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三年,當時的文壇寵兒有島武郎和《婦人公論》的漂亮女記者波多野秋子,曾在這個地方的別墅里一起殉情。
當時有島武郎四十五歲,妻子已經去世,留下三個幼子。秋子三十歲,沒有孩子,是個有夫之婦。
兩人并排上吊而死。從六月上旬到七月上旬,梅雨季節的一個月之久的時間里,一直沒有被人發現。被發現時,兩人的尸體已經高度腐爛了。
發現尸體的人說:“他們全身都生了蛆,就好像從頂棚上流下來的兩條蛆蟲瀑布。”
有島武郎和波多野秋子的情死事件,成為震撼當時文壇乃至整個社會的華麗丑聞。然而,當時他們的樣子是相當凄慘的。
凜子聽久木描述的那樣,他們被發現時已全身腐爛生了蛆。她害怕地望了望四周,然后向石碑合十為他們祈禱。
在這大白天都覺得陰暗的灌木叢中淋著雨,真好像隨時會被帶到死亡的世界中去似的。
“這回我帶你去一個我喜歡的地方。”
凜子開著車沿三笠大街往南去,一進入鹿島森林邊上的小路,就看到一個池塘。這就是云場池,池塘不太大,呈狹長形狀。
“這個地方下雨也很有情趣的。”
正如凜子所說,茂密的樹林環繞的水池,籠罩在霧蒙蒙的水汽里,就像暗沼一樣飄散著妖氣。
“你看,那兒有一只白天鵝。”
順著凜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水面上漂浮著幾只鴨子,其中有一只白天鵝。
“它老是單獨待在這兒,不知道是為什么。”
凜子擔心它沒有伴兒,太孤單了,而白天鵝若無其事地浮在水面上,像雕塑一樣。
“也許它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孤獨。”
久木給凜子打上傘,沿著池邊繼續往里走。
雨勢雖小,卻沒有停的意思。除了他們,這靜寂的池塘邊一個人影也見不到。
路越來越泥濘難走,兩人只好半路返回,到湖邊一個餐廳去喝咖啡。
“死了一個多月才被人發現,也太可憐了。”
凜子還在想著武郎和秋子情死的事。
“那么長時間,就那么吊在空無一人的別墅里。”
“大概誰也沒想到他們會去別墅吧。”
“就算兩人一起死也不該選擇上吊啊。”凜子望著煙雨蒙蒙的沼澤說道。
晚上久木和凜子在離別墅不遠的飯店吃了晚飯。這是輕井澤一家歷史悠久的飯店,白色的二層樓建筑,正面有一排木柵欄,與周圍的綠樹十分和諧,有著避暑地飯店所特有的閑靜氣氛。
天剛剛擦黑,兩人面對面坐在看得見庭院的窗邊。凜子穿著薄薄的真絲上衣,下著一條白色休閑褲,這身輕松的打扮,一看就是來避暑的。
凜子先提議要瓶香檳酒。服務生給他們的杯子里注入了琥珀色的液體后,凜子先拿起酒杯,和久木碰了一下杯。
“祝你生日快樂。”
久木一怔,趕緊笑著點點頭,說道:“你沒忘?”
“當然啦,你以為我給忘了?”
