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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山海經密碼(全5冊) > 第三章 黃河河神河伯的滔天憤怒

                第三章 黃河河神河伯的滔天憤怒

                大夏王的爪牙

                飛鷹,流水,花叢,尖叫。

                “啊啊啊——你,你別過來!”

                “叫吧,叫吧,你盡管叫吧!就算你叫破喉嚨也沒人理你!”

                ……

                春,三月。

                有莘不破起身時,發現雒靈不見了。問了阿三,便向商隊最前面的舟筏而來。

                銅車“無憂”頂上:江離闔著雙眼,似乎在睡覺;桑谷雋望著白云,幻想著那陣風;羋壓拿著一壺江離送給他的調料;羿令符呆呆看著銀環蛇;雒靈坐在最邊緣處聽流水聲——沒人說話,都不知在想什么。

                “你們在這里干什么?”沒人回答有莘不破的問話,連雒靈也仿佛走神得聽不見他的聲音。

                “你們到底聚在這里干什么?”

                “吹吹風。”開口的居然是江離。他倚在一張開滿五色花草的藤椅上,清爽得就像當摘未摘的瓜果、含芽待吐的新枝。

                春機如春水,坐在“無憂”上,見大江萬里迎面而來,兩岸山林如畫,也確實是個吹吹風的好時光、好地方。

                和雒靈一起,有莘不破最享受的是用肉體創造感情;但和江離說說話卻又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暇逸。他在江離旁邊坐了下來,啪啦啪啦地胡扯著;江離眼睛似開似闔,將就地聽著。

                “前面有個人。”羿令符突然說。

                有莘不破嗤之以鼻:“切!有個人有什么奇怪的?”他反對羿令符的話,并沒有什么理由,只因為他想和別人抬杠。這日復一日無新鮮事的生活實在太無聊了。

                “有個人當然奇怪!”桑谷雋反對有莘不破的話,一樣沒道理。

                “是個女人。”羿令符繼續說。

                “咦?”兩個抬杠的男人都很驚訝。

                “是個少女,幾百朵荀草[21]花托著她順江而來。”羿令符補充說。

                “漂亮嗎?”有莘不破問。桑谷雋瞪了他一眼,他一直以為,雒靈這樣一個完美無缺的女孩子跟了這樣一個色狼簡直是老天無眼。不過盡管他很鄙視有莘不破這個無恥的問題,卻仍豎起耳朵關注著答案。

                “很柔弱的樣子,很配那幾百朵被江水打濕了的荀草花。”羿令符沒有直接回答,但他的話卻引起三個男人浮想聯翩,連稚氣未脫的羋壓也關注這件事情了:“她在哪里?為什么你看到了我看不到?”

                “這家伙除了有一雙毒辣的鷹眼外,還能通過通感之術看到龍爪禿鷹那頭扁毛畜生眼皮底下的所有東西。”有莘不破指著羿令符說,他當初在大荒原迷路就是這樣給羿令符的父親羿之斯發現的。

                “她在什么地方?”桑谷雋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羿令符望著江流的上游,嘆息道:“在這樣一個地方……真孤獨啊……”

                一個嬌弱的美少女,坐在幾百朵荀草花上,孤獨地漂流著……四個男人一起遙望上游,連江離也不禁怔怔出神。

                “如果這時候她遇到危險,那這個邂逅就太完美了。”有莘不破很沒人性地說。桑谷雋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卻聽羿令符無動于衷地道:“她正受到一條六足鳥尾(hā)魚[22]的襲擊。”他的聲音還是那么平靜,仿佛在講一個大魚吃小魚的故事。

                “什么?”兩個男人一齊跳了起來,桑谷雋九分擔心中暗藏一分興奮,而有莘不破則把興奮全寫在了臉上。

                “救人!快救人!”羋壓是純粹的擔心,他畢竟是個孩子。

                “遠著呢。”羿令符說。

                桑谷雋手一揮,一條天蠶片刻間幻化成蝶。他完全不管有莘不破“帶我一起去”的叫聲,御蝶而去,不一會飛得不見蹤影。

                “快!”有莘不破扯著羿令符說,“把你那鳥叫回來送我過去!”

                “急什么?”羿令符說,“等它飛回來,桑谷雋早把人救下了。”

                有莘不破向江離湊了過去,幾乎鼻子貼著鼻子地說:“七香車!七香車!借我。”

                有莘不破的鼻息都噴到江離臉上了,江離也不介意:“今早我讓它吸食太陽精華去了,還沒回來。就算回來了,這會兒也趕不上桑某某了。”看有莘不破又是失望又是不忿的樣子,江離又說:“不過,我有一個主意,或許能讓你比桑谷雋更快到達……”

                “什么?快說!沒時間了。”

                “你先拿一點羋壓手中的調味粉,然后站在那個位置。對,就是銀環盤著的那個地方,對,前面一點,往左一點……”江離一邊說,有莘不破一邊行動,“哦,對了,位置剛剛好,然后把調料粉灑在銀環的鼻子上——對了,蛇有沒有鼻子?”

                江離正思考這個嚴肅的問題時,有莘不破已經照他的話做了,正在睡覺的銀環巨蛇被有莘不破當頭撒下的調味粉嗆著。眼睛還沒睜開,眼淚就流下來了。看著淚眼模糊的銀環蛇,有莘不破暗叫不妙,突然,江離說:“不破,小心你的后面。”有莘不破才回頭,憤怒的銀環蛇尾巴突然揚起,呼的一聲向有莘不破甩去。

                “江離——你陰我!”在漸漸遠去的慘叫聲中,有莘不破化做一顆可愛的流星。

                “那是什么調料?”羿令符皺了皺眉頭,問羋壓。

                “江離哥哥送給我的,說是在東方大洋再過去的大陸上才有這東西,味道又辣又怪,不知叫什么名字。對了,江離哥哥,為什么桑哥哥去救人了有莘哥哥還那么著急?那魚很厲害嗎?他怕桑哥哥應付不來嗎?”

