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亂
有莘不破目送川穹遠去,眼見川穹跳躍的速度越來越快,靠近無底洞的影暈之后竟然不再跳躍,只是全憑無底洞的吸力就去得疾如閃電。有莘不破心道:“川穹莫要給那無底洞吞了才好!”待見川穹終于在影暈邊緣穩住了身形,這才放心。
驀地一條人影不知從何處閃出,在巨大的暗黑引力中長發飄揚,衣袖飛逸,如一片雪花點綴著黑暗的影暈。
“藐姑射!”這是有莘不破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但這個名字他卻幾乎是沖口而出,除了這位最后的宗師,天地之間還有誰能在這暗黑影暈中來去自如?還有誰能在這生死一發的形勢中依然保持著這絕美的風姿?
川穹見到藐姑射忽然出現也微微吃了一驚,然而也不感到意外,叫了聲“師父”。
藐姑射攔在川穹前面,此刻祂所處的位置正是川穹能自由行動的極限,再往前,川穹便無把握能行動自如了。
藐姑射道:“通往下界的通道,你都已經關閉了嗎?好像還差一個啊。”
川穹道:“是還差一個,但已經來不及了!”
“哦?”
川穹道:“再過片刻,宇空就完全開啟了,我要趕在那之前毀滅它!”
藐姑射道:“憑你?”
川穹道:“上次見面,季丹給了一件東西。”
“嗯,空流爆。”藐姑射道,“那種規模的爆炸,確實有可能讓這道裂縫彌合——如果由季丹來控制的話。不過在你手中,也可能會加速這裂縫的擴張。到時候不要說你,就是我出手也沒法收拾了。”
“我知道。”川穹道,“所以我才要預先把通往下界的大門全部關閉。現在我要動手了,你最好讓開。”
藐姑射微微一笑,道:“好。”說著身子一側。
川穹倒是怔住了,他也沒想到藐姑射真的讓開了。空間裂縫的核心就在前面了,但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出手。
“看不透,是不是?”藐姑射嘆道,“就算你有季丹借給你的力量,也沒那么容易成功的。當年我們功力都大成之后,又在一起研究了整整三年,季丹才有九成以上的把握能粉碎我開辟的宇空。至于你……”
川穹咬著嘴唇,他知道,自己這一出手,要么就成功,如若不然,只怕連命都要搭上。
藐姑射柔聲道:“給你個提示吧。空流爆和宇空,乃是相反又相通的,你要成功,必須用上宇空的感應力,才能找到那個點……”藐姑射還沒說完,忽然一場劇烈的震動從奇點之界傳來。這一次震動比之前幾次都來得更加劇烈,連藐姑射也穩不住身形,川穹更是被震得往無底洞中直沖。幸而,他利用吸力和震力的交錯一個盤旋,又用玄空挪移向外急逃,這才逃過被吞噬的噩運。
“師父!”川穹叫道,“這震動是怎么回事?”
“嗯,好像……”藐姑射道,“好像是他和有窮硬碰的后果。真是了不起啊,奇點之界的外圍和我的虛空隔絕都已經快經受不住了。看這樣子,他們決勝負的時候也快了。”
川穹心中一凜,道:“那他們會不會沖出來?”
“本來未必會。昆侖四界不但各自有很強大的力量,而且太一居上,三界居下的格局也很能構成一個穩定的結構。”藐姑射道,“但由于你的胡來,把是非之界挪了過來,四界相互維持相互支撐的格局已破,虛空隔絕被粉碎以后,從奇點之界流出的力量多半會引起一場大災。感應到了嗎?好像首先被影響的,是長生之界啊。”
不但川穹感應到,連有莘不破也看到了:這個世界(混沌之界與是非之界的重疊)與長生之界的交界處出現了一片巨大的裂痕。裂痕破碎以后,一頭洪荒巨獸沖了出來。等那巨獸沖得近了些,有莘不破才看清那“巨獸”根本就只是無數失去靈氣的血肉拼湊而成。那“巨獸”進入這個世界之后,受到是非之界靈體的影響,靈肉結合,一陣爆裂后化做上百頭魔獸,四處亂闖亂飛。
血肉紛飛中一團東西從空中墜下,似乎是兩個人,有莘不破一眼瞥見,驚道:“師韶!”
師韶背著他師父,危急中他引吭高歌,控制了一頭飛鰲,把師徒兩人托起,落在有莘不破身邊。
三人還來不及敘話,登扶竟道:“這里真是混沌之界嗎?怎么這么混亂?”
有莘不破道:“川穹把是非之界移了過來,和混沌之界重疊。”
“什么!”登扶竟和師韶都大吃一驚。
師韶道:“這就怪不得了!江離呢?不破你見過他沒?”
有莘不破道:“你沒感應到嗎?他就在那邊,看是看見了,卻過不去!”
登扶竟點頭道:“不錯,現在這么混亂,最好不要亂動好,等這個時空穩定下來再說。”
有莘不破又問道:“你們怎么來了?基界怎么樣了?”
師韶道:“基界已經沒人了,不是死了,就是逃了。”
有莘不破道:“那登扶竟大人是要棄暗投明了,是嗎?”
登扶竟哼了一聲,師韶微笑道:“不是棄暗投明,而是大勢已定,我們的責任已了,師父他沒有堅持下去的意義了。但師父也不愿到新朝受新主的供養,還好他總算還認我這個徒弟,所以我會服侍他老人家終老。”
有莘不破聽到“沒有堅持下去的意義”一語,望了望遠處時隱時現的江離,心中若有所感。
師韶問道:“在想什么?”
有莘不破沉吟了一會兒,問登扶竟道:“前輩,你在夏都見過江離嗎?”
登扶竟道:“他是太一宗新一任宗主,當初為了大局雖對外界保密,但太一宗宗主繼位乃是本朝大事,我身為大夏樂正,自然要去觀禮的!”
有莘不破道:“江離他被血祖控制了,這件事你知道嗎?”
登扶竟訝異道:“有這樣的事?不會吧。”
有莘不破道:“一定是這樣的,要不然,他不會與我們為敵的。”
登扶竟回憶了一會,搖了搖頭道:“不,不可能!他登上祭臺那天我曾為他撫過一曲,他聆樂之心清明如鏡,沒有亂象。”
有莘不破愣了一下,道:“你是不是弄錯了!”
