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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有窮國的勇士向西前進!

                困獸之斗

                蠱雕喜歡睡覺,因為現實生活太郁悶了。

                但是睡覺也總有醒來的時候。在正常的時間段入眠,在正常的時間段醒來,都還是比較舒服的事情,但任何事情都有意外,睡覺也是如此。最令它難以忍受的意外,是一百年一次的千里流火,每逢這一天到來,它總要被迫醒來。

                因為它不愿意睡在火里,那不是享受,而是遭罪。另一種意外,是被一些不知好歹的人類吵醒,他們總夢想趁它睡著消滅它。對于普通人,它可以毫不理睬,但敢于來冒犯它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奇特的能力,這就讓它感到很煩了。不過,經歷過多次以后,它學會了一個法門:夢游。雖然,夢游并不是一種很舒適的睡覺方式,但總比醒著打盹強。因為睡眠不足,不但皮膚容易發皺,而且脾氣也會暴躁,這兩點在追求異性時,負面影響很大。

                冰柱破碎,蠱雕醒來。

                它還沒有睡夠,所以身體有種懶洋洋的感覺,神色看上去有些迷糊。它抬起頭,習慣性地看了看太陽。日光并不強烈,沒有云,沒有流火,也沒有天空撕裂的異象。

                “我到哪里了呢?”它想。

                蠱雕向東方走去,那里是一片郁郁青青,草芳樹綠,清風徐徐,泉水如乳。沿著小路,繞過鏡湖,穿過桃林,古柏聳立,形如擎柱;過柳岸,彎松對拱,狀似門戶。攀上小丘,驀地眼前一亮:好一片猛惡的古森林!枝葉上干云端,盤根結虬,漫平原,覆山巒,直到天地相接處。

                蠱雕掉頭,向南方走去,樹漸少而苔漸多,水漸濁而泥漸濘,蟲蟻匍匐,毒瘴肆虐,溪水浮鱷,樹頭盤蛇,草間鳴蟆,石隙藏蝎。突然腳下劇震,紅土崩裂,巨岳噴火,燒山焚野。冒火登頂一望:好一片大火!燒盡了六色只剩紅,燒盡了五味只剩焦,燒干了大海,燒紅了冷月,把南方四萬萬里,燒個天缺地絕。

                眼前無路,蠱雕再向西走,月隱日出,路途漸漸崎嶇,山勢漸漸陡峭。怪石天成,如猛獅,如惡虎,如猼訑(boyi)[45],如鯥(lu)魚[46]。瀑布倒掛,怪魚逆游,風狂呼,水怒號。越走越西,越走越高。地面雪被輕軟,地底暗流狂暴。一腳踩著黃河的源頭,再回頭:好一方雪原!前方也是白色,后方也是白色,天也是白色,地也是白色。凍絕了萬物,驚呆了蠱雕。

                它一聲嘆息,轉向北走,天地由明亮而昏黃,由昏黃而黑暗。上空無星月之光,周圍無鳥獸之語,這夜黑得讓人恐怖,靜得讓人不安。一聲水響,卻是一腳邁進水里。風起,云消星閃,月色綿綿;北望,除了水,還是水,睜開千里眼,千里之外不見岸也不見灘。

                蠱雕回頭,再向中部走去,腳下是松軟的黃土,東方是初照的陽光。風若有若無,路時斷時續。它仿佛又感到困了,打了個哈欠,伏在這既溫暖又舒服的黃土地上,眼簾慢慢地、慢慢地垂下。

                突然,它身子一抖,眼睛暴睜,盯著那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的太陽若有所思。

                “哈哈,我幾乎被你騙了!”蠱雕居然開口說話了,它一躍而起,向那“太陽”沖去。一箭憑空射來,蠱雕穩穩落下,周圍一切幻境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空蕩蕩和幾個人寥落的身影。

                江離鎮東南,有莘不破鎮西南,羿之斯鎮東北,靖歆鎮西北。四個人的臉上,都掩不住失望的神色。

                羿之斯道:“可惜可惜,你若就此睡去,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蠱雕張著雕嘴大笑,“剛才的幻覺雖然讓人很舒服,但假的就是假的,當不得真。”它頓了頓,又說:“我剛醒來,布下種種幻象讓我產生種種幻覺雖然難得,但在半日之間讓我仿佛游歷了十年,這份扭曲時間的功夫,可就更了不得了。這不像你的手筆啊。”它環首四顧,看到江離的時候,微笑著說:“小伙子,是你吧。”

                江離道:“雕蟲小技,貽笑大方。”

                蠱雕道:“小小年紀,有這樣的修為,也算不錯了。不過你雖然算盡機關,依然白費心思。人類,我問你們一句:你們把我困在這里,到底是為什么?”

                有莘不破道:“我們不想讓你出去吃人。”

                蠱雕大笑,“吃人?自盤古辟開時間與空間,分開宇和宙,天地不再混沌,萬物由此滋長。但你們人類自從有了智慧,便以萬物之靈自居,驅役萬物為己用,殺戮萬物為己食,蹂躪萬物為己衣。萬物必然有所食用才能生存,這不怪你們。但你們為了得逞一己的欲望,發泄無度的精力,濫殺濫伐,荒淫無度,這也罷了。可笑的是你們全以自己為中心,自己立下法律規條,號道德,分善惡。其實也不過是順你們的,就是善,害你們的,就是惡。你們無法跳出來看看這個世界:它豈是為你們而存在的?在你們存在之前,這個世界早就運轉著了。在你們滅亡之后,這個世界還會繼續運轉著!”

                蠱雕傲然道:“我蠱雕一族,自古以食人為本性,我們只吃人,并不妄自侵害他物。我自誕生以來,秉持六氣正道,修成這不死不壞之身,不怒不擾之性。我雖吃人,但卻有限,千年以來所吃人數,還不及你們十年來本族殺死本族的人數。我雖吃人,其實并沒有危及你們作為一個種群的生存。但可笑你們不懂,我對你們這個群類來說,危害有限,而你們最大的敵人,其實卻是你們自身的淫惡之性。這些年你們放任心腹大患不除,只知道在一些肌理之疾上糾纏不清,好笑啊好笑。”

                靖歆聽若不聞,有莘不破撓頭,江離失神,羿之斯神色堅毅如初。

                蠱雕冷笑道:“人類啊,你們還要和我打這場沒有意義又絕無勝算的仗嗎?”突然仰天大吼,吼聲中靖歆退了半步,有莘不破和江離如喪魂魄,羿之斯卻依然硬得像一塊石頭。

                蠱雕對羿之斯道:“你可真倔啊!”

