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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山海經密碼(全5冊) > 第四章 水神共工怒觸不周山后的千年遺禍

                第四章 水神共工怒觸不周山后的千年遺禍

                密謀

                采采一覺醒來,頭痛欲裂。

                這是她第一次這么瘋狂地喝酒,這也是族人第一次這么盡興地狂歡。以往在母親水后的約束下,水族一連十六年來都平靜得有些死寂。如果不是有窮商隊那幾個盡管有些醉卻仍能管束屬下不得越禮的長老,如果不是有窮商隊一向以紀律嚴明著稱,這些寂寞的男人和寂寞的女人只怕會搞出更多難以善后的事情來。

                不知什么時候,她和所有醉了的姐妹一起,回了小水晶宮。姐妹們、姨姆們,不是醉倒了就是歇下了,小水晶宮靜悄悄的。通往小水晶宮的甬道已經關閉,隔絕了水那邊的數百個精力充沛的男人。采采赤著腳,無意識地走著,穿過分水壁,一股涼意把她凍醒了。

                她漸漸上浮,漸漸清醒。湖面漸漸近了,透過數尺湖水,她看見湖岸略有紅光,那是篝火的余燼吧。

                那火光漸漸遠去、模糊,一股潛流把她送到湖的對岸。明月如鏡,湖水清冷。采采想起了那個偷窺自己的少年,想起了被他偷窺時那種羞恥的快感,心中漸漸熱了起來。她閉上了眼睛,幻想著。不久,仿佛真有一雙結實的手臂環住了她,有一個寬廣的胸膛隔著淡薄的綢衫讓她涼颼颼的背脊有所依靠,有一雙粗糙的手掌捧住了她的一對酥乳——采采驀然清醒過來,睜開她的雙眼:這不是幻覺!她可以感到背后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火熱,那股曾經讓她又愛又怕的火熱。

                采采電一般抓住他的雙臂,抓得死緊,她發現他手臂上的皮膚很有彈性。頸項一點瘙癢,那是他的胡喳么?耳垂傳來一陣微微的疼痛,他正吻著她,由于毫無技巧,不懂得活用舌頭和避開牙齒,以至于讓她有些疼痛,但她也不討厭。

                “你是誰?”采采終于問了出來,抱著她的男人一陣顫抖,喘息著不說話。

                “你是誰?”采采又問了一句。她希望他回答,又怕他回答。

                “我……”男人才說了一句話,突然聲音一窒,似乎一股力量把他拉離了采采。

                采采死死地抓住他的右手不放,在水中一轉頭,她終于看到了他:好年輕的一個大男孩,容貌很陌生,但卻讓采采感到似曾相識。

                年輕人拼命地踢腿,企圖拋離纏在腳上的水草。但他非但沒能把這水草拋離,反而惹來更多的水草向他纏來:雙手、雙腳、肩頭、膝蓋都纏了個結實。

                “水草……是江離布下的!”采采醒悟了過來。

                那年輕人被江離的水草纏上,就像一只蜜蜂落入蜘蛛網,越是掙扎,纏得越緊。他似乎也悟到了這個道理,兩手虎口張開,抵抗著水草的拉力,慢慢虛抱成圓。

                “水鏡之遁……”這個借水逃遁的小水咒采采認得的,她明白他要逃走,趕緊伸出右手,插進他的兩個虎口之間,把少年凝聚起來的氣打亂了——她還不想這么就讓他走。少年訝異地看著她,突然呼的一聲破水之響,少年被一股力量拋出水面,跌在湖灘上,他抬起頭來,月下一襲青衫,衣襟飄飄,如夢幻中人。

                “這人不好惹。”少年想著,墳起兩臂肌肉,就要把纏滿全身的水草掙斷,卻聽采采尖聲叫道:“不!”

                少年聽到她這聲音,驚惶得連運氣也忘了,先向她望去,只見她望著某處叫道:“別射!別傷他!”順著她的眼光,少年看到了一雙鷹一般的眼睛,一個腰盤巨蛇的男人,一支扣于弦上的羽箭。“她在關心我。”少年心中一陣安慰,耳邊嗖的一聲響,便再無知覺了。

                采采慌忙向他爬來,卻不見他身上有丁點傷痕。

                “放心吧。”江離說,“他只是暈了過去而已。羿兄出手向來是有分寸的。”

                采采才把心放下,又聽江離問道:“你認識他?”

                采采不覺雙靨發熱,搖了搖頭。幸而江離并沒有問她不想回答的問題,只是說:“那你打算怎么處理他?”

                “我不知道。”

                “我會處理。”這個嘶啞的聲音把采采嚇了一跳,她回頭一看,蘿莎姨姆踏水而出,走到岸上,把被水草捆成一團的少年提了起來。

                江離道:“這家伙多半是因為覬覦采采才出現的,也算是水族的事情。這里既有長老主持,我等告退。”青衫隨風飄遠,鷹眼也消失在夜幕之中。

                采采叫道:“姨姆……”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心中暗暗擔憂:剛才的事情,不知道姨姆看見沒有……

                蘿莎手起處,兩三下把少年身上的水草扯掉了,拇指按住他的人中。不一會兒,少年幽幽醒轉,眼睛一睜開,看到蘿莎,掙扎著往后急退,手臂墳起,震斷了纏住自己的水草。

                “你今年幾歲了?”蘿莎嘶啞著聲音問。

                少年不信任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采采,這才說:“十七。”

                采采心中一跳:“十七……他比我還小兩歲啊。”

                “十七……”蘿莎閉起眼睛,似乎在盤算什么,突然睜開眼睛說,“你是小涘(si),還是小方?”