今天早上,久木想起了自己的生日,見凜子什么也沒說,以為她沒想起來。
“謝謝,沒想到在這兒,有你為我慶祝生日。”
“從東京出發的時候,我就想到了。”
這回久木又一次舉杯,向凜子表示謝意。
“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凜子說著從坤包里拿出一個小紙包,“給你,生日禮物。”
久木撕開包裝紙,里面是個小黑盒,打開一看,是個白金戒指。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我想讓你戴上。”
久木往左手的無名指上一戴,不大不小正合適。
“我知道你手指的粗細,定做了一對兒。”
凜子說著伸出左手給他看,無名指上也戴著個一模一樣的戒指。
“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必須老戴著它。”
久木第一次戴戒指,有點不好意思,可又不敢不戴這么寶貴的禮物。
晚餐都是單點的。凜子點了沙拉和清燉肉湯,主菜是法式油煎虹鱒。久木點了金槍魚和西餐湯,主菜是香草烤小羊排。
喝了幾杯香檳后,又要了瓶紅葡萄酒,凜子的臉上起了紅暈。
“本想給你訂個生日蛋糕,可是覺得這種場合不大合適。”
當著其他客人的面,是有點太張揚了。
“我這歲數,吹滅五十五根蠟燭,要我的老命呢。”
“你挺年輕的,一點都不顯老。”
“你是說,哪方面?”久木壓低聲音說。
凜子縮了一下脖子說:“別瞎說。”
凜子接著又說:“那是當然,你的頭腦也比那些男人們靈活得多。”
“多虧了你呀。”
“從一開始我就對你這點印象很深。比那個衣川有活力得多,又有幽默感……”
雖說受到了夸贊,但說顯得年輕,久木覺得也沒什么可高興的。
“以前我采訪過一位八十八歲的實業家。當時他對我感嘆過,光長歲數,心情總也不見老,真是頭痛。我現在好像能體會到了。”
“總是顯得年輕不好嗎?”
“不是不好,他的意思是光心理年輕,身體跟不上去這種難受的感覺。倒不如心情也和年齡一樣的衰老好受一點。”
“那不就成了沒用的人了嗎?”
“其實我現在在公司里也是沒用的人。”久木用一種自嘲的語氣說道。
“那只是公司不用你,不是你的問題呀。這和在公司的地位沒什么關系呀。”凜子鼓勵道。
可是在公司里的地位會對男人的精神面貌產生微妙的影響。久木盡量不把這些放在心上,不過誰能保證以后會不會產生失落感呢?
久木品著葡萄酒,心情開朗起來,也感到肚子有點餓了。
久木覺得凜子點的虹鱒看著很好吃,分了一點來嘗,又給凜子的盤子里放了一塊自己的烤小羊排。
“兩個人能多吃幾種,真不錯。”
“并不是誰都可以的吧?”
“那當然,只有和你才行。”
男人和女人分著吃東西,是有肉體關系的證據。在這個餐廳里,也許就有人這么看他們,但現在的久木無心去遮遮掩掩了。
以前就連和凜子坐車去鐮倉,都擔心周圍人的視線,現在完全沒有了那種不安,被人看不看到全無所謂了。
事到如今還在乎別人的看法毫無意義。應該珍惜所剩無多的人生,做自己想做的事,實在不行的話就是死也無所謂。
久木心里漸漸萌生了一種滿不在乎的想法,更確切地說,是某種決心或堅忍的意志。
人一旦改變了價值觀,對生活的態度就會隨之改變。以前覺得重要的東西不再那么重要了,覺得無聊的東西反而寶貴起來了。
“我也該考慮退休了吧。”
久木不由自主地說出了平時常常思考的事情。
凜子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久木解釋道:“把工作徹底辭掉的話,就完全成了自由之身了。那時候想法還是會改變的。”
“怎么改變呢?”
“我覺得只要在公司里的話,就沒有真正的自由。”
凜子一時還是理解不了久木想退休的心情,這也難怪,她沒當過上班族,體會不到那種感覺。
久木自己雖然嘴上說什么想要退休,其實也沒有明確的理由。
如果一定要個理由的話,可以說是“某種模模糊糊的疲憊感”吧。
無論是誰,只要當了三十年上班族的話,都會感到某種疲憊,尤其是最近與同事之間的疏遠,更加重了久木的這種感覺。
“你要是不想干的話,就別干了。”凜子表示很理解。
“只是不要從此消沉下去,我希望你總是生氣勃勃的。”
“這個我知道。”
“你是個有自信的人,如果你覺得退休后也能生活得很好……”
“談不上自信,只是覺得也該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為自己而活了……”
久木所從事的編輯工作一直是在幕后,整理別人寫的稿子或各種報道,自己并不出頭露面,即所謂“黑衣”的角色。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凜子過去的人生也是一直在丈夫的陰影下,也是一種幕后的角色。
“也許我是有點不知足,我也不愿意永遠當這種角色。”
“不能說是不知足。”
透明玻璃杯里的紅葡萄酒,血紅血紅的,久木看著看著心里涌起了一股勇氣。
“咱們倆干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怎么樣?”
