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遙打開筆記本,從里面拿出一包驗孕試紙,藏進褲子口袋里。
合上本子,兩顆眼淚啪啪地砸在封面上。
10
每一個女生的生命里,都有著這樣一個男孩子。他不屬于愛情,也不是自己的男朋友。可是,在離自己最近的距離內,一定有他的位置。看見漂亮的東西,會忍不住給他看。聽到好聽的歌,會忍不住從自己的mp3里拷下來給他。看見漂亮的筆記本,也會忍不住買兩本另一本給他用,盡管他不會喜歡粉紅色的草莓。在想哭的時候,第一個會發短信給他。在和男朋友吵架的時候,第一個會找他。盡管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會從自己生命里消失掉,成為另一個女孩子的王子,而那個女孩也會因為他變成公主。可是,在他還是呆在離自己最近的距離內的時光里,每一個女孩子,都是在用盡力氣,消耗著他和他帶來的一切。
每一個女生都是在這樣的男孩子身上,變得溫柔,美好,體貼。
盡管之后完美的自己,已經和這個男孩子沒有關系。
但這樣的感情,永遠都是超越愛情的存在。
齊銘是超越愛情的存在。
眼淚一顆接一顆掉下來,像是被人忘記擰緊的水龍頭。眼淚掉進鍋里燒熱的油,四處飛濺。
手臂被燙得生疼。
放到冷水下一直沖,一直沖。沖到整條手臂都冰涼麻木了。
可眼淚還是止也止不住。
11
光華小區9棟205室。
閉上眼睛也背得出的地址。
甚至連小區門口的門衛老伯也對自己點頭。
齊銘走到樓下的時候停住了,他抬起頭對易遙說,要么我就不上去了,我在下面等你。
易遙點點頭,然后什么也沒說,走進了樓道。
齊銘看著易遙消失在樓梯的轉角。心里還是隱隱地有些不安。
他站在樓下,黃昏很快地消失了。
暮色四合。
所有的樓宇在幾秒鐘內只看得清輪廓。灰蒙蒙地。四下開始漸次地亮起各種顏色的燈。廚房是黃色。客廳是白色。臥室是紫色。各種各樣的燈在小區里像深海的游魚般從夜色中浮動出來。
二樓沒有亮燈。
突然變強烈的心跳,壓不平的慌亂感。齊銘朝樓上走去。
拐進樓道。聲音從走廊盡頭傳過來。帶著回聲般的擴音感。
“你怎么懷上了啊?”
“這女人是誰?”
“你就別管她是誰了,她是誰都無所謂,我問你,你現在懷上了你準備怎么辦啊?”
“這女人是誰?”
“我說你丫沒病吧?你真懷上還是假懷上啊你?”
“……我真的有了。你的。”
“我操,我當初看你根本不推辭,我還以為你是老手,結果搞了半天你沒避孕啊?”
“我……”
“你就說你想怎么辦吧?”
李哲光著上身,半靠在門口,易遙站在他面前,看不到表情,只有一個背影。
李哲只看到眼前有個人影一晃,還沒來得及看清,一個揮舞的拳頭就砸到了臉上,撲通一聲跌進房間里,桌子被撞向一邊。
屋內的女人開始尖叫著,易遙突然心里竄出一股火,沖進房間,抓著那女人的頭發朝茶幾上一摔,玻璃咣當碎了。那女人還在叫,易遙扯過電腦的鍵盤,“你他媽叫什么叫!操!”,然后用力地朝她身上摔下去。
12
路燈將黑暗戳出口子。照亮一個很小的范圍。
走幾米,就重新進入黑暗,直到遇見下一個路燈。偶爾有一兩片樹葉從燈光里飛過,然后被風又吹進無盡的黑暗里。
易遙突然停下來,她說,我要把孩子打掉。
齊銘回過頭去,她抬起頭望著他,說,可是我沒有錢。我沒錢打掉它。我也沒錢把它生下來。
大風從黑暗里突然吹過來,一瞬間像是卷走了所有的溫度。
冰川世紀般的寒冷。
以及瞬間消失的光線。
13
易遙收拾著桌上的碗。
母親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里無聊的電視劇。手邊擺著一盤瓜子,邊看邊磕,腳邊掉著一大堆瓜子殼。
易遙洗好碗拿著掃把出來,心里琢磨著該怎么問母親要錢。“我要錢。給我錢。”這樣的話在家里就等于是宣戰一樣的口號。
掃到了她腳邊,她不耐煩地抬了抬腳,像是易遙影響了她看電視。
易遙掃了兩把,然后吸了口氣說:“媽,家里有沒有多余的錢……”
“什么叫多余的錢,錢再多都不多余。”標準的林華鳳的口氣。揶揄。嘲諷。尖酸刻薄。
易遙心里壓著火。一些瓜子殼卡進茶幾腿和地面間的縫隙里,怎么都掃不出來。
“你就不能好好吃嗎,掉一地,虧得不是你掃,你就不能把瓜子殼放在茶幾上嗎?”