                少年訝異地睜大了眼睛,瞪著蘿莎說:“你!你怎么知道我和小方的?我從沒見過你!”

                采采心中又是一跳:“小涘……原來他叫小涘。”隨即見他昂頭道:“我是洪涘伯川!小涘是我長輩才叫得的!”

                蘿莎凄冷一笑,道:“洪涘伯川!哈哈!是你爹爹叫你來這里的,是不是?”

                少年洪涘伯川道:“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蘿莎微微皺眉,采采勸道:“這是我姨姆,她問你話……”

                少年卻打斷她問道:“你知道我名字了,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是一路跟著我的嗎?沒聽我的朋友怎么叫我么?”

                “我不敢走近你,”洪涘伯川有些慚愧,“你身邊那幾個家伙好厲害啊。”

                “所以你用了幻月?”

                少年點點頭:“對不起,我一開始并不是故意要……”他看了看蘿莎把“偷看”二字吞進肚子里,但采采卻明白他在說什么,紅著臉說:“算了,我,我不怪你。”少年大喜,道,“那……”

                “行了!”蘿莎打斷兩人的談話,又問了一句,“你父親呢?他是不是在附近?”

                洪涘伯川不喜歡眼前這個老女人,但看了采采一眼,終于道:“不是。我跟我爹爹分開有一段時間了。”轉頭又對采采說:“那天在那怪老頭的洞外,我們看到一團荀草,爹爹讓我跟上來看有什么古怪……”

                “啊!你是從那時就開始跟著我了啊?”

                洪涘伯川道:“后來魚出來的時候,我、我有好幾次要出來。”

                “那你為什么不出來?”

                洪涘伯川低著頭不說話,蘿莎不耐煩道:“你爹到底在不在附近?”

                洪涘伯川怒道:“你這女人!干嗎老來插嘴?”

                采采道:“小涘,別對姨姆無禮。”

                “你還沒告訴我名字。你告訴我,我就告訴她。”

                “我叫采采。”

                “采采,采采,真好聽。”

                蘿莎截口道:“別對采采胡思亂想!你們倆不能在一起的!”

                洪涘伯川怒道:“為什么?”

                蘿莎道:“你問你父親去。”

                “和我父親又有什么關系?他又不認得采采。”

                “誰說他不認識?”

                兩個年輕人聽到這句話都愣了。蘿莎道:“這件事以后再說。我再問你:你爹爹到底在哪?”

                洪涘伯川道:“就在這附近不遠吧。”

                蘿莎問道:“他知道小相柳湖?”

                “小相柳湖?你是說這個湖嗎?這名字和我們住的大相柳湖好像啊。不過我們大相柳湖可比這里大多了。不過我想我爹爹應該不知道這里吧。”洪涘伯川轉頭對采采說,“我一路都給爹爹留了記號,但又不想給他跟上,所以弄了點小竅門。”他狡猾地笑了笑說:“所以他找不到我,但我卻可以找到他。”

                蘿莎哼道:“盡懂得這點小聰明。我問你,如果讓你把他帶到小相柳湖,需要多久?”

                洪涘伯川向蘿莎做了一個鬼臉:“我暫時不想見他!再說就算見到他,他也未必肯來。”

                蘿莎道:“見到他以后你就告訴他:采采的母親被困在碧水水晶里了。他一定會來的。嘿!就算沒有這句話,他也會來的。”

                洪涘伯川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采采卻有些激動起來:“姨姆!他,小涘的父親……”

                “沒錯。世上如果還有一個人能夠把水后從水晶中安然無恙地救出來,就是他父親。”

                采采挨過來握住洪涘伯川的手,卻說不出話來。

                洪涘伯川道:“你媽媽出事了?”

                采采點了點頭。

                “好,我這就去找我爸爸。”洪涘伯川爽快地說。

                采采喜極而泣,蘿莎卻突然道:“等等,你父親到了以后,讓他先到這里見我。記住,我叫蘿莎。”

                洪涘伯川奇道:“為什么?”

                蘿莎道:“不必問,你父親自然知道。”

                洪涘伯川道:“我們到了這里以后,怎么通知你?”

                蘿莎道:“你父親自然懂的。”

                洪涘伯川道:“你這個女人,古古怪怪的。”

                蘿莎道:“廢話少說。就快天明了,你可以出發了。你估計多久可以回來?”

                “明天傍晚之前。”洪涘伯川說,他看看采采,卻有些不舍。

                采采道:“早去,便早回。”

                洪涘伯川喜道:“不錯。”又深深地看了采采一眼,接著飛身入水,借一道潛流遁去。

                “蘿莎姨姆,”看著他遠去的方向,采采道,“他父親真能救媽媽出來?為什么蘿灆阿姨她們不說?她們不知道嗎?”

                “別問了,我的小公主。”蘿莎道,“你所有的疑問,明天都會知道答案的。不過,在此之前,你要答應我,不能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蘿灆姨姆、阿芝,包括你所有的姐妹和姨姆!”

                “為什么?”

                “你不想救水后了?”

