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媧之后的傳說
天地有不完之理。
女媧曾以甚深法力,發絕大愿心,在大荒山[33]無稽崖煉成頑石三萬六千五百塊,補天之缺。事情到此,本來已了。哪知在另一個時空中,出了一位有大力量的人物。這人物雖有奪天地造化之功,但一生不順,失意中乃精神散亂,做事隨性胡為,在這三萬六千五百塊補天石中偷了一塊,營造自己的一片太虛幻境。對旁人卻說:當初補天之石原有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這一塊是多出來的。殊不知他這一大膽妄為,竟令這一時空的人魔妖獸均大受荼毒。蒼天之缺口雖大致彌合,但石頭少了一塊,瑕疵自然難免。以有窮南部大荒原為中心,千里方圓中,每百年便有一次天火之劫。不過,只要人們把這劫難忘記,在天劫到來之前,日子照常過。
老不死在這壽華城已經活了一百多年了。從七十多年前城池奠基開始,他就生活在這個地方。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這座城池的名人,上至葛闐,下至金織,都知道他的存在。一個人在時間允許的情況下,只要集中地在一個地方晃來晃去,總能讓人家知道他。但他究竟是怎么樣的一個人,整個壽華城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只是偶爾講到一些失去了主人公姓名的笑話,才把他這個人拉來做故事中的主人公,作為壽華城的故事中愚蠢、迂腐、貪婪、膽小、無能的象征。至于他真正的事跡,整個壽華城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可憐的老頭子,是一個被全城記住的人,又是一個被全城忘記的人。
不但別人把他忘記了,連他自己也幾乎被自己忘記。如果不是七十二年前埋下的那七十二壇酒。
七十二年前,那個時候天劫還被大部分劫后余生的人記得。他們在城池建成之日,埋下了七十二壇酒,作為一個標記——以后一年開封一壇,酒喝完了,天劫也就來了。最后一壇酒上面,刻著一百年前天劫來臨的具體日期。
埋下這七十二壇酒的人,在七十二年中一個個老死了,病死了,那天劫的傳說在傳了兩三代人之后,漸漸變成一個騙小孩子睡覺的故事。
連那唯一還殘存著那份記憶的人,也完全把這件事情給忘記了。當初他和他的同伴,誰都不認為自己能夠活到七十二年以后。這個活了一百多年的老頭,老得連自己的名字和年齡都忘記了。他無憂無慮地在這座城池里廝混了整整七十二年,從來沒有想到要走出這個百年相依的地方。而且在這座城池生活得久了,也開始害怕和拒絕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直到這次過年,他依照著連他自己也忘記了緣由的習慣,爬進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地洞,把那壇刻著字的老酒拿了出來。在漆黑的地洞中,他甚至沒有察覺這就是最后一壇象征之酒,一直到一個來蹭酒喝的鄰居問他:“老不死,這酒壇子刻著的是什么啊?”
這個問題勾起了老不死對自己年齡的記憶、對這壇酒的象征意義的記憶,以及對那次天劫的恐怖回憶。他像瘋子一樣大叫大鬧起來,當然沒人會相信他這個愚蠢的、迂腐的、貪婪的、膽小的、無能的人的話。過了幾天,老不死的鄰居突然發現這個老頭子不見了,不過也就詫異了那么一會兒,便把他給忘記了。大概半個多月后,他再次出現在西城,作為兩個據說是大人物的外人的陪襯,這并沒有引起人們的好奇。
大風堡,無爭廳,氣氛有些尷尬。
幾個大人物隱隱然在氣勢上對峙著,讓那些沒什么干系的人夾在中間特別難受。他們只希望有人攪攪局,把這不溫不火、不死不活的局面攪渾了,喘口氣。但江離卻知道,如果有人把現在這種均衡的局面打破,后果可能會嚴重到連東道主葛闐也鎮不住,或許他在這座城池的權威也到頭了。
“城主,聽說,壽華城有一位活了上百年的老人,大號稱做‘老不死’。”江離見打破沉默的居然是窫窳怪札羅,暗中嘆了一口氣,由這個人來掌第一勺,這鍋湯注定越攪越渾。
“不錯。”葛闐應道。光憑這句話,誰也沒能猜到札羅的意圖。
“據說,這個人從壽華城建成之日起就在這里了,算得上壽華城的元老了。”
葛闐向老不死掃了一眼,一直盯著葛闐的眾人也跟著向老不死掃了一眼:這個札羅口中的“元老”,聽了葛闐這句話,自得之情溢于眉目口鼻之間。
“據說他是這城池草創時的三千個兵丁之一,這大風堡的基石,也有他的一分力氣,算是我壽華城的一位耆老。
“我曾聽說壽華城有兩大秘密,久遠得沒人知曉了。大風堡的第一代堡主是有傳世家書的,可惜三十多年前卻失傳了。”
葛闐神色不動,但閃爍的眼光似乎對札羅有些不滿。江離曾聽說,這座城池在三十多年前一度易主。當年經過多少流血大戰、陰謀詭計,江離并不知道。
改朝換代的真相,向來是居于統治地位的人最忌諱的事情。
札羅繼續說:“聽說這兩大秘密雖然在三十年前失傳,但有一個人卻還知道一些線索。”
葛闐的聲音依然克制得很平和:“市井謠,不足為論。”
札羅打了一個哈哈,說:“原來城主對此毫無興趣,早知道我便應該先下手為強,如今卻讓靖歆上人和有窮商會捷足先登了。”
這話一出口,幾乎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在眾人的眼中,有莘不破之所以敢和靖歆相抗,背后自然有人撐腰——這個人,大家就自然而然地會想到是羿之斯。而能引起靖歆和羿之斯爭奪的人,來歷一定大不簡單。難道真像札羅所說:這場爭奪的背后隱藏著兩個大秘密?
片刻之間,老不死從洋洋自得變得戰栗不安。當在場數十人的眼光——包括葛闐的眼光——向他射來的那一瞬,老不死突然感覺自己就像一尾待宰的活魚。他看了看他臨時找來的護身符,此刻正大口大口地吃肉喝酒。
半個多月前他隨著一個商隊逃出這個即將遭劫的災難之城,眼見就要踏入葛國國界,卻被一個方士抓住了,逼問了許多他不大記得的事情。在沒能問出有用的信息以后,這個方士決定到這頭“獵物”的老窩——壽華城來尋找線索。
老不死看著眼前狼吞虎咽的小伙子,突然后悔自己的選擇。當時他在靖歆和有莘不破之間選擇了后者,是覺得這個毛頭小伙子好對付些。積年的經驗告訴他:如果落到靖歆手中,即便自己最后幫他實現了愿望,也逃不了兔死狗烹的下場。有莘不破也許好對付些,但這個看起來只有幾斤蠻力的小伙子,真的有能力在群雄虎視的情況下保護自己嗎?