                羿之斯道:“我不是倔,只是以前聽一個人講過三句話。”

                蠱雕道:“什么人?”

                “一個大荒原所有怪獸都要匍匐在他腳下的人。”

                江離一振,有莘不破回過神來,只見蠱雕的臉色卻有些變了,哼了一聲道:“什么話?”

                羿之斯緩緩道:“第一句是:無論人神妖魔,真正有仁者胸懷的,話一般不會太多。”

                蠱雕的臉色有些難看了:“第二句呢?”

                “面對拿著刀子的人,越聰明的怪獸話越多。”

                蠱雕陰沉著臉,不再接話。

                羿之斯自己續道:“他的第三句話是:畜生就是畜生,就算它口吐人,理論高深莫測,立場冠冕堂皇,你也不要放下手中的刀子!”

                蠱雕大笑起來,突然躥起,一爪向羿之斯壓下,變幻不測,有莘不破和江離都沒反應過來,羿之斯的人卻不見了,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躍起,瞄準蠱雕當頭就是一箭。蠱雕再次躥起,竟然對來箭全然不顧,向半空中無轉圜余地的羿之斯全力一撲。只聽一聲慘叫一聲悶哼同時響起。蠱雕中箭在前,羿之斯中爪在后,但中間只是電光火石的區別。空中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落下。羿之斯身子還沒著地,早被一條巨藤凌空卷往東南。蠱雕卻仿佛已經全身動彈不得,重重地摔在地上。羿之斯剛才這一箭天雷電羽,中者如遭電擊,蠱雕在碰到羿之斯之前早就全身麻痹,但羿之斯也沒有料到蠱雕竟用這種兩敗俱傷的打法,蠱雕這一撲用了全力,雖然半空麻痹,仍靠一股慣性重傷了對方。

                靖歆見蠱雕趴在地上,好一會兒不動,不由大喜,正想催動影刀,卻見蠱雕又突然躍起。羿之斯躺在江離背后數丈處,不由嘆了口氣,喃喃道:“冰火雷電都傷它不得,難道它當真無敵?”

                蠱雕站穩了身形,觀察三人:有莘不破嚴陣以待,靖歆卻有退縮之意。再看江離:只見他身旁桃花亂舞,紫藤盤繞,無端端一陣東南風吹來,一股花香熏得自己睡意大盛。蠱雕吃了一驚,咬一咬牙,閉了鼻息,轉行內息之術。“這小子很危險啊。”它不再猶豫,猙獰著向江離沖去,一路踩斷攔路的荊棘,踢開盤腳的樹根,彈指間來到江離的面前,前爪揮出,卷起一陣狂風。

                江離見蠱雕竟然能夠以內息代替外息行功,已吃了一驚,而自己布下的十八關連環扣也沒擋得住片刻,心下更加駭然。眼見蠱雕巨爪襲來,爪未到,勁風已經逼得自己透不過氣來。完全覺醒以后的蠱雕,不出爪則已,一出爪就全力以赴,仗著身堅體硬,看準了目標,不管偷襲,不理干擾,每一招都不遺余力。

                危急間江離感到被一股熟悉的味道抱住,砰的一聲,這一招打了個結實,兩個抱在一起的人影飛了出去,掉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蠱雕見一招解決了兩個人,哈哈大笑,一步一爪地向靖歆邁去。蠱雕第一次出手時,靖歆和羿之斯反應最早,但他卻為自己留下了三分力氣,當其他三人受到襲擊時,他未曾援手。這時見蠱雕走來,才著了慌,催動影刀向蠱雕攻去。蠱雕嘿嘿一聲冷笑,不管影刀割在身上微微的疼痛感,一腳踏下,把靖歆踩得扁平。

                羿之斯空手躺在地上,落日弓早已跌落在遠處。蠱雕剛才這一撲傷得他全身骨頭有如根根寸斷。眼見三個同伴也被各個擊破,嘆了一口氣,道:“你贏了。”

                突然一個人跳了起來:“誰說他贏了,我可還沒死呢,剛才那一下,哈哈,就像撓癢癢!哈哈,哈哈……”有莘不破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著,他的腳有點抖,身子卻站得筆直。在他腳下,江離也吃力地撐起了身子。

                蠱雕輕蔑地瞥了他們一眼,知道他們已沒有抵抗自己的力量,冷笑一聲,對羿之斯道:“我們現在在有窮之海里面?”

                羿之斯不答。

                蠱雕仰頭盯著那“太陽”,自自語道:“一定是的,雖然沒有進來過,但一定是的。哈哈,這寶貝最終還是落在我手上!臭廚子!我再也不怕你啦!”奮然一躍,跳進了那“太陽”的暈影之中。

                有莘不破怒叫道:“回來!勝負未決,滾回來!”

                江離道:“它不但刀槍不入,還通曉內息導引之術,我的力量也無法通過氣味侵入他的體內,看來我們真的奈何不了它。”

                有莘不破道:“我偏不信!等會我回過氣來,扯開它的嘴,鉆到它肚子里把它的腸子扯個稀巴爛!”

                江離聽了,不由心頭一動。

                羿之斯望著“太陽”,那是有窮之海的出口,眼見四大高手或死或傷,困在此中。大風堡內札羅元氣大損,葛闐獨木難支,蠱雕一出,只怕所有人都難以幸免。一想到自己的兒子也在劫難逃,他心臟一緊,隱隱作痛。

                突聽一聲嘶叫,“太陽”中先伸出來一條巨大豹腿,接著是一個龐大的身軀——蠱雕竟似被人逼了回來。羿之斯大喜:“好!壽華城主名不虛傳!”

                蠱雕在慘叫聲中跌了下來,鼻子上鮮血模糊——它竟然受傷了!

                有莘不破眼尖,大叫:“哈哈,好,這家伙瞎了一只眼睛呢!”

                江離似乎心有所動:“看來可以從它的九竅入手。”

                羿之斯卻有些疑惑:“這不像是葛闐的手段啊!”

                蠱雕畢竟有上千年的修為,暴怒之后,很快沉靜下來,手往地面一撐,屁股翹起,尾巴越長越長,片刻觸及了“太陽”,并穿了過去。

                有莘不破問羿之斯道:“你不是說它沒什么其他本事了嗎?怎么還有這招?”