“你掃個地怎么了?哦喲,還難為著你啦?你真把自己當塊肉啦?白吃白喝養著你,別說讓你掃個地了,讓你舔個地都沒什么錯。”
“話說清楚了,我白吃白喝你什么了?”易遙把掃把一丟,“學費是爸爸交的,每個月生活費他也有給你,再說了,我伺候你吃伺候你喝,就算你請個菲傭也要花錢吧,我……”還沒有說完,劈頭蓋臉的就是一把瓜子撒過來。頭發上,衣服里,都是瓜子。
雖然是很小很輕,砸到臉上也幾乎沒有感覺。可是,卻在身體里某一個地方,形成真切的痛。
易遙丟下掃把,拂掉頭發上的瓜子碎殼,她說:“你就告訴我,家里有沒有多余的錢,有,就給我,沒有,就當我沒問過。”
“你就看看家里有什么值錢的你就拖去賣吧!你最好是把我也賣了!”
易遙冷笑了一聲,然后走回房間去,摔上門的瞬間,她對林華鳳說:“你不是一直在賣嗎?”
門重重地關上。
一只杯子摔過去砸在門上,四分五裂。
14
黑暗中人會變得脆弱。變得容易憤怒,也會變得容易發抖。
林華鳳現在就是又脆弱又憤怒又發抖。
關上的房門里什么聲響都沒有。整個屋子死一般的寂靜。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把剛剛披散下來的稍微有些灰白的頭發拂上去。然后沉默地走回房間。伸手擰開房門,眼淚滴在手背上。
比記憶里哪一次都滾燙。
心上像插著把刀。黑暗里有人握著刀柄,在心臟里深深淺淺地捅著。
像要停止呼吸般地心痛。
哪有什么生活費。哪有學費。你那個該死的父親早就不管我們了。
林華鳳的手一直抖。這些年來,抖得越來越厲害。
“你不是一直在賣么?”
是的,是一直在賣。
可是她每一次躺在那些男人身下的時候,心里想的都是,易遙,你的學費夠了,我不欠你了。
而那些關于她父親的謊,其實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說來欺騙易遙,還是用來欺騙自己。
她沒有開燈。
窗外透進來的燈光將屋子照出大概的輪廓。
她打開衣柜的門,摸出一個袋子,里面是五百八十塊錢。
除去水電。除去生活。多余三百五十塊。
她抓出三張一百塊的,然后關上了柜子的門。
“開門”,她粗暴地敲著易遙的房門,“打開!”
易遙從里面打開門,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站在外面的母親想要干什么,三張一百塊的紙幣重重地摔到自己臉上。“拿去,我上輩子欠你的債!”