土窗射進來的昏暗陽光讓金織知道,太陽就快下山了。阿三躺在她身邊打呼嚕。雖然還沒入夜,但男人經過一場激烈的大動以后,總是特別容易產生睡意。
金織爬起身來,對著鏡子理了一下衣服。她已經開始顯老了。即使是做妓女,她也不曾像石雁和銀環一樣,在這圈子里輝煌過。年輕的時候,她也曾和幾個中等姿色的同行爭風吃醋,但現在卻只求平平安安地度過下半生。當鏡子中的人顯得齊整以后,她取過幾個布幣,出門反鎖,向市集走去。
有莘不破從侍者手中接過毛巾,擦了擦嘴,這表示他吃飽了。大家自然而然地都向他望了過去。
被這么多人同時看著,有莘不破卻連一點不自然的神色也沒有,好像他覺得自己天生就該引人注目。
有莘不破半側身子,指著靖歆問站在他椅子后面的老不死:“那個家伙為什么追著你不放?”
眾人心里咯噔一下,這也正是他們最想知道的事情。只要老不死肯說話,哪怕只要吐露出只片語,自己也可以據理猜測。只有靖歆黑著臉。這些話,本該是在無人處逼問的,但這小子卻冒冒失失地當眾問了起來,自己偏偏無法阻止。
“或許羿之斯會阻止。”靖歆心想,在他看來,羿之斯顯然是幕后操縱著有莘不破的人,而這個老奸巨猾既然有這樣的舉措,多半也知道一些內幕。即使一時沒法把老不死奪過來,靖歆也希望羿之斯私底下再去拷問老不死,因為秘密被公開對自己并沒有好處。但放眼看去,羿之斯沒有一點擔心秘密被公開的樣子。“這頭老鳥,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老不死叫著屈,“他老問我說什么什么昆侖山[34],什么什么弱水[35],什么樹林啊、園子啊,什么果實啊,什么母什么娘,我都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我說不知道,他就,就,你看!”老不死上身的衣服全脫了,轉了一圈,皺巴巴的皮膚上全是不知怎么造成的傷痕。“他就這么折磨我!”說到這里,這個老頭子開始氣憤起來,“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說?”
“媽的,這牛鼻子不是人!”有莘不破罵道,卻隱約聽身邊的江離輕聲說了一句:“原來如此。”馬上反問:“什么‘原來如此’?”
江離斜了他一眼,嫌他多口。有莘不破卻興沖沖地道:“你猜出什么了是不是!呵呵,你能用鼻子聞出那老賊坐騎是紫色的,現在不如也聞一聞,看看這老頭子身上是不是真有兩個秘密。”眾人聽說“坐騎是紫色的”,無不想起札羅。眼見札羅就在上座,而這年輕人竟直呼“老賊”,一些持重的人無不搖頭,如果有窮四老在此,一定又要認為羿之斯失策。商隊行走,三分實力,三分運氣,還有四分得靠道上的朋友給面子,各路豪強,能不得罪的盡量不要得罪,但有莘不破卻像一個火桶,剛進壽華城就差點犯了葛闐的規矩,這邊惹翻了靖歆,那邊又向札羅開炮。“帶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只會讓有窮多樹敵人!”如果蒼長老在,這句話他一定會說的。
江離冷笑道:“既然是秘密,就應該私下里說,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秘密也不成為秘密了。”
“這秘密對那牛鼻子也許有些用處,那個強盜既然說起,多半有些關系——但對我們卻一點用都沒有。什么秘密?估計多半是寶藏之類的,說了就說了,捅穿了就捅穿了,最多也不過是解解我心中之癢。”
江離側頭想了想,說:“也對。”說著頓了一下,繼續說:“其實剛才寨主說的、大風堡家書所傳的‘兩個秘密’,如果我所猜不錯,應該是有的。”
葛闐突然冷笑道:“大風堡的秘密,我大風堡的人不知道,嘿嘿,外人倒清楚得很!”
江離反問說:“三十年前,壽華城第二代城主在燭陰閣自焚,這件事情有吧?”
老不死脫口咦了一聲,葛闐原本不屑一顧的眼神也突然變得凌厲,大聲喝道:“尊駕到底是什么人?!”
江離悠然說道:“你不用管我們是什么人,你的事情我沒興趣知道,也沒興趣管。這壽華城在你眼中珍貴無比,在我眼中卻如同一粒轉瞬即逝的塵埃。我愿意說話,只不過是我的朋友問起,我和他講講故事罷了。”
葛闐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有莘不破卻追問說:“三十年前你還沒出世啊,怎么知道這些事情的?這件事情他們瞞得這樣隱秘,普通人多半也難以知道。嗯,你師父告訴你的,對吧?”
江離笑了笑,應道:“你也挺會猜的呀。不錯,當年壽華城第二代城主曾向我師父借了一樣東西,眼見借期滿了,便來索還。到了這里時,卻發現閣毀人亡,那東西也不翼而飛了。”
有莘不破問:“是什么東西?”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怕就是那個牛鼻子最想知道的。”
有莘不破有些不滿:“你就別吊我胃口了。”
“我不是吊你的胃口,”江離說,“我是在吊某個你不喜歡的人的胃口。”
有莘不破定眼看去,見靖歆雖然表面鎮靜,但眼光閃爍著掩飾不住的熱切期盼。
“好吧。我先不問,嘻嘻。”
江離繼續說:“這東西有些人雖然看得比天還大,但在我師父眼中,卻也不算什么。找了一下沒找到,也就算了。這件事情我也是在一次閑聊中聽他提起,因為對這沒有結果的事情有點好奇,便記住了。想來這件東西,就是壽華城的第二個秘密。”
“第一個秘密還沒說,怎么就第二個秘密了?”
“因為第二個秘密對那牛鼻子也許還有些用處,而第一個秘密就算現在說了也一點用處都沒有。再過個兩天三天,整個壽華城的人就都知道了。”
老不死突然跳了起來,嚷道:“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你,你怎么會知道?”