                羿之斯苦笑道:“我是就我所知而。”他吸了一口氣,感覺胸腹漸漸暢順,便想取回落在遠處的落日弓。那邊有莘不破摩拳擦掌,似乎也漸漸恢復了力氣。

                有莘不破剛向蠱雕跨出一步,便聽江離道:“別浪費力氣,伺機再動手。”

                羿之斯運氣虛抓,正想用“凌虛控鶴”的功夫取回落日弓,天際突然掉下一柄弓來,落在身旁,接著蠱雕的尾巴倒拖回來,末梢卷著一個人,那人衣衫破爛,神情蕭索。有莘不破吃了一驚:竟然是終日伏在門外那個爛泥般的男人。

                蠱雕猙獰說:“好小子,好小子,果然虎父無犬子,不過我會讓你知道傷我的后果!”它的右眼鮮血長流,竟然瞎了。

                羿之斯身子一震,再看身旁那把弓,赫然是世傳兩大神弓之一的落月弓,而從外面掉進來的那個男人,竟然就是自己的長子羿令符。

                一時間悲喜交集,看著半空中不知死活的大兒子,他鼻子一酸,口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羿之斯不知道這些日子大兒子到了哪里,發生了什么事。自從那次大禍以后,他一直強壓著自己的悲痛,因為這個家需要一個堅強的父親,這個商隊需要一個堅強的臺侯。但在這個男人平靜的微笑下,有多少別人不知道的思念和愛意呢?對于那次家難,他和所有人一樣,有著太多的猜測和疑惑。當再一次看到羿令符——自己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那些猜測和疑惑剎那間全部被拋之于腦后。他甚至忘記了這一仗的重要性,也已經沒有興趣知道剛才有窮之海外面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他現在唯一關心的是被蠱雕制住的這個年輕男子的生死。

                蠱雕收緊長尾,把羿令符勒得骨頭作響,但這個男人卻仿佛完全沒有知覺,既沒聽見地上父親的高呼,也沒感到身上的痛楚。羿令符到底怎么了,連羿之斯也不知道。他顫抖著拿起身旁的落月弓,卻沒辦法搭箭拉弦。有莘不破抓緊了拳頭,卻不敢輕舉妄動。江離卻是一片迷茫的眼神,喃喃自語。

                蠱雕抓住羿令符以后,似乎已完全鎮靜下來。它沒有受傷的左眼閃爍著異樣的目光,似乎看透了眼前這個微弱生命的想法。它突然微微放松了尾巴的力道,因為它是一只有智慧的怪獸,不想敵人在求死狀態下沒痛苦地死去。它要想辦法讓這食物清醒,然后再在痛苦中死掉。

                就在這時,空中倏地垂下一根更粗更長的尾巴,啪的一聲甩在蠱雕負傷的右眼上,蠱雕負痛,松開了尾巴,向后退卻。羿令符直挺挺地落在地上,他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種非常復雜、非常奇異的神采,盯著攔在自己和蠱雕之間的那條上半身是人形的巨蛇。巨蛇微微側過頭來,把有莘不破驚得目瞪口呆。

                “怎么了?”江離問。

                “她,她是銀環!”

                “銀環是誰?”江離又問。

                有莘不破忽然有些忸怩。也許因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江離的這個問題,也許因為他想起了和銀環那粉紅色的初遇。

                傳說中的落日弓和落月弓

                美人蛇和蠱雕對峙著。

                這是一個非現實的幻境,這是一次非人類的對決。人類并不能看清它們的底細和強弱,但它們自己卻知道。蠱雕已經恢復了猙獰,整個幻境中響起了它的爆笑,仿佛看到了一個愚蠢之極的怪獸在做一件愚蠢之極的事情。

                銀環的臉上已經失去有莘不破在壽華城中見到的那種善變的風情,她的神色籠罩在憂郁中,然而這憂郁并不能完全掩蓋她對蠱雕的恐懼。看到這種恐懼,眾人都知道了:她也不是蠱雕的對手,而且她自己知道她不是蠱雕的對手。

                然而她還是挺立著,怯生生地挺立在蠱雕和羿令符之間。

                她回頭向羿令符望了一眼,再轉頭,上半身也慢慢變化為巨蛇。巨蛇吞吐著血信,尾巴狂掃,向蠱雕卷去。蠱雕冷笑,任由她卷住自己,突然間一爪向巨蛇的七寸插落。

                一聲悲鳴中,無數鱗片紛紛飄落。

                “滾開!”羿令符狂吼道。他左手虛探,隨即使出,落月弓已從羿之斯手中飛入他手。一招“凌虛控鶴”,沒有人能形容他出手的速度,除了羿之斯,江離也從未見過如此利落的箭術:他這一箭竟然是向銀環射去,中箭之后,銀環全身劇震,跌出七八丈外。箭桿在與巨蛇的撞擊中粉碎,奇怪的是箭鏃卻跌落在羿令符腳下。

                蠱雕盯著爪上的鱗片,詭異地笑道:“不錯啊。你躲過了雷劫,功力又有進步,要是以前,只怕這一爪就要了你的命。”它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繼續道:“我指點了你避難脫災的法門,你卻恩將仇報。而這個對你大呼小叫、張弓相向的小子,你反而百般維護。我實在搞不懂你們蛇類,難道你真的有了人的感情——笑話,那可是讓整個大荒原所有靈類笑掉門牙的大笑話!”

                巨蛇盯著蠱雕,眼神中除了惡毒,就是悔恨。

                蠱雕低頭看著羿令符,饒有興趣地說:“但對你們人類,我就更加不理解了。她殺了你老娘,殺了你妻子,殺了你即將出世的兒女,而你居然還對她處處手下留情,剛才在外面,你什么也不管,但居然還為了救她而出手。看來你們人類天天講的倫理綱常,夫妻恩愛,父子天倫,都完全比不上和異類的一宿偷歡啊!哈哈,哈哈,哈哈……”

                蠱雕還沒說完,羿之斯已經變了顏色。羿令符全身發抖,痛叫一聲,一口血吐了出來。

                蠱雕突然出手了,在羿之斯的驚呼聲中,他的前爪和羿令符的頭頂已經相距不過數尺。

                鮮血激噴。

                羿令符被突然擋在前面的銀環撞退了十步。他茫然地抱著軟在手中的巨蛇,仿佛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情。血越流越多,蛇越縮越小,慢慢地只剩下拳頭粗、丈來長。

                蠱雕漠然地看著這出好戲,它并不著急,因為它已經完全有把握控制住場面,也完全有把握得到自己覬覦已久的有窮之海。在這瞬間數變中,連羿之斯和有莘不破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江離輕輕嘆息一聲,一揚手,一朵藍花隨風飄出,落在銀環的七寸上,一沾鮮血,一朵變兩朵,兩朵變四朵,傷口被藍花迅速覆蓋,血也慢慢止住了。羿令符回過神來,滿臉的胡須不住抽動,眼淚沾到胡須上,沖刷著污垢和爛泥。

                “我死了嗎?”銀環慢慢睜開雙眼,然后她看見了那雙眼睛。這雙眼睛很悲痛,但那種自暴自棄的色彩卻也被這悲痛沖淡了。她突然很高興,盡管那種虛脫的感覺不斷襲來,她知道,她的元神就要喪滅了,這是比身體喪滅更可怕的事情。但她仍然很高興。望著這雙眼睛,她掙扎著蠕動自己已經不聽使喚的舌頭。

                “我很后悔,真的,我當時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真的。但當我從有窮之海里面爬出來的時候,我知道自己錯得厲害。

                “但我更后悔的是在欽原界線前向你求饒。

                “你當時沒有射殺我,卻射殺了你自己。那沒有射出來的一箭,把你的自尊、自愛、自信全部毀滅了。當我看見你之后自暴自棄的樣子,我知道我錯了。我開始后悔,當初為什么向你求饒?我本是妖,你本是人。我害死你的至親至愛,你殺我是天經地義。對你們人類來說,不正是這樣嗎?

