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那年,也曾有人讓他插班進附近的學校,但是領導強烈反對,最終不了了之。
如果當年的他去了程了的學校就讀,十年前的那個周一,他會不會是朝程了遞出手的人?
盛景初想,他終究與一段歲月擦肩而過了。
那段歲月里有笑聲,有淚水,有一張張揚的小臉,梳著半長不短、讓她煩惱的頭發,穿著藍色的運動服,背著碩大的書包。
她也曾沿著這條小路往家走,嘴里哼著荒腔走板的歌曲,一腳踢飛一個小石子,眼巴巴地瞅著路邊攤賣的油炸雞柳,狠狠心從衣兜里摸出兩枚硬幣,然后邊走邊吃。
也許走到家門口的時候還沒吃完,怕奶奶說嘴,用最快的速度塞進嘴里。
他會遠遠地跟著,在某個岔路口轉身離開,他那時忙著下棋也忙著讀書,關心期中考試的名次,有當班長的野心。
也許這樣的他被牽扯了太多的精力,十六歲的時候獲不了天元圍棋賽的冠軍。
他沒有令人驚艷的圍棋成績,但念了高中,上了大學。
圍棋或許最終只能成為他的一個愛好。
他會早早地認識程了,陪她一起上學放學,陪她度過每一個重要的節日,陪她看細水長流,看日落日升。
盛景初停下來,抬頭看了看天,農歷十三,天邊掛著一輪月亮,離滿月就差了一道細細的腰身。
程了也跟著瞅了瞅,指指月亮旁邊的星星:“那是什么星?啟明星嗎?”說完,她也覺得自己沒常識,啟明星大概不會出現在這個時候。
“啟明星是最亮的星,一般出現在太陽落山后的三個小時或者太陽升起后的三個小時。”他想了想,“你問了個不太好回答的問題,啟明星其實就是金星。但有可能出現金星合月、木星合月的現象,所以這顆星不是木星,就是金星。”
不管金星還是木星,隔著這么遠,看起來都是一個樣兒。
程了頭看了一會兒,大腦一時供血不足,頭有些暈,她伸手敲了敲脖子。
“唉,仰著脖子好難受。大概因為康德說過,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讓人驚奇和敬畏。”
程了嘟嘟嘴巴,劉海兒被吹起來:“這個笑話,真是一點兒也不好笑。”
說著不好笑,她還是笑了,笑完自己也有點兒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愛笑了?”
沿著小道一直走,終于到了甜水巷的巷子口。
“程了。”他忽然問她,“你在家里有小名嗎?”
“為什么問這個?”程了接著說起來,“家里人都習慣連名帶姓叫我,我爸爸更是逮著什么叫什么,反正就我倆的時候,我也知道他沒叫別人。倒是我奶奶管我叫了了。”
他念了一遍“了了”,字音咬得很重。
“是了了,”程了糾正他,“兩個上聲相連的時候會發生音變,第二個上聲字輕而短。”
她是北方人,家鄉話已經近似于普通話,后來又學了新聞專業,本著向這個方向發展的信念,還特意去考過普通話資格證書。
他又跟著念了一遍,看著她:“是這樣嗎?”
月光下,他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程了只能看清他的眼睛。
這雙眼睛初次見面的時候已經引起了她極大的興趣,以后每次和他對視時,她都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厲害。
雖然他的眼神總是冷靜而克制的,甚至偶爾會讓她有種嚴苛的感覺。
從他唇齒間發出的“了了”太動聽,像裹了糖在里面。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這個小名不錯,聽在耳朵里,有種近乎寵溺的錯覺。
他說:“最近有部電影還不錯,你想去看嗎?”
這是約她一起看電影的意思嗎?
