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駐巴國
西南自古就是偏安之局。
在虞朝(即舜統治時期)和夏朝之際,巴國屢有席卷天下之意。當時夏人崛起于河洛,建都陽城(今天的河南登封),東征有扈族,大戰于甘,一戰而令諸侯懼。巴國主自知不敵,不得已接受大夏的分封,成為西南霸主。太康(夏朝第三代君主)時大夏朝政大亂,后羿代夏為王,西南諸國又蠢蠢欲動。但巴國謀劃尚未成功而少康已經復國,大夏中興,巴國人才再次打消了東進的想法。
自少康復國至桑鏖望為巴國主、執掌西南牛耳,西南偏安之局又過了三百年。
桑鏖望背著雙手,看著壁上的《山川社稷圖》,知道天下又將動亂。西南的英雄們已經錯過了兩次機會,能否趁亂而起,或許就在這幾年之間了。
桑季靜靜地站在兄長背后。這是一個斯文儒雅的男子,看到他,便會讓人想起桑谷雋的將來。
“聽說中原有人過來。”
“是一支商隊,商屬國有窮的商隊。”
“哼哼!”桑鏖望回過頭來,或許這張臉二十年前也是十分俊秀的,但這些年來卻因承載了太多的壓力和悲痛,而不再有年輕時的輕松與閑逸。
“成湯的勢力,擴張得好快啊。不過現在就來經略西南,是不是太早了些?”
“隔著昆吾,商國要過來不容易。這支商隊或許也只是一個刺探性的動作,不過這支商會的頭腦人物倒不簡單。”
“哦?”
“這支商隊的后頭,還跟著大大小小數十個商團,龍蛇混雜。從巴國邊界到孟涂[82],已過十二城,三十九鎮。這些年,巴國民對外來商隊本來并無好感。”
桑鏖望哼了一聲,說:“這是中原人自己種下的惡果。”
“不過,”桑季說,“這支商隊卻很受歡迎,每過一處,幾乎都引發滿城的狂歡。”
桑鏖望皺了皺眉頭,“或許是這兩年平淡得膩了。”
桑季笑了笑,“這應該也是一個原因,自小雋封鎖川口,民眾可好久沒見川外人了。”
桑鏖望道:“胡鬧!”
桑季繼續道:“不過,有窮和以前的商隊確實也大大不同。”
“哦?”
“他們每過一處,除了買賣公平以外,又有一干人等給本地商家講解商國的經商之道,傳授中原人的籌算之法。更派出一批人給當地人講解中原的物價和風俗。我派出去的人正好聽他們在向本地人講解:青石在巴國雖然賤如泥沙,在陽城亳都卻有百金之價——諸如此類。如今青石等土產在城內已經價格狂漲,據說連附近鄉野也有愚民趕來販賣。更有一幫本地財主,忙著擴建房屋,有意囤積居奇,甚至組建商隊。”
“這對他們有什么好處?”桑鏖望道,“他們能夠賺取的,不外乎兩地的價差。我國民眾消息閉塞,按理,他們應該盡量利用小民的無知壓價才對。”
“所以才說這支商隊和以前的商隊大大不同。除了有窮自己的買賣外,連跟著商隊來的那些雜商團也受有窮約束,買賣做得甚是公允。聽說有窮的臺首親自出面告誡:若有商家違反他所定下的三條規章,便不得再尾隨有窮商隊前行。”
桑鏖望問道:“哪三章?”
桑季道:“不得欺詐,不得偷盜,不得犯當地之俗。”
桑鏖望回頭看《山川社稷圖》良久道:“臺首是誰?羿之斯么?”
“不是,是一個年輕人,叫……”桑季頓了頓說,“有莘不破。”
桑鏖望倏然回頭,“有莘?”
桑季緩緩重復了一句:“有莘,有莘羖的有莘,有莘不破。”
桑鏖望眼睛突然變得空洞,“一個姓有莘的人居然能活著從有窮走到這里,看來川外的局勢確實變了。”
兄弟二人對視,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不甘寂寞的光芒。
“我要見一見他。”
桑季道:“就因為他姓有莘?”
桑鏖望道:“也因我想知道把小雋逼得狼狽而回的人是不是他。”
“現在?就現在去?”羋壓興奮得跳上跳下。
有莘不破道:“這么興奮干什么?”
羋壓叫了起來:“桑鏖望宴請,八大方伯之一、堂堂西南霸主桑鏖望宴請唉。”
有莘不破笑道:“你好歹也是祝融城的少城主,別搞得像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孩子。”
“你不知道的!”羋壓說,“巴國桑家,器皿天下第一,偏偏爹爹又不肯幫我的忙——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收集到兩個第二等的陶盤。才第二等啊,在我的架子上已經是最好的陶盤了。他們國主筵請,用的一定是一等一的菜式和器皿。啊,想不到我這么快就可以見識到。要是待在家里,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看到。”
有莘不破笑道:“原來你不是看上桑鏖望這個人,而是看中他家的廚房!”
羋壓叫道:“那當然,這么大的國家,國主的廚房我就算沒有被邀請,也要摸進去看一看的。”
有莘不破道:“看你這個樣子,看過了只怕還不夠,多半要順手牽羊,‘借’上幾件。”
羋壓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桑家自家用的器皿是不肯外流的。要是桑鏖望肯賣的話,咱們就正正當當地買幾件,好不好,有莘哥哥?”
有莘不破道:“少來!要買你自己跟桑鏖望說。你要摸進廚房的話,千萬等我們走了再去,可別讓我們筵席吃到一半,你卻被人捉住了,讓我們當場獻丑。”
雒靈不喜應酬,留在商隊。
眾人一進孟涂宮,有莘不破便緊緊看住羋壓,眼見大殿門戶已在眼前,卻發現江離不見了。前有巴國侍者領路,有莘不破不便開口,目視羿令符。羿令符會意,微微一笑,那意思是說:江離這人無論做什么都不需要我們擔心。
江離順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走著。
進了孟涂宮以后,他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應。在有莘不破沒有注意的情況下,他閃進一個岔口,踏上了這條草木擁簇的小路。
前面到底是什么?為什么會有這么熟悉的味道?這味道為什么這么吸引他?甚至讓一向慎重的他也在那一剎那間忍不住離開隊伍獨自探險。周圍平靜而安寧,處處花香草綠,鳥鳴幽幽。但江離卻知道這條小路每三五步都設有機關,每個機關都暗藏殺機。然而即使是這些暗藏殺機的機關,江離也覺得特別熟悉——如果不是確定自己從來沒到過巴國,他幾乎要以為這些機關是他自己布下的。再往前走,到底會遇見什么人?
一株食人妖草親昵地嗅了嗅江離,乖乖地讓路,江離眼前登時一亮,一片清澈的池塘,池塘邊一顆桑樹,桑樹底下一片草地,草地上坐著一女子,白衣如雪,黑發如云,一只鸚鵡停在她手上,牙牙學語。
白衣女子轉過頭來,見到她那嬌弱有如蝴蝶的氣質,江離心中頓時生出憐惜無限的感覺。
“你是……若木哥哥的……師弟?”
桑鏖望道:“小王聞說有窮買賣公道,鄙國民眾交口稱譽。又聽聞臺首命令下屬教小國邊民籌算之道,小王感激之余又頗不解,有窮一路以來都行此義事么?”
有莘不破說道:“我們不是行義,而是謀利。這一路來我們過葛國南疆、昆吾邊城,途經六國、十二城、三十九市鎮,其中又以壽華、祝融、孟涂最大。如壽華、祝融商賈繁華,物流人流旦夕百變,雖在東邊南疆,與中原聲氣相通。巴國物產豐饒,但地偏西南,山川阻隔,民不知川外物價,商不欲出川貨貿,商虞不活則地不能盡其利,民不能得其財。若能讓西南商賈廣知中原之利,必然群起而出川,熙熙攘攘,為利來往。市井越是繁榮,利益所系,商路也必更加通暢。將來我商人行旅西南也必更加便利。因此,我說我們不是行一時之義,而是圖謀長遠之利啊。”
桑鏖望微微點頭,雖不說話,神色間卻甚是贊許。
羿令符偷眼看桑鏖望,這個威震西南的方伯眉宇間沒有一點霸氣,也看不出一點威勢。但從那深邃的眼神中,羿令符還是察覺到一種傲然自我的氣度。
桑季也打量著眼前兩個年輕人,有莘不破的飛揚和羿令符的沉穩搭配在一起,給人以無懈可擊的感覺。桑季問道:“聽下人說道,還有一位江離公子。”
有莘不破打了個哈哈,正不知如何分說,羿令符接口道:“我們這個朋友雅好草木,剛才見到孟涂宮草木奇美,頻頻流連,只怕是中途脫隊迷路了。”
“不好!”桑季微微一驚,忙喚來家宰,吩咐尋找。
羿令符道:“桑侯何故吃驚?”