羿令平忍不住插口問道:“這第一個秘密,到底是什么?”這個問題,也正是眾人想問的。
蜷縮在金織門口的那個男人慢慢伸出手,抓了一把飯,往口里塞去,他的眼神依舊茫然,就像在進行一個沒有意識支配的本能行為。第一口飯還沒吞下,一個身影遮住了陶缽。光線已經非常昏暗了。男人不用抬頭,也知道是女人。她的眼中突然暴射出極其凌厲而又極其復雜的光芒,那濃郁的殺氣又夾雜著一點溫柔的殘余。
“你看你現在像什么?”女人的聲音很低,但卻充滿怒火與痛苦。
“你像狗一樣縮在這里,讓一個低賤的妓女像養野狗一樣養著你!你以前那呵神斥鬼的勇氣哪兒去了!那震懾群邪的氣勢哪兒去了!”她忽然笑了,“對了,我忘記了,你只是一個連男人的尊嚴都已經跑到陰溝里去的男人——不,你不是男人,你甚至連公狗都不如。公狗看見自己的母狗被別的公狗壓在身子底下,至少還會吠兩聲。可你呢!你是一條硬不起來的爛泥鰍。你看著男人們一個接一個地來和我好,你也只能看著!你也只會看著!縮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你連爭風吃醋的勇氣都沒有了。我真不明白,你還活著干什么?你為什么不去死!陪著那兩個女人——那個生你的女人和生你兒子的女人去死!陪你那還沒出世就變成一攤血水的崽子去死!”
男人的手開始顫抖,他的整個身體都已經被刺激得快要爆炸了。女人的樣子突然變得很刻薄:“可是你連死都不敢了!為什么不站起來?為什么不敢把你的弓拿起來?不能射死別人,你還不會殺了自己嗎?”男人的眼睛早已布滿了血絲,五官全都扭曲起來。他突然閉上了眼睛,把陶缽里面的飯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就像往陰溝塞爛泥一樣。
女人突然像虛脫了似的。她知道自己又失敗了。她的刻薄,她的冷笑,她的痛苦,她的怒火全都不見了。走的時候,她連步伐都蹣跚起來,完全沒有平時的搖拽之姿。
金織的隔壁,門微微露出一縫,門縫后面,是一只桃花般的眼睛。
“第一個秘密到底是什么?”有莘不破問。
江離說:“是一件很不好聽的事情。”
“很不好聽?”
“因為大多數人不愿意聽。”
“為什么?”
“無論是誰,聽到自己會死,都不會樂意的。”
“我們會死?”有莘不破疑慮說,“你說的第一個秘密就是我們會死嗎?”
“咱們不一定吧。不過這壽華城內大部分的人只怕在劫難逃。”
老不死突然鬼叫了起來:“什么?什么?我們真的逃不過嗎?當年,當年我們還沒有這里這么多的高手,但也有好幾個人活了下來。難道這次天劫我們就逃不過了嗎?”
天劫!眾人對于江離所說的“第一個秘密”,突然有點眉目了。
羿之斯忍不住問:“江離小兄,真的有所謂的天劫嗎?”
江離還沒回答,札羅的眉目突然跳了幾跳。不一會兒,那駝子哈管帶急匆匆闖了進來,躬身說:“不好,窫窳寨主的坐下神獸瘋了,窫窳寨的兄弟們也按不住,它正在撞大風堡的城門。”還沒等他說完,札羅早跳了起來,向葛闐說了聲“兄弟去看看”,如風而去。
老不死指著札羅的背影大叫:“妖亂,妖亂!”
有莘不破興奮之情溢于表,嚷道:“妖亂?所謂的天劫就是怪獸作亂嗎?”
葛闐突然喝道:“各位是本城的貴賓,本城敬之以禮,但若是倡妖異,意圖惑亂我城中軍民,那么請恕我葛闐無禮了。”
靖歆接口道:“不錯不錯,別說這些事情毫無來由,就算真的有什么妖亂,壽華城兵甲之利,名揚天下,哪有鎮不住的?”廳中賓客原本已經騷動不安,聽了這兩人的話,這才漸漸平復,但竊竊私語聲仍然此起彼伏。
“不說就不說唄。”江離依然輕松自如,“我早說過,這里的事情我不想多管,反正就算會惹到我頭上來,我也不怕。”
葛闐辨察色,突然一陣警惕。他并不信真有什么天劫,而認定這是一個陰謀的肇始。羿之斯、札羅、靖歆,這些人突然一起聚到這里,難道真的是巧合?他沉思著,突然長身而起,道:“大家一起看看札寨主去,也許他正需要幫忙。”
“好了好了,寨主來了。”大風堡外,群盜高呼。
札羅向哈管帶說:“打開城門!”
“不行,沒有城主手令,城門誰也不得打開!”
“難道你要眼看著窫窳把城門撞破?”
哈管帶寸步不讓:“本城兵士盡量克制,就是想請寨主安撫神獸。如果連寨主也治不住神獸的瘋病,那么本城的弓箭手就只能得罪了。”
札羅冷笑道:“憑你們這些破銅爛鐵,能奈我的窫窳何?!”
哈管帶也冷笑道:“那怎么也得試試。”手一揮,大風堡箭手臨著垛窗向下瞄準瘋狂撞門的窫窳。札羅算定這些箭傷不了自己的守護獸,但和窫窳氣息相連的感覺告訴他,守護獸的不安感已經越來越強烈了。“住手!”他喝了一聲,從垛窗越出,跳了下去,在大風堡內外的驚呼聲中,穩穩落在窫窳背上。一時間,城里城外,噪聲大作。
窫窳接觸了主人,登時安靜了許多。札羅俯首貼在窫窳背上,傾聽它體內的脈動。札羅突然有股沖動,想驅窫窳沖進大風堡。“到堡里去!到堡里去!只有里面才安全。”札羅強烈地感到:這是窫窳傳達給他的信息。
“開門!窫窳已經安靜了。”
哈管帶在堡上叫道:“既然神獸已經安靜,就請寨主讓它回去休息吧。然后我們再恭請寨主入堡。”
札羅回頭一望,自己的部屬已經零零落落地聚在自己背后,自己騎著坐騎,臨堡而立,確實有率眾攻城的嫌疑。揮手對部下喝道:“退下,回去睡覺。”不一時,群盜散盡,札羅又道:“可以開門了吧。”
哈管帶正在遲疑,卻聽城主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寨主要攜窫窳進堡,不知是何用意?”
札羅怒道:“難道你看不出它此刻離了我安靜不下來么?”
