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侯!”蒼長老側身說話,雖怒火中燒,禮節未失,“那個江離也太不像話了,竟然把荒原妖獸召進了車城!”他怒沖沖地敘述了事情的始末,卻見羿之斯眼光茫然,好像沒有在聽的模樣。
“臺侯!”蒼長老高聲叫了一句。
羿之斯回過神來緩緩道:“這件小事先擱著。”他頓了頓,待車中諸人定了神,才又緩緩地說道:“有窮之海不見了。”
當蒼長老看見江離使喚妖獸,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震驚。無論是服常還是狌狌,顯然都不是江離的守護獸,但這兩頭野性十足的怪物到了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小伙子面前,立即變得十分溫馴——以蒼長老數十年的老辣,自然看得出這種溫馴不是真正的溫馴,而是一種畏服。這個少年身上,竟然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他馬上想到:留這么一個人物在商隊,是一個很危險的變數。
但是這一切和有窮之海的丟失比起來,已經不算什么了。
有窮之海不僅僅是羿家族的傳家之寶,更是有窮商會的鎮會至寶,甚至算得上有窮國的鎮國之寶。它是有窮的象征,也是有窮商隊上下的精神維系物。“只要有窮之海還在,就算整個商隊都被搶光了,虧光了,丟光了,我們還是可以東山再起。”這件至寶自有它不可思議的神奇力量,但對有窮商隊的決策層來說,更重要的顯然是它對商隊上下的凝聚力。
“這件事情不能讓第七個人知道。”這是四大長老的第一個共識。如果這件事情傳出去,四老也沒法估計商隊會產生什么樣的動蕩。
“要馬上徹查,盡量在大多數人不知道的情況下找回有窮之海。”這是四大長老的第二個共識。
剩下的,就是如何行動。
“車城不開,外人難入,既是丟失不久,那一定是內鬼。”有窮之海無疑是窫窳怪札羅最大的目標之一,但連他也討不了好去,可見唯一的辦法,就是從內部動手。
“但肯定不是內部人偷的。”因為有窮商隊的成員,甚至有窮國的國民,對有窮之海都有一種頂禮膜拜式的情結,而羿之斯一家則是他們不可替代的守護神。對他們來講,有窮之海屬于羿家族,這層關系和有窮之海本身一樣神圣。
“但外人要混進商隊也不大可能。”有窮商隊是自上而下的子弟兵,成分極為純粹,從六使者到車長、御者、甲士、箭手,從小到大,從大到老,幾乎都是四長老看著長大的。他們不但是同伴,更是親人。“外人想要混進來,絕無可能。”
于是,竊賊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了。
“我早說過,這兩人不能留在商隊之中!”蒼長老大聲道。
服常已經給有莘不破換了七次水。第一次時,水里還加了可治疥消毒的黃雚(huin)[24],有莘不破覺得十分爽。第二次時,也還覺得舒服。第三次他開始在葉缸中放聲高歌——盡管江離屢次打斷他:“別鬼叫了!”然后他準備起來,誰知道江離又強迫他洗第四次。到了第五次,連屈服在江離淫威之下的狌狌也有些不耐煩了,毛茸茸的巨手在有莘不破身上亂蹭,被發惱的有莘不破一拳打了一個跟頭。到了第六次,有莘不破幾乎是把自己當做一個被江離扯住了線的木偶,任由擺布了。“我干嗎要聽這小子的話?”他想著,覺得十分奇怪。當第七次地底溫泉當頭澆下時,連原本一臉艷羨的阿三也一臉同情。
“兩位,家父有請。”
“好啊!”有莘不破跳了起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喜歡過這個羿之斯的兒子。這小子來得真是時候。他如釋重負地跨出葉缸,急忙穿上早已在寒風中晾干了的衣服。他并沒有注意到羿令平正在打量他,也沒有發現羿令平的吃驚。因為有莘不破身上一絲傷痕都沒有。“難道傍晚那場大斗,他竟沒有受過一點傷?那么多血,全是別人的?”
“今天請兩位來,”蒼長老說,“是因為鄙商會丟了一點東西。”
有莘不破皺眉。蒼長老的話很直接,神情也很直接。他甩了甩手,問羿之斯:“你看我像偷東西的人嗎?”
羿之斯微微一笑。
蒼長老喝道:“若是尋常東西,那就罷了,但是……”
江離接口道:“但若是有窮之海,那又另當別論。”
蒼長老面露喜色,隨即轉為怒色,“是你拿了。”
江離聳聳肩,若無其事地說:“久聞其名,卻沒見過。”
蒼長老怒道:“那你怎么知道是有窮之海丟了?”
他冷笑一聲說:“自從丟失到現在,本來只有六人知曉。”說著望了一眼羿令平,羿令平急忙說:“孩兒并未露出半句口風。”
蒼長老冷笑:“除了那個竊賊,這件事沒有第七個人知道。你這是不打自招!”
江離淡淡道:“我猜的。”
“猜?”
“這有什么難猜?雖然羿臺侯不說話,但我看他神色之間,對我們兩人總算瞧得起。若不是緊要事物,斷不會懷疑到我們身上,就算是你們懷疑,他也一定加以排解。有窮只是商國的附屬,東南一個邊鄙小國,除了有窮之海,哪有什么緊要之物?”
四長老聽他語氣中略帶不屑,均有怒意,羿之斯卻頗有贊許之意。
“自從遇上你們之后,先是撞上窫窳怪,后是有窮之海失竊,可謂禍事不斷。”蒼長老咆哮道,“這兩人就算不是竊賊,也是禍胎!”