                羿令符沒有回答,回答他的是江離。

                “有一種傳說中的邂逅,叫做‘英雄救美’,”江離悠悠道,“像有莘不破這種男人,做夢都想遇見……”

                “還好,趕得及!”

                少女閃避著魚的攻擊,她清雅的面貌配上那驚惶無措的神情,足以讓十萬個正常男人為她熱血上沖。“別怕,我來救你!”桑谷雋高呼著沖了過去。

                少女聽見聲音,百忙中抬起頭來,卻見一件東西砸了下來,剛好砸在魚的頭上,魚被撞暈了,但這小小的荀草花舟也被這沖力撞散了!

                有莘不破一手抓著被他撞暈的魚冒出水面,還想破口大罵江離,卻發現眼前一個水靈靈的女孩子正詫異地看著他。他馬上意識到這就是羿令符口中的那個少女了,馬上把罵江離的話吞了回去:“呵呵,別怕,別怕,有我在,沒什么東西能傷害你了!今晚我們燉魚湯吃。”

                被撞散的荀草花又重新聚集在少女的腳下,結成一圈一丈見圓的花舟,有莘不破帶著魚爬上花舟,臉上堆著陽光燦爛的笑容:“這位姐姐,你叫什么名字,為什么會在這鳥……鳥不棲息的地方?”

                這時桑谷雋也輕輕地降了下來,盡管因為被有莘不破搶先出手,心里十萬分失望更加上十萬分不服氣,但面對這少女的時候,還是一臉的溫柔。

                那少女面對這兩個從天而降的陌生男人,怯怯地說:“你……別叫我姐姐,你年紀好像比我大一點兒。我,我叫采采,我……”突然看見幻蝶漸漸蛻化為天蠶在自己面前掉了下來,看著眼前那蠕蠕而動的丑陋蟲子,采采驚叫了一聲:“毛、毛毛蟲啊……”向有莘不破撲了過去!

                少女采采躲在驚喜交加的有莘不破懷里,暈了過去……

                有窮商隊第十九銅車“白露”。

                雒靈看著有莘不破帶回來的女孩子,試圖閱讀她的心靈。但她讀到的竟然是自己!

                “師父!師父!”雒靈無聲地呼喚著,可是毒火雀池卻沒有師父的蹤影。但雒靈知道,師父來過的。剛剛平靜下去的雀池,泛蕩著一種不一樣的觸感。但這觸感卻不肯停留,在雒靈剛要到達的時候便平復了。

                “為什么?為什么不見見我?”雒靈有些擔憂地跪在地上。師父對她來說,和世俗人眼中的師父完全不同:師父就是父母,是親人,師門就是家,師父和她的師門,構成了雒靈的一切。

                雒靈從小就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父親、母親、兄弟姐妹、朋友……她以為,每個人都只是有一個師父以及一群死心塌地跟隨師父的弟子。在某個夜晚,伺候師父梳洗的時候,她看見面紗下那夜一般涼、風一般淡的臉。那時候她因為這張臉而感到有點傷心——卻不知道為什么傷心。那時候她只懂得心靈,只懂得情感,在那張臉上她只看見一點憂傷,而未欣賞到那張臉的凄美。那時候她還不懂得什么叫做美。

                美這個詞,是有莘不破告訴她的。那個健康的男人對她說,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從那天晚上開始,他們便常常很愜意地享受對方的身體。此后……

                停!

                雒靈深深呼吸,有些驚恐地停止對少女采采的探視!這些回憶,她竟然是在采采的心靈中看到的,怎么回事?這到底怎么回事?

                有莘不破、江離,這些人的心靈她不敢輕易去探視,因為她沒有把握成功。她曾經試圖探視季丹洛明,但卻仿佛遇到一面天衣無縫的墻——

                這都是正常的,師父說過,只要對方有足夠強大的精神力,就能阻止外界心力的入侵。但這個昏迷中的采采,竟然把自己的心力反彈了回來。這種事情,她不但從沒遇見過,甚至從沒聽說過。

                “嗯……”少女輕輕呻吟了一聲,慢慢睜開眼睛。

                銅車“無憂”,車頂。

                “那女孩子怎么回事?”在雒靈扶著少女采采走進銅車“白露”后,有莘不破問。

                “沒什么,勞累過度,再加上一點驚嚇。睡一覺就好。”江離轉頭又對羿令符說,“這女孩子的來歷很怪啊。這里已經是極西!山水荒涼,而這女孩子身上穿的卻是上等的絲料,雖然式樣有些奇異,但顯然來自文明開化之族,不是夷狄之流。”

                羿令符還沒說話,桑谷雋接口說:“她的口音也有點怪,沒有西南口音,倒和陽城官話比較接近,聽起來有點古質。”

                他們對少女身世的猜測,羋壓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只是盯著有莘不破帶回來的那條魚。

                “這條魚怎么辦呢?”羋壓說,“要不,今天晚上我們吃魚湯,怎么樣?”

                “不!不要!”

                羋壓訝異地看了看眾人:“誰說不要的?”沒有人點頭。

                羋壓低頭說:“沒人反對,那么……”

                “我反對!”翻白腹的魚呼地翻轉過來,惡狠狠地盯著羋壓。

                “哦——原來是你。你原來還沒死啊。”羋壓說,“反對無效。”

                魚怒道:“開什么玩笑!我乃河伯座下使者!你敢吃我!我還吃你呢!”它醒了一會了,知道身邊這幾個人多半不好惹,欺負羋壓年紀最小,口一張,變成血盆般大小,就要來吞羋壓。

                嗤的一聲,魚的半邊舌頭焦了。它可憐地流著眼淚,不大敢相信眼前這個少年原來這么難惹。

                羋壓奇道:“原來魚也會流淚的。”轉頭問有莘不破:“今晚做湯喝好,還是烤著吃好?”