桑季道:“鄙府花卉草木,頗有些古怪,莫要冒犯了貴客。”
羋壓笑道:“不用著急,天下間的花草樹木都和我江離哥哥有親,不怕不怕。”
“我叫桑谷秀。”白衣女子微笑著,似乎很高興見到江離。
江離忍不住問道:“你認識我若木師兄么?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的師弟呢?”
“在我剛才還沒有回頭的時候,我幾乎以為是若木哥哥來了。”桑谷秀說,“你和他的氣息很像。雖然我沒見過你,但卻很肯定你不是他的親人,就是他的同門。”
“若木師兄知道我?”
“你沒見過他么?那我想,他或許還不知道。”桑谷秀說,“但他跟我說過,他師父一定會再收一個弟子的。”
“這些……”江離指著來路的草木,“都是若木師兄種的?”
“嗯。”
“你,和我師兄……”
桑谷秀仰起了頭,看著那棵孤獨的桑樹,“從懂事開始,我就對著他為我們姐妹種下的這棵桑樹,癡癡地等著。一開始是陪姐姐等他,后來漸漸地自己也渴盼著見到他,再后來姐姐走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每天在這里癡癡地等著……總希望有一天,他就像你剛才那樣,突然出現在我背后……”
江離看著她,突然感到一陣哀傷。因為他隱隱感到,那無數個日夜所期盼的,會是一個永遠無法成為現實的幻夢。
“姐姐——”一個耳熟的聲音打破兩個人的沉默,一個清爽的年輕人跑了過來,手中抓著一只鸚鵡,“瞧,這只鸚鵡和你那只……咦!你,你怎么在這里?”
江離也微微吃了一驚:“桑谷雋!”
桑谷雋眉毛一挺,就要動手,但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桑谷秀,登時連臉上的殺氣也消了,憋住一肚子氣,以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對江離說:“是男人就跟我到外面見真章!”
江離突然笑了,他早就應該猜到這姐弟倆的關系:這么像的容貌,這么像的名字——或許正因為有這么惹人憐惜的姐姐,才會造就桑谷雋這樣的性情。
江離還沒答桑谷雋的話,便聽桑谷秀說:“小雋,你怎么變得這么沒有禮貌?這是姐姐的朋友。”
桑谷雋道:“姐姐,你別給這些川外人蠱惑了!這些人無情無義,沒有一個好東西!”
桑谷秀道:“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說這么難聽的話!”
桑谷雋不敢辯駁,桑谷秀又道:“這是若木哥哥的師弟,我不知道你們以前有什么過節,總之大家一笑,算過去了吧。”
桑谷雋道:“什么若木?那個扮年輕的老頭,還哥哥呢!他師弟也不是什么好……哎喲,姐,你,你別生氣。”他瞪著江離說著,再看桑谷秀時,只見她氣得全身發抖,登時慌了手腳。
“姐……”
“你走,我不想見到你。”
“姐,這小子在這里我不放心你。”
“你走,我不想聽你說話!”
桑谷雋猶豫著,卻見桑谷秀站了起來,“好,你不走,我走!”忙道:“好好好!我走,我走。”威脅性地盯了江離一眼,忿忿不平地離開了小園。
桑谷秀勉強笑了笑,對江離說:“真對不起,我弟弟不懂事。”
江離歉然說:“我們在巫女峰打過一場大架,還無辜害死了他好幾個部屬,是我們的不對。”
桑谷秀道:“部屬?你是說左招財右進寶他們?”
江離憮然點了點頭。
桑谷秀道:“他們受了不輕的傷,但前幾天都回來了啊。”
江離驚喜道:“他們沒死么?難怪我在巫女峰的亂石中什么也找不到。還以為是桑谷雋帶走的呢。”
桑谷秀微笑說:“小雋他一時意氣,做什么壟斷川口的傻事。本來我爹爹已經準備讓我二叔去把他抓回來了,誰知二叔還沒出發,他便滿身是傷地回來了,模樣著實狼狽。當時我們一家都在猜測:是誰那么大本事,原來他是遇見了你。”
“對不起,”江離道,“我們原本以為只是一個強盜。”
桑谷秀笑了笑:“他做這樣的傻事,活該讓你幫我教訓一番,也好讓他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江離道:“其實如果不是朋友插手,我一個人也打不贏他的。”
“朋友?”
“嗯,”江離說,“我有幾個很不錯的朋友……”
桑季聽了羋壓的話,只當是小孩子夸口,不久便聽家宰急急忙忙過來稟告:“不好了!少主,少主他……”說著看了有莘不破等人一眼,遲疑道:“少主又跑出去了!”
桑季道:“跑出去便跑出去,大驚小怪干什么?!”
那家宰躊躇了一會兒,終于道:“少主怒氣沖沖的,說要去燒有窮的……”
桑鏖望和桑季對望一眼,羋壓嘴快,叫道:“你們巴國什么規矩啊?一邊請我們吃飯,一邊要燒我們家當!”
桑鏖望笑了笑,桑季忙起身說:“有窮既已是巴國貴賓,商隊在孟涂便不該有什么閃失。待我去看看,諸位安心用膳。”說著起身而去。
羿令符道:“弊商隊在進川之時,遇到一個好漢,自稱桑谷雋,不知國主是否聽說過此人?”
桑鏖望笑道:“正是小兒。”
羋壓吃了一驚,“我們跑到強盜家里啦”這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口里早被羿令符塞了一口肥肉。
羿令符道:“弊商隊無知,在巫女峰下曾冒犯了桑少主。”
桑鏖望笑道:“小孩子家胡鬧,當不得真。”
正勸酒,一個侍女從幕后走出向眾人施禮,桑鏖望停杯問道:“小公主可好?飯吃下了么?”
侍女答道:“今天小扶桑園來了一個貴客,公主笑了好幾次,好久沒見公主這么好的心情了。”
桑鏖望大喜道:“是哪位貴客?”
有莘不破和羿令符對望了一眼,果然聽侍女道:“是一位叫江離的公子。公主還吩咐下來:有莘公子、羿公子、羋公子若筵后得便,請到小扶桑園一敘。”
侍女在前引路,羋壓壓低聲音對有莘不破說:“不妙!我們到了仇人家里了,現在還要去見仇人的姐姐,誰知道對方安下什么圈套?多半江離哥哥已經落入他們的手里了!”
有莘不破笑道:“你別亂嘀咕。”
羋壓道:“不行,我們得分頭行事,就算出了事情,也不會讓對方一網打盡!”也沒等有莘不破回答,便“啊啊啊——”地大叫起來。侍女詫異地回頭看他,只見羋壓捂住肚子說:“肚子!我肚子痛!快!方便的地方在哪里?”
侍女忙一指:“一直走到盡頭,左轉,再右轉就看到了。”
眼見羋壓一溜煙不見了,侍女向有莘不破和羿令符請示:“我們是不是在這里等羋壓公子?”
有莘不破笑道:“不等他了。我怕等到桑家的廚房給人搬空了他也不肯回來。”
侍女大惑不解,“廚房?”
有莘不破饒有興趣地看著桑谷秀,那直愣愣的眼光有些失禮;桑谷秀也饒有興趣地看著有莘不破,卻溫柔得讓人妒忌。
有莘不破嘆息說:“我終于知道桑谷雋為什么會那樣了。我要是也有這樣一個好姐姐,嘿嘿,我一定比他還會憐香惜玉。”
桑谷秀微微笑著說道:“鳳凰不與鴉雀同枝,江離的朋友,果然很不錯。”
“小雋回來了?”
“回來了。”桑季道,“我把他困在蛹里,暫時出不來的。他們幾個呢?”
“現在在秀女那里。”
“阿秀!怎么會去那里?”
“他們那個掉隊的同伴,叫江離的,好像闖到小扶桑園去了。也罷,聽說秀女很開心,只要她開心就好。最近她飲食漸少,越來越讓我擔心了。”
桑季看著眼前這個兄長,不再是那個意圖染指中原、稱王天下的巴國主,而只是一個為女兒擔心的老父。待桑鏖望回過神來,桑季才問道:“有莘不破等人,應該就是小雋在巫女峰結下的仇家。”
“那又如何?”