他這種懷疑的語氣對登扶竟來說頗不尊重,然而登扶竟也不生氣,只是道:“老朽雖盲,但對自己的心聆還是有點把握的,再說,都雄魁大人又不是獨蘇兒,如何能控制別人的心神呢?”
有莘不破道:“也許……也許他控制的是江離的身體!”
登扶竟搖頭道:“那更不可能。入主九鼎宮那天,江離宗主曾以大夏血脈召來神龍——如果他的血被污染了,神龍是不可能認同他的。而且江離宗主的功力已經相當深厚了,在你逃離甸服后我曾與他一晤,當時他的功力已經直追乃師,功力如此高深之人,已經不是任何人所能控制得了的。”
有莘不破聽得愣在當場,登扶竟又道:“而且,你離開甸服之后,夏都玄門又有大變。”
有莘不破道:“什么大變?”
登扶竟道:“本來這不當對你說,但現在時過境遷,說也無妨。你離開甸服之后,江離宗主一統鎮都四門,九鼎宮壓制了長生殿,連都雄魁大人也不得不受江離宗主的節制。”
有莘不破駭然道:“你說什么!”
登扶竟道:“也就是說,在那之后,江離宗主已經是大夏玄門的領導者,這次昆侖玄戰,實際上也是他促成的。”登扶竟說到這里,嘆了一口氣道,“可惜他也并未真正統一大夏玄門的力量,都雄魁大人和妺喜娘娘各懷異心,要不然,局勢或許不會如今天這般。”
有莘不破待在當地,遠處的九鼎巨樹、高臺少年就像夢一般幻化不定。而他的人卻徹底迷糊了:那真是江離嗎?做這些事情,真的是他自己的意愿嗎?”
千百聲巨吼傳了過來,那些魔獸終于在這個幻化不定的時空成形了。成形之后,為了生存,為了強大,它們正不斷吞噬其他魔獸。其中一些則分別向江離和地面涌來——甚至向無底洞沖去。它們把有莘不破、江離、川穹等人都當作了食物,卻似乎不知道這樣做其實是在送死。
沖向江離的魔獸大部分被空間交替的力量撕得粉碎,化作血肉溪流,再次向長生之界涌去;有一小部分僥幸地在時空交替的瞬間沖了過去,但馬上又不明不白地消失在江離腳下。
與此同時,有莘不破卻在發呆,完全不知道有無數魔獸張牙舞爪地向自己沖來。
登扶竟道:“不妙啊,徒兒,出手吧。”
師韶道:“我沒剩下多少力氣了。不破,不破!”無奈有莘不破卻沒有反應,不得已,他只好自己出手抵擋。
登扶竟忽然道:“我怎么感到他身上好像有伊摯的氣息。”
師韶道:“那是尹相的紫氣分身。”
登扶竟道:“紫氣分身?嘿,怪不得伊摯會讓他獨自前來。這紫氣到現在還圓滿無缺,想來他在是非之界都沒消耗過半點。唉,真不知道妺喜娘娘在干什么!”
師韶以樂音把魔獸擋在外圍,甚感吃力。登扶竟道:“把我放下。你試試用樂理激發他身上的紫氣分身,你是他朋友,又是伊摯同僚,應該可以做到的。”
師韶沉吟道:“都到了混沌之界了,也是時候用了。”說罷引聲長嘯,蕩人心魂。有莘不破全身一震,想起了師父的囑咐。這一動念間,一片白云飄起,紫氣氤氳,罩住了有莘不破和登扶竟師徒。
箭·逝
紫氣白云出現之后,有莘不破回過神來,凝聚氤氳,一個大旋風斬卷起,把沖過來的魔獸撕得粉碎。但那些殘留下來的血肉靈氣重新聚集,似乎又要變成新的魔獸。
有莘不破道:“怎么沒完沒了的,難道這些玩意兒就殺不死嗎?”
登扶竟道:“這些東西雖然煩,但也傷不了我們。眼下最可憂懼的,還是宇空。”
有莘不破心頭一震,仰頭望去,川穹仍未出手。有莘不破道:“莫非是被他師父攔住了嗎?我去助他一臂之力!”
師韶道:“不可!洞天派師徒對決,一個不小心就是天崩地裂,還是再看看……”話未說完,又一陣劇烈震動從奇點之界傳來,長生之界受到波及,似乎隨時有崩潰的可能。
有莘不破嚼舌道:“好厲害!不愧是有窮饒烏!不愧是季丹洛明!他們要把昆侖四界都毀掉嗎?”
登扶竟道:“這也未必沒有可能。”
就在這時,長生之界的邊緣再次出現裂縫,一團血霧噴薄而出,跟著飛出數千點紅色的光點,像針一般四處亂竄。
有莘不破一驚道:“什么東西!是血蠱嗎?”
登扶竟搖頭道:“不是,是血鉤。”
“血鉤?干什么用的?”
登扶竟道:“用來收集血肉的。那是只有血門頂尖高手才能釋放的東西,我見都雄魁大人用過。”
有莘不破道:“都雄魁……他現在還躲在長生之界嗎?怎么不敢出來!”
師韶道:“不是都雄魁大人。都雄魁大人好像已經逝世了。”
有莘不破大吃一驚道:“你說什么!”
師韶道:“你沒感應到嗎?大概是你還在是非之界的時候,都雄魁大人在下界好像遇到了厲害的對手,跟著就沒了氣息。”
有莘不破道:“什么對手打得死那個老家伙?哈,我知道了,他一定是遇到了他徒弟!”
師韶微微一笑,道:“可能是吧。具體的情況,我們也不清楚。”
有莘不破道:“那現在在長生之界里面的,就是都雄魁的徒弟了?哈哈,真想看看是什么樣一個小魔頭,連血祖那樣的大魔頭也能栽在他手里!”
師韶道:“是個年輕人,好像叫彭陸,年齡也許不比你大。我們經過長生之界的時候,他好像也在用血鉤搜集血肉。他對這件事情很用心,甚至知道藐姑射大人要毀掉整個昆侖也不以為意。”
有莘不破道:“他到底在收集什么東西?”
