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熹和半晌沒說話。
程了有心想離開,一抬腳卻撞到了墻壁旁的景觀樹,腳踝骨在景泰藍花盆上重重一磕,聲響有點兒大,走廊盡頭的兩個人一齊回頭。
“我路過……”
程了疼得眼冒金星,齜牙咧嘴地扯出個笑來,一時沒控制住眼淚,她胡亂地擦了一把,覺得很是沒臉。
曹熹和聳聳肩膀,掉頭走了。
盛景初經過程了跟前的時候停下來。
他的身上似乎還留有一點兒怒意,淡得讓程了分辨不清。
程了揉了揉臉,她其實更想可憐可憐自己的踝骨,嘴上又補了一句:“我真路過……”
潛意識里,她覺得盛景初并不想讓外人聽到他們師兄弟間的談話,畢竟這屬于“人民內部矛盾”,所以不管他信不信,她需要表明自己“打醬油”的立場。
“你還能走嗎?”
盛景初蹲下來,伸手握住她的腳踝。
程了的皮膚白,角質層又薄,平時都能看到青色的血管,這一撞撞得實在太狠,青了一大片。
“應該不至于骨折。”
他掌心的熱度驚人,程了不自然地往回收了收腳,硬撐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
“我沒事,真的!”她慌亂地向四周瞅了一眼,催促他,“對了,你的師弟們在找你呢。”
說完,她一溜煙跑走了,直到拐到看不見盛景初的地方,才咬著領口一陣“嘶嘶”直叫。
剛回到房間,就聽到敲門聲,程了打開房門一看,是客房服務。
服務生將冰袋遞給她:“盛先生交代的。”
合上門,程了拿著冰袋敷了敷撞傷的地方,掏出手機左右看看,程了給盛景初發了一條信息:
“好多了,謝謝你的冰袋。”
文字后面,還配了一只捧著大臉的蘑菇熊。
程了捧著手機等了一會兒,盛景初只回了一個字:
“嗯。”
接下來是盛景初和曹熹和的第二局對弈。
這次對弈,曹熹和的狀態明顯比第一盤好,比賽幾乎持續到時間用盡,以三目半負于盛景初。
三局兩勝制,盛景初勝出。
相比曹熹和與盛景初兩人對弈的毫無懸念,蔣春來與解寒洲的比賽更加緊張。蔣春來第一盤對弈落敗,第二盤很快翻盤,兩位大師一勝一負。第三盤比賽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到了現場,央視體育頻道還對這局對弈進行了直播。
然而,這樣關鍵的一場比賽,盛景初沒到場。
這更加印證了盛景初和解寒洲不和的傳,大家心照不宣地誰也沒提,可是已經有記者暗搓搓地擬了稿子,準備馬上發出去。
程了坐不住,出去給盛景初打了個電話,關機,想了想,上樓去敲他的門,敲了好一會兒房門才從里面打開,他倚門站著,身姿依舊繃得筆直,頭頸微垂,睫毛一點兒一點兒落下來,遮住了眼中的倦怠。
程了踮起腳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額頭。
“你發燒了?”
他含混不清地“唔”了一聲,背過身進了臥室。
“燒了幾天了?”
程了忽然想到那天他握著自己腳踝的時候,手心就有些燙。
盛景初垂著頭想了想,似乎想不出來,敲了敲額頭,有些茫然地看著程了。
“吃藥了嗎?”
