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電影院里不小心睡著,醒了后發現情節少掉一段,身邊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自己卻再也找不回來。于是依然朦朦朧朧地追著看下去,慢慢發現少掉的一段,也幾乎不會影響未來的情節。
又或者,像是試卷上某道解不出的方程。非常真實的空洞感。在心里鼓起一塊地方,怎么也抹不平。
易遙打開房間的門,客廳里一片漆黑。母親已經睡了。
易遙看了看表,九點半。于是她披上外套。拉開門出去了。
經過齊銘的窗前,里面黃色的燈光照著她的臉。她心里突然一陣沒有來處的悲傷。
那一串地址也是曾經無意在母親嘴里聽到的。后來留在了腦海里的某一個角落,像是個潛意識般地存在著。本以為找起來會很復雜,但結果卻輕易地找到了,并且在樓下老伯的口中得到了證實,“哦易先生啊,對對對,就住504。”
站在門口,手放在門鈴上,可是,卻沒有勇氣按下去。
易遙站在走廊里,頭頂冷清的燈光照得人發暈。
易遙拿著手里的電話,琢磨著是不是應該先給爸爸打個電話。正翻開手機,電梯門“叮”地一聲開了。易遙回過頭去,走出來一個年紀不小卻打扮得很嫩的女人,手上牽著個小妹妹,在她們背后,走出來一個兩手提著兩個大袋子的男人。
那個男人抬起頭看到易遙,眼神突然有些激動和慌張。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來。像是不知道怎么面對面前的場景。
易遙剛剛張開口,就聽到那個小女孩脆生生地叫了一聲“爸爸,快點!”
易遙口里的那一聲“爸”,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像是吞下一枚刀片,劃痛了整個胸腔。
07
很簡單的客廳。擺著簡單的布沙發和玻璃茶幾。雖然是很簡單的公寓,卻還是比弄堂里的房子干凈很多。
現在易遙就坐在沙發上。父親后來結婚的這個女人就坐在沙發的另一個轉角。那著遙控器按來按去,不耐煩的表情。
易遙握著父親倒給自己的水,等著父親哄她的小女兒睡覺。手里的水一點一點涼下去,涼到易遙不想再握了就輕輕把它放到桌上。
彎下腰的時候,視線里剛好漏進臥室的一角,從沒關好的房門望過去,是父親拿著一本花花綠綠的童話書在念故事,而他身邊的那個小女孩,已經睡著了。
自己小時候,每一個晚上,父親也是這樣念著故事,讓自己在童話里沉睡過去的。那個時候的自己,從來沒有做過一個噩夢。想到這里,眼淚突然涌上眼眶,胃里像是突然被人塞進滿滿的酸楚,堵得喉嚨發緊。握杯子的手一滑,差點把把杯子打翻在茶幾上,翻出來的一小灘水,積在玻璃表面上。易遙看了看周圍沒有紙,于是趕緊拿袖子擦干凈了。
眼淚滴在手背上。
旁邊的女人從鼻子里輕蔑地哼了一聲。
易遙停住了眼淚。也的確,在她看來,自己這樣的表現確實是又做作又煽情。如果換作自己,也許會不只在鼻子里哼一哼,說不定還會加一句“至于么”。
易遙擦了擦眼睛。重新坐好。
又過了十分鐘。父親出來了。他坐在自己對面,表情有點尷尬地看看易遙,又看了看那個女人。
易遙望著父親,心里涌上一股悲傷來。
記憶里的父親,就算是在離開自己的那一天,弄堂里的背影,都還是很高大。
而現在,父親的頭發都白了一半了。易遙控制著自己聲音,說:“爸,你還好嗎?”
父親望了望他現在的妻子,尷尬地點點頭,說:“恩,挺好的。”
那個女人更加頻繁地換著臺,遙控器按來按去,一副不耐煩的表情。
易遙吸了吸鼻子,說:“爸,謝謝你一直都在給我交學費,難為你了,我……”
“你說什么?”女人突然轉過臉來,“他幫你交學費?”