師韶道:“不知道,好像和什么‘重生’有關系。”
說話間,一些血鉤飛到了紫氣附近,四處追尋一些連肉眼也看不到的東西。有一枚血鉤甚至穿入紫氣,銜走了有莘不破頭發上的血珠。
有莘不破嘿了一聲道:“好小子,連紫氣也攔不住這些東西嗎?”
登扶竟道:“也許是因為這些血鉤對我們沒有敵意。”片刻之間,數千血鉤似乎已經找回了它們要找的東西,撤回了長生之界。
奇點之界傳來的震蕩越來越強烈,眼見四界搖搖欲墜,空間碎片不斷被至黑之地吸去。有莘不破和登扶竟師徒感覺腳下的土地也在震動,知道奇點之界的震蕩毀傷了昆侖四界的根基,至黑之地的吸力正要把整個昆侖四界連根拔起。
師韶駭然道:“大事不妙!”
有莘不破道:“川穹說他有辦法的,怎么還不行動!”
師韶道:“也許他需要時間!”
“時間!我們還哪里有時間!”有莘不破叫道,“我看多半是被藐姑射攔住了!”
登扶竟道:“總而之,洞天派門人對決的時候決不能輕舉妄動!”
三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時,九鼎中央與長生之界中同時傳來兩股奇異的力量。師韶喜道:“他們一起出手了,事情或有轉機!”
那些四處亂竄的魔獸受到江離力量的影響,竟然瞬間還原為靈肉分離的狀態。跟著那些血肉便如江流一般,遵循長生之界里傳來那股力量的牽引,慢慢流了回去,化作血泥肉土,把長生之界外圍的裂縫彌補起來。
登扶竟贊道:“好本事!他竟然能以生命力量暫時代替空間力量,雖然只是權宜之計,但長生之界的靈力一時不會外泄了。”
長生之界的崩潰雖然延緩,然而整個空間還是不斷被無底洞扯去,甚至連遠處的九鼎也動搖起來。
白云中一個聲音道:“糟了!”
有莘不破驚喜道:“師父!你來了!”
白云間的聲音道:“我的本尊還在下界,這是我的分身。”
有莘不破道:“師父,你有沒有辦法阻止那見鬼的無底洞,我都快站不住了!”
“沒辦法的。”白云間的聲音道,“能阻止的只有季丹,但他只怕不會理會這些了。此刻對他來說,沒有比和有窮決斗更重要的事情了。咦!川穹……”
川穹終于要出手了,他依然沒有把握,但他已經不能不出手了,因為宇空就要完全形成了!他伸出了手,掌心上空裂開一個異度空間,這個極為狹小的空間里,幾道不知名的力量互相沖撞,每一次沖撞就是一次看似輕微卻隱含無窮力量的爆炸。
有莘不破驚叫道:“空流爆!”
登扶竟點頭道:“沒錯,是季丹的空流爆。川穹是藐姑射的徒弟啊,怎么會這功夫?”
白云間的聲音道:“看這樣子,他不是會,只是‘擁有’罷了。多半是季丹給他的。”
有莘不破大喜,高聲叫道:“川穹!好樣的!快出手!”
隔得那么遠,川穹自然不可能聽見有莘不破的聲音,他盯著藐姑射,道:“我要出手了,雖然沒有把握,但……要么就生,要么就死!”
藐姑射點頭道:“好。”
川穹五指一舒,掌心的異度空間忽然消失,接著出現在了無底洞的核心。
白云間的聲音叫道:“不破!快布開無明甲!”
有莘不破領會,融會紫氣和自己的內息張開七層無明甲——這是他從煉那里偷學來的神功。
登扶竟叫道:“韶兒,動手!”
師韶心中一動,引紫氣入丹田,跟著仰天長嘯,嘯聲蕩開,在無明甲的外圍又形成六層音波防御。
幾乎就在同時,無底洞核心那個光點爆裂開來,那一彈指的時間有莘不破等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過來的,盡管離得遙遠,但那場爆炸的沖擊還是在一瞬間就把有莘不破和師韶的一十三層防御全部摧毀。有莘不破大吼一聲,長劍出鞘,劍風蕩開形成一個環形,守住了最后的防線。
一切都安靜下來之后,眾人定眼再看,周圍的一切都已經慘不忍睹:奇點之界一片混沌,長生之界血肉模糊,而混沌之界與是非之界的重疊也在這場激蕩中穩定下來。
空中一片清朗,無底洞也已不見。
有莘不破怔了一怔,隨即大喜道:“成功了!川穹成功了!糟了!他哪里去了?”
白云間的聲音道:“放心,他應該來得及躲開。”
果然,高空中裂開一縫,川穹跳了出來,原來他是躲入了自己開辟的洞內洞。登扶竟正松了一口氣,忽然高空中又出現一條裂縫,幾個人異口同聲駭道:“藐姑射!”
藐姑射看著川穹,那眼神如清風掠水面。
川穹完全忘記了兩人剛才還在對峙,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興沖沖地對藐姑射道:“看!我成功了!師父!我成功了!”
“是啊,恭喜你。”藐姑射的聲音很平靜,既不憤怒,也未失望。
川穹道:“你好像并沒有不開心,是決定放棄了嗎?”
“放棄?放棄什么?”
川穹道:“放棄滅世啊。經過這一回,你應該有所改變才對……”
“你錯了!”藐姑射道,“雖然你破了宇空,確實超出了我對你的期望,但是我也不是沒想過會有這樣的結果。”
川穹怔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藐姑射道:“你知不知道我和祝宗人、獨蘇兒、都雄魁這三人的最大區別在哪里?”
川穹搖了搖頭。
“傳宗之發應該有告訴過你,他們的終極滅世一定是先毀滅自己,然后再影響這個世界,但我……我們不是……”藐姑射手往天心一指,高空中又裂開一道縫隙。
川穹嚇得幾乎無法呼吸:“你……你……難道你要……”
“嗯,你好像猜到了。”藐姑射淡淡道,“沒錯,我和他們最大的區別就是,能再次發動終極滅世。”
川穹身子一晃,再也支持不住,從高空中直掉下來。白云間射出一道紫氣,把川穹托住,落在有莘不破身邊。
落下來這段時間里,川穹一直處于震驚的狀態當中,身子一著地,馬上跳了起來,叫道:“他……他瘋了!他要再度發動宇空!”