                “如果你殺了我,你就能像一個男人一樣重新站起來,不用自責,不用愧疚,如果你殺了我,就算殺了我以后再殺死自己,你也不會像這段日子這樣,像逃避影子一樣逃避我——不!你逃避的不是我,你逃避的是你自己。我知道的。

                “我不愿意看到你那樣子,看到你像一攤爛泥一樣,呆在仇恨的陰影中,想愛我又不能,想殺我又不忍。我不想看見你這樣子,這不是我喜歡的男人,這不是改變了我整個身心的男人。我思念以前的那個羿令符,我思念以前那個痛快淋漓的男人,我要你恢復以前的神采,我想得要命,哪怕讓你殺了我!

                “我開始訴說我們之間的仇恨,我要讓你恨我,讓你殺我,可你為什么不動手!

                “我開始罵你,打你,侮辱你,我希望你動手。只要你肯動手,你一定能夠找到昔日的力量和精神,可你為什么不動手!

                “我把你帶到壽華城,那里有無數卑賤的男人,我故意在你面前和他們調情。我希望你妒忌,你妒忌了;我希望你憤怒,你憤怒了;我希望你拔出你的箭,張開你的弓,可是,你為什么不動手!

                “今天,你終于動手了,一動手就傷了無敵的蠱雕。哈!這才是我的男人!

                “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死亡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我不知道,也許并沒有那個世界的存在。我要走了。你在這個世界會繼續孤獨嗎?唉,那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

                “不過,今天,現在,我很高興……”

                這些話羿令符聽得到嗎?聽得懂嗎?銀環連這一點也不知道了。她已經走了。盡管蛇的軀體內心臟還在跳動,但銀環卻已經死亡了。若干年后,如果蛇能夠再一次修煉成妖精的話,那也不再是銀環,而只是存在于巨蛇同一個軀殼內的兩段完全不相干的記憶罷了。

                羿令符呆呆地抱著微微蠕動的蛇,沒有人知道在那一刻間他的心里發生了多少次翻天覆地的變化。風聲響起,他本能地往后一躍,避過了蠱雕不耐煩的一掃。

                羿令符抬頭,回過神來,看見了蠱雕的冷笑,他右腳一點,突然向后滑出了二十丈,盡管抱著一條不能動彈的長蛇,但他的身法依然輕盈翔動。如果銀環能看到他這一滑的神采,一定會很高興。

                蠱雕冷笑著,一步步向羿令符逼去,它并不著急。

                羿令符環顧四周,在這個空蕩蕩的所在中,他看到一個衣冠狼狽卻挺直如同寒柏的少年,一個怯生生卻令人一見忘俗的少年以及遠處一張扁平的肉餅。接著,他看到了無力地坐在地上的父親。他的神色堅毅起來,放棄了逃跑的打算,因為這個地方有一個他需要全力保護的親人。

                羿令符向后一滑,又退了二十丈,轉身把長蛇輕輕放下,回過頭來,張開了落月弓。

                蠱雕對這個射瞎自己的男人不敢大意。也許右眼的傷讓它太過小心了,因為這的的確確是不死不壞身練成以后的第一次創傷。但當它看見這個男人似模似樣地張開了弓卻忘了搭箭時,仍忍不住狂笑起來。這男人一定是被自己打擊得瘋掉了,傻掉了,一定是這樣的。蠱雕是一頭暴力型怪獸,但若能用非暴力的手段打擊對手,卻能讓它擁有強烈的滿足感。就算是很厲害的強者,也常常會有一些很幼稚的習慣。

                在狂笑中,它看見這個男人做了一件更加可笑的事情。

                羿令符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羿之斯心中一動,手中落日弓一彈,在一聲“寒霧之曲”的輕響中,一片輕霧蒙住了有莘不破和江離的視線,同時自己也閉上了眼睛。

                這片霧簾很薄,因為羿之斯的功力已經大幅度削弱了;但卻來得很快,有莘不破和江離只覺眼前一片迷蒙,接著一種難以想象的強光突然閃現,穿透薄霧,刺得兩人眼睛如受刀剜,在太強烈的光明中,兩人什么也看不見了。他們嚇了一跳,想驚呼,聲音卻被另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淹沒了。慘叫的,竟然是蠱雕!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漸漸恢復了視力,眼前的迷霧已經消散,狂叫亂舞的蠱雕如同瘋了一般,無目標地攻擊著周圍的空氣。

                “它瞎了。”有莘不破和江離對望了一眼,同時想到,如果不是剛才那一層輕霧,也許自己也會像蠱雕一樣吧。

                “嗚——”蠱雕恐怖地吼叫著,它的怪力卷起的狂風刮得連身在遠處的江離也如受刀割。但和蠱雕近在咫尺的羿令符仍默默地站在那里,穩得就像是鑄死在地面的銅柱,動也不動地守在銀環蛇的前面,有好幾次蠱雕的利爪幾乎和他擦面而過。

                “如果蠱雕能看得見,他只怕已經死了一千次了。”江離想。

                突然,有莘不破向羿之斯奔去。江離早已猜中他的心思,手指一彈,叫道:“接住,無論如何別松手!”有莘不破并沒有停住腳步,只是順手接在掌心,卻是一顆種子。他也不多問,江離讓他做的事情,他總覺得是理所當然,沒有多問的必要。何況他現在也沒時間多問了。

                “快!”有莘不破來到羿之斯身旁,“用你那招‘大手大弓’,把我射過去!”

                “什么?”

                “你看它嘴巴張得多大,把我射進它嘴里,我去撕爛它的腸子!”