“是非曲直且不論。畢竟小雋是吃了虧的,這個場子……”
桑鏖望淡淡道:“小孩子家的事情,讓他們自己解決。”
“大哥說的是。”桑季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情。我出去的時候,遇見了幾個人。”
“什么人?”
“夏都來的人。”
“什么?”桑鏖望眉毛飛揚,須發厲張,神色突然凌厲起來。這是激動,還是憤怒?
大夏王朝的不速之客
暗柳啼鴉,單衣佇立,小簾朱戶。
“很久很久以前,當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是七歲,還是八歲?”桑谷秀挑了挑燈芯,仿佛回到了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那個叫若木的美少年。那時候,他身邊似乎還有一個人吧,我已經不記得了,為什么只記得他?也許因為他長得很好看吧。他把我抱起來,我用手去摸他的臉,他也不生氣。
“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但這段記憶為什么還這么清晰?我想我是把當初的記憶和后來的想象混錯了,那時候那么小,我不可能記得清楚的,是吧?要不然那段記憶里,為什么沒有大姐的身影?為什么沒有那個男人的身影?
“后來,過了幾年,我十二歲?對,是十二歲那年的生日,他來了。他送了我一個仿佛是用谷穗串起來的手鏈,吶,很好看,是吧?”
桑谷秀凝視著右手,白皙的手腕上一串黑色紋理的手鏈,在燈光下隱隱生輝,“他說,這叫迷穀,戴著的人不會迷路。那一天,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為我們姐妹營造了這個小扶桑園,開出那個池塘,養下了文鰩魚,種下了一株小扶桑,播下了萆荔草[83]的種子。他告訴姐姐:文鰩魚可以為大地帶來豐收,萆荔草可以治療心痛病——嗯,這是姐姐的痼疾,后來,我也患上了。鰩魚是對巴國子民的祝福,萆荔是對我們姐妹的關愛——但我體會到他這樣仁慈的用意、這樣體貼的愛心,已經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他在小扶桑園住了五天,給我們姐妹倆講了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那時候,我十二歲,姐姐十五。小雋呢?嗯,才八歲吧。那幾天他不在這里,跟著和若木哥哥一起來的那個男人出去玩了。這個小扶桑園,當時就只有我們三個人,朝暮相對,我們幾乎以為這么快樂的日子會一直持續到永遠,但沒想到會那么快就結束了。
“五天以后,那個男人回來了。那是個須發都很濃密的男人,和若木哥哥很不一樣,爹爹讓我們叫他伯伯。本來他還讓我們叫若木哥哥做叔叔的,但若木哥哥怎么會是叔叔?他那么年輕,那么好看。雖然后來我們聽說,在我們姐妹還沒出生以前,若木哥哥就來過我們家了——那時他就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年輕人模樣,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而我們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樣子也一點沒變。但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肯叫他叔叔,若木哥哥也不喜歡人家叫他叔叔,于是我們就一直‘若木哥哥、若木哥哥’地叫了。
“那個男人回來的時候,小雋坐在他的肩頭上,很興奮地唱著一首很悲涼的歌,是那男人教他的吧。小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或許因為小雋很喜歡那個男人,便連他教的歌也愛上了,就像我毫無保留地愛上這園子、這桑木、這池塘、這萆荔……
“那天,爹爹安排了一個筵席,我并不喜歡這種很多人的大場面,但從姐姐的憂愁里看出或許要發生什么事情了吧。果然,那天傍晚,若木哥哥走了,跟著那個男人走了,從此再沒有回來過……
“那個男人,我是不是應該恨他呢?是他,把若木哥哥帶到我家來的,但把若木哥哥從我們身邊帶走的,也是他。那個男人,他叫什么來著,嗯,和你一樣,也姓有莘,有莘羖。”
有莘不破全身一震:他要尋找的人,越來越近了。
桑鏖望正中端坐,桑季側向而坐,一個方士由家宰領了進來,作禮唱喏:“小招搖山靖歆參見國主、侯爺。”
桑季冷笑道:“大夏的規矩是越來越亂了,白天不敢進門,半夜求見,又要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
靖歆微笑道:“小可雖然也在夏都當過差,但這次并不是以夏使的身份而來的。”
“哦?”
靖歆誠懇地說:“靈禽擇木,智者擇主,小可棄官多時,遍游九州,深知天下將亂,因此欲擇一明主,以作起身之階。”
桑季笑道:“天下群雄,富莫過于成湯,威莫過于夏桀,甲兵之利莫過于昆吾,天下就算將亂,厘定神州者,只怕就在這三強之中。上人本在中原,何必舍近求遠?”
靖歆笑了笑,道:“小可在川外總聽人說,川人器量狹小,不能容天下之士,卻總不信,今日一見……”
桑季面色不悅,桑鏖望哼了一聲,道:“怎樣?”
靖歆道:“果不其然。”
桑季大怒:“好無禮的方士!今天讓你見到國主,乃顧念你是東方名士,巴國雖然僻處西南,可也容不得你放肆!”
靖歆神色鎮定如恒,放聲大笑。
桑季怒道:“笑什么?!”
靖歆道:“連句逆耳的話都容不下,還談什么席卷天下的大志?”
桑季冷笑道:“逆耳忠,自然是要聽的,卻不是任你這等狂徒胡亂語。也罷,你且說說我巴國國人如何沒有容人之量。若有三分道理,暫且饒你;若說不出個理兒來,嘿,我巴國的鼎俎,便請上人嘗嘗滋味。”
靖歆笑了笑,不緊不慢道:“巴國表面上雖然仍服大夏,實際上早有深仇。見我從東方而來,先存了三分厭惡;本來以為我或者將為大夏說話,哪知我卻說出意想不到的話來,因此又存了三分懷疑。三分厭惡,三分懷疑,再加上彼此陌生,便令國主與侯爺生出十二分的戒心。不知靖歆說的是不是?”
靖歆只聽桑季哼了一聲,看桑鏖望,卻見他仍端坐不語,又道:“國主若想一輩子困守巴國,愿意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為中原共主守這西南藩籬,那我們這些川外的散兵游勇,用不用都無所謂。但如若有席卷天下之志,第一步,便得有起用天下人的胸襟。小可聽說,地廣則糧多,國大則人眾,兵強則士勇。山高在于不讓細土,海深在于不擇細流;王者能成大業,在于能容納各地人才。三皇五帝之所以無敵于天下,是因為他們不會因為豪杰來自外國就不加信任。若是國主只相信川內人而排斥川外人,那將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進入巴國為國主效力,這是逐客以資外國,損民以益仇寇,這樣的國家想自保都難,更別說稱雄天下了!”
桑鏖望聽得悚然動容,下座施禮,道:“小王僻處山鄉,坐困西南,非上人,不聞天下至理,還請上人不計前嫌,多多指教才是。”
靖歆連忙謙遜。桑季亦下座致禮,并請靖歆上座。賓主坐定,桑鏖望便問川外大勢。
靖歆道:“半個月前,成湯以葛侯不祀為借口,不奏共主,妄行方霸征伐之權,把葛國滅了。”
桑鏖望兄弟聽了都是一驚。
靖歆繼續說道:“成湯吞并葛國,等于把自己的野心一并挑明了。雖然暫時還未向共主挑戰,但雙方已經勢成水火,東西決戰,只是時間問題。”
桑季道:“以上人法眼看來,雙方勝負如何?”