葛闐緩緩道:“既然如此,便請寨主且回城東駐扎處。若神獸精神得以平復,明日葛某設宴向寨主請招呼不周之罪。”
札羅大怒,但知葛闐已有疑忌,自己和羿之斯剛剛結仇,不想再樹大敵,權衡良久,勉強吞下這口惡氣,悻悻離去。
長生不老的秘密
時間悄悄地流逝著,危險悄悄地接近著,整個壽華城依然如故。夜里,一切都那么安靜。
札羅回到了東城營地,這是葛闐給窫窳寨安排的駐扎點。窫窳寨幾個頭目迎了出來,為首的是衛皓。三十年前,就是這個老頭子把自己從烈火中背出來,一路逃亡,到達數百里外的三天子鄣山——千里內毛賊蟻聚的地方。
如果沒有這個老頭子,我死在這個城堡里,也就少了許多煩惱。札羅陰沉著臉,坐在帳中首座,十個小頭目分列左右。左下首坐著衛皓,右下首空著一張椅子——那是為窫窳寨另一個元老、札羅做強盜的入門師父沖皓而虛設的。
“我出去一下,你們好生看守門戶,衛公幫我安撫窫窳。”
札羅大步走向后帳歇息處。衛皓跟了進來:“公子,今晚……”“不用說了,我自有打算。”札羅的獨斷讓這個把他撫育大的老人激生出十分復雜的情感。在無人處,衛皓至今以“公子”稱呼這個主子。他希望這個“公子”能夠光復老主子的事業,重新君臨壽華城。但在內心深處,這個主人也是他在強盜窩里從小看大的孩子,他有一種對孫子般的感情,今天這樣獨斷,他不自覺地有點傷心。
“或許他希望的是叫我城主、堡主吧。”札羅想,“要我來做這個城主,到底是我熱切些,還是他熱切些?”
靖歆吩咐下人:“我要靜坐,今晚切勿打擾。”然后門上閂,人上床,點一盞燈,放在腳邊,把真氣運轉七小周天,凝元神,通十二重樓,突地咬破舌頭將血向自己的影子噴去。噫!那影子竟漸漸伸展,越變越長,越變越淡,終于幾不可見。
靖歆將元神附在影子上,從門縫中穿了過去,沿著墻,順著壁,經過七個轉彎,從一道關緊的門縫中迅速穿了進去。門里面羿之斯端坐著;江離倚靠在幾上,懶懶的;旁邊是有莘不破,追問著日間的疑惑。
“還好,沒有錯過。”
金織的門緊閉著,隔壁石雁的門也緊閉著。這一宵的月色很美,美得有些妖異。
一條漢子在月色中慢慢走近,在這兩道門的十步外停下。他的步履沉穩而輕凝。一身布袍下,掩抑著不知多少活力。
金織的門前倒掛著一雙破鞋,石雁的門前倒掛著一雙繡鞋。這么晚了,還有生意?漢子沒有說話,沒有敲門,只是靜靜地走近,突然發現墻角窩著一團臟東西,他意識到那是一個和死了沒什么區別的男子。他望著繡鞋呆了一呆,轉身在那個男人的身邊坐下。
石雁的房間遮得很嚴,但仍漏了些春光。或許連羿之斯都不相信,那個膽敢圍攻他有窮商隊的大盜,此刻正坐在一個妓女的門邊等著。
唰的一聲,金織潑出了一盆臟水,眼睛也不看一下,便關上了門。沒有潑遠的一小股污水慢慢流向墻角,流到了札羅腳邊。這個強盜伸出腳踏住,污水便改了一個方向,向他身邊那毫無知覺的男人流去。
風很難聞……
如果當初命運的風沒有轉向,他札羅將是這座壽華城的第三代城主。他祖父是一個開業的英雄,他父親是一個守城的男子,而他,只不過是一個沒志氣的花花公子罷了。如果他能順利在這座城池統治下去的話,用暴力維持了四十年的和平,將會釀出腐爛的美酒和叛亂的火花。
“對于這座城堡,我師父告訴我的并不多。整個事情,還要從那場天劫說起。約一百年前,雷火星云從天外飛來,落在我們現在稱為大荒原的地方上,把三百里方圓夷為平地。據說,這樣的災難每百年就會有一次。”
“那也只限于大荒原啊,離這里很遠,少說還有百來里。關這座城堡什么事情?”
“那三百里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但卻不是受災的全部。以那大荒原為中心,千里之內都有赤火流煙。不知什么原因,千里方圓內唯一沒有受災的,只有壽華城這塊地方。”
“那我們不就很安全了?”
“安全?我問你,大荒原最多的是什么?”
“怪獸。天!你是說它們在天劫的時候為了避難會往這邊涌!”
“對了,這就是妖亂。”
“那些怪獸,也沒什么了不起的。”
“那是因為你沒有見過沉睡的怪獸。”
“臺侯,大荒原有沒有厲害一點的怪獸?”