                羿之斯一愣,終于明白有莘不破的想法了。

                “快!趁它還沒定下來。”有莘不破催促道。

                “讓他去吧。”江離說。這少年的話,連羿之斯都對之有一種信任感。他畢竟是當世之雄,決斷明快,知道時機稍縱即逝,于是不再多說,落日弓一晃,幻變成一把巨弓,兩臂肌肉墳起,成為兩只巨臂,左手持弓,右手抓起有莘不破并在一起的雙腳,用“巨靈訣”把這個年輕人射了出去。

                有窮大箭手,當真名不虛傳。這一箭正好捕捉住依然處在瘋癲狀態中的蠱雕狂呼的一瞬,有莘不破才覺被風刺得兩耳劇痛,便已一頭撞在蠱雕的上顎。他知道只要給蠱雕牙齒咬中,那就萬事皆休,頭一碰“壁”,馬上往蠱雕喉嚨里鉆,蠱雕是吃慣人的,但這次眼睛初盲,舌頭還來不及攪動,某塊自己送上門的“食物”便通喉而下。它想也沒想,咕嚕一聲咽進了肚子。

                有莘不破進了蠱雕的食道,還沒來得及展開拳腳,四周一股又黏又酸的黏液早把自己裹住,掙不脫,踢不斷,片刻,便覺連力氣也被這黏液吸光了。如果不是一身的護體真氣,剛到咽喉怕就得被腐蝕得體無完膚,但饒是如此,覺得身體也漸漸軟了下來。不但身體,連頭腦也越來越模糊。這種瀕死的情況,他經歷過一次:在大荒原,他曾有過這樣的體驗。那時候有羿之斯救他,現在呢?有誰能來救他,有誰會來救他?

                他突然又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祖父,祖父的訓斥;祖母,祖母在他睡覺前講有莘氏的故事;阿衡師父,偷吃阿衡師父煮的清湯……他突然想起了江離,想起救了他反而被他責罵,想起和他打賭卻輸了,想起他召喚來怪獸強迫自己洗澡。呵呵,如果我能出去,他肯定又要給我里里外外地再洗個干凈,突然,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兩個人真氣渾然一體的那種體驗。

                他的力量本來已經消散得干干凈凈,僅剩下一點自幼修成的護身真氣苦苦支撐,這時足太陽膀胱經和足少陰腎經卻無端端涌出兩股相逆相反的真氣,循經脈而上直透丹田,在丹田中龍虎交會以后,又分為陰陽兩道,分別順著手太陰肺經和手少陽三焦經,匯聚到有莘不破一直緊緊握住的掌心之中。

                蠱雕漸漸冷靜下來,羿令符抱著銀環蛇默默發呆。羿之斯暗暗著急,看江離時,只見他雙眼緊閉,兩手虛抱成圓,兩只手的掌心閃動著若有若無的光華。

                “難道他在隔空傳功!這、這……以他的功力,怎么可能做到?”

                江離深情無限地睜開眼睛,悠然唱道:“桃之夭夭……”

                蠱雕終于靜了下來,傾聽著這個虛空世界的呼吸聲。“哼哼!”它殘酷地笑了,因為它已經察覺到人類的氣息。它在狂喜與狂怒的交集中向羿令符的方向邁去,但剛剛跨出一步就頓住了。不對!這氣息的數量不對。這個空間之內,有六個生命。就算那條蛇還沒死掉,也應該只剩下四個。自己剛才明明已經吞掉了一個,怎么反而多出了兩個?

                就在蠱雕預感到一種不祥的時候,它的肚子突然感到一陣悸動。它明顯地感到:有第七個生命誕生了,而且正在迅速地壯大。在一瞬間它忽然清楚了:七個生命——兩個在自己體內,五個在自己體外。就在它明白怎么回事的時候,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打斷了它的思考,無數鋒銳的事物在它體內翻攪著,刺破它的腸,刺穿它的胃,但仍然無法穿透它的肌肉和皮膚,那胡亂尋找出口的痛楚突然向上下兩個方向蔓延,就在蠱雕剛剛產生大恐怖的時候,一陣穿透腦腔的劇痛讓它連恐怖的感覺也失去了。刀槍劍戟般的樹枝從蠱雕的眼耳口鼻中生長出來,一彈指間枝開葉茂,再一彈指繁花似錦,紅艷艷的桃花把這個空蕩蕩的幻境點綴得詭異而華麗。

                羿之斯和羿令符看得目馳神炫,既嘆息這殺戮的華美,又驚于這殺戮的殘酷。

                在桃花擁簇中,一個桃子迅速成長,開始只是拳頭大小,十彈指間長成五六尺方圓。這顆變態的桃子長到枝葉承載不住時啵的一聲裂開,一個男人赤條條地跳了出來,遠遠指著江離道:“這次無論如何,你休想再逼我連洗七次澡!”

                可怕的殺戮場

                壽華城,大風堡,燭陰閣。有窮之海就安放在這里。

                坍塌得七倒八歪的墻壁下,是無數的碎末——墻壁的碎末、家具的碎末還有尸體的碎末。

                有莘不破穿著江離臨時用葉子裁剪而成的簡單外套,從有窮之海中跳了出來。他的體力已被蠱雕的胃液腐蝕得幾乎虛脫,但從有窮之海出來的時候,看起來仍然是一副精力過剩的模樣。

                札羅饒有興趣地看著有莘不破,眼光銳利得仿佛要刺透這個少年的五臟六腑。有莘不破也看著札羅,卻不是因為興趣,而僅僅因為整個燭陰閣只剩下他一個人。

                “蠱雕呢?”

                “死了。”

                札羅有些吃驚,卻沒問什么。江離、羿之斯、有莘不破、靖歆,這幾個人加在一起,發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說話間,江離也出來了,為了催生“桃之夭夭”這棵食妖樹,他也早已耗盡了真氣,但他的眼神依然清澈,從有窮之海中飄出來的時候依然和平時一樣,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這兩個人的底細,札羅一直都沒有看透。

                當江離看到滿目瘡痍的燭陰閣,不由心中嘆息——蠱雕只出來那么一會兒,竟然把這里破壞成這個樣子。

                “他們人呢?”有莘不破問道。剛剛進去的時候,這里聚集了壽華城所有的貴賓,葛闐也在這里壓場,但現在卻只剩下札羅一個。

                “死的死了,逃的逃了。”

                “你居然還守在這里,真難得啊。”

                “因為我要拿回我的東西。”

                “什么?”

                “有窮之海。”

                “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難道你不怕出來的是蠱雕?”

                “就算它出來,我也有辦法應付。”

                “應付?我看是有辦法逃走吧。那也是,你的兩條腿,再加上窫窳的四條腿,用那爆發力來逃跑,只怕連蠱雕也追不上。”

                札羅的臉色突然變得有點難看,但有莘不破依然笑嘻嘻的,他仿佛已經忘記,這時候札羅只要一伸手就能要了他的命!