有莘不破和師韶同時驚道:“什么?”仰頭望去,空中那道裂縫果然越來越大。
有莘不破道:“那你的空流爆還有沒有?”
川穹又急又氣:“當然沒有了!”
“那怎么辦?難道就沒辦法了嗎?”
白云間的聲音忽然道:“未必。”
有莘不破喜道:“師父!你有辦法?”
白云間的聲音道:“你們看,川穹的師父站不穩了。”
眾人舉目望去,果然,藐姑射一手撫胸,一手搭背,不停地顫抖,不住地搖晃。
有莘不破道:“怎么回事?”
登扶竟嘆道:“自然是因為他支持不住了。終極滅世豈同尋常?一個人的功力再高,也難以連續發動兩次的。”
空間裂縫越來越大,但藐姑射也越來越虛弱,白云間的聲音道:“這一次我們不會有危險的,他的力量應該無法支持到讓宇空完成。但他要是再勉強下去,只怕會送掉自己的性命!”
有莘不破和川穹聽了這句話一起呆住了,有莘不破問川穹道:“你師父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也不知道……”川穹道,“也許我從來就沒真正理解到祂的用意……”
忽然間,藐姑射身子一震,竟被他頭頂的無底洞吸了進去。
川穹大駭道:“我去救他!”
然而一條人影比川穹去得更快,在藐姑射被無底洞吞噬的前一刻抱住了祂要把祂扯回來。
盡管因為離得太遠而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地上的兩個年輕人還是在一瞬間知道那人是誰,一起叫了出來:“季丹!”
已經瞑目待死的藐姑射全身一顫,睜開眼來,凄然道:“你怎么來了?決斗結束了嗎?”
季丹洛明怒道:“我還哪里顧得上什么決斗!”
藐姑射的睫毛就像被情人撫摸般顫抖著:“你……再說一遍……”
季丹洛明怒道:“都不知道你這個人為什么……”
藐姑射半瞇著眼睛,十分沉醉,忽然間瞳孔暴張,消失在季丹洛明的懷中,又出現在他的背后,抱住了他。季丹洛明還沒反應過來,一箭飛來,從藐姑射背后射入,穿透祂的身體又刺入季丹洛明的后心,把兩個人的心臟釘在一起。
這是有窮饒烏最后的一箭,在這一箭射出之前,那個號稱箭神的男人就已經死了,而這一箭透體而入,藐姑射和季丹洛明還沒來得及感到疼痛也已一起死去。
兩個人一起閉上了眼睛,就像睡著了一般被無底洞吸了進去。
往事如昔
川穹捂著臉,跪了下來,跟著又俯伏在地。
有莘不破不知道這雙潔白如雪的手后面掩藏著怎么樣的神情,也不知道這個遠離塵土的朋友此刻為什么會以這樣的姿態貼近腳下的塵埃。
登扶竟顫巍巍站了起來,幻化出一張古瑟,一曲嘆息之音,為逝去者招魂。
“我要去至黑之地。”川穹站了起來,說出了這句令人吃驚的話來。他的雙手已經放開,臉上沒有淚痕,眼中沒有猶豫。
“去至黑之地?去干什么?”
川穹道:“我要把師父和季丹的遺體接回來。”
有莘不破看到他這個樣子知道勸無可勸,然而仍然忍不住道:“你有把握回來嗎?”
“沒有。”川穹搖頭道,“實際上,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回來。”
“那你豈不是要去送死?”
“那個地方,或遲或早我總要去的。”川穹道,“既然如此,不如就現在去。”
有莘不破道:“但如果你無法回來,那這一去豈非枉然?”
此時是非之界和混沌之界的重疊已經穩定,川穹望了一眼遠處的江離,說道:“只要江離的元神在,我還是有機會回來的。”說完這句話,他便消失了,跟著閃現在高空上,在無底洞完全合攏之前跳了進去。
師韶喃喃道:“他這樣做,值得嗎?”
“不是值得不值得的問題。”有莘不破低著頭,說道,“藐姑射和季丹對他來說,并不僅僅是師父和朋友那么簡單。如果不把他們接回來,川穹在這個世界大概會很寂寞吧。”
師韶呆住了,道:“你似乎很能理解他。”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有莘不破轉身面向巨樹,說道,“無底洞的威脅已經解除,你們不用著急下去,等我和江離談妥了再說吧。我們就此別過。”
師韶道:“我跟你去。”
“不。”有莘不破搖頭道,“這件事情,我想自己處理。”仰頭叫道:“師父!”
被呼喚者似乎很能理解他的心思,說道:“你的意思,可是要我莫干涉你的決定。”
有莘不破點了點頭,見白云紫氣默認了他的請求,便邁步前行。他走得并不快,一步一步地接近混沌之界的中心,巨樹下那個少年的身影越來越清晰,終于,連他臉上的神情也能看清了。
江離坐在一個巨大的樹疙瘩上,那雙漠視昆侖萬物的眼睛在看到有莘不破后,還是泄漏出一些內心的動搖。
有莘不破站在江離面前,盯著他的眼睛;江離倚著巨樹,被有莘不破看著。
“我來了。”不知過了多久,有莘不破終于打破了沉默。
“嗯。”江離道,“為什么到現在才來?”
“你很希望我早點來?”
“本來并不希望。但在發現都雄魁大人自作主張留在下界以后,我就時時刻刻盼望著你快點來。你早一刻到來,我們之間的勝負就能早一刻解決。如果我贏了,我就能帶著玄戰大勝之余威回下界壓服東方的叛逆。如果你贏了,那我也不用留在這個地方空自焦心。可是……”江離頓了頓,道,“你卻等到這個時候才來。如今天下大勢已定,我輸了是輸,贏了也是輸。籌謀這么久,在混沌之界安排下這么大的陣勢,等到的卻是一次無關痛癢的對決。”
有莘不破盯著他,憤然道:“輸?贏?我們之間為什么要有輸贏?你本應和我們站在一邊的!我們的輸贏,就是你的輸贏!”