“厲害一點的?”一直沒有說話的羿之斯臉上出現一種想笑又笑不出來的表情。“厲害一點的沒有,但是很厲害的怪獸,倒有一頭。聽說已經睡了幾十年,每次行商,我都盡量離它活動的地方遠一點。”
“真有那么厲害?嘿嘿,剛好我試試拳頭。”
“別說你的拳頭,只怕連我的箭,也射不穿它的皮毛。”羿之斯嘆了一口氣,“我只愿它永遠不會醒來。”
札羅坐在屋檐下,從袍底摸出一壺酒,一只杯子輕酌淡飲。其實,他也是一個很有雅興的人。在這靜靜的夜里,陪著一個廢了的男人,寂寞地看夜空。
在三十年前那個火光四起的晚上,他臨死的父親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三十年后,春,大劫,有窮之海……”等話。說的人是臨終囈語,模糊不清;聽的人是紈绔遭變,手足無措。所以當初他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這些年潛心苦思,漸漸理出一些頭緒。在一塊傳家的龜甲佩上,很清晰地刻著毫無意義的一組年月和日期。年是今年,月在本月,日期就是兩天之后。聯想起亡父的話,他推想:這兩三天壽華城應該會有一次大變故,而有窮之海則是這次大變故的一個關鍵。雖然還不知道具體的細節,但要奪回城池,完成衛皓一直向他灌輸的宏愿,這很可能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札羅寂寞地望著夜空。天上偶爾有血絲般的幻象,陪伴著暗紅色的月亮。
札羅很小就離開了這座城池,這座本來屬于他的城池。雖然喪失了屬地家園,但當時他并不在乎,沒了就沒了,有什么可惜的呢?但在逃亡的過程中被沖皓抓到了三天子鄣山。十年過去了,他由一個小雜役,到一個小強盜,再到一個統一了三天子鄣山的大強盜。他以降服窫窳起家,聚集了數十個人,在沖皓的扶持下,殺了東嶺的鬼王,收了西山的香娘子,放逐了南谷的假王孫,合并了三家盜賊,攏成一個大盜集團,成為臭名昭著的窫窳怪札羅。
不過,強盜始終不是札羅的志向所在。如果可以,他希望當初衛皓能夠帶著他逃離這是非之地,到大夏王都去,買一棟小樓,隱藏在市井之中,沒事的時候,養些珍禽異獸,種種花,刻刻字。他理想中的生活遠于豪杰,近于詩人。但是,命運總把他往違心的方向推。
他和窫窳到底是一個什么狀況,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靠武力降服了窫窳,而是靠對禽獸的熟悉取得了這頭異獸的信任。這個男人,本不適合做強盜,而更適合去做一個無所事事的公子哥,研究些花花草草,鳥獸性情。但命運逼著他去做了強盜,逼著他來搶奪這座早被他自己忘卻的壽華城。
“什么時候,能做回我自己熟悉的事情,那多好啊。”
盡管那是很沒出息的事情。
“我有個疑問。”羿之斯說,“你剛才說千里赤火,那我有窮——甚至商國,都將波及嗎?”有莘不破聽到“商國”兩個字,神色一動。
“每一代商王都很厲害啊。聽說百年前商王就有了化解之法。那道欽原界線和有窮之海,據說與這件事情都有些關系。”
“欽原界線雖在,但有窮之海卻已失去,這……”羿之斯說著,憂形于色。顯然,對于江離所說的天劫,他已經完全相信了。
“商國能人輩出,這一代商王更得到一位驚天動地的大人物扶持,有窮既然是商國屬國,想來他不會袖手。”
“大人物……你是說,成湯王的宰相伊尹么?”
聽到這個名字,目空一切的有莘不破也忍不住心頭一震。
江離點頭道:“不錯,就是那位名揚天下的曠世名相。”他說起伊尹時,心中也不禁一陣向往:“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能達到那個境界?”
羿之斯聽他提到那人,也釋然:“不錯,有他在,必有化解之法。”他說完目光一掃,發現有莘不破聽到這個名字后馬上低下了目光,神色奇怪至極。
夜很靜。石雁的門還沒開。
札羅摸了摸早已飽經風霜的臉。即使是摸臉這個動作,也早已經喪失了二十年前的溫柔,只剩下強盜的粗魯。二十年前,當這張臉還很清秀的時候,他的強盜師父沖皓一刀下來,便讓這張公子哥的臉多了一道疤,從此他的臉便一步步向兇狠蠻橫的趨勢發展。他的性子也開始像臉一樣發生了變異。他要變得強大,只要變得像祖父和父親一樣強大,他就可以自由地憑自己的性情行事了——當時他這樣想著。但當他到了今天這個位置以后,卻發現自己的自由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沖皓不再敢打他,不再敢逼他,但這個老強盜和衛皓這個老仆人一樣,對這個前途無量的強盜徒弟充滿了期待。所有的盜眾對他們成天惡狠狠的窫窳首領也滿懷憧憬。札羅發現,自己的權力和威望就是建立在對這種期待和憧憬的滿足上。他必須讓這些人感到有希望,這些人才會跟著他,才能構筑起一個盜魁的強大。為了這一切,他必須把自己柔弱的一面和那安于柔弱的魂靈遺忘在窫窳身體的最深處。
靜夜里,這些東西又在異化的月色中被激起。
當札羅沉醉在一個妓女的房間的墻角時,江離正繼續講著這座城池的故事。
“我師父和壽華城的第二代城主有數面之緣。四十年前,他向我師父借了一件東西,當時訂了十年之期。哪知道十年之期剛到,這位城主就遭了下屬的篡弒。在燭陰閣,只找到了一個燒不壞的玄銅匣子,里面的東西卻不見了。”
“這就是那牛鼻子眼巴巴想得到的吧?”
“應該不錯。”
“到底是什么?”
“是一顆沒有長熟的不死果[36]。”
靖歆遠在自己房間的身體陡然劇震。不死果?這個世界真的有不死果!那個長生的夢,眼見已經觸到了邊緣。
這個年輕人的師父到底是誰?為什么會有不死果?為什么知道這么多秘密?但這些問題眼下已經不是很重要了,現在最重要的是這個叫江離的年輕人無知到把這個秘密透露。
“不死果是什么?”
“是……”
房間里第四個人影,越來越濃,越來越黑。
父親喜歡草木。
燭陰閣附近簡直就是一個森林。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或許就從札羅出生之后不久開始,父親就不再理會他了,任由這個男孩子胡鬧,任由這個男孩子墮落。“不知道為什么,城主突然變了。變得沉默寡,喜怒無常。而且經常自己把自己關在燭陰閣,有時候連續好幾個月不出來。”衛皓猜想,一定是叛亂的人對城主施了邪祟。
但札羅卻不這么想。盡管他從來沒有在衛皓面前說出來。“應該是父親昏頭在前,才給那些有野心的人留下了縫隙吧。或許,壽華城的易主只是因為那些倒行逆施。”在他的記憶里,童年的壽華城并不如現在繁華,在叛逆發生之前,全城早已一片混亂。那時壽華城有三霸:他父親的寵妾,他父親的寵臣,他父親的寵子——也就是他自己了。和衛皓這個喋喋不休的仆人相比,札羅更喜歡那兩個和他“齊名”的人。衛皓口中的“奸相”對札羅極好,總是順著他的性子讓他在胡鬧中過癮。當事情鬧大了,自有衛皓口中的“奸妃”出來斡旋。但在衛皓的記憶里,這些無疑也是有葛闐之父——上一代城主的陰謀所致。每一次衛皓提起那個人,札羅就想起那雙曾令兒時的他戰栗的眼睛,一雙憤怒的眼睛。
“燭陰閣到底有什么秘密呢?”札羅突然想起了那個叫江離的年輕人。這個小伙子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他還說他師父借了父親一件東西。如果是真的話……”
“不死果是不是吃了就不會死?你師父在哪里得到的?”