盛景初搖搖頭:“睡一下就好了。”
程了有點兒急:“你都睡幾下了。”
行李箱里有小齊準備的藥箱,程了翻出來,仔細讀了說明書,燒了水要喂給他吃。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她,讓程了一下子想到小時候養的小土狗,只愛吃肉不愛吃菜,只要喂它菜吃,它就瞪著眼睛看著你,眨巴眨巴的樣子。
她有些好笑,居然學會賣萌了。
大概生病的人都有些脆弱,程了心中一軟,拍拍他的頭。
“乖。”
盛景初猶豫了幾秒,真的乖乖地張開了嘴。
程了將藥片放在他的舌尖,喂了他一口水。
拍松了枕頭,程了扶著他躺平,給他蓋上了被子。
“幫我把電視打開,體育頻道。”
程了打開電視,節目組聘請了專業棋手講解解寒洲與蔣春來的棋局。盛景初維持著剛才平躺的姿態,連身都沒有翻動過一次,程了以為他睡著了,就準備將電視的聲音調小一些。
“白棋有兩個子成為孤子了。”
這局對弈,解寒洲執白。
程了的心跟著提了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采訪盛景初的緣故,她很自然地站在了盛景初的老師這一邊,雖然蔣春來老師也是個很可愛的人,上次在餐廳碰到還問她要不要嘗嘗甘草魚。
人的心果然是偏的。
電視上講解還在繼續,解寒洲又下了一手。這一手大概讓講解人員比較意外,稍稍停頓了一下。
盛景初忽然坐起來。
“神來之筆!”
程了盯著屏幕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神從哪兒來。
電視上,蔣春來在罰點之前終于落下一子。
盛景初嘆了口氣:“蔣老師要輸了。”
“不準看了,這么看下去你怎么休息?后天還有比賽呢。”程了干脆關了電視,轉過頭去照顧盛景初。
“小齊把最珍愛的熊貓托付給我了,我不但沒養好,還給照顧病了。”
程了心里萬分自責,她果然不太擅長照顧人,連盛景初病了幾天都不知道。
“他要知道你病了還不知道怎么罵我呢。”
她正想去關了床頭燈,又想起盛景初的特殊癖好,只調暗了一點兒,順手掖了掖他的被子。
“好好睡啊,熊貓。”
直到盛景初睡熟了,程了才走了出去,輕輕掩上了房門,曹熹和上樓來,臉上帶著喜色,看到程了打了個招呼。
“我師兄在呢?”
程了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病了。”
曹熹和立馬要去敲門:“那趕緊送醫院啊。”
程了攔住他,自己也有些遲疑:“應該暫時還不用吧,剛吃過藥。”
曹熹和瞪大了眼睛:“吃藥?我師兄?”
“對呀,我親眼看著的。”
曹熹和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吹了個口哨。
程了氣得直捂他的嘴巴:“小點兒聲啊!”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啊,”曹熹和收回手,“我師兄從小就不愛吃藥,有一次正趕上了少兒圍棋大賽,他活活把自己折騰成了肺炎。所以他不生病也就罷了,一病就得住院。”說完湊上來,他壓低了聲音問,“你怎么讓他吃藥的?教教我唄。”
盛景初這樣的人居然怕吃藥?程了心里有些好笑。
想到棋賽,她趕緊問道:“誰贏了?”
“我老師唄。”
曹熹和看著房門,目光有些復雜。
“這回師兄的壓力大了。”
晚上,程了去一樓的餐廳給盛景初熬了粥,薏仁、小米、紅棗、糯米,濃濃地熬了一小鍋,盛出來還咕嘟咕嘟冒著泡泡,單手提著從后廚借來的小鍋,程了拿門卡刷開房門。
“熊貓,吃飯了!”
房間里正在交談的兩個人頓時一默。
程了一抬頭才發現解寒洲正坐在盛景初的床邊。她尷尬地笑笑,比畫了一下手里的鍋:“解老,您吃了沒?”
“謝謝你,我吃過了。”解寒洲笑著頷首,又跟她解釋,“我聽小曹說景初病了,過來看看他。”
解寒洲起身去燒水。
程了趕緊放下鍋,搶先一步:“我來,我來。”
解寒洲堅持:“你去給景初盛粥吧。”
程了只好把粥盛出來,拿著調羹吹散了熱氣,拉了把椅子坐在盛景初旁邊。
盛景初沒有胃口,搖搖頭。
“你坐著別動,我喂你,”程了舀出一勺送到盛景初嘴邊,“慢慢吃,可能有點兒燙。”
盛景初別過頭去,做了個拒絕的姿態,耳郭有些紅。
程了不明所以,伸手去探他的額頭:“還燒?”