                “烤吧。”有莘不破說。

                “我吃不下。”江離搖了搖頭,“不過它的皮倒還不錯,我的鞋底剛好有點破。”

                “記得把鰭翅給我,我剛才跟你說過的。”桑谷雋說,“它的鰭翅真的很奇怪,像一根根的針一樣,用來做發飾一定很不錯。”

                羋壓又問羿令符:“羿哥哥你要什么?”

                羿令符皺著眉,想了想說:“不用了。嗯,不過龍爪喜歡吃魚生,你會弄吧?”

                可憐的魚流下兩行熱淚,趴在地上,吧嗒吧嗒不知道說什么。

                有莘不破說:“它說什么?”

                “啪嗒啪嗒……”

                “魚話吧。”羋壓說。

                “啪嗒啪嗒。”

                “不管它了,”羋壓說,“皮,鰭翅,還有魚生,記下了,我和有莘哥哥吃烤的,不知道雒靈姐姐和那位采采姐姐吃什么……”

                “啪嗒啪嗒……”魚神色恐怖地以頭撞著腳下的車,雖然說不清楚,但眾人都知道它是在求饒。突然它好像想起了什么,用鰭翅沾了自己的眼淚在車上寫著:“勿殺我,我可告伊之來歷。”

                “呵呵,真的嗎?”有莘不破說,“如果有價值,那還真可以考慮饒了你的小命。”

                魚剛剛難以掩抑地露出一絲狂喜,就聽有莘不破對羋壓說:“不過,會寫字的魚,是不是比會說話的魚更好吃些?”

                沒人有心情在那里看魚一筆一畫地寫字,因此江離用赤澤[23]之水給它敷了傷口。雖然灼痛不一時可以消除,但它總算能夠結結巴巴地把話說清楚了。

                “我,我……”看著有莘不破又想吃烤魚的神情,魚忙說,“我原生活在跂踵山[24]下的深澤[25],后來,門主收服了我,給我起了個名字,叫阿呆。”

                “我們門主是鎮都四門之一、大名鼎鼎的河伯東郭馮夷老爺。十幾年前,門主率我們大舉西來,尋找一個叫‘無陸’的水族部落。幾年前,我們終于找到了一些線索,抓到這一族的幾個人,但她們的老巢卻一直沒有找到。前兩天,門主不知怎地抓到了水族的公主,也就是你們救下的那個女娃兒。”

                有莘不破大喜道:“原來采采還是個公主啊。后來她逃走了,是不是啊?”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阿呆說,“水族好像來了很厲害的人,門主匆匆忙忙地去對付她。這女娃子竟然乘機結舟逃跑,我一路追了過來,就遇到你們了。”

                有莘不破道:“你雖然叫阿呆,可說話還挺清楚的嘛。羋壓不要烤它了。”魚阿呆大喜,卻聽有莘不破說:“清蒸吧。”

                “你們怎么可以這樣!”阿呆苦著臉說,“我雖然呆一點,但好歹也是一尾會說話的魚。不要老說吃就吃啊。”

                “那好,我問你,”有莘不破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也許我就不吃你了。”

                阿呆點了點頭。

                有莘不破還沒說話,羋壓問道:“鎮都四門都是什么東西?喂!你嘴巴張這么大干什么?”

                “沒,沒什么。”魚阿呆忙說,“我只是沒想到公子您沒聽過鎮都四門。”

                羋壓問有莘不破道:“有莘哥哥,鎮都四門很有名嗎?”

                “我聽說過,”有莘不破攤手說,“但也不是很清楚。”

                “所謂鎮都四門,就是夏都四大庭柱門派。”接話的是桑谷雋,“河伯、山鬼、曦和、云中君。你們在蜀界北遇到的那幾個人,有幾個好像就是鎮都四門的門人。”

                有莘不破道:“你挺清楚的嘛。”

                桑谷雋冷笑道:“我曾想過去找夏王履癸[26]的麻煩,他的爪牙自然要打聽清楚的。”

                魚阿呆聽說這群人居然連大夏王也敢惹,心中更加敬畏。

                桑谷雋道:“河伯西來多半沒什么好事。我問你,他是大夏王派來的,是不是?”

                魚阿呆點了點頭:“聽說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聽說!”

                阿呆哭喪著臉說:“大爺,不是我不想說得肯定一點,實在是我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么多。”

                羿令符追問道:“那你們來找水族干什么?”

                阿呆痛苦地說:“我……其實……我其實只是一個小卒,這些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們是為了‘水之鑒’。”一個少女的聲音說。有莘不破和桑谷雋眼前一亮:少女采采在雒靈的陪同下,落落大方地邁了上來。

                躲在水里的賊

                采采一覺醒來,就見到了雒靈。她問了雒靈幾句話,從不開口的雒靈總是笑笑而已。但雒靈身上卻有一種讓人覺得安心的氣質,她雖然不說話,但采采仍然能感到她的善意。

                兩人相攜來到銅車“無憂”的時候,正撞見有莘不破等人在逼審魚阿呆。

                “其實,我們只是一個沒落了的部族罷了。公主什么,真是笑話了。”采采望著西方,“在這大江上游的某處,有我的家。但我聽我媽媽說,那里并不是我們的故鄉。

                “我們的故鄉在東方,在很遙遠的東方。媽媽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因為某些原因,被迫來到這個苦寒的地方。當年發生了什么事,媽媽沒說。十多年前,當我還不懂事的時候,我們族里又發生了一件大事,為了躲避敵人,我們被迫躲到一個更加隱蔽更加荒蕪的地方。那里,也正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我們一族在那里一待就是十幾年。每一年,除了一些外出尋找食物、用品的姐妹,沒有人離開過那里。從我懂事開始,我就一直住在那個狹小的空間里。我以為,那個地方就是全世界了。雖然有年長的姐姐、姨姆跟我說,外面還有很大的世界,我也總以為,那個很大的世界,也不過比我們住的地方大一點點而已,只是我們那個住處的延伸……很可笑,是不是?我也是出來以后,才知道原來外邊有這么廣闊的天空,這么寬厚的大地,這么高聳的山峰,這么奔放的河流!”