“什么轟轟烈烈……”
“就是讓大家大吃一驚、贊嘆不已的那種事。就是怎么怎么不得了的那種事情。”
久木這才發現凜子也正凝視著玻璃杯里的紅葡萄酒,眼里放著光。
兩個人來了勁兒,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干了那瓶葡萄酒,一直喝到了九點多。
吃完最后一道甜點,他們起身來到了前廳,外面的小雨已經停了。
“走著回去吧。”
從飯店到別墅,要走十分鐘左右。久木點點頭,撐起雨傘,和凜子并肩走出了飯店。
雨后清新的空氣吹在他們發熱的臉上,特別的舒服。
路燈映照下的柏油馬路,濕漉漉的,夜空還積著厚厚的云層,遮住了星星和月亮。
穿過飯店前的廣場,來到一條落葉松林蔭道上,凜子悄悄地挽住了久木的胳膊。
現在是晚上十點。還不到盛夏時節,所以四周寂靜無聲,但透過樹叢,能看見一些別墅閃爍著的光亮。
大概是為了享受暑期前的幽靜,人們早早就到別墅來了。
久木看著那些影影綽綽的燈光,也緊緊地挽住了凜子。
這個時間誰也不會碰到的,即使碰上也不再往心里去了。
他們走在下過雨的馬路上,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回響在暗夜中。
走了不久,落葉松林蔭道中斷,一條小路通向左邊,小路前面好像也有別墅,但遠遠地只看到一盞路燈亮著。
穿過這個三岔路口,他們又走進了林蔭道。凜子低聲說:“那兩個人就是死在這么荒涼的別墅里吧?”
久木一聽就知道她說的是有島武郎和波多野秋子。
“在那么靠里面的別墅里……”
凜子想起了白天看到的雨中那片落葉松林坡地。
“他們一定很冷吧。”
走在寂靜的夜路上,使得凜子又回想起了武郎和秋子的情死事件。
在林蔭深處又看到有盞燈光,凜子問道:“那個別墅,原來就是他的嗎?”
久木在查閱昭和史時,曾經看過有關有島武郎殉情的報道,多少記得一些。
“原來是他父親的別墅,后來由他繼承了。”
“他們去的時候,那里沒有人住吧?”
“他的妻子已經病故了,孩子們還小,他不去的時候是空著的。”
迎面開來一輛汽車,等車開過去后,凜子又問:“他們死的時候是七月初嗎?”
“發現遺體時是七月六日,大概是在一個月前的六月九日死的。”
“怎么知道是那天呢?”
“秋子八日以前一直去上班的,九日,有人看見他們從輕井澤車站往別墅方向走去。”
“是走著去的?”
“應該也有車,只是有人看見他們走著去的。”
“到別墅有四五公里遠吧?”
那段距離不短,差不多得走一個多小時。
“他們在別墅待了兩三天嗎?”
“這些不太清楚。他們死的時候,將繩子拴到門框上,腳下踩著椅子,把繩子套在脖子上之后,就踢倒了椅子。”
“太可怕了……”
凜子緊緊拽著久木,好半天才松開,小聲說:“不過,他們夠有精力的。”
“有精力?”
“是啊,走了一個小時到別墅后,又拴上繩子,擺上椅子,把繩環套在自己的脖子上。這些不都是為了去死才做的嗎?”