羿之斯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我看札羅的來路,再計算一下他出現的時間,只怕……”
四長老齊聲問:“只怕怎樣?”
“只怕我們按照原來的路線走出荒原,正好掉進他們的埋伏。”
四長老一齊變色。
“所以,我們繞道三十里,雖是我一時心動救人,卻反而讓我們躲過了一場大難。”
一陣沉默后,蒼長老道:“但窫窳怪怎么會知道我們的路線?”說了這句話以后,連他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商隊行走的路線,向來只有羿之斯和四長老知曉。難道內奸竟然出在我們五人當中?這個念頭剛剛起來,馬上被自己打消。四大長老風雨同舟數十年,親如骨肉,如果彼此也要懷疑,這個世界還有什么人可以相信?
“路線的事情,以后再說。”羿之斯看著兩個客人,溫道,“但兩位卻不宜再留在我們商隊,請恕我逐客了。”
四長老聽說要放人無不揚眉,但臺侯話已出口,一時卻不便駁勸。
有莘不破卻忽然說:“我不走。”
“哦?”
“要是這里太平,我絕不會死皮賴臉賴在你們這里,現在既然被你們懷疑,便不能走了。至少也要等抓住了那個小偷再說。”
羿之斯轉頭問江離:“你呢?”
江離看了看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搶著說:“你當然也不走,是不是?”
江離板起臉來,說:“誰說我不走!”有莘不破一愣,江離又說:“我想走的,可惜又害怕。”
有莘不破問:“怕什么?”
“我怕走出十丈開外,嗖地一箭射來,登時嗚乎哀哉。”
眾人愕然,唯獨羿之斯放聲大笑。
江離道:“明人不說暗話,臺侯,你雖然猜想有窮之海不是我們偷的,但還是要試我們一試。剛才的逐客,其實也是一種試探,對吧?”
羿之斯微笑道:“沒錯,不過對手是你的話,一箭也未必奏效。”
“謝了,”江離說,“話說回來,羿家箭術,天下馳名,我枉自在此做客,又曾共臨大敵,卻至今沒見識一箭落日的神技,未免有憾。”
羿之斯道:“你想試試?”
江離吐了吐舌頭說:“我膽子小,算了吧。等抓到小偷,你再演給我看,只是等得讓人心慌。”
羿之斯笑了笑,說:“等倒不必。”忽然起身,走出車外。眾人隨后下車。這時東方已白,諸使者、車長、御者均已備好車馬,只待臺侯下令出發。
羿之斯嘆了一口氣,說:“落日落日,江湖傳罷了,真有這般力量的人,定要遭鬼神所忌。”手一反,已多了一張弓。他的整個人也突然因這張弓而凌厲起來,搭箭,拉弦,箭對準了蒼穹頂心,與地面垂直。凌厲有如風雷,流暢恰似流水,雖只有簡簡單單幾個動作,卻已看得江離心曠神怡。江離正暗中贊嘆,陡然間一聲破空之響疾刺耳膜,聲音凄厲,驚飛了棲息的數斯[25],嚇走了服常與狌狌。再看時,羿之斯手中的箭早已不見了。他揮了揮手,羿令平傳下令去,片刻間,車隊由圓變直,重新踏上旅途。
車馬過盡,羿之斯射出去的箭猶未落下。
踏進末日之城
大荒原的南部并不像北部那樣,有一條人獸分明的欽原界線[26]。所謂南北數百里,到底有多長,其實沒有統一的說法,僅僅因為這三百里是妖魔鬼怪、蛇蟲魍魎的聚居地。不過越往南,人越多而妖越少罷了。既然常常往來于大荒原的有窮商隊把那一線零零散散的百里桃樹生長區域認做大荒原的南端,別人也就漸漸接受了這個看法。即便按這個概念,真正人煙密集的地方,也遠在這片桃樹的五百里以外。
但是,就在這極其荒涼的五百里曠野的中心,佇立著一座畸形繁榮的城池——壽華城[27]——一座被欲望掩蓋了的城池。
壽華城南盡蠻荒,西北接葛國[28],過昆吾[29]而通夏都,東極于海。故蠻南奇貨,昆吾兵甲,大夏文物,乃至海外子虛烏有之產,在此形成一個集散地。自有窮商隊開通大荒原一路,東北一脈的土產也就跟著聚于此。因此有窮商隊每次駐臨壽華城,就會自然而然地形成壽華城三個最繁榮的交易季節之一。
“壽華城內,不得使用暴力!”這是壽華城唯一的規矩,只要不犯這條規矩,無論是豪強巨賈,還是強盜小偷,這里都為他們敞開。但無論是誰,若敢觸犯這條規矩,他就要面對壽華城主的暴力。在曠野中筑起城池,唯有暴力才能維持和平。而這里也因此成為強盜們、殺手們、商人們、雜工們可以睡一個安穩覺的地方。
通暢的商路,平和安寧的市井,造就了一個交易量極其巨大的買賣場。一群群被欲望驅使的男人,拼命地往這個買賣場趕。這群人一聚,不但需要吃喝,還需要淫欲。積年而下,使壽華城不但成為一個最繁華的生意場,也成為一個最淫侈的銷金窟。在這里,有奇貨讓你買,有巧技讓你玩,有豪局讓你賭,有女人讓你嫖。