                采采沉默了一會,終于說:“好吧。姨姆,我相信你。”

                “采采,我的小公主。我不會背叛你的,不會背叛你在‘白露’銅車上許下的心愿。”蘿莎望向那漸漸發白的東方,“明天……我們十六年的寂寞,十六年的錯誤,將一并隨這湖底的暗流逝去……這樣的日子,希望再也不要回來……”

                日上三竿。小水晶宮。

                水族的長老執事們共聚一堂。這群人最老的是蘿灆,已過花甲之年;而最年輕的阿芝則剛剛年過三十。采采沒來,正在酣睡,這讓蘿灆啰唆了好一會。不過對蘿灆來說,這樣也好,因為蘿灆等人還不打算把水族最大的秘密告訴她,打算讓水后以后告訴她。

                她們現在正在商議三件事:如何救出水后;如何躲避大敵;如何對待有窮商隊。

                雖然有窮商會驅逐了河伯,但蘿灆仍然對蘿莎支持采采借助外力感到不滿。而對采采使用過大水咒更是深懷憂慮。“如果水后在此,她一定不會同意這樣做的!”蘿灆實在不想讓水族和外界發生太多的聯系,她是水后決策的忠實執行者,盡管有窮商隊幫水族收復了家園,蘿灆對此卻并不十分感激,因為水族并不是沒有對抗河伯的力量,她們退卻,只是因為水后要求她們克制。因此對有窮商隊的禮貌,蘿灆更多的是順應了采采的意愿,而不是真的對有窮懷恩。

                “水后就一定是對的嗎?”蘿莎嘶啞著喉嚨說。這句話所造成的震撼,就像一塊巨石投進了沉寂一十六年的古井。

                “你這是什么話!”蘿灆愣了一下。

                蘿莎道:“我說我們依著水后的旨意在這里忍了十六年,也許根本就是錯誤的!”

                “你!你竟然敢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吃驚過度的蘿灆幾乎咆哮了起來。其他人見兩位長老起了爭執,也都驚愕得不敢開口。

                “在這里的人,都不是小孩子了。十六年前的事,大家都知道,是嗎?”面對首席長老的憤怒,蘿莎竟然毫不退卻。

                “水后才被困,你、你就……你想造反嗎?”

                “造反?”蘿莎冷笑道,“現在水后被困,不能出來,采采就是最正統的繼承人。”

                “水后還在!”

                “那采采就是暫時的繼承人!”

                “那又怎么樣?”

                蘿莎緩緩道:“在水后脫困之前,我會貫徹采采的意志,幫她完成心愿。”

                蘿灆一愣,問道:“采采的心愿?她有什么心愿?”

                蘿莎笑了:“阿芝,采采的心愿你知道的。你來說。”

                阿芝遲疑著,蘿灆催促道:“快說啊!采采有什么心愿?”

                阿芝鼓起勇氣,終于說:“采采原話是這樣說的:‘出來以后,看見這么廣大的天地,看見這么雄偉的山河,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那個陰濕的地方躲一輩子!’”

                在場所有人一聽,都愣住了。

                蘿莎續道:“采采說,無論十六年前發生過什么事情,無論未來會怎么樣,她都不愿讓我們水族再這么窩囊地活下去!”

                蘿灆氣急敗壞道:“這!這怎么會?”

                “采采一醒,你就可以去問她!”蘿莎道,“其實,這不但是她的心愿,更是我們所有人的心愿,不是嗎?”

                蘿灆道:“胡說!怎么會是我們所有人的心愿?我們,我們水族……”

                “不是我們水族!是我們水族的女人!”蘿莎打斷她,“昨天晚上那個有莘不破問我們:‘你們水族為什么只有女人?’哼哼,這真是一個凄涼的問題,不是嗎?十六年了!為什么?我們為什么要為了平原上那些和我們全不相干的人,而背棄我們的男人?”

                蘿灆氣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你、你……”

                蘿莎道:“難道我說得不對么?”

                蘿灆道:“水后有命,這件事情,不得談論!否則以叛族罪論!”

                “不準談論?”蘿莎凄然笑道,“是為了不讓采采等小一輩的人知道吧?可是這里沒有小一輩的人,這里全都是經歷過十六年前那件事情的活寡婦、老處女!”

                聽蘿莎用了這么難聽的詞語,蘿灆等嚇得呆了。

                “何況,你看看我們水族的人口!十六年來,只有老死而沒有新生!再過幾十年,也不用等外敵入侵,我們水族就自己滅亡了!”蘿莎的情緒就像決堤的山洪,一發不可收拾,“十六年了。我們在這陰冷狹小的地方忍了十六年!為什么?到底為了什么?我們都是女人啊!這里年紀大一點的,誰沒有自己的丈夫?誰沒有自己的情人?可是十六年來,我們卻得夜夜抱著冷冰冰的枕頭忍過去!你們看看阿芝,看看她的眼角,當年她離開大相柳湖時,還不到十六歲,可現在,她也有皺紋了!大長老啊,難道你已老得連夜里那種冰冷空虛的折磨都忘了嗎?”

                蘿灆顫聲道:“這,我……可是……可是當年……”

                “是的!當年是我們大家都同意的,但那是因為我們根本沒想到那些男人為了一段幾百年前的仇恨,會執著到這樣的地步!我們這些女人更不曾想到:離開了他們,我們付出的代價會這么大!采采她們已經長大了。當年,她才兩歲半,很多事情都不懂。但現在,她就快十九歲了!她需要什么,大長老你知道嗎?我們這些花開季節的小輩們需要什么,大長老你知道嗎?男人!她們需要男人!難道你已經老得連年輕時候的光景也忘記了嗎?”

                蘿灆閉上了雙眼,說不出話來,良久才說:“不管怎么樣,有我在一天,我就決不容許任何人背叛水后的意愿!”她倏地睜開雙眼:“你們難道有誰要背叛水后嗎?”