程了一驚,眼睛瞪大了一些,圓圓的,像兩顆琉璃珠子。
盛景初又想起了老師家的那只黃貓,也是圓溜溜的眼睛,曹熹和一扯它的尾巴,它就“喵”的一聲揮起爪子撲過去。
有一次,他和曹熹和坐在一起,破天荒地想去逗逗它,悄悄去扯了它的尾巴,它翻身起來,卻一爪子將曹熹和的腿撓出一道血痕。
他斟酌了一番措辭:“其實是小曹……”
話還沒說完,程了就一副“我懂”的表情:“丁嵐也要去對吧?放心,我一定死死守護住你,不讓丁嵐有一絲一毫可乘之機。”
小齊果然說得沒錯,她的內心戲真多,他不過剛剛提起小曹來,她就已經腦補出了一番愛恨情仇。
好在結果是他想要的,他目送她走到家門口,看她正推門要進去,又退了一步。
還是笑瞇瞇的樣子,她揚著手:“再見。”腦袋縮進了門里,再探出來,“還有……”
她的臉上帶了點兒不好意思:“今天謝謝你。”
鐵門早就銹蝕了,合上的時候發出了一聲尖銳的摩擦音。
盛景初在巷口站了一會兒,確定她不會再出來了,才轉身走了。
程意已經回來了,看到程了進門松了口氣,比了個“封嘴”的動作,示意自己什么都沒跟家里人說。
程意從小被奶奶帶大的,可以說獨得奶奶的寵愛,程了來了之后,寵愛就被分走了大半,搞得程意內心十分失意,小孩子心理一失衡,就容易干出點兒天怒人怨的事兒來,從小程了沒少受她欺負,好在程諾又出生了,她倆齊齊失寵,倒有了點兒同病相憐的味道。
程了千恩萬謝,先表達了唯程意馬首是瞻的決心,又堅決表示會擁護程意在程家的任何決定,并以請她吃日本料理做封口費,終于把她請走了。
合上門,程了從枕頭下摸出她媽媽的照片,照面上的女人定格在最美好的年華,長發綰起來,穿了一件喇叭袖的針織上衣,抱著年幼的程了,腰身細細的一把。
照片背后有年幼的程了寫下的一行字:媽媽,我想你。
歪歪斜斜的字體,“想”字里的目還多了一橫。
她放下照片,捂住了眼睛。
徐遲的電話恰好打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喂。”
電話那邊的聲音一頓:“你哭過了嗎?”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換了個輕快的聲調:“怎么可能。”
她接著說下去,不給徐遲插話的機會,語速又快又急。
“今天我見到了你的未婚妻,長得很漂亮啊,之前都不給我介紹一下。結婚的時候一定請我,就算我暫時湊不夠一個大紅包,也給你打張欠條。”
電話那邊沉默許久,才繼續說下去:“城西開了一家印度菜館,味道很特殊,周六要不要一起去吃?”
“我不想去。”停頓了一下,她接著說道,“如果我現在說再也不想見你了,那肯定是氣話,所以你也不用試探我。”
她很少用嚴肅的態度說話,哪怕是有人嚴肅地對待她,她也一定要插科打諢地混過去。
“徐遲,”她說,“這么多年,你真的不知道我喜歡你嗎?”
電話那側半晌無語。
說不失望是假的,她發現她真的可以坦然一些了,哪怕這坦然是硬裝出來的。
“徐遲啊,”她壓抑住更咽,“再見了。”
再見。
她想,真的要再見了,從十三歲到二十三歲,她給自己構筑了一個夢,在青春期開始的叛逆歲月里,一個失恃的小孩兒,用唯一的那一點兒愛意作為生活的信仰。
而今信仰崩塌,她只能安靜地跟過去告別,以一種平凡又慘淡的方式。
手機再次亮起來,程了以為是徐遲,正想按掉,發現是盛景初的電話。
她接起來,問他:“你到家了嗎?”