                雒靈低下了頭,這個女孩子的童年,和自己多么相似啊。

                “現在回頭想想,我居然能夠在那樣狹小的地方一住就是十幾年,真是不可思議。現在再讓我回到那里,一輩子不出來,我想,我會非常痛苦。而媽媽呢?年長的姨姆、姐姐們呢?她們這十幾年是怎么熬過來的?我實在很難想象。可是,我們為什么要西遷,來到這個苦寒的地方?十幾年前又到底發生了什么大事,要逼我們逃避到那更加偏僻的地方去?這些事情媽媽一直都不肯跟我細說。她總是說,采采,等你再長大些吧。”

                有莘不破和江離突然一起嘆了口氣。兩人對望了一眼:“等你再長大些吧……”這是多熟悉的一句話啊。當有莘不破問爺爺有關血劍宗子莫首的事情時,當江離問師父有關師兄若木的事情,他們也總這樣說。

                “我們的族人躲躲閃閃地生活著。我們不但躲避著別人,甚至躲避著自己。我們這一族有操控水的能力,可為什么我面對這頭可憐的魚時會束手無策呢?因為媽媽總叮囑著我:不可以動用水族的力量!特別是大水咒!媽媽說,如果動用水族大咒,就會被那個很厲害的敵人發現。那個把我們一族逼得十幾年不敢露面的敵人。”

                “我們幫你!”有莘不破站了起來,“讓我們來幫你對付那個敵人!我們這群人別的不行,打架卻拿手!”

                “謝謝你,不過……我媽媽不會同意的。”

                “為什么?”桑谷雋問。

                “媽媽說,這個世界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讓我們這一族的人和那個敵人接觸。到底為什么,我們也不知道。總之媽媽秉持著這樣的念頭,一定有她的道理。”

                “難道你們打算就這樣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有莘不破大聲說,“就算敵人再可怕,也不能還沒戰斗就放棄啊!”

                “唉,你說的也許有道理吧。我小時候第一次聽到這些,也很激憤。不過,這些年來,我們生活得雖然艱苦,但總算還平靜,我小時候抗擊敵人之類的想法也漸漸冷淡了。直到最近幾年,我們出去尋找食物和其他生活用品的族人,開始不斷地受到魚的襲擊。嗯,就是它這個樣子。”

                聽到這句話,魚感到十分恐怖,怕有莘不破又要煮它蒸它,幸而有莘不破等已經把精神全放在采采的故事里,沒人有興致理它。

                “有一天,有幾個姐妹外出被魚抓走了,媽媽帶著我去救人。這是我第一次出門。我心里又高興,又害怕。出來以后,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原來這么大,這又讓我對不可知的敵人產生敬畏感。媽媽一路千叮嚀萬囑咐,不到萬不得已,不得使用水族大咒;一旦使用了水族大咒,就不能再自行回歸本族,除非有她的答允和接送,否則會給族人帶來無窮的后患。

                “我很不理解為什么在對付敵人的關頭,媽媽還要禁止我使用水族的力量。但我仍然點了點頭。我想,媽媽自有她的道理吧。我跟隨著媽媽,追蹤一尾魚到了它們的老巢。媽媽出面去引開敵人,讓我乘機溜進去救人。媽媽和那個很厲害的老頭對峙的時候,我隱約聽到那個老頭說什么把‘水之鑒’交出來之類的話。‘水之鑒’,我以前也聽老一輩的人提過這個名字,大概是我們一族的寶物吧。但到底是什么樣的寶物,我卻不很清楚。當時也沒機會問。

                “媽媽把那個怪老頭引開了,一開始還算順利,但在我用小水咒偷進那洞穴的時候,被那個老頭發現了,慌忙間我動用了大水咒,拖住了他。媽媽趁亂救下了我的幾個姐妹。但我卻被那個老頭捉住了。那老頭拿我威脅媽媽,但媽媽卻不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媽媽的意思,點了點頭。

                “媽媽臨走的時候對我說:‘不要再動用任何水咒,否則會有更大的危險!’然后就走了,完全不搭理老頭的威脅。

                “媽媽走了以后,那老頭也不敢對我怎么樣。他把我抓到他居住的洞穴里。沒過多久,洞外突然發出很大的響動!”采采說到這里,突然怔怔出神。

                “是你媽媽回來救你了嗎?”有莘不破問。

                “不是。”采采搖了搖頭,“很奇怪啊。那確實很像我們族人的力量,可為什么會這么雄渾、這么剛強?”

                “或許是你媽媽的朋友。”羋壓說。

                “也許吧。”采采說,“那老頭趕忙出去,不久整個洞穴都搖動起來,似乎就要塌了。接著有巨大的浪潮涌進洞來,把全洞上下攪得一片大亂。那真像我們水族的力量,可為什么和我所知、所學的又全然不同呢?我趁著混亂結了花舟,順著潮涌逃出洞來。臨出洞的時候,我聽見那個老頭被逼得哇哇大叫,竟也沒空理我。當時風大浪大,我也沒有看清楚形勢,只是隨浪逐流,順水而下。”

                “你為什么不回家呢?”羋壓說。

                “媽媽說過,動用水族力量以后,就不能自己回去了。我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卻也不敢冒危害族人的危險。”

                “你們一族的大敵應該很熟悉你們水族的能力,”羿令符說,“所以一旦你動用了水族的能力,他們就能感應到你的氣息。我想你母親是擔心你的氣息會被大敵發現,暴露你們現在居住的地方。”

                “嗯。”采采點頭說,“我想也是這樣。”

                “而且,”羿令符說,“你說的那個老頭很可能就是河伯東郭馮夷。那天把他的洞穴攪得浪涌巖翻的人,或者不是你母親的朋友,而正是你們一族的大敵。”

                “啊?”