易遙慢慢地蹲下去,把三張錢揀起來,“你不欠我,你一點都不欠我。”
易遙把手上的錢朝母親臉上砸回去,然后重重地關上了門。
黑暗中。誰都看不見誰的眼淚。
并不是易遙可笑的自尊。而是她突然想起有一天回家的路上,看到母親站在一個小攤前,拿著一件裙子反復地摩挲著。最后還是嘆了口氣放了回去。
小攤上那塊“一律20元”的牌子在夕陽里刺痛了易遙的眼睛。
她想起母親好象好幾年沒有買過衣服了。
門外,母親像一個被拔掉插線的木偶,一動不動地站在黑暗里。
消失了所有的動作和聲音。只剩下滾燙的眼淚,在臉上無法停止地流。
15
有一天回家的路上,易遙站在弄堂前橫過的馬路對面,看見林華鳳站在一個小攤前,拿著一件裙子反復地摩挲著,最后還是嘆了口氣放回去了。
小攤上那塊“一律二十元”的牌子在夕陽里刺痛了易遙的眼睛。
那天晚上吃完飯,易遙沒有告訴林華鳳學校組織第二天去春游,每一個學生需要交五十塊。第二天早上,易遙依然像是往常任何一天上課時一樣,背著書包,一大早起來,去學校上課。
空無一人的學校。在初冬白色的天光下,像是一座廢棄的醫院。又干凈,又死寂。
易遙坐在操場邊上的高大臺階上,仰起頭,頭頂滾滾而過的是十六歲的淺灰色浮云。
16
所有的學校都是八卦和謠滋生的沃土。
蜚短流長按照光的速度傳播著,而且流在傳播的時候,都像是被核爆炸輻射過一樣,變化出各種丑陋的面貌。
上午第二節課后的休息時間是最長的,哪怕是在做完廣播體操之后,依然剩下十五分鐘給無所事事的學生們消耗。
齊銘去廁所的時候,聽到隔間外兩個男生的對話。
“你認識我們班的那個易遙嗎?”
“聽說過,就那個特高傲的女的?”
“高傲什么呀,她就是穿著制服的雞,聽說了嗎,她最近缺錢用,一百塊就可以睡一晚上,還可以幫你用……”下面的聲音故意壓得很低,可是依然壓不住詞語的下作和污穢。
齊銘拉開隔間的門,看見班上的游凱和一個別班的男生在小便,游凱回過頭看到齊銘,不再說話。在便斗前抖了幾下就拉著那個男的走了。
齊銘面無表情地在洗手池里洗手,反復地搓著,直到兩只手都變得通紅。
窗外的天壓得很低。云緩慢地移動著。
枝椏交錯著伸向天空,“就像是無數餓死鬼朝上伸著手在討飯”,這是易遙曾經的比喻。
依然是冬天最最干燥的空氣,臉上仿佛蹭一蹭就可以掉下一層厚厚的白屑來。
齊銘在紙上亂劃著,各種數字,幾何圖形,英文單詞,一不小心寫出一個bitch,最后一個h因為太用力鋼筆筆尖突然劃破了紙。一連劃破了好幾層,墨水暈開一大片。
那一瞬間在心里的疼痛,就像劃破好多層紙。
bitch。婊子。
17
食堂后面的洗手槽。依然沒有什么人。
易遙和齊銘各自洗著自己的飯盒。頭頂是緩慢移動著的鉛灰色的云朵。
快要下起雨了。
“那個,”關掉水龍頭,齊銘輕輕蓋上飯盒,“問你個事情。”
“問啊。”易遙從帶來的小瓶子里倒出洗潔精。飯盒里撲出很多的泡沫。
“你最近很急著用錢吧……”
“你知道了還問。”易遙沒有抬起頭。
“為了錢什么都愿意嗎?”聲音里的一些顫抖,還是沒控制住。
關掉水龍頭,易遙直起身來,盯著齊銘看,“你說這話,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就是問問。”
“你什么意思?”易遙拿飯盒的手很穩。
聽到流的不會只有齊銘一個人,易遙也會聽到。但是她不在乎。
就算是齊銘聽到了,她也不會在乎。
但她一定會在乎的是,齊銘也聽到了,并且相信。
“我是說……”
“你不用說。我明白的。”說完易遙轉身走了。
剛走兩步,她轉過身,將飯盒里的水朝齊銘臉上潑過去。
“你就是覺得我和我媽是一樣的!”