“易遙你說什么呢,”父親突然慌張起來的臉,“我哪有幫你交學費。小孩子別亂說。”與其說是說給易遙聽的,不如說是說個那個女人聽的,父親的臉上堆出討好而尷尬的笑來。
易遙的心突然沉下去。
“你少來這套,”女人的聲音尖得有些刻薄,“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給那邊錢!姓易的你很能耐嘛你!”
“我能耐什么呀我!”父親的語氣有些發怒了,但還是忍著性子,“我錢多少你不是都知道的嗎,而且每個月工資都是你看著領的,我哪兒來的錢!”
女人想了想,然后不再說話了。坐下去,重新拿起遙控器,但還是丟下一句,“你吼什么吼,發什么神經。”
父親回過頭,望著易遙,“你媽這樣跟你說的?”
易遙沒有答話。指甲用力地掐進掌心里。
房間里,那小女孩估計因為爭吵而醒過來了,用力地叫著“爸爸”。
那女人翻了個白眼過來,“你還不快進去,把女兒都吵醒了。”
父親深吸了口氣,重新走進臥室去。
易遙站起來,什么都沒說,轉身走了。她想,真的不應該來。
來開門的時候,那女人回過頭來,說,“出門把門口那袋垃圾順便帶下去。”
易遙從樓里走出來,冰冷的風硬硬地砸到臉上。眼淚在風里迅速地消失走溫度。像兩條冰留下的痕跡一樣緊緊地貼在臉上。
易遙彎下腰,拿鑰匙開自行車的鎖。好幾下,都沒能把鑰匙插進去。用力捅著,依然進不去,易遙站起來,一腳把自行車踢倒在地上。然后蹲下來,哭出了聲音。
過了會,她站起來,把自行車扶起來。她想,該回家了。
她剛要走,樓道里響起腳步聲,她回過頭去,看到父親追了出來。因為沒有穿外套,他顯得有點蕭索。
“爸,你不用送我,我回家了。”
“易遙……”
“爸,我知道。你別說了。”
“我還沒問你今天來找我有什么事情呢,”父親哆嗦著,嘴里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氣來,在路燈下像一小片云飄在自己面前。
“……爸,我想問你借錢……”
父親低下頭,把手伸.進口袋里,掏出一疊錢來,大大小小的都有,他拿出其中最大的四張來,“易遙,這四百塊,你拿著……”
心里像被重新注入熱水。
一點一點地解凍著剛剛幾乎已經四去的四肢百骸。
“……爸,其實……”
“你別說了。我就這四百塊錢。再多沒了!”不耐煩的語氣。
像是路燈跳閘一樣,一瞬間,周圍的一切被漆黑吞沒干凈。
08
易遙小的時候,有一次學校老師布置了一道很難的數學思考題。對于小學四年級的學生來說,是很難的。而全班就易遙一個人答出來了。易遙很得意地回到家里,本來她想直接對父親炫耀的,可是小孩子做怪的心理,讓易遙編出了另一套謊,她拿著那道題,對父親說,爸爸這道題我不會,你幫我講講。
像是要證明自己比父親都還要聰明,或者僅僅只是為了要父親明白自己有多聰明。
那天晚上父親一直在做那道題,直到晚上易遙起床.上廁所,看到父親還坐在桌子邊上,帶著老花鏡。那是易遙第一次看到父親帶老花鏡的樣子。那個時候,易遙突然哭了。以為她看到父親蒼老的樣子,她害怕父親就這樣變老了。他不能老,他是自己的英雄。
易遙穿著睡衣站在臥室門口哭,父親摘下眼鏡走過來,抱著她,他的肩膀還是很有力,力氣還是很大,父親說:“‘遙遙,那道題爸爸做出來了,明天給你講,你乖乖睡覺。”
易遙含著眼淚,覺得爸爸是永遠不老的英雄。
再更小的時候。有一次六一兒童節。學校組織了去廣場看表演。