                有莘不破道:“不錯,你母親不是告誡你不準動用水族力量的嗎?既然你已經用了,那就應該會有事情發生才合理。”

                采采低下了頭,思索著。

                “之后呢?”羋壓心思沒那么復雜,就想聽故事。

                “后來,我就被這魚盯住了。我當時疲累交加,連小水咒都使不出來了。接下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

                采采的故事講完了,眾人又開始盯著魚阿呆。

                “好像沒什么利用價值了啊,這阿呆。”有莘不破的話讓阿呆產生大禍臨頭的感覺。

                羋壓道:“那到底是要燒烤還是清蒸啊,有莘哥哥?”

                “別嚇它了,不破哥哥,”看阿呆連求饒的話也說不出來的可憐相,采采說,“這阿呆看起來挺傻,它又沒對我怎么樣,饒了它吧。”

                采采一句“不破哥哥”把有莘不破骨頭都叫軟了。阿呆更是砰砰地磕頭:“采采公主,采采姑娘,以后阿呆做你的坐騎,你讓我向東,我不敢向西……”

                有莘不破一腳把它踹開:“采采姑娘要找坐騎,不會找尾英俊一點的魚么?要你!”采采咯咯一笑:“不破哥哥,你做我的坐騎好不好?”

                桑谷雋低聲說道:“沒想到你也這么自來熟啊,跟有莘不破倒是一對。喂,雒靈,你沒意見么?咦,雒靈呢?”

                “雒靈姐姐剛剛下車去了。”羋壓說。

                “原來如此。嘿嘿。”

                采采有些擔心地說:“桑大哥,你不喜歡我么?”

                桑谷雋看到她楚楚動人的模樣,突然發現為了與有莘不破抬杠而疏遠這么可愛的女孩子,實在有點得不償失,忙說:“你別,這個,我怎會不喜歡你?我剛才那句話是玩笑來著……總之我是針對那個有莘……這……我的話你懂吧?”

                看采采笑著點了點頭,桑谷雋這才放心。

                羋壓在旁說:“采采姐姐,別理這幾個家伙了。你經歷這么多折騰,一定很餓了,我煮點東西給你吃好嗎?”

                采采摸了摸微積汗漬的皮膚,說:“好啊,謝謝。不過,我現在更想的,是洗一個浴。”

                只這一句話,讓有潔癖的江離大生知音之感。

                “別急,”有莘不破說,“松抱里有一個很不錯的浴桶,是我在三天子障山繳來的……”

                還沒說完,桑谷雋叫道:“千萬別進松抱,有莘不破住過的地方,女孩子最好別靠近!”

                有莘不破對他怒目而視,旁邊江離笑道:“采采姑娘,你先讓羋壓給你煮碗湯喝吧,沐浴的事情,我安排一下。”

                采采微笑著點頭,江離忽然說:“你為什么要把那么重要的故事說給我們聽?”

                采采一呆,道:“因為你們問起我啊。”

                江離又道:“你根本不了解我們是什么樣的人,是不是?如果我們是壞人,對你的經歷有了壞主意,怎么辦?難道你母親沒告訴你對陌生人要有一定的戒心嗎?”

                “戒心?壞人?”采采低下了頭,“我不知道什么是壞人啊。從小和我生活的,就只是我的姐妹,我的族人。這個世界上除了那個把我們逼到絕境的敵人以及那個兇巴巴的怪老頭,還有很多壞人嗎?”

                這是什么聲音呢?雒靈仿佛聽見遠處一陣奇異的震動。

                “有什么異狀嗎?”身后,是羿令符沉穩的腳步聲。

                雒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有莘不破邀請采采暫時住下:“我們一定會讓你開開心心地回到家里。只要你母親不反對,我拍胸口保證,一定讓你們離開現在生活的地方,重新回到陽光下。”

                對于有莘不破仗義的行為,四長老倒也沒什么話說,只是有些擔心這個來歷奇特的女子會給商隊帶來什么不測。算了,咱們這幾位首領,個個年輕,愛闖禍,但解決禍端的本事也不小。擔心不擔心都是白搭。四長老唯有如此想了。

                春江夜,明月升空,江月如鏡。

                有窮商隊的舟筏下了錨,靠在岸邊。

                江離在江心一處水流較平緩處布下一圈蘆葦,這些蘆葦高達丈余,不知為何竟然不畏江水的沖擊,在江心穩穩地圍成一個露天的浴場。

                有莘不破和桑谷雋互相監視著,以防對方生出齷齪的念頭干齷齪的事情。

                “你們兩個就給我放心吧。”江離說,“有那圈蘆葦圍著,誰想偷看一定會被我揪出來的,除非……”

                兩人同時問道:“除非怎么樣?”

                “除非他飛到天上去!”

                兩人同時看了看空蕩蕩的天空,一齊嘆了口氣。

                江離皺眉道:“你們倆這聲嘆氣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聽起來那么齷齪啊!”

                “啊——”一聲尖叫把三人驚起,卻見七香車載著衣衫不整的采采飛了出來。

                “怎么了?”

                “有人偷看……”

                “什么!”

                動用了羿令符的鷹眼,雒靈的心聆,再加上桑谷雋的觸感和江離的嗅覺,都沒有發現任何蹤跡。

                “真的有人偷窺?”有莘不破問。

                采采不很自信地點了點頭。

                “那禽獸會不會躲在蘆葦叢里?”有莘不破說。

                “不可能!”江離斬釘截鐵地說。

                采采也搖了搖頭。

                “會不會躲在水里?”有莘不破問。

                “我在江底安排了水草。”江離說,“所以如果在水底,我應該也會發現一點蹤跡。”

                “你當時感到,那……那禽獸從什么方向,那個,偷看的?”有莘不破問。

                采采發了會兒呆,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只是覺得,覺得有人偷看。”

                “采采姐姐,”羋壓說,“我看是你多心了吧。”

                “除非那人躲在天上。”江離說,“隱了身,躲在天上。”

                “唉,”采采嘆了一口氣,說,“可能是我多心了。”

                雒靈一抬頭,天上一個月亮;一低頭,水底一個月亮。

                采采的乳房堅挺起來,當她發現自己被偷窺。

                這是大江的江心,一圈蘆葦繞成一個奇異的浴場。夜風如紗,吹拂著沐浴中的采采。采采有些不安地呼吸著,眼睛四下尋找,想要找出那個偷窺的人……蘆葦叢是江離布下的,如果有人藏在里面,一定會被江離發現;天空萬里無云,連羿令符也收起了他的禿鷹……這應該是一個絕對安全的浴場,為什么自己還會這么不安?是自己多慮了么?