靖歆道:“自孔甲以來,有不少諸侯都開始反叛大夏,當今大夏君王無德,百姓的日子過得苦不堪。當今可能左右天下大勢的幾大諸侯中,邰國自姬不窋(qu)[84]失國以來,至今帶領族人混跡在戎狄之間,其國存亡未卜;有窮氏作亂,國家滅亡,遺民并入商國;有莘氏犯忌,祭祀也被斬斷;朝鮮乃商族人的分支;涂山氏[85]與夏人雖然是至親,但表面親和,暗中各懷猜忌;唯有昆吾國還服大夏的調遣。如今之勢,昆吾必從桀,朝鮮必從湯。涂山氏若袖手,則東西兩大勢力勝負的關鍵,就在于巴國的動向了。”
桑鏖望兄弟對望一眼,心中都是一震。
燕雁無心,來去只是隨云。
桑谷秀捂著心口,微微喘息著。江離忙到屋外取來一叢萆荔,手一晃,萆荔變得焦黃,仿佛被烤焦了一般,一股味道散發開來,有點酸,桑谷秀聞過以后似乎好多了。
“你真像他。”桑谷秀說,“那么細心,那么體貼……”
她伸手挑了挑燈芯,窗外有風云變幻的勢頭,但隔著一扇紗窗,這盞小燈卻燃得如此安詳。
“若木哥哥在我們家里,并沒有住很久,他們重新啟程了,因為有莘羖的夫人被一頭叫‘九尾’的厲害邪靈附體,他們要捉住‘九尾’,送到西南的毒火雀池去祓除邪靈。
“若木哥哥走了以后,姐姐開始對著那小扶桑樹發呆,當然,我也在她身邊陪著她。我們姐妹倆反反復復聊著他,仿佛這個話題永遠也不會厭煩。我漸漸長大,若木哥哥在我心中的印象也慢慢清晰——比十二歲親眼見到他的時候更加清晰:無論是他的俊秀,他的溫柔,他的風采……
“那時候,小雋也常常在我們身邊玩耍,但他提得最多的是有莘羖——那個和若木哥哥一起來的男人。小雋經常向我們夸耀他是多么的神勇、多么的威武。我們對那個男人并不是很感興趣,但提到他,多多少少會勾起一些我們對若木哥哥的回憶。然而,這個讓姐姐牽腸掛肚的若木哥哥,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終于有一天,姐姐變了,變得狂躁不安,她扯亂自己的頭發,撕破自己的衣服,大叫著:‘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突然沖進了小瑤池,空手把文鰩魚抓了出來,撕破它的魚鱗,挖出它的腸子。當時我和小雋都被她嚇呆了,不知道一向溫柔如水的姐姐,為什么會突然變成這樣。接著,我們看見她發瘋地亂拔萆荔,小雋嚇得跳起來逃了。就在姐姐準備推倒小扶桑樹的時候,小雋帶著爹爹趕來了。
“爹爹用天蠶絲把姐姐裹住,過了很久,姐姐才安靜下來,不再鬧了,但她的容顏卻逐漸憔悴下去。有一天,夏都來了使者,原來大夏王從昆吾商隊首腦的口中得知姐姐的美貌,派使者來向爹爹提親,讓姐姐去做大夏王的妃子。我想爹爹肯定不會同意的,姐姐也不會愿意。
“爹爹推說要問女兒的意思。那天,在接見夏都使者的時候,姐姐盛裝華服,我們從來沒見過她打扮得這么漂亮。那個夏都的使者,看得合不攏張開了的嘴。就在那天,姐姐說出了讓所有親人都不敢相信的話:她愿意嫁給大夏王做妃子。
“我們當時都驚呆了,但話卻已經收不回來了。‘為什么?為什么?’事后我們不停地追問她,但姐姐卻什么也不肯說,把小雋氣得好幾天賭氣不吃飯。盡管如此,姐姐的決心仍沒有半點動搖。不過,她的心意雖然堅定,氣色卻仍然是一天比一天差。終于,迎娶的隊伍來了。在走上花車的前一天晚上,我看見她偷偷溜到小扶桑園,在桑樹下無聲地哭泣著。
“我沖過去,抱著她。姐姐也抱住了我,對我說:‘我再也受不了了!其實,在幾年前,我就知道我等著的不過是一個露水一般的幻夢。但為什么我要繼續等待?因為我還期待著見他一面。我要等著見到他,親口對他說我想嫁給他——哪怕之后他拒絕我……我多想再見他一面啊!可是這么久過去了,他還是沒有出現。我受不了了,我無法再繼續等待下去,我要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埋藏了太多回憶的地方!’姐姐走了,那天迎親的隊伍雖然奏著喜樂,但我卻知道,前面等待著姐姐的,不會有幸福。
“姐姐走了以后,我每天都坐在小扶桑園,每天獨自望著那棵小扶桑樹。那個永遠年輕的美少年,在我千萬次回憶中更加清晰起來。我漸漸懂得了姐姐為什么會那樣幽怨、那樣不安、那樣痛苦乃至于瘋狂。因為我正一步步走上和姐姐一樣的道路——哪怕明知道這條道路不能通向幸福,只能通向痛苦,可我還是管不了自己。我只能日復一日地等待,日復一日地幻想,幻想上天賜給我意外的幸福。可上天并沒有垂憐于我,正如它并沒有垂憐于姐姐一樣,它留給我們姐妹的,只有對那個美少年永遠如新的回憶,只有若木哥哥一去不復返的無情!”
羿令符想起了銀環,不由黯然神傷。有莘不破和江離還太年輕,有些事情沒有經歷過,便不能體會到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
“后來,你姐姐怎么樣了?”
“后來?”桑谷秀慘然說,“沒有后來了。不久,夏都就傳來噩耗,姐姐到了那里不到一個月,就水土不服,去世了……”
“啊——”
見桑鏖望心動,靖歆繼續道:“東方近來好生興旺,無論士氣、民心、物產均有壓倒西方之勢。但大夏為天下共主數百年,余威至今猶存,因此東西勝負,倒也難。”
桑季問道:“依上人之見,巴國當助東方,還是助西方?”
靖歆笑道:“助東方有順大勢之利,助西方有勤共主之義。”見桑鏖望微微皺眉,又道:“但無論是助東方還是西方,到頭來做天下共主的,還不是別人,于國主有什么好處?”
桑季道:“依上人所,當兩不相助?”
靖歆微笑道:“又不然,依小可之見,當明攻大夏邊境以擴疆土,暗毀商人根基以圖將來。”
桑鏖望聽后不由得不動容,起身問道:“明攻大夏易解,商人根基,卻如何暗毀?”
靖歆忙起身,說出一番令風云變色的話來。
十里青山遠,數聲啼鳥近。舊時笑語,今日何在?
桑谷秀望著窗外的小扶桑樹,望了這么多年了,她是否還要永遠地望下去?
“本來,姐姐一直就身體不好。她在夏都病逝,我們雖然傷心,但并不十分意外。但,但實際上不是那樣的!”桑谷秀的聲音悲痛中夾雜著憤怒,“二叔到夏都迎回姐姐的遺繭的時候,夏都的人告訴他,已經隨著姐姐的遺體下葬了。二叔登時起了疑心,我們這一族羽化之時,全身吐絲,作繭自縛,化蝶而去,哪會留下什么遺體?原來,原來……”
桑谷秀氣喘不止。江離忙說:“秀姐姐別說了,改天再說。”桑谷秀凄然道:“我不要緊。”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繼續說:“一天,大夏王宴請四方諸侯使者,筵席上,二叔看見大夏王身邊那個最受他寵愛的妃子身上,分明披著一領天蠶絲袍。那天蠶絲的顏色光澤,分明凝聚了最燦爛的生命精華。后來二叔經過多方刺探才發現真相,原來姐姐并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夏都的那群魔鬼抽絲剝繭……”
羿令符和江離全身劇震,有莘不破有些聽不懂,但看兩個同伴臉上都露出不忍的顏色,知道這多半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便不敢多問。心細如發的桑谷秀卻看出來了,慘然道:“你不懂是不是?抽絲剝繭對我們這一族而,就像……就像常人被剝皮而死……臨死不能結絲成繭、破蛹化蝶,對我們這一族而是最殘酷最痛苦的事情。因為這不僅毀掉了我們的肉體,更讓我們沒有來生。”
有莘不破一聽,怒火上涌:“什么?!”
桑谷秀慘笑說:“所謂迎娶,原來完全是一個陰謀。威震天下的大夏王啊!富有四海的大夏王啊!偉大的大夏王啊!仁慈的大夏王啊!他為了討他最愛的妃子的歡心,聽了血魔的慫恿,定下了這條毒計。聽到了這個消息,爹爹的第一個反應就想反了。但后來終于忍住了。或許,他想起了空桑城那次悲慘的屠殺;或許他想到了更多。他是一國之主,有太多的掣肘和顧慮。我們隱忍下來,不過心中雖然苦痛,卻還要瞞著小雋,因為他太沖動了。但事情還是沒有瞞住。小雋終于知道了。他和爹爹大吵了一架,帶著幾個家將走了。我們很擔心他會到夏都去胡鬧,但還好,小雋只是跑到川口封鎖了入川的道路。爹爹當時對川外人余恨未消,也就任由他胡鬧去,直到他遇到了你們。
“小雋回來后跟我提起,他原來是要到夏都去的,但到了川口附近,接連吃了好幾次悶虧,挫了銳氣,人也冷靜下來,這才在巫女峰駐扎下來。我爹爹說,那個在川口附近挫敗小雋的人是友非敵,若真讓小雋到了夏都,憑他這點本事,無異于飛蛾撲火,自取滅亡。還好,小雋還是回來了。雖然受了點傷,但總算是完完整整地回了家。受了這次挫折,他似乎長大了。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姐姐,不想再失去弟弟。這個世界太冷清了,能讓我感到溫暖的人,實在太少了。”
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落花。
“成湯委國政于伊尹,”提到這個人,桑鏖望也不由心中一緊,只聽靖歆繼續道:“此人實有奪天地造化之功,鬼神莫測之變,明攻暗斗,都難有可乘之機。但成湯王族本身,卻有一個極大的隱憂。”
桑季忙問道:“什么隱憂?”