                羿之斯父子出來的時候,剛好聽到他們的對話。盡管大戰之后四人在有窮之海中調元神,運元氣,折騰了整整一天才出來。但羿之斯也僅僅是能夠站起來,三個年輕人的情況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兒去。看到羿之斯重傷,札羅的眼神有了一種微妙的變化。

                “我們出去吧。”有莘不破說,卻被札羅攔住了——他伸出了手,“先交出東西。”

                有莘不破嘲弄道:“窫窳寨主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小家子氣了?難道你害怕羿臺侯賴了你不成!”

                札羅微微一笑,也不說話,但仍然擋在門口,眼睛看著羿之斯。

                “行,我給你。”羿之斯向有窮之海一指,喝道,“封!”但大喝過后,有窮之海仍然浮現著幻化的光芒,有窮幻境的通道并未關上,一時間不由有些尷尬,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錯。

                “難道……”有莘不破想說,“難道因為你功力盡失,連這‘門’也關不上了。”但終于忍住沒有出口。江離馬上接口道:“難道我們還落下什么東西?”

                話音未落,一聲得意的長笑從有窮之海中傳出來,笑得眾人背后直冒冷汗。笑聲中,一張扁平的人皮浮了出來,在有窮之海上空漸漸漲大,就像一個被慢慢吹大的氣球,逐漸豐飽起來。

                有莘不破失聲叫道:“靖歆!”

                羿之斯嘆息道:“我就說,你怎么會死得那么容易?影若有質,身若無形,嘿!好影魅!好功夫!”

                靖歆微笑著,隱隱有出世之姿,但有莘不破一想起他在其他人并肩作戰的時候裝死避禍、不顧別人死活的行徑,就想沖上去揍他兩拳——如果他還有力氣的話。

                有窮之海的光芒漸漸消散,通往那個空間的大門已經完全關閉。札羅把這件至寶拿在手中,卻發現它變成了死灰色,就像一只不值一文的破碗,全然沒有第一次到手時的那種飽含神秘感的光澤。他舉了起來,問羿之斯:“怎么回事?”

                羿之斯漠然道:“我答應三天之內不追討此物,但與之相關的秘密,似乎沒有告訴你的必要。”

                札羅思索了片刻,不再說話,大踏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跟在他后面的有莘不破剛剛跨出燭陰閣,札羅的影子早已消失在拐彎處。

                “寨主干嗎走得這么急,送女兒上花轎嗎?啊!這!這!你們快出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他那么著急!”聽到有莘不破在門外大嚷大叫,閣中所有人都搶了出去。

                大風堡,竟然已變成了一座死城。

                尸體,尸體,尸體。

                整個大風堡似乎連一點兒生命的氣息也聞不到了,甚至連血也早已凝固。

                在所有的尸體中,葛闐的尸體最為顯眼。雖然死了,卻仍然如同臨陣的將軍一樣筆直地屹立著,臉色猙獰而憤怒,但是他的胸腹之間卻穿了一個將近一尺的大洞。

                倒在他旁邊的,有手無寸鐵的平民,有重甲在身的侍衛,有奇裝異服的賓客,還有有窮的子弟兵!羿之斯臉色大變,沖了過去,一個踉蹌,竟跌在尸體的旁邊。羿令符把大蛇珍而重之地交托給有莘不破,也沖了過去,扶起了父親。“快!看看他怎么樣?”

                靖歆見羿之斯跌倒,羿令符也腳步虛浮,心下打著小算盤,偷偷向有莘不破和江離望過去。有莘不破接過仍然處于暈死狀態的大蛇以后,正興致勃勃地玩弄著,對滿地的死尸視若無睹,幸好羿令符沒有看到他這個樣子,否則定要嘆息所托非人;江離面對這座城池最終沒有避免的死亡,卻是一副無限神傷的模樣。

                “那莽小子不足為慮,但這白臉小子雖然有點娘娘腔,卻實在深不可測!”

                “是莫其。”羿令符說。

                若無其事的有莘不破聽到“莫其”的名字,才抬起頭來。他在有窮作客,就住在莫家三兄弟守衛的客車“松抱”上,他們對他著實不錯。

                羿之斯抽搐道:“再找找,只怕,只怕他兩個哥哥也……”

                羿令符吃力地掀開周圍的尸體,果然,莫羅和莫音也死在附近。這三兄弟同一天來到這個世界,又同一天離開了。

                “好兄弟!好兄弟!”有莘不破喃喃說著,突然不知哪來的力氣,沖過去揪住靖歆道,“看見沒有?這才是同生共死的好榜樣。看看!你這臨陣縮腳的牛鼻子!”其實莫家三兄弟的死和靖歆也沒什么關系,但有莘不破突然看見一個幾天前還在把酒歡的熟人死了,一時間心里說不出的郁悶,也不想想自己的處境,隨便揪住靖歆就要出氣。

                靖歆掙脫了有莘不破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向堡外,“不是死人就是瘋子,不是人待的地方。”

                “沒想到這樣又被你嚇跑了一個。”江離想笑,但看著滿地的死人卻笑不出口。

                羿之斯和羿令符突然同時叫了出來:“糟了!令平!”

                羿令平沒有死。有窮商隊的大部分人都沒有死。大風堡的東北附堡,滿滿地擠了人。除了有窮商隊幸存下來的人馬,還有部分和有窮聲氣相通的人。金織和老不死也在其中。

                看到羿之斯,所有人都歡呼起來。

                “臺侯,是臺侯!”

                “我們有救了!”

                “你們進有窮之海以后,二十幾個貴賓分為兩批:一批在外抵抗怪獸,另外一批守在燭陰閣。葛城主、札羅都在閣中,我也在。

                “我們盯著有窮之海,個個焦躁不安,只有葛城主鎮定如恒,札羅臉色慘白,閉著眼睛,仿佛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道:‘如果有窮之海這時候壞了,會怎么樣?’他問這句話的時候,好幾個人都顯出很有興趣的樣子。當時我沒有多想,順口回答說:‘聽家父講,有窮之海如果在開啟之后被破壞,殘存的力量會把里面所有的東西全吐出來。’札羅聽了這句話以后就不再開口。但當我看見周圍許多人露出很失望的神情時,背脊不由得一涼——我突然全明白了:這些人竟然希望能夠就此封住有窮之海,讓蠱雕和進去為他們拼命的人同歸于盡!