                采采拿起桑谷雋贈送的絲巾,濕潤的毛巾摩擦著她的頸項,順著肩窩,越過右肋,轉向平原,小心地觸碰那一叢幽草。

                來了,又來了。她很清晰地感到他在偷看她……對!就是那種感覺,突起的喉結上下聳動,結實的胸膛不停地起伏,她甚至感到他的手不自覺地向她的下體伸去……火焰燒著那個男人的身體……采采知道,他很年輕,可她為什么會知道?

                昨天晚上洗浴的時候,采采就發現了這異狀,可幾個神通廣大的朋友查了很久卻沒發現什么不妥,問采采到底是發現了什么異狀,但她怎能當眾說出這種羞恥的感覺?那時,連她自己也以為只是一種幻覺。誰知道,今晚又是這樣……

                采采抬起頭,嫣紅的乳頭剛好露出水面,月亮變成一面鏡子,照著她水上的素頸,水下的肚臍……一定有人!一定!采采曾想把這種感覺和雒靈講,但還是羞恥得說不出口。

                天上一個月亮,水底兩個月亮,月亮中,照出一個采采毫無瑕疵的赤體。透過天上那面“鏡子”,采采仿佛看見了那雙躲在不知何處的眼睛,此刻已經布滿了血絲。

                多羞恥的事情啊!采采不禁用絲巾擋住隱秘處,雙腳緊緊盤著、糾纏著,左手抓住自己的右手,抓得幾乎出血痕。她感到那個不知躲在何處的少年開始難以控制地喘息了……對!就像岸邊林木間傳來的聲音:風的聲音,鳥的聲音,春的聲音。

                當采采感到那少年越來越熱的體溫時,她也從心里發出一個越來越強烈的渴望。她閉上了她的眼睛,卻更清楚地看見那個少年火熱的眼神。左岸,迷蒙的山峰越來越高,越來越大,抵住了月亮,撐破了那一片月紗。月亮變成一朵花,驀地綻放開來,采采低低地呻吟了一聲,吐出一口氣,虛脫地沉下水面。

                這是江離第三次為采采布設浴場。采采已經很清楚地知道,有人在偷窺。但她沒有阻止江離。夜月如鏡,采采第三次赤裸裸地暴露在那雙眼睛前面。

                這次,她可以更清晰地體會到偷看她的那個年輕人的心情和感受了,盡管內心還有幾分羞澀,但透過他的感覺來反觀自己,那是多微妙的快感!

                為什么會這樣呢?為什么我會這樣清晰地感到他的存在?為什么我能這么清晰地感到他對我的感覺?

                江水有點涼,但采采的身體卻漸漸熱了起來,體內某種欲望不斷升騰——那是他的欲望,還是她的欲望?到他和她都分不清楚彼此的時候,她感到他打了一個冷戰。

                “雒靈,你在干什么?”

                雒靈拿起兩面鏡子,對立著放在一起。

                “咦,”有莘不破說,“還真好玩啊。如果這兩面鏡子是活的,那它們會怎么想呢?從對方的身體中看到自己,然后那個自己里面又有個對方……兩面鏡子一對,里面竟然有無窮個自己和無窮個對方啊!嗯,雒靈,你以前常常玩這個游戲嗎?”

                雒靈心中一動,正想出去,突然聽外面羋壓的聲音喊道:“抓到了!抓到了!”

                看到被摜在地上的人,有莘不破有些失望,說道:“看起來蠻猥瑣的嘛。”

                桑谷雋冷冷道:“你還希望偷窺的人像你一樣英俊瀟灑啊。”

                不理這兩個男人頂嘴,雒靈慢慢走進那個昏迷著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試著探視他的內心。“多奇怪的人啊,他的靈魂竟像不在他的身上,卻又不像靈魂出竅。不過,”雒靈心想,“偷窺者應該不是他。”

                “不是他。”剛剛穿好衣服的采采說。

                “不是?”有莘不破奇道,“那怎么把人打成這個樣子?”

                “我……聽見蘆葦有響動,看見這人纏在蘆葦叢中,嚇了一跳,叫出聲來。”采采有些怯怯地說,“桑大哥當時就騎著幻蝶沖了過來,把他拿住了。”

                有莘不破說:“那肯定是他沒錯了,等等……”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桑谷雋:“聽我們采采公主的敘述,你怎么去得這么快啊!”

                桑谷雋咳嗽一聲,假裝沒聽見有莘不破的下半句話,對江離說:“你那蘆葦很不錯,我才到那里,那人已經被你的蘆葦纏得半死。”

                “對不起,”江離淡淡道,“我的蘆葦沒有殺傷力。”

                桑谷雋奇道:“那怎么……我也沒打他啊。”

                “別轉移話題!”有莘不破扯住了桑谷雋,“你為什么去得那么快!快說!你當時在干什么?”

                “不破!別鬧了!”羿令符細細地檢查那人的身體,“是很厲害,又很奇怪的傷。這些傷來頭很大!這個人到現在還不死,看來也不是等閑之輩!估計他是受了重傷以后,從上游被流水沖下來的。”

                采采點了點頭,說:“嗯,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好像已經暈過去了。而且這人年紀也大了一點。”

                躺在地上那人,年紀當在三十以上,眼尾已有皺紋,鬢邊十余絲白發,瘦削清矍,雖然在昏迷當中,但仍有一股脫俗的氣質,并不像有莘不破所說的那么猥瑣。

                有莘不破奇道:“年紀大又有什么問題?”