“我們?應該是你吧。”
有莘不破道:“我!我們!”
江離道:“我的立場為什么要由你來決定?”
有莘不破道:“那好!不由我來決定,就由你來決定也行!”
“哦?”江離道,“我要你背過來打你祖父也行嗎?”
“這……”
江離道:“不破,不要說這么幼稚的話了。我的來歷,現在你就算不完全清楚,也該猜得到大半了。無論是我的師承還是我的血脈,都注定我只能站在你祖父的對立面,而你——無論你如何逃避,始終要回到你祖父的旗下。”
不破握緊了拳頭,咬牙道:“早知道,在天山我就不掉頭向東了!”
“天山……”江離笑了,笑得很輕又很諷刺,卻不知道在諷刺誰,也許正是在諷刺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都雄魁大人為了取得全勝把我帶了回來,結果卻給自己埋下了敗亡的種子。你為了救我而東行,路走到最后,卻不得不殺我……”
有莘不破怒道:“誰要殺你?!”
“你!”
“沒有……從來沒有!”
“你沒有,可是我有。”江離道,“其實很早以前我就想過要殺你了……當我們還是伙伴的時候。”
“不可能!”
“真的。”江離道,“還記得你攻破三天子嶂山的那個晚上嗎?就是你遇見雒靈的那天晚上,我當時就想殺了你的!那天晚上,你醒來過一會兒的,結果看見了神龍……還記得嗎?”
“好像記得。”
江離道:“你以為我叫出神龍干什么來了?就是要殺你……”
“我不信!”有莘不破道,“如果你真想殺我,我早死了,哪里還能站到現在!”
江離無語以答,抱起膝蓋,把下巴磕在膝蓋上,說道:“說起來,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么不殺你。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一直想不通。在公,你這人是個禍害;在私……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的血脈,還談不上私心。可是神龍是知道的,祂要殺你,我為什么阻止呢?為什么?”
有莘不破叫道:“江離,你現在一定是給都雄魁作了手腳!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
“不要把事情都怪到別人頭上。”江離道,“我的心從來就沒有模糊過,也沒有被人控制過。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決定。”
“我不信!無論你說什么,我也不信你能拋開我們之間的情誼,掉過頭來對付朋友!”
“朋友……”江離道,“其實我們之間已經交過幾次手了。龍門山那次,我贏了你。王都那次,我輸給了羿令符。”
有莘不破道:“那些……”
“那些事情,都是我策劃的。”江離道,“雖然是由都雄魁大人出面,但幕后的主使是我。你沒猜到嗎?還是不愿意猜?不管如何,羿令符應該是猜到的。”
有莘不破心頭一震:“他知道?”
“嗯。”江離道,“王都就像一個棋盤,下棋的人,一方是我,另一方就是羿令符。我算到了羿令符會賭上自己的性命,可是有些東西,我還是算漏了,比如那條蛇……所以,我輸了。但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我為什么會算漏。難道是說,我本身丟失了一些東西……”
“不要想那么多了,好不好?”有莘不破道,“我不喜歡下棋,更不喜歡跟朋友鉤心斗角。我只是希望自己能過得自在一些,希望朋友們都不要出事。反正現在大夏已經完了,你沒必要為它殉葬。我們走吧,把昆侖關閉,永遠離開這個地方!”說著伸出了手。
江離卻把頭偏開,說道:“不行!”
“不行?為什么?”
江離道:“如果你祖父被人殺害,你會如何?”
“我當然會殺了他,為祖父報仇!”
江離道:“如果對方強大到你殺不死呢?”
“殺不死,那就讓他殺了我!”說出這句話后有莘不破就后悔了,但江離已經接口道:“你說得對。夏都淪陷之后,我依然守在這里等著你,就是等你來殺我。大夏王族奉太一宗為正統數百年,如今它滅亡了,太一宗總要有一個人來殉葬的。”
有莘不破叫道:“你不要這么傻好不好!”
江離道:“事情發展到現在這樣子,已經不是算計不算計的問題了。決定我生死的,也并不是理智。”
有莘不破瞪著江離,不知該說什么,江離微微一笑,道:“動手吧!不過,我不會坐以待斃的。如果你本領不夠,說不定會被我殺了,那可就冤枉了,王孫。”說著手一揮,一根藤鞭子橫掃過來,把有莘不破蕩了開去,跌在巨樹根系之外。
有莘不破爬了起來,江離卻依然坐著。一陣春風拂過,他的腳下已經遍布荊棘。荊棘叢越長越高,越長越密,終于把江離給擋住了。
有莘不破道:“這點草根,攔不住我的。”劍也不抽,手一揮,精金之芒就辟開了一條大道。
江離道:“為什么不用劍?你背上這把劍,應該大有玄機才對。”
有莘不破道:“我說過,我來這里,不是要來殺你的。”
江離黯然道:“不殺我,你如何奪鼎?”
有莘不破道:“幾口破鼎,不要也罷!”
江離嘆道:“不要……要不要不是你能決定的。”
有莘不破道:“如果我就這么決定呢?”
江離道:“不破,在天山的時候,雒靈來見過我,這件事你知道嗎?”
有莘不破呆了呆,點頭道:“知道一些。”
江離道:“那天她走后,我看見了一些東西。”
有莘不破道:“什么東西?”
“人,一個巨人。”江離道,“我看見自己一直在那個巨人的手上不停地走著,走啊走啊,一直在他的左手掌心轉圈。走了好久,我開始感到痛苦,可是我又能怎么樣呢?那只手就那么大,我就是彈跳也好,翻跟頭也好,最后還是得落在他的手掌上。如果是你,你會怎么辦?”
有莘不破道:“我會找到他的手掌邊緣,跳出去。”
江離點頭道:“嗯,我也是這么辦的。手掌之外,是一片我看不透的迷霧,然而我也顧不得那么多了,死就死吧。于是我奮力一跳……”
有莘不破道:“怎么樣了?”
江離道:“我逃離了那只手掌,腳下一實,落在另一只手掌上。”
有莘不破聽得呆了。江離道:“不破,你還堅持著要帶我們回去嗎?”