壽華城的女人,也分三六九等。據說,壽華城最好的女人,藏在壽華城的內城——大風堡中,但大多數人既然看不到,便不在那些好事者的口水議論之中,反正壽華城外城的女人,已經有足夠的風騷來滿足他們的談資。近來最受歡迎的話題,是善變的銀環和多刺的石雁,誰該排在壽華花榜第一位。
和風光無限的石雁、銀環不同,金織不是被人經常談起的女人,盡管石雁就住在她的隔壁,盡管銀環經常在她門前晃蕩,但她還是顯得默默無聞——當然也許正因為這兩個特別出名的女人常在身邊,便自然而然把她給掩蓋掉了。不過她也安于這種狀況,反正這份營生,也不可能是一個女人一輩子的宿命。
但還是有一個男人經常記得她。那個男人叫阿三,可惜這個男人太沒出息了,跑了這么多年的江湖,也沒攢下什么家當,來了這么多次壽華城,每次也只夠花錢在她這里睡一晚。有窮商隊每年來一次,這個男人也就每年來一次。他來了第五次以后,金織開始在鏡子中發現自己暗藏在眉角的皺紋。阿三第九次在她身邊打呼嚕的時候,她忽然起了一個念頭:下半輩子,不如就跟他吧。這個念頭當初只是一閃,但這個男人走了以后,當其他男人毫不遲疑地爬上她的床時,她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半年以后,簡直變成一種讓她自己也覺得可笑的相思。
“有窮商隊進城了!”對壽華城內所有人來說,又一個狂歡到了。金織突然關緊門窗,掀開床板,搬出兩床鋪蓋,扯出十幾套舊衣服,露出一個黑黝黝的陶甕,伸手進去,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破舊匣子。她又四處望了望,這才打開匣子,數了數里面那些不貴不賤的首飾。這是一個老資格妓女給自己準備的嫁妝,也是她下半輩子的美夢。
像金織這樣的人,只能住在壽華城外城廝混。當紅的妓女如石雁、銀環,才有機會進入內城大風堡,但做完營生以后,還得回到自己外城的窩。
大風堡,是極有身份的人才能進去的地方,也是看起來比外城干凈的地方,所以江離進城以后,幾乎腳也沒沾外城的地面,就讓駕車的阿采驅車跟隨鷹眼直入堡內。但有莘不破卻跳了下來,越是魚龍混雜、亂七八糟的地方,他越喜歡。這和富家子弟吃慣了山珍海味,到了鄉下便想嘗嘗青菜蘿卜的道理一樣。
“這個地方的女人啊……嘖嘖……”一路上,阿三不停地向有莘不破吹噓著,一直吹噓到金織的門前。“奇怪,怎么關著門?”他踢了一腳縮在門邊、猶如爛泥一般的東西,問:“金織姑娘出去了嗎?不會搬了吧?”那滿臉胡須的東西搖了搖頭,縮到更加陰暗的墻角去了。呀的一聲響,兩扇木門分開,有莘不破只見一個滿臉涂粉的女人故作風情地走了出來,一袖子打在阿三色瞇瞇的臉上,嗲聲說:“死鬼,才來。”
江離一路打量著大風堡的格局。和外城的土木結構不同,這是一座罕見的石頭城。看陰暗處積年苔痕,多半有數十年的歷史了,但一百年只怕還夠不上。“看來這座城堡不是上一次天劫之前留下來的,不知道它這一次能不能扛得住。”這些天來,他算過夏歷,已經知道了自己沉睡的時間,按照師父所叮囑的計算,再過三天就是自己入睡以后的第一百天,也就是千里天火降臨之日。
在整個壽華城中,也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座城池的末日。
有莘不破坐在金織房間里,聽著阿三肉麻的語,如坐針氈。“如果江離見到這個地方,知道我來過,多半又要讓我連洗七次澡。”想到這里,他馬上站了起來,胡亂丟下一句話,奪門而逃,腳剛跨出門,突然覺得周身一寒,依著感覺尋去,便見到一雙充滿怨悔的眼睛。這雙眼睛,屬于剛才被阿三踢走的那團東西。“原來是一個人。”有莘不破想,“但他干嗎這樣看我?不對,他看的不是我。”他循著那眼光轉頭,一個真正風情萬種的女人站在他面前。
“好結實啊,小哥。”
“我叫銀環,你呢?”看著她輕咬舌頭,雙眼如滴,有莘不破早酥了半截。再被她右手輕輕盤住脖子,連魂也丟了——他自幼長在規規矩矩的地方,哪見過這種風情、這種陣勢,結結巴巴地說:“有、有莘不破。”突然后心的寒意比方才更甚,轉頭看時,縮在墻角的人雙眼噴火。“原來是個男人。”有莘不破心想。
“別管他,”銀環軟在有莘不破懷里說,“到我房間去,我讓你知道女人的好處……”
銀環的房間里,到處擺放著對男人陽剛之性充滿刺激的東西。
“公子器宇非凡,想必是世家子弟。”
“我呀,只不過是一個逃出來的囚犯罷了。”
“囚犯?”銀環的神色登時冷了三分:“小兄弟說笑了。從有窮商隊客車上下來的,就算是囚犯,想必也是一個大有身份、身懷異寶的人物了。”
“呵呵,我沒有異寶,身上只有幾個貝幣。不過羿前輩對我的為人倒還是蠻看重的。”
“為人?”