                “那個偷看的壞蛋,應該很年輕才對,也許比我還小點兒。”采采說完,突然意識到什么,頓時滿臉通紅。有莘不破想說什么,卻被雒靈扯了一下。但羋壓還是問了出來:“采采姐姐,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見那個人了,是不是?”

                采采咬著嘴唇不說話,突然扭頭跑掉了。

                羋壓問羿令符:“羿哥哥,我問錯了嗎?”

                羿令符嘆了一口氣,說:“有時候對了的話也不應該出口的。”

                羋壓愣了一會,說:“你們這些老頭子的想法真奇怪!”

                既然受傷者不是賊人,有窮眾人便不強行把他弄醒。蒼長老吩咐老不死幫他換下濕漉漉的衣服,又命阿三拿來一條被子。

                “長老,他背上有個袋子,里面也不知裝了什么,好像會響。”

                “別亂動人家的東西!”蒼長老叱道,“這人既不是凡俗之輩,上得車來,就算我們的客人,不得亂動人家的東西!”

                直到第二日中午,那人才有醒轉的跡象,幾個首領聽到消息再次聚集到銅車“無憂”上。

                “這里……是哪里?”那人喝下老不死喂他的半碗米湯,有些吃力地說。

                有莘不破道:“你為什么不睜眼看看?”

                “睜眼?”那人苦笑了一聲,撐開他的兩張眼皮。

                “啊!你!你是……”

                “我是一個瞎子。”

                神秘的盲者

                盲者闔上了他的眼皮。

                “對不起。”

                “沒什么。我并未感到不便。”

                “聽你的口音,倒像是華夏人士。你為什么會來到這曠西之地?”桑谷雋說,“是什么人把你傷成這個樣子?”

                ……

                “如果你不想說,那也無妨。”有莘不破說,“不過能知道怎么稱呼你嗎?”

                “名字……”盲者嘆了一口氣,“韶……我叫師韶。”

                “師韶……”

                突然,遠空傳來一陣縹緲的哨聲。雒靈心中一動,便聽師韶問道:“這是船?”

                “算是吧。”有莘不破說。

                “快把我放下去!然后你們快走!無論聽到什么都不要回頭!”

                有莘不破奇道:“為什么?”

                “快把我丟到岸上去!快!然后你們快走!不然就來不及了!”

                采采關切地問道:“是有人在追捕你嗎?”聯想到自己的遭遇,心中不免戚戚有感。

                盲者師韶叫道:“別問了!你們……我,我自己走。”說著就要掙扎起來。

                “不許走!”有莘不破把他按住,“你有緣來到這里,就是我的客人。不管是什么人要為難你,都有我替你擋住。”

                師韶苦笑道:“擋住?怎么擋?小伙子,這,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和你們,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誰也幫不了我。”

                “你就放心養傷吧。”桑谷雋說,“是我把你從水里撈上來的,救人半途而廢,那我桑谷雋也太窩囊了!”

                “桑谷雋!”師韶驚道,“你姓桑?”

                桑谷雋奇道:“是啊,你知道我?”

                “谷……桑谷馨是你什么人?”

                桑谷雋全身大震:“你!你認識我大姐?”他猛地俯身,抓住師韶的肩頭狂搖:“你認識我大姐?”

                “天啊!我竟然遇見你弟弟……”師韶的聲音也顫抖起來,竟沒有回答桑谷雋的問題,“你是谷馨的弟弟,我更不能讓你因我無端受累。你讓我下船吧。”

                “你認識我大姐,是不是?”

                “桑兄!”羿令符道,“先把那追來的人打發了,再說這事!”

                桑谷雋一想也對,放開了師韶。

                “你們不要多事!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們讓我下船……”

                “別理他!”有莘不破命阿三把他扛入車中,“九尾之戰以后,我又體悟到新的境界,這次你們別動,讓我展展筋骨。”

                羋壓叫道:“不行!我一直都沒機會出手,這次我先上!”

                桑谷雋冷笑道:“不行!這人認識我大姐,這次又是我把他撈上來的,這件事算是我的,誰也別跟我搶!”

                江離突然道:“你們要對付誰?那人在哪里?是個什么角色?”

                三人一愣,江離嘿然說:“連對手都沒搞清楚,爭什么爭?”

                雒靈仰望云空,朝陽離遠山不過數尺,荒山寂寞,空中又是一聲悠長的哨響。

                桑谷雋大喜,道:“空中!”便要召喚幻蝶,卻被羿令符按住:“別急躁!”

                那哨聲遠遠傳來,由縹緲而漸真實,由輕揚而漸尖銳。

                那哨聲越來越近,但東南西北,上下左右卻不見半個人影。

                羿令符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說:“我聽說有人能用聲音千里殺人,難道真有這樣的事情?”

                江離想了想說:“用聲音殺人雖然聽過,但千里殺人,從來只是傳而已……除非是那個人。”

                有莘不破道:“誰?”

                桑谷雋沉吟道:“你是說登扶竟那個老家伙?”

                羋壓問道:“登扶竟是誰?”

                江離道:“大夏當代樂正,唉,如果真是他可就麻煩了。”

                雒靈突然取出一個小陶塤[27],坐了下來,旁若無人地吹了起來。眾人只覺得耳際一清,有莘不破心中登時靜了下來:“她從來不說話,也從來沒見她弄樂器,沒想到她對音樂如此精通。這曲聲,便像她的眼神一般,直接從心里流露出來。”有莘不破突然發現,雒靈的事情自己知道的實在太少了。

                空中的哨聲漸低漸緩,似與雒靈的塤聲唱和,便如兩只小鳥,一上飛,一下掠,會合了結伴而游。突然哨聲又變尖銳,便如化做一頭蒼鷹來吞噬雛鳥,雛鳥左右趨避,每每于千鈞一發之際脫離險境。塤聲越來越低,越來越模糊,哨聲也似漸漸遠去,似乎是小鳥漸漸遠飛,把蒼鷹引走一般。