有莘不破的腦袋一片混亂,但仍堅持道:“是!”
“嗯,那我們就試試吧。”
江離說肯回去,但人卻坐在那里不動。有莘不破向他走去,伸出手就要拉他起來。就在他伸手的那一瞬間,周圍的時空迅速幻化著,當他觸摸到江離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所處的地方已不是昆侖,而是那片熟悉的大荒原。
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是時空逆轉了?
有莘不破猛地想起了太一宗“宙逆”的傳說。難道,那是真的?太一宗真的能令時空逆轉?
大樹不見了,九鼎不見了,腳下只有一堆白雪,雪下一抔泥土,土里埋著一個人。
有莘不破顫抖著挖開雪土,露出雪土底下的美少年。
“江……江離。”他叫喚著,土里的少年并未蘇醒,繼續沉睡著,仿佛忘記了整個世界。
“這是幻象,還是我真的回到了過去?”
“這不是幻象,也不是過去,而就是現在!”一個聲音從耳邊傳來,有莘不破一轉頭,看見了一頭羽毛都掉光了的鳥棲息在自己的肩頭上。
“你是什么東西!”
丑鳥道:“我不是東西,也不是南北,我就是我。我,是玄鳥鳳凰。也就是你子姓一族所供奉崇拜的祖神。”
“玄鳥?鳳凰?”有莘不破幾乎笑了出來。
這么丑的一頭鳥,居然說自己是玄鳥鳳凰?
卻聽丑鳥道:“當然,除了我,世界上還有誰能夠伴隨你穿越時空,來到這里?”
有莘不破卻不肯相信,他一揮手,正要趕它走,丑鳥忽然嘆了一口氣,那聲音對有莘不破充滿了憐憫。
有莘不破停下手,道:“你在可憐我?”
丑鳥道:“你對眼前的事情充滿了迷惘,唯一可能告訴你真相的,就是我,而你居然要把我趕走。”
有莘不破停了下來,說道:“但你也可能是我最大的魔障。”
“錯了錯了!”丑鳥道,“你最大的魔障不是我,而是……”
“而是什么?”
丑鳥望了一下江離。
有莘不破道:“你是說,我最大的魔障是江離?”
“不是。”丑鳥道,“現在對你來說,最大的魔障,是要不要理他。”
有莘不破呆住了。
丑鳥道:“現在的你已經知道,這場雪根本不會傷害他。如果你不帶走他,他并不會死于寒冷或者饑餓。再過些時日,他自己會醒來,祝宗人也會來接他。”
有莘不破遲疑著,終于把手縮了回來,把江離重新埋了起來,站在那里發呆。
丑鳥道:“你站在這里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干什么。”
丑鳥道:“你現在是在大荒原,而不是在昆侖。你當初不是想到萬里之外的西土去闖蕩嗎?好吧,去吧,現在沒人攔你的。”
“那……江離他……”
“他會自己醒來,被他師父帶走,成為太一宗新一代的宗主。從此他的人生將會很正常。沒有遇到你,對他來說也許會減少許多困擾。”
有莘不破道:“那他會和我祖父為敵嗎?”
丑鳥道:“會,還是不會,這些和你又有什么關系呢?如果你連這也拋不下,還如何西去?”
有莘不破道:“但是就這么孤零零地西去,也太孤寂了……你說我能不能帶上他去闖西土?”
丑鳥嘆了一聲,道:“我不知道。”
有莘不破道:“如果我就此甩手而去,那我雖然記得他,他只怕卻不會記得我。那樣我豈不是失去了一個好朋友?”
丑鳥閉上了眼睛,不說話。
有莘不破道:“如果我從一開始就失去他,那和到最后才失去他又有什么區別?”他一邊把江離挖出來,一邊喃喃自語著,“只要在大相柳湖保護好他,只要到天山之后我能控制得住局面,之前的事情并沒有改變的必要。”于是他抱起江離,向前走著,一直走到又困,又餓。于是他望了望天上的龍爪禿鷹,倒了下來。
有莘不破這一倒并非真的脫力,他臨倒下的那一眼狡黠并沒能瞞過老奸巨猾的羿之斯,因此,有窮商隊并沒有如期而至。有莘不破等著,等著,一直等了一天一夜,才知道歷史已經改變了。
他抱起江離,來到了壽華城下。在城門處遇到靖歆,那個方士出挑釁,被有莘不破一拳打死。壽華城主葛闐聞趕了出來,有莘不破不想造成太大的騷動,只是向葛闐要了些食物和水酒,就在城門口坐下,對滿城的大驚小怪絲毫不理。
黃昏時,有窮商隊才到達壽華城,他們在大荒原出口被札羅伏擊,雖然最終擊退了群盜,但傷亡頗為嚴重,在路上經過休整,遲了許久才來到壽華城。而原本會比他們更早到達的窫窳(yàyu)寨群盜也沒出現。
三十六輛銅車、七十二匹風馬卷起的沙塵把江離嗆醒了,他睜開眼皮,瞳孔里雖然閃過一絲慌亂,但還是很快鎮定下來,問身邊的有莘不破道:“這是什么地方?”
有莘不破微微一笑,道:“壽華城。”
“壽華城……”江離喃喃道,“真是麻煩啊,我怎么會來這里?”
“我帶你來的。”有莘不破笑道,“我看你被大雪埋了,就把你……救了出來。”
江離不無責怪地盯了有莘不破一眼,但終于沒有發作,道:“謝謝你的好心,不過這次你多管閑事了!”說著把懷中的小銀狐摸出來,放在肩頭上,舉步就要走。
有莘不破道:“你睡了這么久,肯定餓了,不吃點東西嗎?”
江離遲疑了一下,說道:“不用。謝謝了。”
有莘不破又道:“這大荒原的天劫就快到了,這壽華城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你還是別走太遠的好。”
江離訝異道:“天劫……你知道!”
有莘不破微笑道:“知道一些。”
江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看我的眼神為什么這么奇怪?倒好像我跟你很熟似的!”
有莘不破笑道:“如果我說我們上輩子是很好的朋友,你信不信?”