密密麻麻的人擠在廣場上。伸直了脖子,也只能看得到舞臺上的演員的頭。
而那個時候,父親突然把易遙抱起來,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瞬間,易遙看清了舞臺上所有的人。
周圍的人紛紛學著父親的樣子,把自己的小孩舉到頭上。
易遙騎在爸爸的肩上,摸了父親的頭發,很硬。父親的雙手抓著自己的腳踝。父親是周圍的人里,最高的一個爸爸。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易遙唱歌拿了全市第一名。
去市文化宮領獎的那一天,父親穿著正裝的西服。那個時候,西裝還是很貴重的衣服。易遙覺得那一天的父親特別帥。
站在領獎臺上,易遙逆著燈光朝觀眾席看下去。
她看到爸爸一直擦眼睛,然后拼命地鼓掌。
易遙在舞臺上就突然哭了。
還有。
還有更多。還有更多更多的更多。
但是這些,都已經和自己沒有任何的關系了。
那些久遠到昏黃的時光,像是海浪般朝著海里倒卷而回,終于露出尸骨殘骸的沙灘。
09
易遙捏著手里的四百塊錢,站在黑暗里。
路燈把影子投到地面上,歪向一邊。
易遙把垂在面前的頭發撂到耳朵背后,她抬起頭,她說:“爸,我走了。這錢我盡快還你。”
她轉過身,推著車子離開,剛邁開步,眼淚就流了出來。
“易遙……”身后父親叫住自己。
易遙轉過身,望著站在逆光中的父親。“爸,還有事?
“你以后沒事別來找我了,你劉阿姨不高興……我畢竟有自己的家了。如果有事的話,就打電話和我說,啊。”
周圍安靜下去。
頭頂飄下一兩.點零星的雪花。
還有更多的悲傷的事情么?不如就一起來吧。
這次,連眼淚也流不出來了。眼眶像是干.涸的洞。恨不得朝里面揉進一團雪,化成水,流出來偽裝成悲傷。
易遙站在原地,憤怒在腳下生出根來。那些積蓄在內心里對父親的溫柔的幻想,此刻被摔碎成一千一萬片零碎的破爛。像是打碎了一面玻璃,所有的碎片殘渣堵在下水道口,排遣不掉,就一起帶著劇烈的腥臭翻涌上來。
發臭了。
腐爛了。
內心的那些情感。
變成了恨。變成了痛。變成了委屈。變成密密麻麻的帶刺的藤蔓,穿刺著心臟的每一個細胞,像冬蟲夏草般將軀體吞噬干凈。
我也曾經是你手里的寶貝,我也曾經是你對每一個人夸獎不停的掌上明珠,你也在睡前對我講過那些故事,為什么現在我就變成了多余的,就像病毒一樣,躲著我,不躲你會死嗎?我是瘟疫嗎?
易遙捏著手里的錢,恨不得摔到他臉上去。
“易家,你聽著,我是你生出來的,所以,你也別想擺脫我。就像我媽一樣,她也像你一樣,恨不得可以擺脫我甚至恨不得我死,但是,我告訴你,你既然和她把我生下來了,你們兩個就別想拜托我。”易遙踢起自行車的腳撐,“一輩子都別想!”
父親的臉在這些話里迅速地漲紅,他微微有些發抖,“易遙!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
易遙冷笑著,她說,“我還有更好的樣子,你沒見過,你哪天來看看我和我媽,你才知道我是什么樣子。”
說完易遙騎上車走了,騎出幾米后,她突然剎車停下來,地面上長長的一條剎車痕跡,她回過頭,說,“我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你不是應該最清楚嗎?你不是應該問你自己嗎?”