靖歆突然很感激有莘不破,每一次,他總是替自己問出了最想問的話。但那江離卻十分可惡,只見他微微地笑著,卻不開口。驀地,靖歆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羿之斯舉起了燈,向房間里一個空無一物的陰暗角落照去:“上人,聽夠了吧。”
燈火倏地暴長,耀得整個房間猶如白晝。
“啊——”靖歆的真身痛叫一聲,回過神來。將一口沒吐出來的血倒吞入腹,面色慘青,猶如僵尸。片刻,傳來門外侍者的敲門聲:“上人,您沒事吧?”
“沒事,滾——”
在這個氣氛異常的靜夜里,連這個以修養見稱的方士也開始變得急躁。但是,這些情報匯集到葛闐那里,他總結出來的,是一個不可知的陰謀。
札羅打量著身邊那個男人,他給人的第一感覺,似乎比老不死還低賤,但再細看時,那漠視一切的眼睛又泄漏出比葛闐更尊貴的神采;松弛下來的筋骨,好像比金織還要糜爛,但那常人很難察覺的呼吸波動,又流出可以媲美有莘不破的氣息。札羅還注意到他的背上,似乎有一張弓,插著幾只毛羽盡脫的箭,箭桿早已腐朽,但札羅卻無來頭地涌現出這樣的想法:如果我面對這把弓,這支箭……這個想法竟然讓他預感到一種沒有理由的危險。
慢慢地札羅覺得或許更應該用野獸來形容他。這個男人死氣沉沉的皮囊下,應該有著一段無比活潑的過去,否則不會有這樣奇特的氣質。
“應該是一匹受傷的狼,一頭流血的小老虎。”他突然起了殺意。
呀的一聲,石雁的門開了。
“你真沒發現那個影子?”江離問。
“發現又怎么樣?沒發現又怎么樣?我又不怕被聽見!”
江離無語。
“對了,臺侯,令平兄哪里去了?”
“我讓他到外城商隊去了。這幾天是多事之時,有他在商隊主持,危急之時外邊的商隊不至于群龍無首。”
一個年輕人從石雁的房間里退出一只腳。門檻內一個女人的身段依稀可見。年輕人喘息著,又想進門。
“別這樣,我們的日子長著呢。”女人幽幽低語。勸了幾次以后,年輕人終于把另一只腳也退出了門檻,離去時縮著頭,走得很急忙。
女人看著他遠去的身影,冷笑一聲,斜斜探出身子,向墻角一望:兩個男人并排坐在一起,一雙是空洞的眼,她知道,除了某個女人,這雙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包括他自己;另一雙卻鋒利得像刀,仿佛能刺透任何屏障——在他面前,石雁覺得自己仿佛完全赤裸。她喜歡這種感覺。
那男人笑了笑,站起身走過來,任由石雁偎依在胸口,舉步進房。
門重新闔上。另一個墻角,露出一角緞帶,那緞帶系在一個女人柔軟的腰肢上。石雁的事情她沒有興趣,似乎只要剛才札羅那舉起的手不落下,她就不打算出來了。
打發了靖歆以后,有莘不破繼續追問不死果的來歷。
“提起這東西,我師父總是語焉不詳,有時候還會走神,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其實,那只是一顆還沒有長熟的不死果。”
“還沒有長熟?”
“對。所以它的效用并不像傳說中的那樣——看看老不死的樣子就知道了。”
“你是說不死果讓老不死吃了?”
“應該是。當年燭陰閣發生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或許就在混亂之中,老不死誤吃了那顆不死果。”
“所以他才活到現在?”
“但看他的樣子,活著也是不死不生的樣子。”江離悠悠嘆了一口氣,“一個永遠衰老的人生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一顆沒法留住青春和喚回青春的不死果沒有任何價值。”
有莘不破問:“當年你師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沒有吃不死果?”
“你可把我師父小看了。你認為他會像那個牛鼻子一樣,需要借助那玩意兒來保存生命?”
“哈哈。”有莘不破說,“我失了,你師父當然不會。”
一直沒有插話的羿之斯突然說:“但是燭陰閣的主人卻想是吧。”
“嗯,他也算是我師父在這個塵世里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我師父并沒有將不死果看作多大的秘密,并沒有刻意去隱瞞這件事情,四十年前一次閑談中提到以后,那位城主就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羿之斯嘆了一口氣,說道:“不死,不死……何止是他,世人哪個不想?”
“于是他問你師父要了?”有莘不破問。
“我師父只答應借他十年。我說過,那是一顆沒有成熟的果子,誰也不知道吃了之后會發生什么事情。如果任由這顆果子無限期地留在人間,說不定會產生很大的禍患。”
羿之斯道:“你是說會引起爭奪?”
“是。”
“也對,如果知道這樣一個長生夢的存在,說不定連我也會動心。至于那些真正的王侯將相,英雄豪杰……唉,只怕是……”
“絕對是一場大戲!”有莘不破興沖沖地說,“可惜沒鬧起來,不然就好玩得緊了。”
羿之斯愕然。
江離斜睨了他一眼,“你是唯恐天下不亂。”
“沒錯。”
“其實他就算借到了不死果又有什么用處?借來的東西不能吃,光看又沒用,借來干嗎?話說回來,你師父和那位城主也太老實了。如果是我的話,說不定回頭就把果子吃了。”有莘不破說。
“呵呵,幸好這個世上像你這樣勇敢而又這樣不要臉的人并不多。這顆不死果,那位城主也是不敢吃,因為他也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江離說道。
“那他是……”
“他想把不死果種出來。”
“啊——”“什么?”兩個人幾乎跳了起來。
石雁喘息著,摟著一個男人,卻突然想起了另外一個男人。
壽華城兩大名妓,銀環來到的日子遠不如石雁長遠。當金織還處在她事業的巔峰時,石雁就來了。那時候她還沒破瓜,以很高的價格賣給了葛闐,但葛闐并沒有要她。他買下石雁這樣一批女孩子的目的,是要用來籠絡過往的豪杰與要人。那一年,石雁還很小,在昏暗的燈光中,她看到了一個男人。那男人不年輕了,但整個人卻充滿了英銳之氣,就像他背上的弓箭一樣。
除了最后一項實質性的舉措外,她的口技和手法早已被訓練得爐火純青。把她賣給葛闐的那個老鴇,手下不但養了一群隨時準備賣出去的女孩,也準備了一批用來訓練這些女孩的男人——從七歲到七十歲。從這個老虔婆幕下出去的女人,沒有一個是僅僅以容貌身段見長的。她們的溫柔和手段征服了各種各樣的男人——從七歲到七十歲。
那個男人不讓石雁碰他的弓箭。不過在床上時,他表現得很猛,這讓石雁很滿意。多年的轉賣早已讓她對太過美好的命運完全絕望,她只希望有個比較好的結局而已。她希望這個男人向葛闐要她,她愿意做他的外室,或者小妾。她知道這個男人至少可以雄起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如果她能給他生下一個兩個兒女,那她的下半生就安穩了。她的很多姐妹和前輩就是這樣的,這幾乎是她們這群人最好的歸宿了。
那天晚上,當羿之斯第二次跨到她身上時,她這樣癡癡地想著。
但是,那個男人不但沒有向葛闐要她,而且從此以后也再沒有指名要過她。每年他都會來壽華城停駐,每年兩人都會見面。但石雁發現,在這個男人眼里,就像根本沒她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而葛闐也因為這個男人對她的冷淡而不再重視她,任她到外城去做那項人盡可夫的工作,只是偶爾才召她進堡。之后的日子里,每當看到隔壁的金織,她就像看到自己的未來,她的絕望和怨恨就會更深一層。那個男人是她最后一個美夢的破滅,破滅得讓她心酸,讓她絕望,讓她怨恨,讓她決意報復。
四年前,她發現他的身邊多了一個年輕人。
羿令平回到了商隊,天色已經很晚了。一路上行走匆匆的他,并沒有注意到那微微呈現出暗紅的月色。
“少主,臺侯在堡中一切安好?”