靖歆道:“成湯雖英明,可年事已高。這就是商國最大的隱憂!”
桑季道:“父死有子,子亡有孫。成湯膝下有子有孫,并非孤老。只要國政清明,輔弼得人,先王崩,后王繼,何憂之有?”
靖歆笑道:“侯爺此,乃不知商王王族近況。”
桑季忙道:“還請上人指教。”
“不敢。”靖歆步行到殿中,此時已是夜深,殿中只有桑氏兄弟與靖歆三人,殿外雨聲瀝瀝。靖歆道:“成湯有三子,但長子早夭,余下二子亦非長壽之相。唯有一孫,堪堪成人。”
桑季接口道:“有孫成人,不正好承接大統?”
靖歆笑道:“若這個長孫也死了呢?”
桑季倒吸一口冷氣。
桑鏖望道:“暗算稚子,斷人血脈,非我輩所為。”
靖歆道:“不需巴國動手,只要國主袖手旁觀,自有大夏代勞。”
桑季不解道:“商人既知此子干系重大,自然嚴加保護,大夏縱有高手,也未必能夠得逞。有伊尹在身邊,就算血魔親自出手,只怕……嘿嘿!”
靖歆笑道:“如果這年輕人肯乖乖待在商國,別人也不敢打他的主意。嘿嘿。”
桑季心中一動,“上人的意思,莫非這年輕人竟然出了商國?”
靖歆道:“何止出了商國?他現下就在西南,就在巴國!”
桑季驚道:“有這等事?”
“有莘一脈,除了有莘羖以外,早已死盡死絕!天下哪來的有莘不破?”靖歆冷然道,“這個有莘不破,正是有莘氏的外孫、成湯的血脈、商國大統的繼承人!”
大雨中霹靂一閃,怒雷轟鳴,不知驚醒多少夢中人!
藏在暗處的敵人
馬蹄吞并了雇主的財物以后,過得并不安樂,即使他宣稱“老板的老母得了急病,連夜趕回去了,不得已,把生意交給我們兄弟倆暫時看管”,周圍的商人還是沒幾個相信他的。不過馬蹄說得也有些道理:“這可是撒不得謊的,將來回到祝融城,如果老板的話和我是兩說,請各位送我們兄弟見官!”于是老實一點的就信了,心眼多一點的半信半疑,商群中幾個說話有力量的人物既然沒說什么,旁人也就不好出頭——何況也沒拿到什么證據,何況這小子看來還會點功夫。
馬蹄雖然連夜把三分之一的財物拿出來四處打點,但他也知道,只要回到祝融城,發現那個“老母得了急病”的商人沒有回去,周圍的人——特別是那些收過財物的人絕不會放過他。因此他從沒打算回祝融城,反正那里既不是生長之鄉,也不是心目中的老死之地。
“跟隨有窮,到天涯海角去!”這是他的雄心壯志,不過到了孟涂以后,這些想法開始轉變。一路來轉買轉賣,他已經積累下了不大不小的一筆錢財。如果把貨全數脫手,夠他在孟涂舒舒服服地生活好幾年。如果連牛和車也倒賣掉,那足以讓他在孟涂置下一處鋪面,做個穩固的營生。這想法一開始只是一個念頭,后來越想越是開心,越打算越是仔細,什么到天涯海角去的雄心壯志,早丟到大荒山無稽崖去了。
“這個地方其實很不錯。”馬蹄說,“沒有川外那么多的動亂。只要咱們置下一塊產業,嘿嘿,憑我的本事,不幾年就能翻翻。”
馬尾咬著麥餅,含糊地說:“我覺得還是祝融好。”
“祝融?”馬蹄不大想提這個地方,他懷里還揣著祝融火巫的秘籍,手上還握著一個被他害死的祝融商人的財貨,“那不是好地方!”
“這里又有什么好處?”馬尾問。
“好處?”馬蹄笑了,“最大的好處就是讓你天天有麥餅吃!”
“哦,那就好。”馬尾心滿意足地說。
“至于我……”馬蹄的理想可就大多了,“哼哼,三年之內,我要把我這店面……”
“店面?你有什么店面啊?”
“就快買了!”馬蹄有點生氣了,“別打斷我的話,吃你的麥餅!”他停了停,重新找回被打斷的興奮感,“我要把這店面變成兩個,五年之內變成四個——哈哈,那就是半條街了!我會成為孟涂的富翁——哦,不對,就算五年后我還是很年輕的,是富少——對,是富少!然后,再娶回一個漂亮的小媳婦……”
“娶媳婦干什么?”馬尾問。這回他不是打斷馬蹄的話,因為馬蹄說到女人,神態開始發癡,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嘟噥什么。
“娶媳婦干什么?呵呵,那好處你不懂的。放心,我也會幫你娶一房的。”
“我不要。我要一個媳婦干什么?”在馬尾的眼里,女人還不如他手中的麥餅來得實在,“要她來和我搶麥餅吃么?”
“去去去!那時候,我們還怕沒麥餅吃嗎?那時候,我們兄弟倆的錢,就是多十口人,三輩子也吃不完!唉,這女人的事情,等你娶了之后就懂了!”馬蹄有些淫穢地說,“……然后洞房,然后,嘿嘿,就生下一個白胖娃娃。”
“生娃娃干什么啊?”馬尾說,“哦,我明白了,你要生個娃娃來幫你吃麥餅。”
馬蹄有些哭笑不得了,“你除了麥餅,還懂得什么?”
馬尾咬了一口麥餅,摸了摸肚子,他最近越來越胖了,“除了麥餅,咱們還需要懂什么啊?”
馬蹄怒道:“錢!女人!這個世界比麥餅好的東西多的是!”
“嗯,”馬尾說,“錢的好處我知道,它可以換麥餅吃。不過我不要錢,我有弟弟你就夠了,你沒有錢也能弄麥餅給我吃。”
馬蹄一愣。
馬尾又說:“女人……哦,我知道了,她會幫你生娃娃。然后……生了娃娃出來幫我們吃麥餅,然后……然后怎么著?”
馬蹄又是一愣,“有錢,買地買鋪面,娶媳婦,生娃娃,然后怎么樣?”他突然發現自己給這個白癡哥哥問住了,“我幾乎拼了性命,然后有了這點錢。然后辛苦經營,然后買鋪面,然后娶媳婦,然后生娃娃……然后呢?”
停下來想一想,他突然發現,當初激勵著自己一路走來的念頭,早被自己忘記了。
商通西南,止于孟涂,這是大多數人的選擇。當有窮商隊決定再次出發的時候,跟在后面的人不足原來的五分之一——其中還包括新加入的巴國商人。對大多數商人來講,開通西南一脈的目的已經達到,接下來的事情,是如何保持這條商道的暢通和鞏固自己在這條商道上的利益與地位。只有懷著極大的冒險精神的人,才會選擇跟著有窮商隊去探索那不可測的蠻荒。
其時已近三月,草木繁盛,西南的蠱瘴也到了大爆發的季節。不過有江離在,這些都不是問題:七香車就像活起來一般,在瘴氣中來回飛行著——經過幾十天的培養,拉車的木馬已經長出了枝筋葉羽的翅膀,可以在空中自由飛行了。木馬在瘴氣中馳騁,所到之處,瘴癘被七香車的七色異花吸食一空。吸食瘴癘以后,七香車的香氣變得更濃,花開得更艷,馬飛得更矯健。
“真是一個好東西啊!”一個妖冶女子遠遠地望著七香車,無限艷羨地說。在她身旁,聚集著四個人,兩個年輕英挺的黑衣人,一個背負長劍、長相古樸的老者,還有一個赫然是方士靖歆。
“看來杜若心動了。”其中一個黑衣青年笑道,“既然如此,他便交給你如何?”