“小曹只說了你生病的時候討厭吃藥,沒說你連飯都不吃啊。”
程了咕噥了一聲,想到生病的人大概都有些嬌氣,拿話哄著他:“乖乖吃飯好得快,吃飽了我給你變個魔術。”
盛景初實在被她纏得無可奈何,只好張開了嘴。
程了一勺一勺送進去,不時拿著紙巾給他擦擦嘴。
她喂飯的時候嘴角翹起來,好像在笑,眼睛里的光一點兒一點兒暈染開,最后化成了漫天的星光。他不敢直視,只用余光看著她,浮躁的心忽然在這星光里沉淀下來。
吃完粥,解寒洲的水也燒好了,他用熱水燙了燙毛巾,擰干水,疊成帕子搭在了盛景初的額頭。
他囑咐程了:“麻煩你,隔一個小時再給他敷一下。”
他又拿起床頭柜上的藥看說明書。人老了,看小字很吃力,他把藥舉起來,對著光,用手指著成分表,一個字、一個字念,手抖得厲害,每個字都要重復看幾遍。
看完后,他舒了口氣:“你接著吃吧。”
他伸手在衣兜里掏了掏,掏出一枚護身符給盛景初戴上。
“我在藥王廟求的,方丈大師開過光,戴上之后保平安。”
解寒洲拿手正了正護身符,有些苦惱。
“人老了,總是丟三落四的,我一見著你,就老覺得有事沒跟你說,終于想起來是護身符的事。”
“你好好休息。”說完,他再三感謝程了,“謝謝你照顧他,要是嚴重了,千萬千萬別耽誤了,趕緊聯系我。”
直走到門口還不放心,他又讓程了轉告盛景初。
“他晚上若睡不著,你讓他給我打電話,我正好覺少。”
回到臥室,盛景初拿著一本棋譜翻看,程了一把給抽走了。
“你還想不想好了,多傷神啊,后天還有比賽呢。”
盛景初沒有堅持,頭仰著靠在枕頭上,聲音很輕:“不好也許更好吧。”
想到后天就是他們師徒間的對決,程了的心跟著一沉,她用力甩了甩頭,似乎這一甩,就能將擔心甩掉一樣。
“快看我,我要給你變魔術了!”
程了單手捏著鼻子往下拉,眼角被拉得往下一斜,另一只手捏著腮幫子,腮幫子里鼓足了氣,兩個眼珠骨碌碌往眼角一碰,像是一只對眼的狐貍。
盛景初盯著她看了足足有半分鐘,直將程了看得莫名其妙。
她悻悻地收回手:“是不是有點兒傻?”
盛景初忽然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甚至咳嗽起來。
“你這反射弧也太長了。”程了噘著嘴巴,“長得都能從杭州到江城了。”
說完自己也笑了,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有些忍不住的得意。
“好玩吧?”
第二天,丁嵐死活要過來照顧盛景初,盛景初干脆閉門謝客。
不知道是萬幸還是不幸,比賽當天,盛景初終于好了一些,只不過人看著還是憔悴,聲音也啞得厲害。
由于生病的緣故,盛景初的狀態一般,時間剛剛過半就投子認輸。
盛景初開局不利,幾個師弟興致卻挺高,一直討論著要找個地方戶外烤肉,程了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絞盡腦汁地想說些鼓勵的話。
盛景初回房間的時候攔住她:“你不用安慰我,我想靜一靜。”
“哦。”
看她似乎有些沮喪,盛景初反倒安慰她:“你想不想吃烤肉?我讓小曹帶上你。”
“算了吧。”程了用手指頭卷著自己的發梢,又松開,然后用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目光要能殺人的話,我都被丁嵐凌遲幾個來回了。”
說完,她又來了興致。
“我還是給你做好吃的吧,廣州那邊的粥我會做幾種,鮑魚粥行不行?不過杭州不靠海,鮑魚都是空運來的,估計不是太新鮮,狀元及第粥呢?這個口彩好,你喝了肯定能贏。”
見盛景初不回答,程了又催促了一句:“說吧,你想吃什么?”