                “當時我氣得說不出話來,但就在這時候,外頭形勢突變。

                “本來,無法攻進大風堡的怪獸已經被殲滅了許多,由于壽華城的外城也有一些地方沒有受到流火的波及,怪獸們開始向這些地方聚攏,到后來完全喪失了進攻內城的斗志,轉向和同類搶奪這些地方,我們當然樂得坐山觀虎斗。到了昨日半夜,算來你們已經進去整整一天了,天空中再沒有落下流火,雖然到處都還飄散著一股股焦臭的味道,瞭望手登高遠望,許多原本光禿禿無物可燒的地面也不再像先前一樣一片赤紅。殘存的怪獸們開始向城外退卻。

                “我們都舒了一口氣,不久,外面響起了震天的歡呼聲,原來不知誰對平民們泄漏了勝利的機密。我們當時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對的地方,葛城主看起來卻有些不滿。不久平民們一級一級地反映上來,要求出堡,恢復平常的秩序。葛城主拒絕了。當時他們都還不知道,這座城池最大的心腹之患還沒有除掉。

                “就在這時,蠱雕沖出來了,盡管早有準備,我們仍不免大吃一驚。原先準備的陷阱、刀網等布設統統沒用,燭陰閣雖然很寬大,但這畜生一出現就顯得十分局促。近身接觸,比遠遠望去更可怕!它一出手就殺了座中三四個高手,突然向我沖來,我向它射了一箭,但完全傷不了它,當它的怪爪帶動的勁風撲面而來的時候,我以為我一定完了。”

                說到這里,羿令平歇了口氣。他們已從附堡中轉移到了大堂,蒼長老率人偵察外城,昊長老率人偵察內城,旻長老率人清理尸體、撲滅火苗,上長老安撫殘存的平民。幸好天劫以后一場大雨,把漸漸成勢的幾處大火撲滅,盡管如此,大風堡也早已被燒得殘破不堪。幾個首領人物聚集在無爭廳,羿之斯先對兒子略略說了有窮之海里面發生的事情后,便追問他自己進去以后外邊發生的事情。

                “就在我絕望的時候,突然被人硬生生地往后拉退了三尺。我一回頭,救我的居然是一個女人。我認出她是外城的一個、一個風塵女子,心中更加驚疑,她怎么會有這么大的本事?對了,她后來怎么樣了?”

                對于銀環的事情,羿之斯只是略略帶過,這個女妖殺害了他的妻子、媳婦和未出世的孫子,但卻曾救過他兩個兒子。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和評價她。羿令符撫摸著懷中的大蛇,心中隱隱作痛,也不知怎樣回答弟弟的問題。

                江離見狀,道:“她的元神已經被蠱雕打散了。或許若干年后,能夠再次修成智慧也未可知。”

                羿令平并沒有注意到羿令符全身一震,默哀了一會,繼續道:“我們還沒逃出燭陰閣,又被它一爪一個抓住了。它仿佛并不急于殺我們,而是要慢慢把我們捏死。它發出很奇怪的笑聲,好像我們越痛苦它就越開心。我只感到全身骨頭叭叭作響,就在痛得幾乎要暈過去的時候,它的手突然松了,大聲鬼叫,我心有余悸地望上去,只見這畜生雙手捂著臉,爪掌指縫鮮血淋漓。當時我并不知道是哥哥的那一箭射傷了它,當時誰也不知道那一箭從哪里射過來,有人還以為是爹爹從有窮之海中趕出來了,不斷喊著爹爹的名字。

                “突然,一股很強的氣把整個燭陰閣的人壓得幾乎無法呼吸。我忽然想起,那是爹爹說過的‘五丁開山’功夫,葛城主終于出手了。

                “蠱雕還沒有從喪目的痛楚中恢復過來,但葛城主的那一下重手仍然沒法傷得了它,只是把它逼進了有窮之海。施展了這一招以后,葛城主就像突然老了十幾歲,任誰都看得出他元氣大傷。沒過多久,一條長長的尾巴從有窮之海中飛出來,在墻角一卷,把哥哥卷進去了——那時候我還沒認出是哥哥,以為只是貴賓中的一個。然后,那個女子也跳了進去。

                “我們以為蠱雕很快就會再次跳出來,但偏偏等了很久也沒有消息,大家都想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事情,卻沒有一個人有膽量跳進去,反而有好幾個偷偷地往外溜。連札羅也不見了。

                “就在這個時候,哈管帶闖了進來,渾身帶血,高呼說:‘城主!不好!賤民們造反了,我鎮不住他們了。’后來我聽在外面的人說,原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一些很惑人的流傳了開來,說葛城主臨危自保,不顧城中居民的死活。后來越傳越盛,平民們也越來越憤怒,開始有人起來鬧事,接著開始有衛兵反戈,事情越鬧越大,終于演變成無法收拾的局面。閣中剩下的貴賓紛紛叫嚷著要出去幫城主鎮壓平民的反抗。其實他們大多是想找一個逃跑的臺階下,留在這里,萬一蠱雕再出來,那是九死一生!到了外面,以他們的功夫在平民暴亂中自保卻綽綽有余。只是他們也沒有想到外面的形勢遠比想象中險惡。

                “葛城主掂量了好久,才決定先顧外邊的暴亂,再理閣中的大患。我怕商隊在外邊群龍無首,也跟了出去。

                “外面早已亂成一團。倒戈的衛兵混在暴亂的平民中,根本分不清敵我。‘全都給我住手!’葛城主威風凜凜地這么一喝,果然鎮住了不少人,但大多數人在互相廝殺中,根本就停不下來。葛城主沖入人群,似乎正想做什么,卻突然停住了身形——在他身前出現了一頭人面獸身的怪物。我們認出了,那是札羅和窫窳的合體!他說還要三天才能元氣盡復,原來都是假的。這才過了不到一天,它那氣勢,完全不下于在城下和蠱雕對抗的時候。

                “葛城主也大吃了一驚,但很快鎮定下來,立定了勢。‘城主,小心,他,他……’哈管帶仿佛要說什么,踉踉蹌蹌地走到葛城主背后,突然出手扣住了葛城主的雙肩,招數凌厲迅疾,完全不像受了重傷。

                “葛城主吃了一驚,一掙沒有掙脫,札羅的一只生角的觸手直刺過來,貫穿了他的身體,連站在葛城主背后的哈管帶也一并殺死了!我當時站在旁邊,親眼看到哈管帶那種難以置信的眼神。他倒下了,倒在他背叛了的人的腳下,而葛城主卻死也站得筆直!”