“嗯。”他的回答照舊簡潔。
他倆之間的對話向來由程了做主導,她有些累,找不出什么合適的話題,兩廂安靜下來,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末了,還是盛景初先開的口:“我給你講個笑話。”
電話那側有紙頁翻動的聲音。
“以前有個十分吝嗇的財主,在墻上畫了一塊豬肉,吃飯的時候,讓兒子看一眼豬肉吃一口米飯。有一天,二兒子向他老爹揭發自己的大哥,說大哥看了兩眼豬肉才吃了一口米飯。財主拿筷子狠狠敲了敲大兒子的頭罵他:‘就因為你這敗家的東西,咱們家才富不起來。’”
他逐字逐句地念完,電話里又是一陣冷場。
程了問他:“然后呢?”
他似乎有些尷尬:“沒有了。”
程了握著電話笑起來:“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為什么’和‘然后呢’是毀笑話的利器。”
她想他真的是不會講笑話,于是給他做了個示范。
“說有一只兔子,一天去糖果店問老板:‘老板老板,有胡蘿卜嗎?’老板好聲好氣地回答:‘沒有,我們這是糖果店。’兔子走了。第二天,它又來了,問老板:‘老板老板,有胡蘿卜嗎?’老板有點兒不耐煩,還是回答了它:‘沒有,我們這是糖果店。’第三天,這只討厭的兔子又來了,還問:‘老板老板,有胡蘿卜嗎?’老板忍無可忍,揪住兔子把它的門牙拔下來了。拔完了,老板琢磨,這回消停了吧?結果第四天,兔子又來了,張著一張漏風的大嘴問:‘老板,老板,有胡蘿卜汁兒嗎?’”
說完,程了先哈哈大笑起來:“好玩吧?”
盛景初在那邊問:“為什么?”
她張張嘴巴,忽然意識到這是在報復她剛剛說的“然后呢”。
“嘴巴漏風的兔子應該這么說吧,”他一本正經地模仿了一個腔調,“老反,老反,有福蘿卜茲嗎?”
直把程了笑倒在了床上。
星期六,盛景初約程了看電影。
因為要幫盛景初擋桃花,程了細心打扮了一番,平日為了工作的方便,她一直把頭發利落地扎成一個馬尾,今天特意放了下來,額前的碎發有點兒擋眼睛,她干脆捋到后面,挑起來,梳成了一縷。
程爸爸看到閨女的打扮,贊嘆了一句:“頭發還是這么梳好看。”
程了剛忍不住得意,她家老爹就又補充了一句:“跟咱家貝貝似的。”
貝貝是她奶奶養的京巴。
貝貝聽到自己的名字,立馬從窩里鉆了出來,頭頂的毛被程了奶奶捋到后面,扎了個小辮。
程了滿心喜悅頓時成了渣渣,心情沉重地頂著“貝貝頭”出門了。
怕自家老爸看到盛景初又起了誤會,程了謝絕了盛景初來接她的建議,自己去了影城。
離得還遠,程了就看到盛景初已經守在了影城門口,穿著那件黑色繡銀色紋章的襯衫。
他本來就屬于長得很顯眼的那一類人,又站在一個顯眼的位置,來往的路人一直朝他看過去,有膽子大的還湊上去要簽名。
見程了過來,他跟圍在身邊的路人道了聲歉,迎面朝程了走了過來。
程了朝他身后瞅了瞅:“曹熹和呢?”
盛景初面不改色:“他臨時說有事不來了。”
“你得好好教育教育他,”程了馬上想到了西湖的事情,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太不守信了。那丁嵐也不來了?”
盛景初點點頭:“她跟小曹一起去了。”
“那咱這電影還看嗎?”
敵軍主力沒有出現,應該可以就此撤退了吧。
“為什么不看,我的票已經買了。”
程了“哦”一聲,想到選好座位就不能退,浪費倒可惜了,乖乖跟著盛景初進了影城。
3dmax在四樓,扶梯可以直達四樓,盛景初看了看另一側乘下行梯的女孩兒。
他指了指她手里的爆米花,問程了:“你要吃這個嗎?”