                所有人都低下了頭,除了蘿莎,她的神色依然鎮定:“沒有人要背叛水后。我只是覺得我們十六年來走的路是錯的,但前途到底該怎么樣,還是要等水后脫困以后才能決定。”

                蘿灆道:“好,你知道說這句話,總算還是個人!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救出水后。蘿莎,你說過有窮商隊中有人精通精金之芒和重黎之火,是嗎?”

                “不錯,”蘿莎道:“不過我們不一定要找他們。水族或許有更好的辦法,不但能救出水后,而且保住小水晶宮。”

                “荒謬!”蘿灆道,“什么典籍?什么大水咒?那都是一時的托詞,用來安慰一下采采的托詞罷了。那碧水水晶能進去的只有水后,能出來的……就只有那個人!哼!阿芝,通知你的姐妹,收拾東西。再說,采采使過大水咒,有窮商隊的動靜又這么大,這小相柳湖已經不再是一個秘密了。無論如何這小水晶宮不能住了。還有,今天這個話題誰也不能再提起。一切等救出水后再說!”

                眾人聽說要離開這個居住了十六年的家園,無不依戀不舍,都向蘿莎看去。蘿莎道:“大長老說得沒錯,這個地方,我們遲早要離開的。大家收拾好東西。不過不用像上次那樣匆忙,大家可以把有用的東西都帶上。這次我們不是逃難,是搬家。”

                蘿灆道:“也不能太拖拉,限一日內收拾完畢。明天一早我們就去找有窮商隊的臺首,劈開水晶救人。”

                阿芝稟道:“可不可以用我們帶著太過累贅的東西,像黃金門、化石家具等和有窮商隊交換一些必需用品?”

                蘿灆皺眉道:“他們要來干什么?”

                阿芝道:“蒼長老說這些東西他們帶到平原很有用處。而且有窮送了我們不少胭脂水粉,他們那里又有不少我們急需的衣物器皿。”

                蘿灆點頭道:“好,你去辦。也限今日內把事情做完。”

                這一天是半年來蒼長老最開心的日子了,因為在這個人煙荒涼的地方,居然也有生意做。水族的女人都不大懂得黃金和珍珠的價值,盡管蒼長老三令五申,要求有窮商隊的伙計們量值交換,但這些女人們還是半賣半送,商隊的人賺得盆滿缽滿,而水族的女人們也皆大歡喜。

                當蘿灆提出“遷居、破碧水水晶、救水后”的建議時,采采有些奇怪,她看了蘿莎一眼,并沒有把昨晚的事情說出來,只是問了一下蘿莎的意見。蘿莎背著蘿灆向采采使了一個眼色,跟著便口頭上贊成蘿灆的提議。于是事情就這樣定下了。采采在小相柳湖主持事務,岸上的事情便由阿芝主管。同時她還托阿芝給有莘不破、桑谷雋等人送來一些珍品作為答謝。

                傍晚,羿令符守住小相柳湖下流的河湖界口;江離漫步湖邊,于旁人不知不覺中,在小相柳湖下流的河湖界口植下水草;羋壓纏著水族的掌勺請教廚藝;至于那個不負責任的臺首,則和雒靈一起失蹤了;桑谷雋惡意地猜度這兩人一定又到哪里風流快活去了。

                就在夕陽還剩下茄子大小的時候,兩個水泡從下流的小河逆流飄來,進入羿令符的視野后,徘徊了一會,一齊破裂消失了。

                羿令符眼角精光一閃,一聲輕笑,進了鷹眼。

                然而羿令符和江離都不知道,河伯逃走時鉆開的那個地泥之竅,開始有黃泥涌了出來。

                “公主,一切都已經收拾妥當了。”

                “好。”

                蘿灆、蘿莎退了出去。采采抱住碧水水晶,把臉貼在水晶上,輕輕呼喚著:“媽媽,媽媽,明天你就能出來了……”

                “采采……”

                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采采嚇了一跳,轉頭看見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只是一眼,采采就被他的眼睛吸引住了。

                他是誰?為什么這雙眼睛這么熟悉?但我分明沒有見過他!

                這雙眼睛,竟讓采采一時間連這個男人左手邊的洪涘伯川、右手邊的蘿莎也沒有注意到。

                死里逃生

                桑谷雋冤枉了有莘不破。因為這幾天剛好是雒靈每月一次的不舒服期,所以兩個人并沒有躲到哪里風流快活。有莘不破失蹤,只因為發現雒靈不見了。

                “她會到哪里去了呢?”

                經過九尾一役,有莘不破早已深知雒靈的本事,她絕不是一個會被人無聲無息擄走的人,她在這種情況下不見了,只有一個解釋:她自己躲了起來,不想讓別人知道。

                因此,有莘不破也不想借助江離或者羿令符的能力來尋找雒靈。在商隊找不到雒靈以后,他開始向湖西的山坡走去。憑直覺,他認為那里有人。有莘不破的直覺半準半不準,山坡上確實有一個人,但不是雒靈,而是一個男人。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

                桑谷雋的座車“無礙”響起敲門聲。

                “請進。”

                一個女人應聲走了進來,桑谷雋一愕,說道:“阿芝姐姐!你怎么來了?”

                “不歡迎?”

                “不,哪會呢!”桑谷雋忙站了起來,順手撫平了褶皺的衣領,“請坐。”

                “小公主,嗯,采采她讓我給你們送一點禮物。”阿芝從懷中掏出兩枚珍珠耳墜,“她說,祝你早日找到那個風一般的女孩子。”

                桑谷雋禮貌地接了過來,道了謝,又笑罵了有莘不破一句:“這家伙真是多嘴。”心想采采知道這事,肯定是有莘不破在背后嘲笑他!