于是有莘不破開始敘述自己如何在雪原中救起一個陌生人,一路不離不棄。他還沒講完,銀環已經開始打哈欠了。
“對不起,我們改天再聊吧,雖然你的故事挺好聽的,真的。”她仿佛連笑也懶得拿出來賣了,語氣也馬上變得冷冰冰的。
被掃地出門以后,門也跟著關上。
有莘不破愣愣地站在門外,這才發覺結實也好,義勇也好,實在不能替自己增加多少吸引女人的魅力。
對這些女人來說,最重要的似乎只有一件東西:錢。
“羿兄,一別經年,萬事安好?”
江離打量著眼前這個男人,支撐起整個壽華城的男人,壽華城的城主、大風堡的堡主葛闐。盡管此時臉露微笑,卻仍不減他的威嚴。
“妻死子亡的人,哪有什么好的?”
聽到羿之斯的話,葛闐忙說:“令符賢侄天縱奇才,他入大荒原報仇降妖,必然無恙。來來來,今天來了不少大有名望的人物,快隨我入廳,待我引見。”
這是羿令平第四次踏足大風堡的無爭廳,他一進門臉就變了顏色,窫窳盜札羅竟然位列上座。羿令平大喝一聲,就要沖上去,卻被左右兩個侍者攔住。
“令平,怎么這么沒有規矩?”羿之斯冷笑道,“這是大風堡,咱們入鄉隨俗,且待出了城再算舊賬。”
江離偷眼看羿之斯的神色,那兩聲冷笑過后,這個男人便恢復原本的神態。葛闐眼光一閃,卻也不插話。只要客人不鬧事,他們之間的恩怨他既不想管,也不想知道。
“來,我向大家介紹——想必各位也已經猜出來了——這位就是大名鼎鼎、威揚天下的有窮商會臺侯,當世有名的大箭手——羿之斯!”
此話一出,廳中坐著的二十四個人中,倒有二十三個站了起來。
葛闐把在座的二十四個人一個個給羿之斯引見,到了札羅前面,也說了一句:“這位是三天子鄣山窫窳寨札羅寨主。”羿令平哼了一聲,羿之斯卻依禮和札羅拱手相見。
在座的二十四人,大抵不出商、官、俠、盜之流。引見畢,葛闐目光轉向江離,問道:“這位小兄骨骼清奇,是商隊的新秀么?”
羿之斯打個哈哈,說:“若我商隊能延攬到如此人物,這一路也就沒什么可憂的了。這是我在道上偶遇的貴客,雖年紀尚小,但甚是不俗。江離公子,這位就是威震天下的壽華城葛闐城主。”
葛闐原本以為江離只是羿之斯子侄徒弟輩,哪知羿之斯語間如此推崇,便拱了拱手,算是平輩相見。眾人見葛闐這般禮下,無不驚訝,心想江離非謙遜不可,哪知他也只是拱拱手,客氣話也不多說一句,無不想:“這小子好沒禮貌。羿之斯怎么帶了這樣一個人來?”
蛇女的愛情傳說
有莘不破想回去找江離,但走到大風堡城門前,卻被擋住了,連請人進去通傳一聲的門路都沒有。他往城東走了一圈,卻一個熟人也不見。這時肚子已經開始咕咕響,不禁有些后悔,看看天空,又自己想開了:以前我可連餓肚子的自由都沒有啊,現在多好,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他遙望暮色中漸漸顯現的星星,興奮地暢想著未來:我且黏著江離,跟他去找他師父,這小子這么神氣,又把他師父說得那么神秘,多半不是那么好找的——越難找越好,這一路一定很好玩。
這時,有窮商會四大長老已經在西城張羅著壽華城的第一個夜市,他們是這個交易旺季的主角,人流自然往那邊涌,東城便顯得冷冷清清。在一個角落里,一個行吟盲者正在講述一個大荒原英雄的故事。他講得很動情,但周圍卻一個聽眾都沒有。
當有莘不破聽到“羿令符”這個名字的時候不由一怔。那是商國近年呼聲最高、名氣最大的少年英雄。有莘不破和他本有幾次會面的機會,卻都因各種原因擦肩而過。在羿令符失蹤以后,有莘不破常常因兩人失之交臂而引為恨事,沒想到卻在這里聽到這個人的消息。于是,他停了下來,湊在行吟盲者跟前聽著。
“在天下億萬武者當中,除了那個已經被大夏王禁止提起名字的男人以外,有三個傳說中的人物登上了武道的巔峰。排在第一位的,當然是那個虛無縹緲的血劍宗。他的人和他的劍,只存在于傳說當中。如果不是那座荒棄了數十年的空桑城,如果不是那堆高聳如山的枯骨,也許現在不會有人相信這樣一個人的存在,這樣一柄劍的存在。
“能和他并駕齊驅的,是號稱防守力最強的大俠客季丹洛明和攻擊力最強的箭神有窮饒烏。混跡于江湖中很少有人見過這兩個傳說中的大高手,但他們越是神秘,傳聞越多。特別是有窮饒烏,更被傳頌得出離常理。月亮缺了一角,就有人說是被有窮饒烏拿去試箭了;星星少了幾顆,就有人說讓有窮饒烏射來下酒了。
“在這個弓馬縱橫的年代,能夠和有窮門下扯上一點關系,就可以混個神箭手的聲名。
“羿之斯是神箭手中的神箭手……”
有莘不破沒想到行吟盲者竟然會講到羿之斯,想到身邊有一個傳說中的英雄人物,他不禁感到一陣興奮,又想著:自己什么時候也能像他們一樣,被人傳唱呢?