                說到這里,羿令平停了下來,閉上了眼睛,仿佛想到了一些極力想掩抑的事情。羿之斯和葛闐相交多年,想到這一方之雄就這樣死于一個叛徒的反肘,不由想起了有窮之海的被盜,想起至今沒有找出來的內奸,一種兔死狐悲的欷歔油然而發。

                “后來怎樣?”有莘不破追問。

                “葛城主死了以后,場面更加不可控制。窫窳寨的強盜們沖進來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搶不了的東西就放火燒。本來城中衛兵和平民的人數比他們多得多,但大家一來各自為戰,二來衛兵和平民本身就在互相殘殺,所以根本沒法抵擋這些如狼似虎的強盜。窫窳寨那個叫衛皓的嚷嚷道:‘大家不要急!聽寨主安排,整座壽華城都是我們的,我們會成為這座城池的新主人’根本沒有人聽他的。所有強盜都殺紅了眼,搶紅了眼,燒紅了眼。衛兵們但求自保,貧民們互相踐踏。

                “我見場面混亂,率領有窮的兄弟們全部撤入附堡,總算保住了元氣,但是,一些弟兄還是死在混戰中,而且我們的貨物……”

                有窮的貨物早已被洗劫一空,連銅車也大部分遭到了破壞。

                羿之斯安慰說:“你已做得很好了,只要人還活著,車隊遲早可以重建,貨物也遲早可以賺回來。”

                之后,羿令平就一直固守附堡,只放進了一些平民和相熟的旅客。窫窳寨盜眾曾經幾次試圖攻入,卻被負隅而斗的有窮勇士連番擊退。

                江離沉吟道:“難道除了躲進附堡的人,其他的全部死光了?”

                羿之斯道:“那倒未必,多半是逃散了。唉,沒想到壽華城七十年基業,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有莘不破道:“我們出來的時候,窫窳群盜應該早就撤走了,只有札羅惦記著有窮之海,獨個兒留了下來。否則這么一大群人,不可能一下子就走得光光的。再說,如果蠱雕不死,他一個人要逃脫機會也大得多,若連他的強盜子孫們也帶在身邊,可以說誰也逃不了。”他轉頭問羿令平:“你可知道他們走了多久?”

                羿令平臉一紅,說:“后來我們雖覺得外面靜了下來,但只怕是札羅的誘敵之計,因此固守附堡,靜觀其變。過了好久,正想派幾個勇士出來打探,你們就找到了。”

                羿之斯道:“人心一散,繁華的城市也會成為一座破落的廢墟,強盜就是強盜。他們能夠毀掉這座城池,卻當不了它的新主人。”

                原來陰謀在床上

                破落的壽華城,寧靜的夜。月光再次清朗,風中雖還飄散著焦臭,但已經沒有那種詭異的氣息。

                金織回到東城的家,這一帶的房屋沒有遭到天劫流火的蹂躪,也沒有被窫窳寨的盜火波及,但顯然有怪獸光臨過,從屋頂、墻壁到地面,到處有大大小小的洞坑,而那扇木板門居然還在。

                金織驚喜地關上門,上了閂,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翻箱倒柜地亂找,在確定沒有其他人之后,才迫不及待地掀開床板,搬出兩床鋪蓋,扯出十幾套舊衣服,露出一個黑黝黝的陶甕,伸手進去,小心翼翼地拖出一個破舊匣子。她又四處望了望,這才打開匣子,數了數里面那些不貴不賤的首飾。這個老資格的妓女給自己準備的嫁妝、她下半輩子的美夢居然經過這么大一場動亂后還完好無缺!金織抱緊匣子,感謝上蒼對她的眷顧。

                “阿三一定等得很著急了。”她想著,把匣子緊緊藏在胸口,便要下床出門,突然隔壁傳來一陣異樣的響動,嚇得她不敢動彈,下意識地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寶貝。

                “為什么有窮之海會在札羅手中?”金織不敢出聲,縮在床角。那是一個年輕男子怒氣沖沖的聲音。

                “噓!小聲些。”是石雁。金織松了一口氣。既然是石雁和她的客人,那就沒什么了不起的,也不關自己的事情。她突然見到墻壁上一個小洞,似乎是犰狳(qiuyu)[47]之類的怪獸留下的痕跡。有時候人的好奇心真的很要命。

                “小聲什么?這附近的人全都死光了。快說!為什么有窮之海會在札羅手中?”那個男人和他的聲音一般英氣勃勃的,比阿三俊多了。金織好像見過這張臉,一時卻沒什么印象。反正壽華城來來去去這么多人,多半是某個商隊隨行的公子哥。

                “來,過來,我看看。嗯,還好,你要是受了傷,我非心疼死不可。”年輕男子很不耐煩石雁顧左右而他,但在臉龐被她柔弱無骨的手撫摸下,臉上的怒氣似乎也減了幾分。

                “他搶了你的?對不對?”

                石雁笑了,她一笑,金織就知道這年輕人要糟糕。果然,年輕人的眼中慢慢露出癡迷的光。“你為什么這么說?”石雁問,慢慢挨在年輕人的懷里。

                “他是個強盜,趁亂打劫是看家本事。這幾天又這么亂,你丟了東西也不奇怪。可是你知道,有窮之海對我們商隊、對我們羿家都太重要了!要不是你說,不看一看這天下至寶,死也不瞑目,我,我怎么會……”

                有窮……商隊……難道他是有窮商隊的人?金織尋思著,慢慢在頭腦中捕捉到一個臉孔:天!難道是他?她再仔細看去,沒錯!盡管當時只是遠遠望了一眼,但是羿令平沒錯。有窮商隊的二公子,居然和石雁勾搭上了!她突然感到害怕。雖然有窮之海是什么她完全不懂,但這兩個人很明顯正在談論一些秘事,如果自己被發現,光是為了掩蓋兩人關系這秘密,就足夠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金織突然感到一陣哆嗦。

                “你為什么要為我開脫?”石雁幽幽地說。

                “你說什么?”

                “其實你知道的,你應該猜得出來。雖然是某個男人指名要我,但特許我進內城的卻是哈駝子!而哈駝子是札羅的人——這兩層關系,你應該都是知道的。”

                金織還有些聽不懂,羿令平卻臉上變色,重復道:“你說什么?”

                “我是說……”石雁抬起頭,逼視著羿令平,“東西是我交給札羅的,親自交給他的,自愿交給他的。”

                羿令平怪叫一聲,推開了她。金織也在奇怪,為什么石雁不順著羿令平的話頭否認掉?為什么要直承其事?

                “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還記得我很詳細地追問你關于你們在大荒原上行走的細節嗎?”石雁不回答,反而又問了一句。

                “為什么?”

                “因為有了這些細節,札羅就有可能推測到你們出來的路線,就有可能在大荒原交界處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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