杜若咯咯笑了起來,“不過,我還是對有窮門下有把握些呢。這樣吧,你們哪位幫我去把那車搶過來,等我卸下那個什么羿令符的日月弓來交換,如何?”
那個老者長長的眉毛跳了跳,似乎頗為心動。
“好了,先談正事。”那個一直陰沉著臉不說話的黑衣青年看起來年紀最輕,但這句話說出來,其他人便都斂笑端容,看來他是這群人的首腦。他轉頭問靖歆道:“那天為什么讓我們別去見桑鏖望?”
靖歆微笑著答道:“桑鏖望對大夏表面臣服,實際上懷恨在心,只是畏懼我大夏威嚴,隱忍不發而已,若直說我們是夏都派來的,只怕反而讓他壞我們的事。”
那青年冷笑道:“他敢?”
靖歆道:“若在平時,他當然不敢,但現在東方局勢日漸緊張,這些西南夷痞就蠢蠢欲動了。東方局勢一朝未定,咱們都不宜在西南多生事端,只要把血祖交代下來的事情做好便是。何況我那番說辭,也足以讓桑家有吞滅有窮商隊、擒殺有莘不破之心。”
那青年冷笑道:“這次就算了,但你不要忘記,小招搖山不過是本門旁支,你更不是這次西南之行的主帥,以后凡事不要太自作主張!”
靖歆忙賠笑道:“是,是。我這把老骨頭,最大的作用原也不過是替各位引路而已。”
“大哥,那個叫靖歆的方士……”
“這方士不是什么好人。他來游說我們的這番話別有用心。不過他的話,倒有幾分道理。”
“既然如此,我知道怎么做了。”
“莫要輕舉妄動。成湯和伊尹可都不是好惹的。何況,有莘羖也在西南。”
“他應該還不知道有莘不破的身份。”
“有窮商隊、有莘不破的名字早就響遍西南,只要聽到這個姓,有莘羖不會不出來搞清楚的。何況……”
“難道就放任有窮來去?”
“唉……那靖歆雖然說得好聽,但我也知道,以當今天下的局勢,我們倆這一輩子是無法取得大勢了,但我還是想給小雋開個頭,讓他當家的時候,可以完成祖宗們一直沒能完成的心愿。”
這天傍晚布下車陣,羋壓做了豐盛的晚餐,不但食物色香味俱全,器皿更是空前的精美。
有莘不破笑道:“那天晚上你雖沒去小扶桑園聽故事,但在廚房的收獲倒也不錯。”
羋壓樂滋滋的,卻見羿令符不動筷子,問道:“令符哥哥,菜不好吃嗎?我今晚可是下足功夫的!”
羿令符正兒八經道:“偷盜始終不是什么好事,咱們是商人,以后少干這種不上臺面的事情。”
羋壓抗議道:“我可不是存心的,誰叫桑家那么小氣,幾個盤子碟碗也不肯賣。”一轉眼,見江離也沒動筷,有些生氣地說:“江離哥哥你也怪我偷東西啊?”
江離淡淡笑了笑,道:“不是,不過我是想到一路被幾個賊跟著,心里疙疙瘩瘩的。”
羋壓叫道:“賊?我雖偷了回東西,但你也不用說得這么難聽!”
江離道:“我不是說你。”
“那是說誰?”
江離道:“我們從孟涂出發到這里,一路都被幾個賊盯著啊,難道你沒發覺?”
羋壓大喜:“你是說有賊跟著我們?外賊?”
江離道:“嗯。本事只怕不小,那些氣息若隱若現的。本來讓他們跟下去也沒什么,但前面如果再遇到什么強敵,這些小賊又在后面跟我們搗亂,那就討厭得很了。還是趁著無事,先解決掉的好。”
羋壓叫道:“江離哥哥你的意思是要去把他們打跑嗎?太好了!有莘哥哥,吃完飯我們打賊去,上次遇到那頭大土狗太厲害了打不過,這次,嘿嘿,我要讓他們試試我的重黎之火。”
“在孟涂我們忌憚桑鏖望,現在離孟涂都一千八百里了,為什么還不動手?等什么?”
“雷旭,你急什么?”那妖冶的杜若一笑,道:“血晨都不著急,輪得到你急?”說著向那年紀較輕的黑衣人挨過去,把那年紀較大的年輕人雷旭看得眼中冒火。
“別碰我!”血晨厲聲叫道,“再碰我,小心我殺了你。”
杜若笑得就像一只發春的貓,讓血晨感到全身發毛,血晨大喝:“別笑了!”
杜若止住了笑,卻用一副讓血晨更受不了的媚態追問道:“為什么?你不喜歡我嗎?還是說你不能喜歡?”
血晨就像被人踩痛了腳,臉色一沉。杜若心下一怕,知道他真個發火了,不禁退了兩步。雷旭趕緊走上來攔在兩人中間,道:“師弟,別這樣。咱們大事為重。我們已經跟了這么久,不如就今晚沖進商隊,把事情了結了。”
“不行!”血晨恢復了鎮定,“我們來得晚,沒見到川口的那場大戰。但如果如靖歆所說,那個江離竟然能召喚九天外一等一的幻龍赤髯,那這幫人就絕不是那么好對付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各個擊破。”
“赤髯又怎么樣?”那個相貌古樸的老者冷笑道,“如果你們是忌憚那個驅使七香車的少年,那就放心好了,這小子由我來對付,我保證他連赤髯都沒法召喚!”
杜若笑道:“我們本來就要安排你去對付他啊,不過你對付人就可以了,那車可小心些,別把它烤焦了。”
靖歆看著這幫夏都來的年輕人,心中暗暗冷笑:“這就是鎮都四門新一代的才俊么?雖然實力不錯,但如果不是有我在旁照料周旋,這些人根本不是有窮商隊那幾個年輕人的對手。”
飯后,羋壓便搶著要出去“打賊”,被羿令符眼睛一瞪,這才噤聲,轉頭向有莘不破求援,連使眼色。
有莘不破見狀笑了笑,對江離說:“今晚?”
“不,現在出去了也不一定找得到他們,”江離說,“他們從孟涂跟到這里一直不出現,就是心有所忌,想找到我們人手分散的機會,然后各個擊破。只要我們不分開,他們多半就不會出現。”
“那我們就分開好了。”有莘不破說,“各個擊破沒那么容易!”
“你有把握?”江離道,“如果來的是四五個和桑谷雋不相上下的人,你有辦法一個打五個?”
“如果有五個桑谷雋聯手來打我,我是打不贏的。但一時半會兒只怕也死不了。只要那個受到襲擊的人撐得住,其他人一起趕來,前后夾攻,這事就成了。”有莘不破說,“不過,你認為那些毛賊真有桑谷雋那么厲害?”
“我知道你的意思。”江離說,“不過這個戰術要成功,前提是這些毛賊的實力比我們弱。如果真有五個桑谷雋,嘿嘿,你撐不了一時半會兒的,一個照面就死翹翹了!”他掏出五個種子,“這是多春苗的種子,每人一個,遇到危急狀況把它捏爆,其他的種子就會有感應。”江離分派完種子以后又開始分派人手,“車陣不動,有莘不破向西,令符兄向南,我向東。其他人留守。”說著看了雒靈一眼。
羋壓急道:“不行!我也要出去。”
有莘不破道:“中間策應的任務最重要了,而且敵人直襲大本營的機會也最大,所以其他方向都只有一個人,只有大本營需要兩大高手坐鎮,你要出去的話,和我換好了。”
羋壓想了想,笑道:“那我還是在這里陪雒靈姐姐吧。”
有莘不破道:“那你可得照料好雒靈姐姐啊,保護女孩子是我們男子漢的責任!”
羋壓傲然道:“這個自然!”
“稟、稟王上、侯爺:不好了!”
“什么事這么慌慌張張的?”
“少主,少主他又不見了!”
月隱日出。
羿令符策馬南行,江離七香車騰空向東,有莘不破疾奔向西,車陣不動,轅門大開。
“他們竟然無緣無故分開了,這算什么?”雷旭冷笑道,“向我們挑戰嗎?”
“如果是挑戰,”杜若看著血晨,道:“那我們應戰么?”
血晨斷然道:“當然!不管他們打的是什么主意,既然敢分開行事,那是自尋死路,大伙全體向西,先攻有莘不破!”
“不!”那個相貌古樸的老者突然說。
血晨冷冷地盯著他,道:“烏懸!你說什么?”
烏懸給血晨看得有些忐忑,但仍堅持道:“對付一個有莘不破,不需要那么多人。我向南去擒住羿令符。”
血晨冷冷道:“我看你是想報師門之仇吧!”