他正想著卻聽行吟盲者繼續唱道:“有人說,羿之斯的箭術就是有窮饒烏親傳。羿令符是羿之斯的長子。他的脾氣就像火,他的性子就像風。整個有窮國沒有人敢碰他的弦,因為他的弦就像刀刃一樣鋒利;整個大荒原沒有妖獸不害怕他的箭,因為他的箭就像閃電一樣迅疾。
“這一天,他在有窮國南部荒原中,射殺了一頭彘(zhi)[30]。彘轟然倒下后,他看見了一個少女綢緞一般的肌膚,聽見了一個少女幽咽的呻吟。
“然而,羿令符是否知道有個女人正挺著大肚子在等他呢?一個月前,她年輕的丈夫說好是七天就回家的。可是到現在,他的妻子還沒見到他回來。女人祈禱著:‘天神地祗啊,請保佑他。孩子就快出生了。我不要他為我帶來什么珍禽異獸,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回來。’
“然而這個時候的羿令符卻正抱著他從怪獸口中救下來的少女——那個叫銀環的絕色美女。”
有莘不破怔了,銀環?自己不是才從她的房間里出來么?但他隨即失笑,覺得應該只是同名。
行吟盲者的聲調變了:“羿令符懷里這個赤裸的身體和妻子完全不一樣。他有點不安地望著北方,但當銀環柔若無骨的手腕盤住他的脖子,火熱的雙唇沿著胸膛、脖子、耳根一直滑到了他的唇齒之間,在一種昏熱之中,他的思緒又開始迷茫。這個他在獸吻下救出來的少女帶給他的銷魂感覺,即使是懷孕前的妻子也遠遠不能相比。水草間的翻滾,迷霧中的風流,讓他覺得在家里的床上簡直就是按章辦事。
“當腹下的熱火熄滅以后,銀環問我們的少年英雄:‘你在惦念她?’羿令符點了點頭。銀環又問:‘你要回去?’少年英雄說:‘她快臨盆了,我得待在她身邊。我已經很對不起她了。’銀環很痛苦地說:‘可是,我不要離開你。’”
行吟盲者描述著:“銀環的臉貼著他寬廣的胸脯,右手穿過他的腋下,沿著他的背部,摩挲著他的后頸,左手如梳,輕撫他胸口毛絨絨的體毛。銀環的身體慢慢熱了起來,羿令符的呼吸也漸漸急促……”
年輕的有莘不破臉上一紅,心想原來民間的俗調是這樣子的呀。
“‘你……不要這樣。’羿令符拒絕著,但他的聲音卻如同呻吟。他告訴銀環:‘我一定要回去的。’銀環說:‘那你就帶我回去!’可是羿令符卻拒絕道:‘不!不行。’
“少女銀環顫抖起來,連聲音也充滿了激動:‘為什么?我并不是要去和她爭奪什么,我只是要和你在一起。你可以把我藏起來。白天、傍晚,你有空的時候,我們……’她又開始呻吟,而羿令符的呼吸也因為銀環的呻吟而急促起來。不過,他還是忍住大聲說:‘不……不行!’
“‘為什么?’她第二次這樣問。羿令符猶豫了一下,終于說出了一句令人震驚的話來。”
行吟盲者講到這里停了下來,不再開口。有莘不破忍不住問道:“為什么呢?”
旁邊一個賣酒的笑道:“講古人口渴了。”有莘不破馬上醒悟過來,買了一壺好酒送給行吟盲者,又在他面前的盤子上扔下一個貝幣。
行吟盲者喝了酒,繼續講故事:“羿令符猶豫了一下,終于說:‘我知道你不是人,而是妖!我知道的。我們父子倆,都有一雙鷹的眼睛,能夠窺破任何妖魔的真面目……如果我把你帶回家,被我父親遇見,你一定會被他識破,難逃一死。’
“然而,血氣方剛的少年最終還是抵擋不住妖女銀環的癡纏,決定把她帶回去悄悄地藏起來。妖女為什么一定要纏著羿令符帶她進有窮國呢?答案就在這道邊境上。在我們有窮國和大荒原的邊境,滿布著欽原的巢穴。數百年來,有窮國的人民對這些巢穴都小心翼翼地供養和守護著,對欽原這種鳥類也敬若神明。這些神鳥是妖蟲之類的天敵。五百里大荒原妖獸遍布,如果沒有這一線五百里鳥居,有窮國的居民只怕連一天安寧日子都沒有。
“帶著銀環來到有窮國邊境的羿令符,突然發現袍下的少女變得軟弱無比,他安慰她說:‘別怕,待在我袍子底下,沒事。’不過他卻勒了勒韁繩,座下的風馬在國境上猶豫著。他心里想:帶她回去,到底是對,還是錯?