江離猶疑了一下,道:“也許吧,不過就算是,那也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和這輩子沒什么關系。”說到這里,他的肚子忽然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有莘不破取出食物道:“還是吃點東西吧。”
江離說了聲“謝謝”,卻沒有接,彎腰在地上敲了一敲,地面長出數叢香草,花葉上承著水珠,江離就著花葉將水珠吃了。有莘不破望了望西邊道:“太陽下山了。”
江離并不接話,徑朝大荒原走去。有莘不破想留住他,卻不知說什么好。
丑鳥笑道:“他現在是認識你了,但好像并沒往心里去。”
有莘不破道:“人總要一起經歷一些事情才能建立信任的。過兩天天劫就要來了,到時候我們應該還有見面的機會。”
說完入城,找到了羿令符。羿令符像一堆糞土一樣被自己遺棄在金織家附近,有莘不破停在他身邊,他抬頭望了有莘不破一眼,便沒什么興趣地低下了頭。
有莘不破坐在他身邊,卻不知該說什么好,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讓羿令符振作起來。
元月十六,大荒原的天劫終于在全無征兆中開始了。從四更開始,不斷有人來報告一些城里城外的異象:城北水門旁突然成群地出現拇指粗的黑螞蟻;城西數十只雞鴨被掏空了肚腸,手法很像三尾(huān)的慣技;角落里老鼠開始暴走,有積年的更夫說是因為它們聽見了鳧徯(fuxi)的鳴聲;大風堡的屋檐上,在破曉之前突然飛來無數三身鴟(chi),無論如何也趕不走……
葛闐和羿之斯在這段期間并未產生罅隙,壽華城的軍甲和有窮商隊一起在外城擋住了第一次妖亂。在第二次妖亂襲來之時,一群強盜加入了攻城的行列——窫窳寨的札羅,外圍的土城就快被突破了,城破之際,知道再下去會兩敗俱傷的葛闐和札羅達成了協議。三股勢力聯手擊退了第二次妖亂后,葛闐傳下了命令:
“空出地下室和第一層,由原城中各里正安排,分批住下。”
“窫窳寨人眾入駐東北角附堡,九夷商會入駐西北角附堡。”
“派出第九旅,搜索外城食物武器,帶回內城備用。”
“派出第七旅,搜殺城內漏網妖獸。”
“派出第三旅,維持秩序,妖亂期間,所有人不得擅離所在,不得散布蠱惑語,違者,殺!”
“所有事宜,限日落之前回報。”
滿城的民眾在葛闐的命令下組織起來,強壯者協助守城,老弱病殘則先退往大風堡。
外城的民眾退得干干凈凈之后,東城只剩下有莘不破和羿令符兩人。有莘不破冷漠地看著眼前無數人的死亡,不為所動,而羿令符卻仿佛什么也沒看見。后來,連羿令符也被一個衛兵統領接走了。
“似乎一切又回到原來的軌道了。”看著這一切,有莘不破嘴角露出一點笑容。
終于,蠱雕出現了。這頭千年妖怪一出現就是已經清醒了的樣子。“是誰弄醒它的呢?”
是江離!
衣衫單薄的江離此刻極為狼狽地在大風堡下和蠱雕周旋著。大風堡上面,無論是葛闐還是札羅,都只是默默地看著,一直到羿之斯看不過眼,射出玄冰之柱把蠱雕凍住。
一切都靜了下來,有莘不破知道,此刻大風堡內正進行著某種交易——為了對付共同的敵人蠱雕。當然,葛闐不忘派人暗中監視著有莘不破——一個能一拳打死靖歆的年輕人,也許是個比蠱雕更可怕的敵人。
但有莘不破并沒有干涉這一切,只是在一旁看著他們把蠱雕裝入有窮之海,他們并沒有把有窮之海帶入燭陰閣,而只是放置在大風堡外。羿之斯、札羅和葛闐相繼進入有窮之海。江離進入有窮之海之前,遲疑了一會,問有莘不破道:“對了,上次忘了問你叫什么名字。”
有莘不破笑道:“有莘——不破。”
形勢的發展和曾有的記憶不大相同,但基本還是沿著原來的軌跡進行著。
有莘不破在羿令符發憤之后溜進有窮之海。他進去的時候,蠱雕已經瞎了,它恐怖地吼叫著,怪力卷起的狂風甚至能拂動有莘不破的衣角。但和蠱雕近在咫尺的羿令符仍默默地站在那里,穩得就像是鑄死在地面的銅柱,動也不動地守在銀環蛇的前面,有好幾次蠱雕的怪手幾乎和他擦面而過。
羿之斯、葛闐和札羅都已身受重傷,江離有些搖晃地站了起來,似乎想作出最后一擊。
“我來。”有莘不破攔住了他,展開法天象地,變成巨人,一腳踏下。蠱雕雖然銅皮鐵骨,卻經受不起有莘不破這一腳的壓力,鮮血不斷從它的九竅噴出,在耗盡最后一絲抵抗力之后,這頭縱橫大荒原的妖獸終于被有莘不破踏成一團肉餅——但它的皮毛居然還是完整無缺。
羿之斯父子和江離敬畏交加地望著有莘不破。有莘不破并不喜歡這種眼光,他忽然覺得自己也許錯了,如果他不厭麻煩,像記憶中那樣帶著江離的種子跳入蠱雕的體內,也許會讓一切顯得更加自然吧。眼前幾個故人的眼光,讓有莘不破隱隱感到大事不妙。
出了有窮之海以后發生的事情,印證了有莘不破不祥的預感。由于商隊貨物在幾場波折中幾乎全部喪失,羿之斯決定回國。臨別前,羿令符抱了抱拳對有莘不破道:“若他日有莘大俠路過有窮,還請光臨舍下,讓羿令符一盡地主之誼。”
有莘不破聽得心中苦笑,望著遠去的車隊,他又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他婉拒了葛闐的邀請,離開了大風堡,追著窫窳寨群盜的足跡而去。
肩頭上的丑鳥忽然道:“看,他跟著你過來了。”
有莘不破一回頭,見到了江離。
“你跟著我干嗎?”其實他是很希望能和江離同行的,但羿令符的離去卻給了他不小的打擊,這里的一切,似乎和回憶不盡相同。
江離道:“我想來看看你是怎樣一個人。”
有莘不破苦笑道:“那現在看清楚沒有?”