“都很好,大家照常輪值就行。”
他走進他的主車“反顧”,躺下,幻想。今晚他和那個女人做得很匆忙,根本沒有發泄完他的全部欲望。他伸出了手,回憶,幻想。
“看來那個城主并沒有成功。”
“當然,不死果不是屬于這個世界的果實,要在這個世界上把不死果種出來,本來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何況只有十年的時間。”
羿之斯突然回想起他父親對他說過的那些話,腦海中構筑著一個混亂的壽華城。“他的倒行逆施,大概也和這件事情有關吧。”
臨近長生的美夢,不死果歸還的期限一步步地逼近,長生的美夢也就一點點地破滅。如果當初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情,他也許還能保持一種平和的心態來面對有限的生命,但是知道長生的可能性以后,從有希望到絕望是一種足以令人瘋狂的落差。然而他的敗亡和整個壽華城的易主,對這個世界而,也不過是邊域上一段小小的、無足輕重的插曲。人的生命,竟然是如此地渺小。
“你現在就要走?”
“現在就走。”
“你才待了不到半個時辰!”
“我知道。”
“你今晚過來,就是為了這個破碗?”
“是!”
“狗雜種!你不是人!”
“對。”
石雁絕望了。這個強盜是第二個吊起她興趣的男人。一開始,她是為了報復而接近他。她要報復羿之斯,因此她要勾引一個在力量上能夠和他匹敵的男人。但是真正接觸以后,她開始迷上這個男人。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奇怪的強盜,也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悲觀的強盜。他的整個身體都磨煉得十分粗糙,但在床上卻異常體貼。他絕情的語一次又一次地挑起她的怒火,但那哀傷的眼神一次又一次讓她重新充滿期待。
“滾!拿去!”
……
“干嗎還不走?”
“這兩天會有大亂。無論如何,你得到堡里去。我已經安排好了,明天一早,葛闐的客人里面會有一個指名要你,你把要緊的東西收拾好,天一亮就進去。”
“為什么?喂!你,別走!”
門關上。外面是男人橐橐的腳步聲。石雁待在那里,她第一次發現自己是那么不了解男人。
怪獸圍城
元月十六。大風堡。
有窮商隊十四日傍晚進城,連續兩天的夜市讓整個壽華城經歷連續兩天的狂歡。三更以后,是狂歡過后的酣醉。
這是羿之斯進城后的第三天。平靜終于結束了。從四更開始,不斷有人來報告一些城里城外的異象:城北水門旁突然成群地出現拇指粗的黑螞蟻;城西數十只雞鴨被掏空了肚腸,手法很像三尾讙(huān)[37]的慣技;角落里老鼠開始暴走,有積年的更夫說是因為它們聽見了鳧徯[38]的鳴聲;大風堡的屋檐上,在破曉之前突然飛來無數三身鴟(chi)[39],無論如何也趕不走……這些都是被人類視為害蟲的小妖獸,有著令人討厭的謀生技巧卻缺乏保護自己的強大力量,因此很少敢走近人群聚居的地方,更不用說是成群結隊地往這個人煙稠密的城池涌。
“天劫?妖亂?還是陰謀?”
“報:有窮車隊已經圍成圓陣。動作很小心,沒有驚動什么人。”羿之斯曾要求過讓商隊進城,被拒絕了。“城主,或許應該讓平民們有些準備。”“壽華城的事情就不勞臺侯操心了,我不能縱容一件莫須有的事情搞得滿城人心惶惶。”當時葛闐如此答復,因為他根本就不相信那個少年的話。不過現在也已經有些動搖了。羿之斯應該沒有動機謀害自己。“到底是什么陰謀……連他也陷進去了?”
“報:東城窫窳營里好像有些活動。”從十四日開始,札羅就沒有再踏入大風堡,葛闐感到了札羅的威脅。
無論是天劫還是陰謀,他都覺得自己應該做些準備工作了。
終于,葛闐下了一道秘密的命令。熟睡中的平民幾乎沒有人知道,壽華城有效的警衛力量從四更三刻開始悄悄地撤入大風堡。除了那虛閉的城門,外城那些無辜的平民和正在涌來的妖獸之間沒有任何障礙了。
拋棄民眾,防范風險,保存有生軍力,這是葛闐作出的選擇。
金織一早就起來了。昨晚她睡得并不好。昨天阿三興沖沖跑來對她說可以待一晚,但才吃過飯就給莫羅硬揪回去了,說是商會有急事,但具體是什么事情兩人誰也說不清楚。
晚上一旦沒有睡好,第二天無論如何也沒精神。金織愣愣地躺在床上,餓著肚子。處于墮落狀態的人是很難把自己振作起來的。她知道再躺下去也睡不著,再睡下去也不會舒坦,但卻懶洋洋地躺著不想動。就在日頭變成昏黃色的時候,她突然被滿城的噪亂驚醒了。
這一天的上午,就有人發覺壽華城種種不對勁的地方。蟲蛇鳥獸無緣無故多了起來,當發現這個問題的人想找警衛時,卻發現滿城沒有士兵。直到中午之前,這種恐慌還只是在悄悄地蔓延,因為那些侵入壽華城的怪獸都是一些蛇蟲鳥獸,盡管沒有士兵的幫忙,居民們拿起棍子也大可對付。
但當有人發現東西兩方客人——札羅和有窮商會——各自展開陣勢,而大風堡明顯也在嚴陣以待時,居民中的敏感人士開始驚呼:“天!出大事了!我們被城主拋棄了。”一開始,沒有多少人重視這句話,但從中午八十八頭白狼[40]沖入壽華城開始,這句話開始給居民帶來一浪接一浪的恐慌。
狼群本來是進城避難來著,它們和其他妖獸一樣,憑借直覺隱約知道這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但已經居住在這里的人類卻不能容忍自己的領域受到妖獸的侵犯,強壯的人拿起了刀劍、戈矛、棍棒。在沖突中數十個婦孺當場斃命,其中有一半以上是被混亂的人群踩死的。
“到大風堡去!”不知誰叫了一句。然后,滿城的騷亂開始了。
金織混在人群里,她一開始想往有窮車城走,去找阿三,但一出門就被人流推向大風堡。一路上她踏過十幾個死尸,泥土、鮮血和獸毛沾滿了她的鞋。她亂嚷嚷著,不斷被人群往城門擠過去。
怪獸的入侵原本不成規模,但當一頭人面馬體、兩肋生翼的巨大孰湖[41]——那也是有窮警戒名單之一的荒原大怪獸——撞開了城門以后,怪獸便成批成批地大量涌入。破了城門的城墻,變成一道虛設的風景。
蒼長老一邊指揮商會子弟射殺怪獸,一邊埋怨:“葛闐太失策了,他怎么可以放棄外城!”