“這時候,幾頭欽原鳥突然奮翅而起,向羿令符俯沖疾下。‘退開!’羿令符雙目圓睜,如猛獸,如鬼神。欽原鳥被他這一喝之威所震懾,斂翅退散。羿令符雙腿一夾,座下風馬疾沖而過。可是他卻不知道,在他的背后,一種人類聽不見的聲音在詭笑著。
“羿令符的妻子臨盆的日子終于到了。這個可憐的女人握住婆婆的手,臉上又是痛苦,又是幸福。她的丈夫終于回來了,就守護在門外。這令她很欣慰,并多多少少減輕了她分娩時的痛楚。然而就在那一刻,她的眼前忽然出現丈夫剛剛歸來時的眼神。那眼神好奇怪,雖然溫柔,但溫柔得和以前很不一樣。以前他的眼神總是硬邦邦的,現在卻多了些讓人不習慣的柔軟感覺。‘是因為孩子就要出生,他就要做爹爹了嗎?是的,一定是的。’女人這樣寬慰著自己,她仿佛看到了不久以后那種迷迷離離的幸福未來,看到她身邊的丈夫,看到她膝下的子女……
“這個時候,羿令符就在門外等候著,等候著嬰兒的哭聲。他七分興奮當中夾雜著三分愧疚。他對銀環的欲望越強烈,對妻子的愧疚就越深。但這種愧疚越深,他對銀環的沉溺也就越嚴重。
“不管怎么樣,他的兒子,或他的女兒,就快出世了,這份喜悅把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復雜的情感都壓了下去。整個家庭,都期待著那個新生命的出世。
“就在這時候,轟隆隆幾聲巨響——整個天突然黑了下來,沒有風,沒有雨,只有烏云和怒雷。羿令符有些驚訝,晴天霹靂在有窮國并不是一件常見的事情。雖然在外邊護衛商隊時,什么樣的怪事也見過了,但在安寧的商國勢力范圍內,由于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被我們偉大的湯王和偉大的伊尹[31]嚇得遠遠逃走,這種天變卻是一個異象。
“突然天上一聲怒響,九道紫色的閃電一齊劈下,劈在羿府的東南角。羿令符變了顏色。那是銀環的藏身之處。他突然懂了,這是銀環的天劫。他的腳抬了抬,卻聽見產房中傳來的陣陣痛苦呼聲,不由得又停住了腳步。
“‘著火了!著火了!’有人在東南方向驚呼。羿令符終于耐不住了,向東南方向沖過去。他的背后,是雷聲中妻子的苦叫。在銀環本應該在的房子里,羿令符看到的只有洞穿的屋頂和焦黑的地板,小屋內空無一物。
“‘怪獸啊!怪獸啊!’西北方向傳來驚呼!”
講到這里,行吟盲者的語氣突然由極度緊張變成和緩悲涼:“這一年,有窮國的桃花開得很艷麗。不過,桃花的季節就快結束了。而這天的雷聲,也漸漸歇了。
“在產房內,羿令符看到的是一幅血淋淋的圖畫。倒在地上的,是他的母親。死在炕上的,是他的妻子。一地的鮮血,是他的兒子,還是女兒?無從知曉。
“老婦人尸身旁邊,一個陶器歪在地上——那是有窮國的至寶有窮之海。一條剛剛躲過雷劫的銀環蛇正慢慢地從里面溜出來。剛出來的時候,它的身軀很小,脫離有窮之海以后,身軀慢慢變大,彈指間舒展為一條長達九丈的大蟒。
“羿令符突然全明白了,原來這個蛇妖親近他的目的就是為了借有窮之海躲避雷劫!在那一瞬間他哭了,對著銀環蛇哭了:‘好,你好……’然后他拿出了他的弓箭。
“銀環還是趁亂逃跑了,在有窮國邊境亂竄,身后是羿令符隨時襲來的怨恨眼光。她知道,那個男人還在追。雷聲響起以后的事情,她有些不記得了。那一聲巨響讓她完全變回野獸。醒來后,她只看見遍地的鮮血和橫陳的死人,還有羿令符的箭!她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啰——啰——’一聲聲極美妙的聲音從邊境上傳來。一聽到這聲音,銀環的骨頭突然開始本能地發軟。欽原鳥的巢穴就在前方不遠處了。而身后,是整個大荒原都為之囁嚅的落月弓。
“一只年幼的欽原鳥從巢穴中探出頭來,看見了銀環。銀環停住了,她知道,只要再往前一步,只要這只幼鳥一聲輕叫,將有成千上萬的成年欽原鳥向她撲來。她回過頭,顫抖地幻化成少女的容貌,怯怯地凝視著羿令符的箭尖。羿令符的箭尖閃爍著一點寒光,那點寒光所帶的怨悔,讓銀環感到一抹淡淡的憂傷。”
行吟盲者講到這里又停了下來,嘆道:“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女人的溫柔,是英雄的墳墓!”
有莘不破追問道:“后來呢?”