烏懸道:“就算是,難道沒有我你們就拿不下那個有莘不破?”
“我同意烏懸的話。”杜若道,“一個有莘不破,不需要那么多人一起動手。不過我有個更好的提議。”
血晨冷冷道:“哦?”
杜若嗲聲道:“你別老對人家這么冷淡嘛。”
血晨怒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杜若仿佛很喜歡逗血晨發怒,但也不敢太過分,正色道:“烏懸和那把落日弓有仇,但讓他去對付那個有窮傳人不大適合,相反,我卻是他的克星。”
血晨道:“說下去!”
杜若道:“我的意思是,我去對付那羿令符,烏懸對付那江離。你們三個,嘿嘿,別告訴我連個有莘不破也拿不下。”
烏懸接口道:“好!我贊成。”
雷旭淡淡道:“無所謂,反正要拿下那有莘不破我一個人就夠了。其實我不懂師尊為什么要這么勞師動眾的。明明我一個人就能干完的事情,還要動用這么多人干什么?”
血晨看了一眼靖歆,只見他笑道:“有各位在,其實用不到小可這點力氣。無論如何安排,小可在旁吶喊助威就是了。”
有莘不破向西奔出十余里,遇見一座大山:山坡上桂木成林,山谷有很多無條草[86],那草形奇特。猛然,林間竄出一只(ying)如[87],形狀像鹿但有一條白尾巴,有馬一樣的腳人一樣的手,還長著四只角,隨即又隱于山谷林蔭間。
“出來吧。”有莘不破叫道。
一個人微笑著從一株桂木后面踱出,衣襟青青,神態悠悠,卻是桑谷雋。
“哈,”有莘不破有些驚訝道,“怎么是你”?
“你以為是誰?”桑谷雋笑道,“以為是一路盯著你們的那幾個小賊么?”
“你來這里干什么?”
“干什么?”桑谷雋笑道,“報仇啊!在孟涂我是主,你們是客,且放你們一馬,但巫女峰下的賬,遲早要找你們算清楚的。”
有莘不破微微覺得腳下有異,連忙跳開,原先立足那地面竟然陷了下去。他不敢停留,撒腿便逃。桑谷雋笑罵道“沒出息的東西”,立馬趕來。有莘不破逃得好快,桑谷雋連施展法術的空當都沒有,全力追趕,這才沒讓他逃脫。眼見有莘不破越逃地勢越險峻,他冷笑道:“不向東邊和你的伙伴會合么?你一個人斗不過我的。”
有莘不破不理他,慌不擇路,竟走上一條死路。桑谷雋見他停在懸崖邊上發愣,不禁放聲大笑:“真不知道你這樣糊涂的家伙一路是怎么走來的?竟然能帶著商隊從東南一直走到巴國,都是多虧你幾個朋友的幫忙吧。可惜啊,現在他們都不在你身邊。”
有莘不破回過頭來,怒道:“少爺我一個人也能對付你!”
說罷,他如風如箭,沖了過來。桑谷雋微微一笑。有莘不破沖到他身前五丈處,腳下地面突然下陷,沙石紛飛,把他裹了起來。
桑谷雋看著有莘不破的狼狽相,笑道:“人家說笨蛋一千年也學不乖,果然……咦!”一股勁風有如刀割,凌空劈來,桑谷雋不敢硬接,微微一讓,那勁風猛地斜斜縮了回去,桑谷雋被這股如大海退潮般的力量一帶,身子被帶得向前沖了兩三步,卻見有莘不破從沙石中突圍而出,兩人已是短兵相接之勢。
有莘不破大喝一聲,右拳夾著一股氣勁揮了過來,桑谷雋微微變色,身子微側,左手一擋,右足一點,就要跳開,哪知有莘不破變拳為抓,牢牢把桑谷雋的左手給纏住了。
桑谷雋一掙沒脫開,右拳跟著搶攻,兩人貼身肉搏,這時候,什么法術都顧不上了。
方才有莘不破自陷絕路,為的便是激起桑谷雋的輕敵之心。他早有對付亂石陣的法門,假裝沖動被桑谷雋的亂石陣困住,再用新練成的氣刀破陣而出,等到桑谷雋發覺上當,兩人已經纏在一起,桑谷雋相對于有莘不破的優勢一時盡失。
這當代才俊中的兩大高手武藝相當,但有莘不破用右手制住對方左手,空著左手和桑谷雋的右手搏斗,未免不夠靈活,砰砰連挨兩拳。
桑谷雋占了上風,銳氣大盛,連攻三拳,哪知有莘不破拳路一變,只攻不守,還了兩拳。桑谷雋那三拳如石碰金甲,有莘不破這兩拳如刀劈石頭。
有莘不破自在巫女峰下得那神秘人啟發,對自身真力的運用更是得心應手,這時雖是左手對右手,但落拳之重,遠勝對方。不到三個回合,桑谷雋便暗暗叫苦,這有莘不破的蠻力自己真是甘拜下風,無奈左手被他拿住,被迫和他近身對決。一刻鐘下來,桑谷雋的拳力還沒攻破有莘的氣甲,卻早被有莘不破揍得全身發疼,跟著太陽穴上連挨兩下,更是頭暈腦漲。
有莘不破叫道:“服不服?”
桑谷雋怒道:“服什么?”
有莘不破大聲道:“不服再打!看誰先挨不住!”
兩個人口中說話,拳腳不停。砰砰砰砰,纏在一起,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掌,桑谷雋不如有莘不破皮堅肉厚,臉被揍得像個豬頭。
有莘不破笑道:“打小白臉就是爽,把你打得豬頭腫臉,看你以后還怎么做花花公子?”
桑谷雋一愣,驚道:“你說什么?”
有莘不破笑道:“我說你現在就像一個豬頭!”
桑谷雋也微微感到自己面部腫痛,急道“放開我!放開我”,全力掙扎,連攻擊也忘了。
“你認輸,我就放了你。”
桑谷雋怒道:“誰認輸?”
“那好,那我們就互相揍到沒力氣!”說著連進四拳,拳拳打在桑谷雋的臉上,最后一拳正中鼻梁,桑谷雋登時鼻血長流,心中暗暗叫苦,“我何必和他比拼蠻力?真是笨。”咬咬牙,道:“好了,我承認蠻力比不過你。”
有莘不破見勁敵認輸,心中大喜,當下見好就收,松手跳開。桑谷雋雙手合攏,向地面虛劈,地面裂開一道小縫。
有莘不破左拳右掌,橫在胸前,蓄勁待敵,卻見桑谷雋雙手分開,凌空虛引,一道清泉噴了出來,旁邊的地面一陷,凹成一個小池,清泉注入,明亮如鏡。桑谷雋伸頭一照,幾乎哭了出來:水面照出那人,好大一個豬頭。
有莘不破罵道:“你長得很男人,怎么做事還這么娘娘腔?”
桑谷雋怒道:“誰娘娘腔了?”
只聽背后一個聲音冷笑道:“男人愛照鏡子,那還不是娘娘腔?”
桑谷雋不愿意現在這副尊容再給第二個人看見,狠狠對有莘不破道:“咱們沒完。”立足之處如水蕩漾,瞬間沉進去不見了。
有莘氏的最后一人
江離乘坐七香車,向東方飛去。
日出河谷,扶桑何在?江離浪漫地幻想著那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師兄,他是怎么樣的一個人,竟能得到桑谷秀那樣一個女子的心。
七香車越飛越東,太陽越升越高,迎面吹來的風也越來越熱。陽光漸漸毒辣起來,片刻間,七香車上的七色異花全部被烘得萎謝。江離回過神來,抬頭看時,天上竟然有兩個太陽:東方一個,頭頂一個。
舉目下望,郁郁蒼蒼的山林全變樣了:草木枯死,江流干涸,走獸渴斃,飛禽斂翼。“我是誤闖了空間,來到太陽幻境,還是走錯了時間,來到十日時代?”