久木同意凜子的看法,自己去死確實需要有旺盛的精力。有病的人就不說了,即使是健康的人,自己弄死自己,沒有相當的精力和強烈的求死愿望是做不到的。
“他們為什么會死呢?”凜子朝著夜空問道。
“為什么非要去死呢?”
凜子的聲音消失在落葉松林中。
“也沒有特別的理由必須去死吧?”
的確,當時有島武郎在文壇正走紅,波多野秋子三十歲,是一位美貌超群的女記者,可以和女演員相媲美。兩人真是一對兒令世人羨慕的才子佳人,而且都處在各自人生的鼎盛時期。可是,他們兩人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選擇一起赴死呢?
“要說他們與眾不同之處只有一點。”
“哪一點?”
“那時候他們都處于幸福的巔峰。”
久木想起武郎遺書中的一段。
“他在遺書中清楚地寫著‘在這歡喜的頂峰迎接死亡’。”
凜子突然停住了腳步,眼睛直直地望著黑乎乎的前方。
“就是說,因為特別幸福才死的嗎?”
“從遺書來看是這樣。”
起風了,路旁的落葉松搖曳著。
“原來是這樣,是因為太幸福了才死的啊。”
凜子又邁開了步子。
“也許是害怕太幸福了。”
“我理解他們的心情,太幸福的話,就會擔心失去這幸福。”
“他們大概是想永遠永遠持續下去吧。”
“怎樣才能達到這個目的呢?”
凜子對著夜空自問自答:“只有死,對嗎?”
回到別墅后兩人又喝了點白蘭地,心里都在想著剛才一路上的談話。
凜子向前欠著身子,盯著燃燒的爐火,嘴里喃喃自語著“原來是這樣”、“只有死了”。
久木無意跟她唱反調。人越是感到幸福,就越希望永遠擁有它,因而選擇了死。他覺得這種想法既可怕又真實。
“咱們該睡了。”
再繼續想下去,只能越來越被死的念頭攫住。于是,久木先去洗了澡,凜子接著走進浴室后,他上了二樓。
今天早上還在這個房間里一邊聽雨,一邊做著漫長的情愛游戲,而此時沒有雨聲,周圍一片死寂。
久木黑著燈躺在床上,這時凜子洗完澡,穿著絲綢睡衣,打開門進來了。她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然后輕輕上了床。久木抱住她,她緊貼在久木的胸口,嘴里還在嘟噥著:“只能死了吧?”
聽起來像是在確認剛才談的事,又像是對自己說的。
“為了保持幸福,只能那樣做吧?”
“幸福也不僅僅是這些……”
“我希望像他們那樣永遠深深相愛,絕不變心……”
凜子的心情久木能夠理解,但是他覺得發誓永不變心就有點虛偽了。
“雙方永遠永遠不變心,難道不可能嗎?”
“不是不可能,活著的話,總會有種種的事情發生,不能說得太絕對了。”
“你的意思是,不可能吧?只要活著就不可能吧?”
凜子的聲音在夜空中回響著。
忽然遠處傳來了一聲聲鳥叫。在這深更半夜,會是鳥叫嗎?還是別的什么動物叫的?久木側耳傾聽著。這時凜子說道:“我明白她的心情。”
“誰呀?”
凜子慢慢放平了身子,說:“就是把男人殺了的那個阿部定呀。”
這是前不久去修善寺住宿時,久木給凜子講的那個故事。
“當時,阿部定說因為不想讓任何人得到她所愛的人,所以殺了他,不然的話,他會回到妻子身邊去的。就是說,如果不想放棄現在的幸福,就只有殺死他才行,對吧?”
“是啊,殺死了他,他就再也不會背叛了。”
“愛上一個人,愛到了極點就會殺人吧?”
久木對凜子此刻的心情再明白不過了。
一個男人喜歡上一個女人,要是喜歡得發瘋,就只有把她殺了。讓她活著的話,說不定她什么時候會愛上別的男人。不能容忍女人出去放浪,要使她永遠待在自己身邊,只有殺了她才是最好的選擇。同樣,女人要想把一個男人據為己有的話,也只有把那個男人從世界上抹掉了。
“愛情真是件可怕的事。”
凜子似乎剛剛意識到這一點。
“喜歡上某個人,就想完全占有對方,可是無論同居還是結婚,都不大容易達到這個目的吧?”