                天際樂聲一變,卻是一聲骨笛作響,如春雨,如蠶絲,絲絲縷縷,如泣如訴。雒靈塤聲一窒,被笛聲引得偏了,啵的一聲吹出一個破音,再難以為繼。

                骨笛漸漸柔靡,蕩人心魄,不但有窮商隊眾武士,連山牛、風馬、巨鳧都開始躁動。羿令符暗叫不好,放聲大喝:第一聲怒吼,猛烈如山火;第二聲慟號,悲壯如秋雷;第三聲長嘯,雄壯如萬馬奔騰!把這靡靡之音一掃而空。

                天際樂聲又是一變,卻是一聲磬響,承長嘯之聲的余音,轉為古質端雅,引人冥思:如一個老人,在滿山的墳墓中走來,又向遍野的墳墓中走去……多少的枯骨,才成就這千萬座墳墓?當年華老去,多少痛苦的負擔,才會把人的脊梁壓得這樣傴僂?從死亡的累積中走來,又向積重難返的前途走去,去不到終點,我們能停止么?望不到原點,我們能回頭么?多少年就這樣孤獨地走來,又要多少年地流浪下去……

                “啪啪啪……”是誰走路的聲音么?不是。是采采跳舞的節拍,這簡單而輕快的節拍把陷入冥想的人們拉了回來。銅車“無憂”的車頂是如此狹小,但年輕人輕輕的舞步卻就在這有限的空間內無窮地演繹下去,朝陽灑在她身上,燦爛而不灼眼。歷史也許永遠沉重,但青春卻每日常新。哪怕這年輕明日不再了,但只要朝陽再次從東方升起,就會有新的陽光來響應這節拍。

                天際的樂聲又化做絲韻,跟著少女的節拍變得歡快,如同在為一對年輕男女的初戀助興,令人心愜。韻律中漸漸有了溫柔,漸漸有了幽思,漸漸有了愁緒,漸漸有了痛苦。采采停住了,想起那個沒見過面的少年,想起那種難以捕捉的感覺……絲韻越來越凄迷,人卻在凄迷中越來越執著。當情義被歲月掩蓋,那執著的愛意便變成一把把傷心的刀。

                采采輕哭一聲倒下了,雒靈趕緊抱住她。有莘不破掣出鬼王刀,凌空虛劈,大怒道:“我管你是什么東西!給我滾出來!”

                空中數聲鼓響,似是應戰,一聲響風起,二聲響云集,三聲響雷動!——一個晴天霹靂猛劈下來!

                “亂!”江離一聲喝,雷劈偏了,落在江岸邊,劈倒了一棵高大的丹木[28]。

                有莘不破怒道:“管你是人是鬼,吃我一刀!”引天地之氣凝成氤氳,刀罡亂陰陽,水火斗龍虎,一股旋風沖天而起,刮散了云團,風聲大作,掩蓋了天際一切異響。

                “偷偷摸摸的家伙,該出來了吧?”

                颶風狂飆中,隱隱一聲鐘鳴。鐘鳴方歇,又是一聲鼓震,鐘聲沉厚,舒緩深遠;鼓聲震震,威武隆盛——似百萬大軍出征。

                江離一聽,不由臉色慘白,問雒靈道:“這是《大韶》[29],還是《咸池》[30]?”雒靈搖頭不語,神色也甚是不安。鐘鼓聲漸漸由威武而轉凄厲,江離大驚道:“不好,是《夔哭》[31]!”

                鐘鼓聲中,浮云蔽日,江浪涌動,那大旋風如瘋了一般倒刮回來,竟然全不受有莘不破的控制!

                “青山隱隱”——岸邊石壟山動,疊起一面百丈的巨墻。

                “桃之夭夭”——巨墻上一棵桃樹迎風撒種,片刻間林木叢生,布成一片防風林,失控的大旋風被這片山林擋住,漸漸消解。

                桑谷雋和雒靈喘息未定,空中風云變幻,如鬼神率領百獸起舞。十六頭巨鶴從天而降,巨鶴之后是數百鷹、鵲、雁、梟,鐵嘴銀翼,怒沖而下。

                桑谷雋叫道:“這、這算什么!”

                江離道:“是‘百鳥來朝’!”

                羋壓深吸一口氣,一張口,噴出無數火鷹、火鵲、火雁、火梟,火龍、攔截沖突,灰燼掉將下來,或落在江中熄滅,或落在銅車舟筏之上,嚇得各車長、使者忙指揮有窮人眾滅火。火雖熄滅,而樂聲卻未因此消失。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羿令符說,“得把那奏樂人找出來!”

                “沒有奏樂人。”江離說。

                有莘不破驚道:“你說什么?”

                “你們聽不出來么!這不是現場奏的。是很多首音樂夾雜在一起,我們用什么樣的招數,就招來其中一首曲子的反擊。”江離說,“這么多首曲子同時存在,而風格又如出自同一個人,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奏出這么多曲子。只能是那人奏樂以后,留下來的余音!”

                桑谷雋駭然道:“余音!你說光是余音就有這樣驚天動地的威力!難道……難道真是登扶竟!”

                江離道:“除了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天啊,聽聽!天際游離著的曲子簡直包羅萬象,他究竟奏了多少曲子啊?”

                有莘不破道:“有辦法對付他嗎?”

                江離還沒回答,蒼長老跳了過來,道:“那個人,那個師韶說,只要讓他下船,就能解我們的危難!”

                有莘不破怒道:“開什么玩笑?危難未顯時夸口救援,臨危再把人推下水!我們成什么人了?”

                采采軟在雒靈懷里,心中一動,說:“他只是一個路人啊。”

                “路人又怎么樣?”有莘不破指著江離、桑谷雋等人說,“就算我肯!你問問他們肯不肯?”

                鐘鼓之聲越來越沉郁,整個天空都暗了下來。雖在白天,眾人卻覺得陰風陣陣,無數幻象出現在空中,龍虎翻騰,鬼神怒號。

                突然暴雨大至,江流倒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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