                “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你們。”阿芝坐了下來,“你們真好,有這么好的朋友、這么好的兄弟,可以四處周游。”

                “你和采采也很要好啊,小相柳湖又這么漂亮,是一個生活的好地方啊。”

                阿芝苦笑一聲,說:“我們有我們的苦處。”

                “阿芝姐姐……”

                “不要叫我姐姐。好么?”

                桑谷雋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阿芝微微一笑,道:“明天,我們可能就要作別了。”

                桑谷雋驚道:“為什么?”

                “長老已經命我們收拾好東西,明天救出水后,馬上就離開,尋找另外一個小相柳湖住下。”

                桑谷雋有些黯然,但知道這是她們族內的事務,也不好多說。

                阿芝取出一個青石瓶子,道:“這是用蘡薁釀成的濁酒,肯陪我喝兩杯么?”

                “你好。”有莘不破向那個陌生男子作揖,腦中飛快地轉著念頭:“這人是誰?”

                如果在中原,遇到什么樣的人都不奇怪,但在這大西荒,在這小相柳湖畔,本該是人跡罕至才對。突然遇見這樣一個氣宇軒昂的男人,不免讓有莘不破懷疑他是否便是水族那個從未露面的大敵。

                “你好。”男子并不起身,依然坐在那塊巨巖上,半躬身回禮。這男人并不能說是英俊,也不能算是強壯,但他的身體卻找不到一個令人批評的地方,甚至會給人一種完美無缺的感覺。他也算知禮,但有莘不破卻對他產生了一種沒來由的厭惡。

                “我叫有莘不破,不知道先生如何稱呼?”

                “我叫都雄魁,道友們有時候也稱我為無瓠子。”

                “都雄魁……無瓠子……”有莘不破心中咀嚼著這兩個名字,卻沒有什么確切的印象。

                都雄魁道:“小哥來時左右顧盼,莫非到這里是來找人?”

                有莘不破道:“不錯,前輩有沒有見到一位女子經過這里?”

                “女孩子?”都雄魁笑道,“是心宗的那個女娃兒么?”

                有莘不破心中一跳,這個都雄魁知道的事情看來比他預料中要多得多,但他至今對這個人一無所知,甚至完全看不出他的深淺。都雄魁并沒顯出一點逼人的氣焰,但有莘不破卻惴惴不安。這種情況,只有在遇到季丹洛明的時候才有過,難道眼前這個都雄魁竟然是可以和季丹洛明并肩的大高手?

                “你好像有些不安。”都雄魁微笑著,仿佛有莘不破里里外外都被他看得透徹,“我并沒有透露出任何氣息,你小小年紀,居然就能察覺危險,伊摯有個好徒弟啊。”

                “前輩是家師的朋友?”

                都雄魁道:“認識是認識,朋友卻談不上。”

                “此處荒涼曠莽、人跡罕至,前輩是居住在這里的么?”

                都雄魁微微一笑道:“你不必用語試探了。我明白告訴你:我是沖水族來的。”

                有莘不破心中一跳,口中說:“聽說水族有件寶物,前輩是為那個而來的?”心中卻忖道:不知他的真實本領如何,找個時機試試他。如果真的那么厲害,就引他下山,匯合江離他們再和他斗。

                都雄魁哈哈一笑,道:“也是,也不是。”

                有莘不破聽他說得模棱兩可,微微皺眉,心中牽掛著雒靈,于是又補問了一句:“方才晚輩向前輩打聽的那個少女,聽前輩的語氣,似乎曾經見過。”

                都雄魁道:“見過是見過,不過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有莘不破聽他說得漫無邊際,心中不快,偏偏一直摸不透他的深淺,當下道:“既如此,晚輩尋人心切,告辭了。”

                都雄魁笑道:“你到了這里,還想走么?”

                有莘不破忖度對方的深淺,心想這人多半不是夸口,自己孤身在此,未必斗得過他。此刻若是江離在此,一定先試探出這男人的淵源;若是桑谷雋在此,多半是一邊胡說八道,一邊安排陷阱;若是羿令符在此,要么離開,要么干脆就動手,根本就不會有那么多的話。有莘不破卻道:“此刻狹路相逢,難道前輩想拿晚輩開刀?”

                都雄魁淡淡道:“我萬里西來,有兩件事情,一件就是為你。不過竟然遇到獨蘇兒,而她居然回護你,倒也是一件奇事。”

                都雄魁這幾句話讓有莘不破聽得稀里糊涂。獨蘇兒是誰,他更不認識了。

                都雄魁卻沒有向他解釋的意思,自顧自道:“你若一直待在有窮商隊,我礙著獨蘇兒,也不好沖進去把你做了。不過你居然獨自一人跑到我跟前來,嘿!肉在俎上,不割不快!”

                都雄魁眼睛精光暴射,有莘不破只覺得喉嚨的肌肉一緊,竟有些呼吸不暢,心中大是恐怖,抽出了鬼王刀,凝神待敵。

                都雄魁還沒有出手,只是一股殺氣散發開來,就逼得有莘不破用盡全身的力量才勉強站穩。

                “我能擋得住他嗎?”到此境地,有莘不破已經知道這人絕不是虛張聲勢,“必須要撐到江離他們過來。”

                阿芝那個酒瓶卻是一件寶貝,雖然只有手掌般大小,那酒卻怎么也倒不完。阿芝說,里面可以儲上兩斗酒水。桑谷雋對一個溫柔女子的勸酒根本就無法拒絕,他的酒量卻也一般,不多時便覺得眼前的人影有些模糊了。兩人放開了話頭,天南地北地胡扯。

                “桑公子……我叫你小雋好嗎?”