行吟盲者說:“沒有后來了。少年英雄羿令符和妖女銀環那天之后就失蹤了,再也沒人見到他們。”
有莘不破嘆了一口氣,感嘆良久,看看西城,也沒有什么其他好玩的東西了,這才掉頭往回走。他走得并不快,一路慢慢看過去。因為對他來說,這里的一切都很新鮮。商王國雖然繁華,但他以前連這樣細看的機會也很少,逃出來以后,急急匆匆,更是連看一眼自己國家的時間都沒有。
天越走越黑,燈火卻越走越多,慢慢由冷清而熱鬧,到后來甚至喧鬧起來。吞火、耍獸、高蹺、艷舞……形形色色的玩意兒看過去,到了作為核心的五座通風大帳篷:南邊三座,蒼長老和昊長老主持賣出;北邊兩座,旻長老和上長老主持買進。五座大帳篷以外,另有十幾個小帳篷,兩三排土屋,是本城商家和一些客商做零散買賣的地方。燈火晃蕩處,也少不了一些笑臉招客的女子,可惜剛見識過銀環的風騷,這些路邊野草未免有些難以入眼,何況自己口袋中連一個子兒也沒有了。
大風堡內,又是另一派景象:筵席排開,兩行歌女徐徐而入,袖領羽扇之后,一張俏臉慢慢在燈火晦明之間偷偷探出來,冷冰冰的雙靨驀然染了笑意,席上二十幾個男人倒有一半狂吞口水。
葛闐笑道:“雁兒是越來越有味道了。”轉頭向羿之斯低聲說:“羿兄,今晚不如……”羿之斯緩緩搖頭,以前逢場作戲的事情他也沒少經歷過,但妻子亡故后,他反而自律起來。
江離斜眼一掃,只見身邊的羿令平也在發呆。
有窮商隊的男兒,上馬是戰士,下車就是生意人,抓得緊刀劍,也拿得起算籌[32]。在壽華城中,每個人有一天的假期,阿三是第一天,所以抓緊時間跑去尋歡,矮子龍卻正忙得焦頭爛額。有莘不破看他那樣的勇士,討價還價起來竟然也市儈味十足。不過他生長在商國,那是天下商人的祖源,對這些東西也不奇怪,走過去一把扯過來,讓他給自己出主意。
“進大風堡?那得問長老。”矮子龍就近看蒼長老,蒼長老正拿著一株三尺長的珊瑚,忙著和一個遍身珠玉的大胖子爭論。
突然間一陣騷亂,一個長胡子老頭踉踉蹌蹌闖了進來,被負責治安的莫羅一把擋住。
“求求你,讓我躲躲……”
“哈哈哈,老不死,你躲不掉啦……”一個人越眾而出。有莘不破看時,好一個方士:四平八穩的氣度、超凡絕俗的相貌、一塵不染的衣飾,須三縷,眉兩清,真是神仙中人物。有莘不破第一個念頭就是:難道是江離的師父?但隨即否定了:好像還是江離更脫俗一些。
蒼長老撇下事務,走上前來,作揖道:“靖歆上人,別來無恙。”
方士還禮:“好好。長老精神。”
那長胡子老頭想趁機逃走,卻被莫其按住而動不了。他突然撒起潑來:“你這個天殺狗日賊娘養的,老不死我和你有什么仇啊?你硬是要把我抓到這死人城里來,都跟你說到了葛國我們一切好說,你怎么偏偏要到這里來,這里是火燒的地獄,雷劈的屠場,為什么我怎么說你都不信啊!再過三天,這里就要應劫了啊!為什么你總不信!難道我老不死活了一百多歲,今天就要死在這里不成嗎?你這個……”
老頭胡子花白,皺紋大把,哭鬧起來倒像一個小孩子,罵起人來就像無賴潑皮,越罵越難聽。但那方士靖歆也真好涵養,一臉和氣,半分怒色也沒有,聽他罵得沒力氣了,才說:“自己走,還是要我把你綁起來,先扔到壽華城的地牢里去關兩天才肯老實?”
那老頭子嚇得跳了起來:“不行不行!我不能待在外城。現在去葛國也來不及了。去大風堡,帶我進大風堡。這方圓幾百里就那還好點,但怪獸來了你可得護著我點。我老不死可還不想死。”
有莘不破打趣說:“你真叫老不死?”
長胡子老頭接口說:“老人家我老得連名字也忘了,就偏偏不死,人家給我起了這個名字,卻也正合適。”抬頭看清楚了有莘不破的面貌,呸了一聲說:“我老人家跟你小子說什么。小子你說話也不禮貌些,你呀我呀的。你爺爺也得喊我一聲爺爺哩。”
有莘不破本來笑嘻嘻的,聽他語涉祖父,臉一沉,跨過去抓住他的頭發,凌空提了起來,喝道:“胡說什么?”
靖歆也喝道:“這是我的人,你小子別毛手毛腳弄死他了。”說著便走過來奪,有莘不破右手一擋,兩人手臂一碰,靖歆微感酸麻,不由吃了一驚。有莘不破不理旁人,只是向長胡子老頭喝道:“剛才的話你再說一遍!”
那老不死見這小伙子竟能單手擋住靖歆,倒也乖巧,忙說道:“你才是我爺爺,你爺爺是我的玄祖爺爺!”有莘不破哈的一聲,手一放,笑說:“誰會要你這樣老的玄孫?”
老不死腳一著地,立刻鉆到有莘不破背后,指著靖歆說:“我不是他的人。你護著我,有你好處的。至少撿回一條小命。”
有莘不破笑道:“你連自己也救不了,還想救我?”
老不死說:“我老人家有智慧沒力量,你小伙子,呃,不,少俠你有力量,但江湖歷練就少一些了。咱倆聯手,保準能度過這次大難!”
靖歆臉色卻越來越難看,喝斷道:“小子!閑事少管。別仗著幾斤力氣惹是生非。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這道理你師父沒教過你嗎?”
有莘不破一出商國的勢力范圍,偏偏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惹是生非,順口說:“我師父說,就算到了天外天當神仙,也沒什么了不起的。我爺爺說,這人上人最是難做。我天外天是不想去的,人上人也不想做。別人要去要做,和我也沒什么關系。你說這老頭是你的,有什么憑證?”
老不死幫腔道:“對,對!我老不死不是你的。現在我是這位少爺的。呃,這位少爺,您高姓大名,日后旁人問起,我也好替你揚名。”
“哈哈,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莘氏好男兒,有莘不破是也!”
