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內,那盞昏黃的油燈,如同一只鬼眼,靜靜地凝視著桌案上那本用藍布做封皮的賬冊。
船鬼將那本看似普通,實則重若千鈞的名錄,緩緩推到了薛寶釵的面前。
他那雙鷹隼般的眸子里,敬畏之中,夾雜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更深層次的審視。
薛寶釵接過那本沉重的名錄,入手冰涼,一股陳年的紙張霉味混雜著淡淡的墨香,鉆入鼻息。
她并未立刻翻看,那張總是帶著幾分溫潤笑意的臉,此刻在昏黃的燈光下,平靜得不起半分波瀾。
她敏銳地察覺到,這并非信任的交接。
這是另一場,更致命的考驗。
她緩緩翻開名錄,指尖觸及那粗糙的紙頁。
這并非她所熟悉的、條理清晰的商號賬目,而是一份布滿了暗語和奇特標記的生死簿。
人名,船號,碼頭,暗樁,如一張巨大的、浸透了鮮血的蛛網,鋪陳開來。
其中數個名字,被猩紅的朱筆重重圈出,旁注兩個冰冷的字。
“待清。”
“這是船幫真正的根基,也是爛到骨子里的腐肉。”船鬼的聲音沙啞,不帶半分感情,他伸出一根蒼白的手指,點向名錄上第一個被圈出的名字,“福伯,幫中的元老,自我父親那一輩便在了。如今,他掌控著我們手里最肥的一條線,往淮安府販私鹽的線路。”
船鬼抬起眼,那雙鷹隼般的眸子,死死地盯住了薛寶釵。
“可他的心,已經不在船幫了。我安插在他身邊的人回報,他近來,與對頭‘劈水堂’的人,走得太近。”
他頓了頓,那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真正的疲憊與無力。
“按幫里的規矩,背叛者,三刀六洞,沉江喂魚。可他是元老,是看著我長大的叔伯,在幫中樹大根深。我若動他,必然激起內亂,人心惶惶。我……下不了這個手。”
薛寶釵的心,一寸寸地,沉入了無底的深淵。
她終于明白了。
這名錄,既是權柄的交接,也是船鬼遞給她的一把刀。
他需要一個不屬于船幫、沒有舊日羈絆、心夠黑也夠狠的局外人,來為他割去這塊早已與血肉長在一起的腐肉。
這,才是她真正的投名狀。
薛寶釵聽完了。
她臉上的表情,沒有半分變化。
沒有恐懼,沒有驚駭,甚至……沒有半分波動。
她只是將那本生死簿,緩緩地,合上了。
一聲輕響,在這死寂的船艙內,卻清晰得如同平地驚雷。
她沒有詢問如何調動殺手,更沒有去策劃一場血腥的暗殺。
她只是抬起眼,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溫潤的眸子,此刻清亮得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直直地望向燈光下那張寫滿了錯愕的臉。
“若只為殺人,你何需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