“是的,活著的話隨時都可能背叛的。為了使這一切不會發生,把人殺死是最保險的。”
“這么說愛來愛去,最后的結局就是毀滅了?”
凜子現在才發覺愛情這個很好聽的字眼,其實是極端自私的,隱含著破壞、毀滅這些劇毒的東西。
從愛談到死,久木腦子越來越清醒,凜子也和他一樣。凜子又轉過身來,和他面對面地躺著,用手戳著他的胸口問道:“你永遠不變心?”
“當然了。”
“你真的永遠愛我,永遠只喜歡我一個人,絕對不喜歡別的女人?”
久木剛要再說一遍“當然了”,凜子用兩只細細的手指卡住了他的喉嚨。
久木憋得出不來氣了,黑暗中凜子的雙眼死死地盯著他。
“騙我的吧?說什么永遠永遠地愛我,全是騙我的吧?”
“不是,不是騙你。”
久木撫摸著被掐疼的喉嚨說道,凜子馬上搖起頭來。
“剛才你不是說永不變心很難做到嗎?”
的確,要說到永生永世,久木就沒有自信了。
“那么,你怎么樣?”
這回,久木用手指戳著凜子左邊的鎖骨問道。脖頸纖細的女性,鎖骨上會有一個小坑,有食指大小,裸體時那個凹陷看起來特別性感。
“你保證永遠不變?”
久木用食指摸到那個凹陷。
“當然不變了。”
“不管發生什么情況都絕不變心?”
“絕對只喜歡你一個人。”
久木摁了一下她的鎖骨,凜子疼得叫了起來。
“疼死我了。”
“最好別說得那么絕對,你也可能變心的。”
“太過分了,就沒有一點信任感嗎?”
“只要活著,就不能斷永遠不變。”
“那我們只能死了,只能在最幸福的時候去死了吧。”
凜子急急地說了這句話后,便沉默了。
周圍靜得出奇,這就是坐落在濃蔭深處的別墅之夜。
然而就像黑暗中仍可見明亮一樣,寂靜之中似乎也潛藏著聲音。像夜空中飄浮的云朵,庭院里樹葉的墜落,房屋建材的腐蝕,這種種聲音重合起來,便會發出極其微小的聲響。
久木專心傾聽著黑暗中的聲響,凜子輕輕地扭過身子問他:“想什么呢?”
“也沒想什么……”
沉默了一會兒,凜子輕輕說:“我可不愿意。”
久木轉頭看她,她又低語:“我不愿意那樣去死。”
凜子又想起了武郎和秋子的尸體被人發現時的悲慘情景。
“即便要在幸福的頂峰時去死,那種死法也太可悲了。死得那么難看,太令人痛心了……”
“遺書上寫著,請不要尋找我們。”
“可是,早晚會被人發現的呀,既然如此,還是死得像點樣好啊。”
這當然最理想,不過這僅僅是活著的人的愿望而已。
“自殺的人可能想不到那么多。”
“我可不愿意,絕對不愿意。”
凜子一下子激動起來,從被單里稍稍欠起上身說:“我不怕死,隨時都可以和你一起死,只是我不喜歡那種死法。”
“可是,發現晚了的話,一樣都得腐爛吶。”
“腐爛也不一定長蛆啊,至少應該在腐爛之前讓別人發現兩人在一起。你說對吧?”
說實話,久木到今天為止,別說死后什么樣子,就連死都沒想過。
人降生到這個世上,早晚是要死的,但久木還不曾認真琢磨這個問題,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
可是不知為什么,和凜子談著談著,對生命的執著就漸漸淡薄了,覺得死并不那么可怕了,甚至和自己親近起來了。
這種安寧從哪兒來的呢?為什么和凜子在一起時,會不覺得死那么可怕了呢?