靖歆聽到“有莘”兩字,先是一驚,隨即冷笑道:“這個姓氏有幾十年沒人敢提起了。你的師父敢情現在在大風堡里頭?去叫他出來領教領教本座的手段。”
有莘不破笑道:“你不用套我的話,我的師父和親人都不在這城里,對付你,小爺我一個人就夠了。”他出了有窮國,一直想試試自己的本事,荒原外一役殺得雖然淋漓盡致,但對方都不是高手,見了一個連蒼長老也套交情的人,想必本事不差。既然有打架的由頭,哪有道理錯過。
靖歆聽他是孤身一人,又冷笑說:“你師父在也好,不在也好,反正敢用這個姓,不管你是真是假都該死!”眼中精光暴閃,周圍看熱鬧的人便覺得一股氣墻向自己壓過來,知道不妙,紛紛走避。
蒼長老暗叫不妙,上前勸阻。靖歆怒道:“蒼長老,你有窮和這小子什么關系?”
蒼長老被他氣勢壓得一滯,忙說:“他是我家臺侯在荒原救出來的少年,還請上人看臺侯面子,莫讓這壽華城失了規矩。”這句話,抬出羿之斯和葛闐兩個人來,希望靖歆有所顧忌。
果然,靖歆道:“這不是我挑釁,葛闐要追究,小可也有話說!”
蒼長老聽靖歆這樣說,知道只要有莘不破低頭,給靖歆一個臺階下,事情還有轉圜的機會,哪知有莘不破竟然也學著靖歆的口氣說:“對啊!這是我們倆的事情,你老人家多什么事?”
蒼長老氣得暗暗叫苦:不理嘛,有莘不破是有窮商會帶進來的,怕連累了自家;理嘛,那小子竟是點撥不透的愣木頭。有莘不破替有窮擋了一劫,雖然蒼長老對有窮之海一事還有些疑慮,但終歸對他有些好感。要是在別的地方,遇上別的人,便讓他去碰碰釘子。但遇上靖歆,只怕一出手就要了這少年的性命,何況在壽華城動手,葛闐知道了也斷然不肯善罷甘休,當下使了個眼色,旻長老便暗中叫人去大風堡報信。
“無論如何,我得拖延時間。”蒼長老想。
不過蒼長老沒想到,壽華城的管事動作要比有窮商會的人快得多。
歌舞未休。
羿令平火熱的眼光,時不時偷瞟舞女婀娜的身姿。羿之斯眼光雖然銳利,但口中應答著葛闐,心里想著札羅,對次子的這個小動作并未注意。江離冷眼旁觀,若無其事。
突然一個駝子急匆匆走來,與葛闐一陣耳語。葛闐先是冷笑,隨即攢眉,單刀直入地問道:“羿兄,貴會可有一位叫有莘不破的少年?”
羿之斯應道:“是在下的另外一位貴客,雖有魄力,只是年輕不懂事,若一時冒犯了城主,還請包涵一二。”
葛闐嘿嘿連聲,說:“大風堡的名頭,看來是越來越不響亮了。冒犯我打什么緊,只是敢和靖歆作對,那可真有氣魄,怪不得能做羿兄的貴客!”說著手一揮,歌歇舞止。“哈管帶,帶我的話,請這兩位貴客進堡喝酒。”
不過片刻,那駝子哈管帶的聲音在廳外響起:“小招搖山靖歆上人到,有莘不破公子到。”
葛闐起身和靖歆見禮,道:“上人清駕辱臨,本城上下未曾遠迎,怪不得上人西市發怒。”
靖歆聞弦歌而知雅意,還禮道:“小可在壽華城與無知豎子發生口舌,實是大失分寸,死罪死罪。”
“哈哈哈,剛才還說什么‘葛闐要追究,我也有話說’,現在怎么哈頭哈腦的了?”人隨聲到,一個少年大踏步進來,后邊一個長胡子老頭亦步亦趨,跟得賊緊。
他話聲一落,葛闐怒色未發,羿之斯截口說:“看你衣衫完整,敢情這場架沒打起來?”
有莘不破道:“就差一點。”
羿之斯道:“好好好,沒犯壽華城的規矩就好!壽華城是講道理的地方,不是動手打架的地方。只要道理說明白了,這里頭都是成名的人物,自有公道。”
葛闐聽羿之斯話里大有回護之意,便道:“既然如此,我們便聽聽兩位的公道。上人,請上座。”
江離往羿之斯的方向挪了一下,讓出一個空位,對有莘不破說:“你坐這里吧。”有莘不破隨手抓起一把椅子,放下、落座,正好處在江離和羿令平中間。羿令平見他如此無禮,又是暗怒,又是厭惡,心想:“你惹了靖歆,多半沒好下場。”
有莘不破在外城轉悠了半天,肚子早已前胸貼后背了,屁股一有著落,看見滿桌酒菜,哪還客氣,叫聲“請請”,筷子也不用了,用手抓了就吃。眾人聽他敢和靖歆這樣的人作對,本以為是個多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哪知道沒半點風度,就像鄉下來的野小子,無不側目。
葛闐眼睛半闔,似看非看;札羅面色不動,心下算計;靖歆滿臉春風,就像不干他事;羿之斯早已見怪不怪;只有江離,無意間微露欣賞之意。
老不死老而成精,早已看出廳中雖然幾大高手互相牽制,但一場暴風雨會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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