盛景初認真地想了想。
“竹子。”
這是報復她說他是熊貓嗎?
程了拿眼睛乜斜著他,嘻嘻一笑。
“等著,我給你摘去!”
在程了的精心照料下,盛景初終于恢復了狀態,第二局對弈時雖然一度膠著,但終于贏了三目。
相比第一局解寒洲獲勝時的歡天喜地,師兄弟的態度都很沉默,大家也沒了吃烤肉的興致,散場后三三兩兩地離開了。
師徒二人對視片刻,解寒洲用力拍了拍盛景初的肩膀,轉身走了。
程了在門口看著,忽然覺得失敗固然難受,勝利也未見得坦然。
第二天停賽,程了特意給盛景初做了宋嫂魚羹,她沒嘗過地道的宋嫂魚羹,只能按照百度下來的食譜做,做完心里老覺得不踏實,食物是最神奇的東西,仿佛融入了做飯者的精魂,哪怕是一樣的食材配比,做出來的味道也都有細微的差別。
盛景初的門虛掩著,有了上次的經驗,程了準備提前敲下門,忽然聽到房間內有說話的聲音。
“……已經確診了,”里面的聲音停頓了一下,“阿爾茨海默病,我想你也知道這是什么病。”
程了知道,俗稱老年癡呆,大腦的損傷不可逆,這種病根本沒辦法治愈。
那個聲音接著說道:“父親這一生都給了圍棋,人到暮年,卻得了這個病。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一次兩次的失敗沒什么了不起,但父親已經輸不起了,這是他職業生涯的最后一次比賽,如果輸了……我想不出他該多難受。景初,父親像對親生兒子一樣對你,最后一局……你讓讓。”
是解寒洲的兒子?
程了悄悄挪回到自己的房間,解老知道他兒子私下來找盛景初嗎?萬一解老以后知道了,那該多難堪。
盛景初呢?真的會讓嗎?
她想起之前盛景初和曹熹和的對話,以盛景初的為人,應該不會讓才對……可是解老畢竟是他的老師。
程了代入盛景初的立場左右為難,眼瞅著那一碗魚羹散盡了熱氣。
一直糾結到晚上,程了做了點兒清淡的菜送過去。
他的身上還是熟悉的淡漠,實在看不出有什么異常。
“那個……”程了猶豫了一下,“要不要一起去散步?”
空氣里還帶著白天沒散盡的暑氣,天色完全暗下來,只有路燈昏暗的光線。
程了陪著盛景初沿著小路一直往前走,之前還記著路線,走著走著,就忘了已經轉了幾個彎。
視野忽然亮起來,小小的廣場上閃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幾個小朋友騎著童車“嗖嗖”地從他倆身邊經過,留下一陣歡呼聲。
程了被街邊的抓娃娃機困住了目光,趴著玻璃看里面的一只小布偶,轉過身招呼盛景初一起看。
“看到那只小哈沒有,脖子上戴鈴鐺的那只。”她越看越喜歡,“蠢萌蠢萌的。”
不過巴掌大小,鼻頭黑黑的,說是哈士奇,但做得有點兒抽象。
盛景初在一旁看著:“你很喜歡?”
程了直點頭:“喜歡,可喜歡了!”
雖然舍不得,還是把目光掉轉了方向。
“喜歡也沒有用啊,你看小哈身上壓了多少層娃娃啊,得把上面的都挪走才行。”
盛景初轉身去換了游戲幣。
這種抓娃娃機系統都是設定好的,十次里有一次能抓住就已經算運氣了。程了也沒指望能抓住,守在盛景初身邊眼巴巴地瞅著。
他按下了手機的讀秒器,晃動著搖桿,程了屏住了呼吸,看他隨便找了個目標,旋轉了一下夾子的角度,放下來,按住抓取的按鈕,爪子再次提起,娃娃被順利地運到通道,滑了出來。
盛景初看了眼讀秒器,撿起娃娃遞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