10
初一的時候,學校門口有一個賣烤羊肉的小攤,帶著新.疆帽的男人每天都在那里。
那個時候,學校里所有的女孩子幾乎都去吃。但是易遙沒有。
因為易遙沒有零花錢。
但是她也不肯問母親要。
后來有一天,她在路邊揀到了五塊錢,她等學校所有同學都回家了,她就悄悄地一個人跑去買了五串。
她咬下第一口之后,就捂著嘴巴蹲下去哭了。
這本來是已經消失在記憶里很遙遠的一件事情。卻在回家的路上,被重新的想起來。當時的那種心痛,在這個晚上,排山倒海般地重回心臟。
天上的雪越落越大。不一會兒就變得白茫茫一片。
易遙不由得加快了腳下的速度,車在雪地上打滑,歪歪斜斜地朝家騎回去。
臉上分不清是雪水還是眼淚,但是一定很臟。易遙伸手抹了又抹,覺得粘得發膩。
把車丟在弄堂口。朝家門口跑過去。
凍得哆嗦的手摸出鑰匙,插進孔里,拉開門,屋里一片漆黑。
易遙松了口氣,反身關好門,轉過來,黑暗中突如其來的一耳光,響亮地甩到自己臉上。
“你還知道回來?你怎么不死到外面去啊!”
11
黑暗里易遙一動不動,甚至沒有出聲。
林華鳳拉亮了燈,光線下,易遙臉上紅色的手指印突突地跳動在視網膜上。
“你啞巴了你?你說話!”又是一耳光。
易遙沒站穩,朝門那邊摔過去。
她還是沒有動。
過了一會兒,易遙的肩膀抽動了兩下。她說,媽,你看到我不見了,會去找我嗎?
“找你?”林華鳳聲音高了八度,“你最好死在外面,我管都不會管你,你最好死了也別來找我!”
那種心痛。綿延在太陽穴上。剛剛被撞過的地方發出鈍重的痛來。
僅僅在一個小時之內,自己的父親對自己說,你別來找我。
母親對自己說,你死了也別來找我。
易遙摸著自己的肚子,心里說,你傻啊,你干嘛來找我。
易遙扶著墻站起來,她擦了擦額頭上的雪水,放下手來才發現是血。
她說,“媽,以后我誰都不找了。我不找你,我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滅吧。”
“你去找你爸了?”林華鳳的眼睛里突然像是被風吹滅了蠟燭般地黑下去。
易遙“嗯”了一聲,剛抬起頭,還沒看清楚,就感覺到林華鳳朝自己撲過來,像是瘋了一般地扯起自己的頭發朝墻上撞過去。
齊銘按亮房間的燈,從床.上坐起來。
窗外傳來易遙家的聲響。他打開窗,寒氣像颶風般地朝屋子里倒灌進來。一起進來的還有對面人家的尖叫。
林華鳳的聲音尖銳地在弄堂狹小的走廊里回蕩著。
“你這個賤貨!你去找他啊!你以為他要你啊!你個賤人!”
“那個男人有什么好?啊?你滾啊你!你滾出去!你滾到他那里去啊,你還死回來干什么!”
還有易遙的聲音,哭喊著,所有的聲音都只有一個字,悲傷的,痛苦的,憤怒的,求饒的,喊著“媽——”
齊銘坐在床.上,太陽穴像針刺著一樣疼。
12
其實無論夜晚是如何的漫長與寒冷。那些光線,那些日出,那些晨霧,一樣都會準時而來。
這樣的世界,頭頂交錯的天線不會變化。逼仄的弄堂不會變化。
共用廚房里的水龍頭永遠有人會擰錯。
那些油煙和豆漿的味道,都會生生地嵌進年輪里,長成生命的印記。
就像每一天早上,齊銘都會碰見易遙。
齊銘看著她額頭上和臉上的傷,心里像是打翻了水杯。那些水漫過心臟,漫過胸腔,漫向每一個身體里的低處,積成水洼,倒影出細小的痛來。
他順過書包,拿出牛奶,遞給易遙。
遞過去的手停在空中,也沒人來接,齊銘抬起頭,面前的易遙突然像是一座在夏天雨水中塌方的小山,整個人失去支撐般轟然朝旁邊倒去。
她重重地摔在墻上,臉貼著粗糙的磚墻滑向地面。
擦出的血留在墻上,是醒目的紅色。
早晨的光線從弄堂門口洶涌進來。
照耀著地上的少女,和那個定格一般的少年。
世界安靜得一片弦音。
我以后誰都不找了。我不找你。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滅吧。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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