                “嗯,阿芝姐姐。”

                “別叫我姐姐,叫我阿芝。”

                “嗯,阿芝。”

                “嗯,熱……”

                阿芝把外衣脫了下來,卸了發簪,只剩下一件小衣,有些歪斜的桑谷雋也沒有在意。

                看著醉眼蒙眬的桑谷雋,阿芝慢慢地挨了過去。十六年了,蘿莎姨姆說得對,她們寂寞得太久了。

                “小雋……”只穿著小衣的阿芝,把手慢慢向桑谷雋的衣扣伸去,她的手,在顫抖。

                桑谷雋沒什么反應,只是醉醺醺地和阿芝靠在一起。

                “小雋……”阿芝貼著他火熱的臉皮,櫻唇慢慢地靠近。

                “啊!”桑谷雋突然像被針扎到一樣跳了起來,閃電一般沖了出去。

                阿芝愣了好一會,這突然的變化讓她完全醒了過來。她呆住了,兩行眼淚垂了下來,趴在地毯上,屈辱地哭了起來。

                “為什么?為什么?我就這樣不堪么?”

                桑谷雋的舉措,并不像阿芝所想象的那樣,刺激他的是西山坡上傳來的殺氣,可怕的殺氣!

                是誰有這么強橫的力量?還有有莘,他的氣息也正從西山坡傳了過來,但和那股殺氣一比,有莘不破的氣息在桑谷雋看來便如同千鈞巨石下一顆岌岌可危的雞蛋。

                “姓有莘的笨蛋!無論如何千萬要堅持住啊!”

                在都雄魁即將出手的那一刻,有莘不破幾乎已經陷入絕望:這股可怕的殺氣讓他知道,對方決不會容他拖延時間,一旦出手,就是一擊必殺的絕手!

                “算了!拼個同歸于盡吧!”

                就在這一觸即發之際,石罄輕響,一人踏歌而近,如同一陣細雨打濕了這個黃昏。都雄魁皺了皺眉頭,原本布滿天地的殺氣也被這歌聲沖淡了。

                一株古木之后,一人轉了出來,卻正是幾天前他們救起的盲者師韶。有莘不破愕然,不知他為什么會在這里出現。師韶也不說話,也不招呼,歌聲不斷,拉起有莘不破就走。都雄魁竟然也不追來。

                兩人走出不知多遠,待背后都雄魁的殺氣已經消散得一干二凈,師韶這才止步歇歌,松了一口氣。

                “謝謝。”有莘不破說。他雖然對都雄魁為什么不追來有些不解,但隱約也猜到是因為師韶自己才得以無恙。難道這個師韶竟然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師韶說:“你怎么會惹上這個人?”

                有莘不破苦笑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師韶道:“他居然忍住了不出手,嗯,多半這附近還有什么令他忌憚的人,而他又沒有將我們一擊必殺的把握。”

                有莘不破道:“好像這附近有個叫什么獨蘇兒的人。”

                師韶驚道:“獨蘇兒!”

                有莘不破道:“你認識他?”

                師韶嘆道:“不認識,只是聽說過。”

                “他是什么人?”

                師韶道:“獨蘇兒就是當代心宗宗主的名字!”

                有莘不破驚道:“心宗?四大宗師中的心宿?”心道:心宿多半就是雒靈的師父,如果真是心宿到了……嗯,是了,那都雄魁不是說“獨蘇兒居然回護你”嗎?看來多半是她老人家因為雒靈的原因,推愛回護我了。由于雒靈的緣故,有莘不破對這個被世俗中人呼為“心魔”的心宗宗主并無惡感。

                他正在想著,卻聽師韶道:“真是奇怪,兩大宗師齊聚這荒蕪之地,到底是為了什么?”

                有莘不破奇道:“兩大宗師?”

                師韶還沒有回答,突然聽桑谷雋的聲音順風傳來:“有莘不破,你在哪里?死了沒有?”

                有莘不破心中一寬,高聲應道:“我在這里!”

                師韶道:“你朋友來了,我先告辭了。”

                有莘不破扯住他道:“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時候?”

                師韶道:“你又不讓他殺我,我就這么待在他身邊不尷不尬……”

                “我不是說你躲避桑谷雋,”有莘不破道,“你真正逃避的,是你自己,對吧!”

                師韶呆住了。就在這時,山巒一聲鷹鳴,左右林木沙沙響動,跟著桑谷雋從地底冒了出來。有莘不破看了看天上的羿令符、樹上的江離,再看看眼前的桑谷雋,心頭一熱。

                桑谷雋一拳揍了過來:“小子你沒事吧?你到底惹了什么麻煩?那發出殺氣的家伙呢?咦?”他將師韶上下打量:“你怎么在這里?剛才那殺氣,不是你的吧?”

                師韶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桑谷雋道:“我看也不像你。”

                有莘不破道:“你別這樣。大姐姐的事情我看多半另有內情。”

                桑谷雋冷笑道:“我自然知道另有內情,否則早把他宰了。不過他再這么閉口不提,我什么時候忍不住也一樣宰了他。”

                有莘不破道:“別這樣好不好。好歹他救了我,你看在我面子上客氣一點點。”

                桑谷雋奇道:“他救了你?”