“沒有。”江離道,“像你這樣神通廣大的人,我倒也聽說過幾個,但你都不像是他們。”他頓了頓,道:“我覺得你的行事和氣質有點像傳說中的那位季丹大俠,不過應該也不是。”
有莘不破嘆了一口氣,道:“我不是季丹大俠,嗯,雖然我和他有一些淵源。”說完又繼續上路。
江離跟著他,問道:“你這么急急忙忙的,想去哪里?”
“去找一個人。”
“什么人?”
“我前世的妻子。”
“啊!”江離道,“我可以也去見見她嗎?”
“可以啊。”有莘不破微笑道,“但你不等你師父了嗎?”
江離臉色微變:“你怎么知道我要等我師父?”
有莘不破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知道。”
江離沉吟了一會,黯然道:“我見不到他,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從此再也見不到他了。”
“不要擔心。”有莘不破道,“他沒怪你,也許現在正在某個地方看著你也說不定。”
江離奇道:“你怎么知道的?前輩,你見過我師父嗎?”
有莘不破聽他叫前輩,怔了一下,并不感到好笑,反而感到悲涼:“前輩?我有那么老嗎?”
江離道:“你的外貌是很年輕,不過看你的眼睛,應該是經歷過很多事情,那不是青春小子能有的眼神。”
有莘不破沉默了好一會,嘆道:“原來如此,怪不得羿之斯他們會叫我‘大俠’,而不是‘少俠’……”
來到三天子嶂山已經入夜,有莘不破一腳踩進去,驅散群盜,札羅不敢抵擋,從后門逃了,匆匆之際什么也來不及帶走。有莘不破找到了藏寶庫,精金之芒發出,斬斷玄鐵鎖,走了進去。他也不去看子母珠,也不去找七香車,直接來到第四個房間,站在門前卻一時不敢進去。
江離道:“她就在這里面了嗎?”
有莘不破點了點頭。
“那還不進去?”
有莘不破道:“我……”
“你不會是膽怯吧?”
仿佛是被人看破了心事,有莘不破掛著一點掩飾的笑容:“好吧。”伸手推門,房間內卻空空如也。
有莘不破頹然退了出來:“變了!變了!一切都變了。”
江離道:“會不會被札羅帶走了?”
“不會。”有莘不破道,“札羅應該不是她的對手。”
“不要放棄!”江離鼓勵他,“也許她現在就在附近,一起去找找吧。”
“嗯!”有莘不破振作起來,憑著某種感應向東南方向掠去,直到看見月光下一條窈窕的人影如風中的蒲公英般滑翔飄飛。
當有莘不破發現這個人的時候,也被對方發現了,她忽然停住,回過頭來,警惕地盯著有莘不破。那張俏臉,不是雒靈是誰!
江離趕了過來,與雒靈對望片刻,忽然道:“你是心魔的傳人!”
雒靈盯著江離,又看了看有莘不破,臉上一片平靜,既未承認,也不否認。
江離對有莘不破道:“前輩,會不會弄錯了?這人很可能是心魔的傳人!”
有莘不破聽他開口心魔,閉口心魔,呆了一呆才想起這個時候的江離對心宗還存著很大的偏見。再看看雒靈那充滿戒備的眼光,忽然明白了過來:“記憶中那個我和現在的我已經完全不同了。剛才我展現氣勢嚇跑札羅的時候,雒靈多半也感應到了,心中忌憚,才逃了出來。”一念至此,便知道自己和雒靈初遇的奇妙緣分也已錯過,朝雒靈揮了揮手,道:“走吧,我認錯人了。”
雒靈仿佛也自知不是有莘不破的對手,慢慢退開,消失在黑暗中。江離看著有莘不破那無限留戀的眼神,嘆道:“原來你沒有弄錯,真的是她。”
有莘不破黯然道:“是又如何,已經不可能了。”
江離道:“前輩,心宗女子無不是魔道中人,你還是不要迷戀為好。要不然只怕會……會……”
有莘不破接口道:“會大禍臨頭,是吧?”
江離點點頭道:“是,本來晚輩不該說這些的。不過……”
有莘不破道:“不過你不要前輩晚輩的好不好,我聽你叫我前輩特別扭。”
江離笑了笑道:“好。”
有莘不破道:“羿令符回去了,靈兒也回去了,再往前只怕也未必能和桑谷雋結緣。江離你呢?你是不是遲早也要拋下我?”
江離聽得怔了:“我?”臉上一片迷惘,似乎不太能理解有莘不破的話。
“是啊,你。”有莘不破道,“現在,就只剩下你一個了……就像在昆侖的時候一樣。”想到這里,忽然道:“不!在昆侖,我還有靈兒在下界等著我。”
“昆侖……”江離道,“是傳說中那個大地中央之山嗎?那里也有一個我?”
“嗯。”有莘不破道,“在那個地方,我無法說服你。在這里……你會跟我走嗎?”
江離道:“去哪里?”
有莘不破道:“我也不知道,總之是走得遠遠的,到一個沒有拘束的地方去。”
江離蹲了下來,捧著頭,想了好久,道:“有那樣一個地方嗎?”
“我也不知道。”有莘不破道,“所以才要去找啊。”
“萬一找不到怎么辦?萬一找到了卻發現和現在沒什么兩樣,那怎么辦?”
有莘不破也蹲了下來,黯然道:“你說得對。找到了,卻發現和原來沒什么兩樣……甚至更糟!”
“那你還去找嗎?還是回去?”
“啊!回去……”有莘不破喃喃道,“回哪里去?昆侖?”
“是啊,你不是說你是從昆侖來的嗎?那里不但有另一個江離,還有你妻子。”
“昆侖、昆侖……回昆侖……”有莘不破道,“那你呢?”
江離道:“我,我自然是回大荒原去等我師父。我本來擔心他不要我了,但就像你說的,也許他現在正在某個地方看著我呢。可是我有點擔心你。”
“我?”有莘不破笑道,“我有什么好讓你擔心的,別忘了,我現在的本事比你大得多。”
“不,我是擔心我走了之后你一個人會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