽媽看到我這個樣子,直接沖過來,拿干毛巾替我擦著全身。
我知道,她心疼我。
可是,為了愛我的人、恨我的人而活,我很痛苦。
腦袋像是要爆炸一樣,心臟仿佛要被生生撕成兩半。
“媽媽,我疼。”我抱著媽媽,小聲地說道,“我好疼。”
“不疼,不疼了。”媽媽用手拍著我的后背,“拾雨,如果難過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
“媽媽,對不起,我真的真的好難過。”難過得不愿意再看下一秒的太陽,難過得不想再次睜開雙眼。
“嗯,沒關系,沒關系的,拾雨,媽媽在這里,媽媽陪你。”她小心地替我處理傷口。
我看著她頭頂生出的白發,心中越發苦澀。
我覺得自己真的特別特別糟糕,我讓愛我的人擔心,讓恨我的人得不到解脫,我又不能去死,只能這樣痛苦地活著。
“媽媽,我到底是為什么而生啊?”支撐著我走到今天的支柱有了裂痕,像破碎的玻璃窗一樣,起了縱橫交錯的蛛網,一切都開始坍塌,“我要怎么辦啊?”
張醫生給我構建起來的,屬于活著的理由,岌岌可危。
“媽媽帶你去看醫生,現在就去看醫生。這就去看醫生,這就去……”媽媽倉促且焦急。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但是不用看,肯定很糟糕。
一如宮旭死后,我第一次照鏡子。
那時候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甚至不敢確定那是不是我。
鏡子里的人瘦得厲害,顯得那雙眼睛出奇的大,我竟然硬生生把自己弄成了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樣。
“拾雨,媽媽只有你,我知道你很痛苦、很難受,可哪怕是為了我,拾雨,你也得好起來啊!”
媽媽帶著我上車,然后踩下油門朝醫院疾馳而去。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