                有莘不破道:“我們先回商隊再說吧。”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雒靈和羋壓呢?”

                江離道:“雒靈不知道,羋壓見機較慢,但也趕來了。喏,看見沒有,來了!”

                有莘不破向山下望去,這時天色已經全黑,一頭騶吾馱著一團火光,踩著樹梢飛躍而來。

                “還好,大家都沒事。”有莘不破心中記掛著雒靈,但想她有師父在附近,多半沒什么大礙,當下眾人結伴下山,到了山腳,一個窈窕的人影撲了上來,鉆進有莘不破懷里,正是雒靈。兩人胸膛相貼,有莘不破只覺得她心臟跳得厲害,安慰道:“別擔心!我沒事。”

                江離悠悠望向別處,桑谷雋嘲笑道:“喂!你們兩個當我們都是死人啊!要親熱回‘松抱’去!”

                都雄魁望著有窮商隊所在的方向,眼神閃爍不定。

                “你失信了。”月光中,一塊巨石后面披下一條若有若無的人影。

                “這個小子我遲早是要宰的。我只是答應你暫時不動他。”都雄魁冷笑道,“但他居然自己送上門來,嘿……倒是你,把大徒弟送到大夏王身邊,又讓小徒弟跟了這小子,哼!首鼠兩端,未必會有好結果!”

                巖石后面的人笑了,道:“她們兩個和意中人相遇,我事先都不知道。她們墜入愛河,我也干涉不了。不過,做師父的偶爾幫幫徒弟,不應該么?”

                都雄魁哼了一聲。巖石后面的人道:“這次的事就算了吧。不過希望沒有下一次,否則我們的約定就此中止。”

                “師韶的歌聲,剛才你聽見沒有?”都雄魁顯然也不想在那個話題上繼續糾纏。

                “沒有。怎地?”

                都雄魁道:“那歌聲居然讓我有無懈可擊的感覺。”

                “哦?比登扶竟如何?”

                都雄魁沉吟了一會,道:“還差一點。”

                “一點?那是多少?”

                都雄魁道:“如果他突然悟透了,那我就真的對他沒把握了。”

                巖石后面的人驚道:“他居然達到如此境界了?”

                都雄魁道:“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登扶竟已經老得快走不動了。新一代的樂正,想來也該出來了。嘿,有他在這里,再加上那幾個小輩,應該能應付得了,不如這件事情就交給他們去干,你我作壁上觀,樂得清閑,如何?”

                “只要不誤了我們的事,怎么樣都行。”

                “那好,”都雄魁笑了,“就這樣定了。”

                銅車,鷹眼。

                都雄魁的殺氣并沒有造成很大的騷動,因為要感受到這股殺氣的可怕,需要相當高的修為。四長老隱隱感覺到了,經羿令符安撫,也各自安心去了。

                “都雄魁……”聽完有莘不破的敘述,桑谷雋喃喃自語,“好像沒聽過。那家伙真恐怖。如果我和你易地而處,實在沒把握能擋得住他三招兩式!只是他既然動了殺意,為什么又放過你?難道真是因為這個家伙?”說著往師韶瞄了一眼,又道:“獨蘇兒又是誰?”

                雒靈聽見這個名字,眼皮一跳。

                有莘不破又把師韶的話重復了一遍,眾人聽說心宿來了,無不駭然,一時都把眼光聚集在雒靈身上。

                羋壓問道:“雒靈姐姐,那……是你師父來了嗎?”雒靈垂下眼光,點了點頭。

                江離突然嘆息道:“我知道都雄魁是誰了。無瓠子……唉,師父提過的,我剛才竟然一時沒有想到這個號!”

                桑谷雋道:“是誰?像這樣厲害的人,聽過就不應該忘記的!”

                江離道:“那只是因為他另一個外號太有名了。”

                有莘不破道:“另一個外號?”

                羿令符道:“莫非是夏都那個……”

                “不錯。”江離道,“就是桑兄要報仇的那個最大障礙。”

                桑谷雋聽得幾乎跳了起來:“是他?”

                羋壓不悅道:“你們打什么啞謎?”

                桑谷雋道:“血、血……”

                羋壓驚道:“血魔?”這個名字說出口,不禁打了個冷戰——小時候他母親就是用這個名字來嚇他睡覺的。

                羿令符道:“這個名字大家知道就好,以后不要再提了。”

                有莘不破心道:怪不得師韶剛才要說兩大宗師。嗯,此刻車內坐的個個是名門子弟,江離和雒靈的師父更和那個都雄魁齊名,不可能不知道無瓠子,想來是血魔的同輩高手對他的名字也不愿輕易提起。又想起師韶對心宿和血祖的底細好像知道得比江離還要清楚,料定他的來頭也不小。

                這個念頭才閃過,就發現江離正打量著師韶,而桑谷雋更直接問了出來:“心宿前輩我們只是聽過她的號,你卻連她的名字也知道!還有那個血、那個無瓠子!好像你也認識。你到底是什么人?”

                殺人的音樂

                桑谷雋喝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師韶苦澀地笑了笑,說:“我是一個瞎子。”

                桑谷雋一聽,掄起拳頭就想揍他,卻聽有莘不破喝道:“你到底要逃避到什么時候!”

                師韶道:“逃避?我?”

                “難道不是嗎?”

                “我在逃避誰?”

                “你自己!”有莘不破大聲道,“你逃避的就是你自己!”