久木慢慢地脫下了凜子的睡衣和內褲,脫到一絲不掛時,緊緊地摟住了她。
現在,他們緊緊摟抱著對方,下肢互相纏繞著,兩人的皮膚貼得一點空隙也沒有,仿佛每一個毛孔都緊密重合在一起了。
“好舒服啊……”
這是從久木全身的皮膚中發出的嘆息和喜悅。
沉浸在這沸騰般奔涌的快感里,久木發現肌膚的接觸給人以安寧,同時也使人達觀。
女人肉體這么光滑而柔軟,只要沉浸在這種豐潤溫暖的感覺中,失去意識甚或死亡,就不那么令人恐怖了。
“原來是這樣……”久木沖著凜子的肉體喃喃道。
“要是這樣擁抱著的話,我就敢去死了。”
“這樣擁抱著?”
“就像這樣緊緊地抱著……”
在女人的懷中,男人變得無比的溫柔順從,仿佛變成了被媽媽抱在懷里的少年,變成了胎兒,又變成了一滴精液而消失不見了。
“像現在這樣的話,我不害怕。”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也不害怕。”
久木聽了,忽然感到不安起來,仿佛自己就要被拽往甜蜜舒適的死的世界中去了。
為了避免總是去想死的問題,久木更緊地抱著凜子。凜子憋得掙脫了他的摟抱,大口地喘著氣。
然后,就以似抱非抱的狀態,只有胸、腹和大腿部分相接觸著。久木閉上眼睛說道:“好安靜啊……”
對話停頓了下來,再次置身于寂靜的暗夜,覺得黑得更加深沉,更加濃重了。
“到輕井澤來真是太好了,心靈得到了徹底的凈化。”
很多人對梅雨季節的輕井澤敬而遠之,久木反倒很喜歡這個季節的輕井澤。因為暑假前夕,游客寥寥,被雨后的蔥綠所包圍的靜謐,滋潤了因都市生活而疲憊的心靈。陰郁的綿綿細雨,澆灌了曾經遮擋暑熱、給游人以陰涼的濃密綠樹,哺育了覆蓋地面的青苔。
當然,連綿不斷的降雨有時也會使人萎靡不振,思想更容易走極端。
凜子從武郎和秋子的絕命之地回來后,一直不能擺脫死的糾纏,一再地談論死的問題,這不能說和厚厚的云層和陰雨連綿毫無關系。
“就在這兒待下去好不好?”
聽凜子一說,東京的街道和公司里的情景又慢慢浮現在久木的腦海里。
“那怎么行啊……”
和凜子兩個人在這雨中的輕井澤再待上兩天的話,久木真的不想去上班了。
“夏天人多,我喜歡秋天到這兒來。”
凜子說完又挨了過來。久木觸摸著她那豐滿的胸部,又興奮了起來。
想了太多的死之后,他們迫切地想得到生的驗證。在獲得性的快樂的同時,瘋狂地耗盡所有精力的話,對死的不安就會消失,活著的感覺就會更加真切。
在這萬籟俱寂的夜晚,在這樹叢環繞的房子里,兩個人為尋求這樣的麻醉,如野獸般癡狂著。
***
注釋
[1]埃里克·薩蒂:(1866~1925)法國作曲家。玩世不恭的音樂怪杰,以率真質樸的音樂風格著稱,其音樂觀點對現代音樂有舉足輕重的影響,是新古典主義的先驅。代表佳作有《3首吉姆諾培迪》等。
[2]有島武郎:(1878~1923)日本著名作家。1910年與武者小路實篤、志賀直哉等創辦文藝雜志《白樺》,形成對日本現代文學有重大影響的“白樺派”。代表作為《一個女人》、《卡因的后裔》。1923年和女記者波多野秋子一起在輕井澤的別墅自殺,留下三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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