“如果葛闐不內撤,外城未必守不住。”衛皓說。
“因為他最擔心的不是怪獸,而是我。”札羅冷笑,“現在我們就算反戈,對他來說也只是手足上的隱患。”
“不錯,如果他守衛外城,那我們就會成為他肚子里的一把刀。”
“他用大風堡隔絕內外,可見在他心目中最大的敵人不是這些怪獸,而是我——他不讓有窮商會進堡,那就是連羿之斯也懷疑上了。”札羅望著倉皇奔走的平民,不由想起了多年以前,“葛烙當初因得到這座城的民心和六大統領的追隨而為城主,如果他見到自己的兒子背叛了這些小民,嘿嘿,不知會是什么表情?”
“少主!”衛皓高聲道,“葛烙反賊,不是因為得到了民心,而是因為他設了詭計!用陰謀欺騙了滿城愚蠢的小民,竊取了兵權,所以……”
“好了好了,反正,再過兩天都無所謂了。等我們贏了,你想對人怎么說都行。”
有一句話札羅沒有說出來,那就是:如果我們輸了,現在說什么也沒用。
有莘不破和江離第一次看見這種慘狀。
這些事情,他們以前曾聽他們的師長說過,但卻從來沒有真正見過。數以萬計的民眾被身后的怪獸驅趕著向緊閉的大風堡涌來,遠處,鮮血淋漓的怪獸利爪撕裂著逃得較慢的老弱病殘;近處,跌倒在地的人則被潮水般涌過來的人踏成肉泥。
“開門,開門!”
“城主,求求你了,讓我的孩子進去!”
“這位兄弟,給我一條繩索,讓我上去,我給你錢,給你錢……我有好多錢……”
“開門讓我進去,哈管帶,我是你叔叔的鄰居的四嬸的外甥啊!”
“再不開門,老子攻城了。”
金織混在人群中,她的腳踩過多少尸體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了,更不清楚是怪獸的尸體還是人的尸體——所有尸體都是溫軟溫軟的,就像還活著一樣,或者根本就還活著。她很僥幸,沒有摔倒,但她還能僥幸多久呢?后邊怪獸的嚎叫聲越來越近了,但前方卻寸步難移。是否等到背后的人死光以后,就輪到她了?
她突然感到極度的恐懼,一個嘶啞的聲音本能地從她口中吐出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啊!我也不想死!”
“媽媽呀——”
“大家沖啊!”
“左右是個死,大家沖啊!”
元月十六日黃昏,腹背受敵的壽華城民眾開始攻城。
“射!”哈管帶下令。
“住手!”江離大聲呼喝,但一輪箭雨依然射了下去,大風堡外,血肉翻滾,哭聲震天。
“住手!”江離又是一聲呼喝。哈管帶冷笑,不理會,手一抬,正要下令發出第二輪箭雨,卻發現這個怯生生的小子背后一雙虎豹般的眼睛,心中一寒,稍稍遲疑。他看不起江離,卻對有莘不破有些忌憚。“這些賤民竟敢攻城,以下犯上,那是自尋死路。兩位是大風堡貴客,本城本堡之事,還請不要插手。”
江離大怒:“對這些手無寸鐵的人下毒手,你們還有人性沒有?!”
“公子你也看到了,問題是他們要攻城!”
“把他們放進來,大家一起守城。”
“放進來?怪獸尾隨進來怎么辦?哈某人擔當不起!”
“這一點,我來想辦法。”
江離話未完,哈管帶已哈哈大笑,聲音中充滿了輕蔑。
江離背后,有莘不破的聲音響起,“你干嗎跟他這么多廢話,我來。”哈管帶見他磨了磨拳頭,臉色微變,有莘不破和靖歆對抗時的氣勢,他是見過的。正要說什么,卻見有莘不破被江離拉住了,“別跟他動手,否則事情更麻煩,我去跟葛闐說。哈管帶,在我回來之前,請不要放箭。”
“我的責任是固守城門,這是堡主下的命令。敢犯者殺,不過半炷香內,這些賤民未必能對這堅如磐石的大風堡有什么作為。”
江離見對方妥協,道:“好。也不用半炷香。”轉頭就走。
有莘不破突然說:“你不是對這座城的存亡漠不關心嗎?”
江離頓住腳步,呆了呆,說:“我不知道會這樣子死人,也不知道死人是這樣悲慘的事情。”
“難道你以前沒見過死人?”
“……我,以前只是聽說過。也許,師父把生死的事情說得太過輕松了。”江離道,“閑話以后再說,你先在這里看著,我去找葛闐。”
“不用了。”有莘不破說。
“哦?”
“因為他已經來了。”
江離一回頭,就看到了葛闐、靖歆和羿之斯。
“開城?”葛闐冷笑。
“要么你開城讓他們進來,要么我跳下去。”
“跳下去?”
“我是你請進來的,在這里和你動手,是一種背叛。”
“所以你要跳下去,再跟這些賤民一起和我動手?”葛闐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