氣溫仍然在上升,水分仍然在蒸發,大地開始龜裂,七香車逐漸干枯。江離降下七香車,走下車來,隔著薄薄的鞋底,腳下傳來一陣滾燙。他跪了下來,撫摸著干涸的泥土,這片土地的生命,都已經被那多出來的太陽烤死了。
“我死了以后,是不是會如同這些樹木和禽獸一樣,歸于塵土,不留下一點痕跡?”江離癡癡地想著,竟然呆了,完全忘記自己的處境。
似乎只有在死亡的問題上,人才有拋開“萬物之靈”這種虛幻自大的覺悟。
大霧。
以羿令符的鷹眼,竟然也看不清一丈以外的光景。龍爪飛鷹早已經被隔絕在這個大霧的世界外,座下的風馬也早已迷途。
銀環蛇纏在羿令符腰間,睡得很舒服——空氣對人類來說太過潮濕,對它來講卻正合適。
羿令符默默地看著它,它已經不是她了。多年以后,在自己死后,朋友或后人把自己埋葬,在某塊土地上隆起一個墳墓,有多少人還會關心黃土之下葬的是一個叫羿令符的人?或許沒人敢靠近這個墳墓、沒人敢近前憑吊吧,因為有一條大毒蛇徘徊在墳墓旁邊,久久地守護著,直到它也老死,或者飛升。
“唉……”羿令符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想得太多了。人生不過數十年,就算沒有這場大霧,人類的眼睛又能夠看多遠?
江離如果死了,雒靈也許會嘆息一聲吧,但她知道這個命中注定的對手不會那么容易就死掉的;羿令符如果死了,雒靈也許會為他禱念幾句吧,但她也知道這個男人也沒那么脆弱;有莘不破呢?雒靈拿不準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感情。“我會為他而拼命嗎?那次江離召喚出的青龍想殺有莘不破,如果江離不及時阻止,自己會怎么辦?”
那五個心聲,一個奔東方去了,一個奔南方去了,三個奔西方去了。“對方的目的果然是他,可為什么不五個人一起圍攻上去呢?那樣勝算應該大得多吧。”雒靈看了看手中“多春草”的種子——那是江離發給大家緩急之時用來報信的——趁著羋壓沒注意,隨手扔了。
“別人的死活,和我什么關系啊。不過,他……去看看他吧。”她伸了個懶腰,向羋壓笑笑。
“雒靈姐姐,你累了嗎?”羋壓說,“不如你先休息一下吧,有什么狀況的話,我應付得來!”
看著羋壓挺起胸膛、大人樣十足的樣子,雒靈微笑著點點頭,回到了大車“松抱”。
桑谷雋消失以后,有莘不破見到了血晨、雷旭和靖歆。
那兩個陌生人是誰,有莘不破沒有興趣,但在有莘不破的印象里,靖歆卻是一個欠揍的小老兒。他掂量了一會兒,收起了那多春草的種子,決定獨力斗斗這三個家伙,也好試試從巫女峰下那個神秘人處學來的法門。
“小王孫好。”靖歆躬身行禮,臉含微笑,不知道他的人準認為他是有莘不破的至交。
有莘不破卻聽得臉色一沉:“什么小王孫,別亂嚷嚷!”他不喜歡靖歆這個人,更不喜歡“王孫”這個稱呼。
“不喜歡這個稱呼么?”雷旭笑道,“放心,很快就不是了,什么都不是了。”他原本離有莘不破有十丈遠,但說完這句話突然出現在有莘不破身前,兩個人的鼻子幾乎就要碰在一起,以至于他那遠遠看起來很瀟灑的笑容,在有莘不破的眼里卻變得非常詭異。
雷旭笑聲不斷,左手已經扣住了有莘不破的右肩,右手插向有莘不破的左肋,觸手處如銅鐵,如巖石。雷旭微微變色,砰的一聲,竟被有莘不破一拳打得飛起,不等落下,手足早被有莘不破凌空抓住,脊梁骨對準抬起的右腿,“咔咔”兩聲,雷旭的背脊骨被生生折斷。有莘不破把軟成一堆爛泥的雷旭丟在腳下,冷笑道:“下一個是誰?上來!”
血晨冷然不語,靖歆微笑不動。
“嘿嘿……”倒在地下的雷旭突然陰笑,冷笑,狂笑,慢慢爬起來,和吃了一驚的有莘不破鼻子貼鼻子,一臉猥褻,“小王孫,要不要再來一次?”
惡心!有莘不破臉色一沉,啵的一聲,右手如刀,從雷旭的前胸刺入,后背穿出。雷旭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但那表情卻假得極度夸張,就像一個痞子在逗一個孩子,“哎呀,我好疼啊!哈哈哈,懂了沒有啊小子,少爺我是殺不死的。”
有莘不破大喝一聲,抽出右手,迅速抓住雷旭雙肩,奮起神力,竟然把眼前這人硬生生扯成兩半,左邊的尸體連著頭,右邊的尸體帶著生殖器,心肝脾肺腎大腸小腸流了一地,手一揚,兩瓣尸體遠遠拋開。
“你再不死,我服你!”
“是嗎?”說話的是血晨。他在冷笑。
“是嗎?”說話的是靖歆,他依然臉含微笑。
有莘不破的臉色卻有些變了。地上那些內臟突然蠕動起來,兩瓣尸體也各自站起來,合在一起,那些內臟自覺地爬回尚未合攏的胸腔腹腔,連一地的鮮血也流了回去,片刻間,只在那詭異的胸腹上猶有一條斜斜的血痕,雷旭伸出蛇信一般的舌頭舔了舔血痕,舌頭過處,肌膚平復如初。如果不是那被連帶著扯爛的衣服,這個人簡直沒有半點才剛剛被“分尸”的痕跡。
“你是人?還是怪獸?”有莘不破突然想嘔吐。他殺人不少,但眼前這人明明活著卻比死尸還令人作嘔。
“我說過,你殺不了我的。”雷旭又走了上來,鼻子貼近有莘不破的鼻子,“要不要再試試?”
血晨忽然道:“別玩了!”
“呵呵,可惜啊,”雷旭笑得像一個男妓,“本來還想和你再親近親近,這么健碩的身體,我好久沒有……”話沒說完,他的臉部突然凸出無數尖銳的骨頭,刺向有莘不破的五官。
有莘不破眼皮一闔,骨頭竟然刺不進去!雷旭怪叫一聲,全身上下長出三百根骨刺,或直或曲,刺向有莘不破的咽喉、心臟、背心、腿彎、下陰……但刺破衣服以后,便被一層淡淡的真氣擋住。
雷旭變了變臉色,有莘不破一聲冷笑,氣刀發出,雷旭頭斷、肩卸、肚穿、內臟橫流。有莘不破怒吼一聲,一招“刀劍亂”,把被分成五塊的尸體剁成粉碎。勁風到處,連遠處的靖歆和血晨也受波及。靖歆一閃避開,血晨卻任由勁風劈砍,刀風的余威只割斷了他幾根頭發,劃開他身上的衣服,竟無法割傷他的皮膚!
荒山野嶺,鮮血亂濺,碎肉遍地。但那鮮血和碎肉,竟然還在流淌,還在蠕動。
有莘不破臉色大變:這個“東西”,難道真的是殺不死的么?
雒靈停了下來。
那是什么?她閉了六感,隱隱約約察覺到西面除了有莘不破和三個陌生人,還存在一個奇異的心響。那么平穩,又那么飄忽。是什么人有這樣的心聲?多么雄渾又多么悲涼?是巫女峰下那個神秘男子么?
這樣的人,不是她能夠對付的,如果對方是敵人,自己是否還要為有莘不破而前去冒險?
“看來,我應該找一件會自己恢復原樣的衣服。”再次恢復的雷旭欣賞地看著自己赤裸的身體,笑得很自戀。
血晨喝道:“別鬧了!攻不破他的護身真氣,用血蠱!”
“為什么這么急?”雷旭回頭看著他,“難道是因為你不喜歡別人看見我的身體么?”
血晨的臉色變得異常陰郁,雷旭臉色變了變,不知怎地,他最近變得和杜若一般,喜歡逗血晨生氣,但他和杜若一樣,也不敢真的把這個可怕的師弟惹火。“別生氣別生氣,我這就把他解決掉!”
實際上,雷旭并不像他的表情那樣輕松。“化零為整”的混元大法并不能夠無止境地使用,一旦生命之源耗光而有莘不破的力量還沒有衰頹,他就危險了——而更危險的是,假如有莘不破竟然看出他的死門……眼前這個男人攻守兼備,實在不好對付。他第一次被“分尸”是主動賣了一個破綻給他,意圖以“殺不死”的震撼一舉擊潰有莘不破的信心,不過看來并沒有成功。
看著再次走近的雷旭,有莘不破抬起了手,就算知道這樣未必殺得了他,但眼前這個男人“完整”的時候比變成一堆碎肉的時候更惡心。
“沒用的。”一個聲音說。
不是靖歆,不是血晨,也不是雷旭,這三人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