和一個異性朋友出來看電影已經很奇怪了,再買一大桶爆米花,這簡直是奇怪的二次方。
程了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不吃。”
還沒到開演的時間,程了站在海報前看了一會兒,電影名叫《殺局》,導演是第六代導演的領軍人物丁徹,講的是明朝嘉靖年間錦衣衛破獲的一個大案,為了達到最佳的視聽效果,特意采用了3d方式。
海報拍得很震撼,男主人公穿著飛魚服,單手用繡春刀劈開了血霧,“殺局”兩個字就落在刀尖上,“殺”字那一勾落下來,像淋漓的鮮血,配角列在男主身后,臉隱藏在霧氣里,只能通過不同的服色辨別身份。
網上對這個電影的好評率挺高,看過的也比較講義氣,沒劇透。
這個品格程意很該學一學的,上次程了去看電影,程意特意給她發了微信:
“電梯里的黑衣人是大boss!”
結果她這電影完全沒看好。
上一場電影已經散場,程了正打算和盛景初檢票進去,迎面碰上了徐遲和喬菲。
喬菲離徐遲有半步的距離,她先看到了盛景初,又去看程了。
喬菲冷傲地笑笑,說了一句:“好巧。”
徐遲皺了皺眉,語氣里帶了點兒不滿:“你推了我的飯,就是因為要來看電影?”
話題都落到了自己身上,程了忙得很,她先回答喬菲:“是啊。”接著又回答徐遲,“不是呢。”
喬菲緊走半步,挽住了徐遲的手,語氣里帶了點兒嬌嗔:“我都餓了,咱們去喝下午茶好不好?”
徐遲略掙了掙,還想和程了說些什么,終于還是被喬菲拉走了。
盛景初側過頭來看程了。
程了笑起來:“你別一副我被人甩了的樣子好不好。”她又低聲嘀咕了一句,“甩的前提是交往過呀。”
盛景初選的位置在第五排中間,兩人坐下來,三三兩兩的觀眾陸續進場,這個時間不是客流高峰,上座率并不高。
燈暗下來,畫面上先是一黑,一根蠟燭緩緩亮起來,火光搖曳,仿佛隨時都能熄滅。
畫面上只能聽見說話聲。
“藏好了嗎?”一個尖細的男音。
“都藏好了。”這道聲音很粗獷。
“那就好。”尖細的男音嘆息一聲。
接著“噗”的一聲,一口鮮血迸出來。程了戴著3d眼鏡,覺得血仿佛濺在了腦門兒上,鮮血逐漸扭曲變換,變成電影的名字:殺局。
劇情開始并不復雜,隱退的前錦衣衛副指揮使左鎮接到了老友的信,約他在嘉興的聚義樓見面。左鎮趕到聚義樓,發現當年生意興隆的聚義樓已經破敗不堪,舊友的尸體就吊在二樓的窗戶上。
舊友用鮮血在衣襟上留了一個“井”字。
左鎮沿著這僅有的線索繼續追查,查到了一個廢棄的金礦,同時趕來的還有五個人,都是親友神秘失蹤后追查到這里的。
左鎮下到井下,火把一照,鏡頭轉到光亮處,出現了一條長滿黑毛的細腿。
程了一時沒反應過來,眼前忽然一黑。
她茫然地問了一句:“怎么了?”
眼前又亮起來,盛景初收回手,低聲在她耳邊說:“剛才畫面出現了一只蜘蛛。”
程了心里一陣感動,他還記得自己怕蜘蛛。
她再看,畫面上是橫七豎八的尸體,有的已經被啃得只剩下腦袋,蛆蟲密密匝匝地在腦袋上一拱一拱的。
電影院里頓時響起了女孩子的尖叫聲,程了倒沒尖叫,只是胃里一陣翻滾。
盛景初拿下3d眼鏡,借著電影的光線,發現程了的臉皺成了一團。她緊緊絞著手,干嘔了一聲:“太惡心了。”
他猶豫了一下,抬起手來,落在她的背上,輕輕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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