                師韶默然半晌,喃喃自語,突然似乎想到什么事情,解下了背囊,取出一具弦器來,那弦器長八尺一寸。師韶的背囊看來又癟又窄,竟然取出這樣一件大物!但有莘不破等見怪不怪,心知這背囊多半附有內里乾坤的方術。

                羋壓久在南荒,但祝融城與中原廣通聲氣,因此年紀雖小,見識也頗廣,道:“這是瑟么?怎么這么長?而且這弦也太多了吧。我家里那個只有五尺半二十五弦。”

                師韶撥弄絲弦,調校宮商,順口道:“這是古瑟。伏羲氏[36]作瑟,本有五十弦。軒轅氏[37]曾命素女[38]鼓之,聞者哀不自勝,乃破為二十五弦。瑟長五尺半,不是正器。”師韶自顧自地說著,似乎是在回答羋壓的問題,卻又不管對方是否聽得懂。弦聲漸漸流暢,師韶的神情慢慢沉醉,回到了一開始的話題:“我真的在逃避自己么?一個瞎子……”

                音韻飄散,如煙如霧。

                “為什么我注定要失去光明?我不懂。看!那就是我——那個孤單單的小男孩,在寒夜中不知在尋覓什么。這個時候,我很勇敢啊!赤著腳,就敢摸著看不見的世界到處走!人家說天上有一輪月亮,會陪伴每一個在夜里孤獨的人,我看不見它,只能靠著幻想:人家說月是圓形的,圓形是什么?是不是滑溜滑溜的那種感覺?人家說月是白色的,白色是什么?是不是冰冰涼涼的那種感覺?人家說月是遙遠的,遙遠我懂得——那是一種玄虛寂寞的聲音……”

                弦聲突破了聽覺,讓在場的人產生幻視,看見了一個什么也看不見的人心里的想象。

                “其實在我心里,那個月亮不是白色的,而是冷冷的——雖然我看不見它,可是能夠聽到……”

                幻視又轉為幻聽,眾人果然聽見月亮冷然之聲。

                “我苦苦流浪,直到那天遇見了另一個人——他看不見,可他聽到的東西,比任何人看到的更多!他說他的名字,叫做登扶竟!”

                江離和雒靈對望了一眼,心想:“果然!”

                “他收我做了徒弟,因為他從我的腳步聲中聽出了我對音樂的稟賦——當時他是這么說的。”

                樂音一變,由蒼涼凄冷轉為繁華雄勁。

                “我跟隨著他,到了夏都。那時候,正是夏都最繁榮鼎盛的時候。當時我不明白,在這樣的盛世,師父的鐘磬為何卻傳出那樣不安的聲音!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時我能聽到的,只是聲音的表象,并不能聽到那盛世之音下面的隱患。我到夏都以后不久,東方傳來一個消息:大夏王的精銳在空桑城全軍覆沒。從那時候開始,本來已經難以維持的平衡因勢而破,匯聚在夏都的祥云開始離散。當然,那時候我還不懂這意味著什么。”

                在瑟幻中,有莘不破看見伊摯終于下定決心離開夏都,再度回到東方;江離看見祝宗人封閉了九鼎宮出走;羿令符看見有窮饒烏乘機逃離這個對其充滿猜忌的朝廷;雒靈看見山鬼脫離鎮都四門,投入心宗……

                “我傾聽著大夏王都亂糟糟的聲音,卻理不出頭緒來。師父說:‘耳之情欲聲,心不樂則五音弗聽。’我可聽不出夏都當時有什么可樂的地方啊,但到處還是歌舞升平。

                “但這些對當時的我來說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因為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孩子啊。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能吃飽穿暖,有得玩,而夏都滿足了我的這一切需求:我在那個地方不但可以喂飽自己的肚子,還可以把玩各種各樣的樂器。

                “我玩了五年,終于把夏都所有的樂器都玩通了。接著又花了五年的時間,窮究八大方霸、六百諸侯的樂曲。再接著,師父開始傳授我帝王之樂:伏羲之《扶來》、神農之《下謀》、少昊之《大淵》、黃帝之《咸池》、顓頊之《六莖》、嚳之《五英》、堯之《大章》、舜之《大韶》,以及本朝之《大夏》。

                “窮一十三年之力,我終于窮貫古今八域之樂章,自以為和師父差不多了。師父聽完我的彈奏,卻不說話,只用石磬敲了幾下俗調——那竟不像石頭里發出來的聲音,它讓我仿佛看到一個妓女在我面前舞蹈!

                “跟著,師父又吹了幾聲石塤,卻如聲激石竅,純出自然。只這幾下子,我聽得懵了。師父說:‘你的耳朵讓樂理蒙住了,所以奏不出真正的音樂!你現在奏出來的樂曲,在我聽來還不如你未學樂理前隨口哼哼的民謠。’我問師父怎么辦,師父卻說:‘我知道我當初是怎么過來的,但卻不知道你該怎么走下去。因為你要學的是你的音樂,不是我的音樂。’我聽了這句話,若有所悟,于是背起了師父所贈的背囊,周游諸國,一路乞食而行,走過曠野、走過都邑,走過酷暑、走過寒冬。一路上聽見生歡,聽見病苦,聽見老恨,聽見死亡。

                “我偶遇祝宗人,通過他我聽見了天外天之恒寂;我誤入洞內洞,藐姑射(yè)的嘆息讓我知道什么叫做命運的無奈;在天山,上代血祖的重生讓我體驗到人類毀滅性的欲望;在幽谷,獨蘇兒讓我聽到了我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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