18
在你的心里有這樣一個女生。
你情愿把自己早上的牛奶給她喝。
你情愿為了她騎車一個小時去買驗孕試紙。
你情愿為了她每天幫她抄筆記然后送到她家。
而同樣的,你也情愿相信一個陌生人,也不愿意相信她。
而你相信的內容,是她是一個婊子。
19
易遙推著自行車朝家走。
沿路的繁華和市井氣息纏繞在一起,像是電影布景般朝身后卷去。
就像是站在機場的平行電梯上,被地面卷動著向前。
放在龍頭上的手,因為用力而手指發白。
易遙突然想起,母親經常對自己說到的“怎么不早點去死”,“怎么還不死”,這一類的話,其實如果實現起來,也算得上是解脫。只是現在,在死之前,還要背上和母親一樣的名聲。這一點,在易遙心里的壓抑,就像是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重重地壓在心臟上,幾乎都跳動不了了。
血液無法回流向心臟。
身體像缺氧般浮在半空。落不下來。落不到地面上腳踏實地。
眼睛里一直源源不斷地流出眼淚,像是被人按下了啟動眼淚的開關,于是就停不下來。像是身體里所有的水分,都要用眼淚的形式流淌干凈。
直到車子推到弄堂口,在昏暗的夜色里,看到坐在路邊上的齊銘時,那個被人按下的開關,又重新跳起來。
眼淚匝然而止。
齊銘站在她的面前。弄堂口的那盞路燈,正好照著他的臉。他揉了揉發紅的眼眶。他說,易遙,我不信他們說的。我不信。
就像是黑暗中又有人按下了開關,眼淚流出來一點都不費力氣。
“你根本就是相信了!”扯過車筐里的書包,朝齊銘身上摔過去。
鉛筆盒,課本,筆記本,手機,全部從包里摔出來砸在齊銘的身上。一支筆從臉上劃過,瞬間一條血痕。
齊銘一動不動。
“你就是信了!”又砸。
“你信了……”一次一次地砸。剩下一個空書包,以棉布的質感,軟軟地砸到身上去。齊銘站著沒動,卻覺得比開始砸到的更痛。
一遍一遍。不停止地朝他身上摔過去。
卻像是身體被鑿出了一個小孔,力氣從那個小孔里源源不斷地流失。像是抽走了血液,易遙跌坐在地上,連哭都變得沒有了聲音,只剩下肩膀高高低低地抖動著。
齊銘蹲下去,抱著她,用力地拉進自己的懷里。
像是抱著一個空虛的玩偶。
“你買我吧,你給我錢……我陪你睡。”
“我陪你上床,只要你給我錢。”
每一句帶著哭腔的話,都像是鋒利的匕首,重重地插進齊銘的胸膛。
她說,“我和我媽不一樣!你別把我當成我媽!”
“我和我媽不一樣!”
齊銘重重地點頭。
路燈照下來。少年的黑色制服像是暈染開來的夜色。英氣逼人的臉上,那道口子流出的血已經凝結了。
地上四處散落的鉛筆盒,鋼筆,書本,像是被拆散的零件。
是誰打壞了一個玩偶嗎?
弄堂里面,林華鳳站在黑暗里沒有動。
每一句“我和我媽不一樣!”,都大幅地抽走了她周圍的氧氣。
她捂著心口那里,那里像是被揉進了一把碎冰,凍得發痛。
就像是夏天突然咬了一大口冰棍在嘴里,最后凍得只能吐出來。
可是,揉進心里的冰,怎么吐出來?
20
同樣的。剛把鑰匙插進鑰匙孔,門就呼啦打開。
母親的喋喋不休被齊銘的一句“留在學校問老師一些不懂的習題所以耽誤了”而打發干凈。
桌子上擺著三副碗筷。
“爸回來了?”
“是的呀,你爸也是剛回來,正在洗澡,等他洗好了……啊呀!你臉上怎么啦?”
“沒什么,”齊銘別過臉,“騎車路上不小心,刮到了。”
“這怎么行!這么長一條口子!”母親依然是大呼小叫,“等我去拿醫藥箱。”
母親走進臥室,開始翻箱倒柜。
浴室里傳來父親洗澡的聲音,花灑的水聲很大。
母親在臥室里翻找著酒精和紗布。
桌子上,父親的錢夾安靜地躺在那里。錢夾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疊錢。
齊銘低下頭,覺得臉上的傷口燒起來,發出熱辣辣的痛感。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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