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碗凝固的墨。
樞密院副使張輔的府邸,書房內,一盞孤燈如豆,將墻壁上那排排塞滿了卷宗的書架,照出一片沉沉的、令人敬畏的陰影。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陳年書卷與上好墨錠混合的味道,干燥,清冷,像極了主人那顆早已被權謀浸透得不起半分波瀾的心。
柳傳雄官袍的下擺還帶著幾分夜露的濕氣,他躬身侍立,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那張總是帶著幾分精明算計的臉上,此刻只剩下無法掩飾的、深入骨髓的恭敬與惶恐。
在他的面前,那封足以引爆整個京城軍政格局的匿名信,正靜靜地躺在張輔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之上。
張輔并未立刻拿起那封信。
他年過五旬,須發已然花白,可那雙眼睛,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平靜,無波,卻又透著一股能將人溺斃的寒意。
他只是慢條斯理地,用杯蓋撇去浮沫,那白瓷杯蓋與杯沿碰撞時發出的清脆聲響,在這死一般寂靜的書房內,清晰得像一聲聲拷問。
許久,他才緩緩伸出那只枯瘦卻依舊穩定有力的手,拈起了那張薄薄的信紙。
他一目十行。
書房內的空氣,隨著他目光的移動,仿佛一點點地被抽空,凝固。
當他看到信中提及的、侯昆與廢太子舊部在“翠華樓”那次極其隱秘的會面細節,甚至連席間所用的酒水品牌都寫得一清二楚時,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里,終于泛起了一絲波瀾。
可也僅僅是一絲而已。
他緩緩將信紙放下,并未立刻采信。
反而抬起頭,用那雙審視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一寸寸地,刮過柳傳雄那張早已被冷汗浸濕的臉。
“傳雄啊。”張輔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像一塊萬年不化的寒冰,瞬間將柳傳雄心中所有的激動都凍結成了虛無,“一封來路不明的信,就讓你深夜闖我府門,意圖構陷一位手握京畿兵權的實權主將?”
柳傳雄的腦子里“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他幾乎是本能地躬身辯解:“大人明鑒!下官絕無此意!只是……只是信中所,細節詳實,絕非空穴來風!此事……此事關乎國朝安危,下官不敢不報啊!”
“國朝安危?”
張輔冷笑一聲,那笑聲里帶著冰冷的嘲諷。
他緩緩站起身,在那方寸之地來回踱步。
“此事風險極大,一旦查無實據,便是動搖軍心的大罪!屆時,你我二人,都將萬劫不復!”他猛地轉身,那雙老狐貍般的眼睛,驟然間,變得無比銳利,“我倒覺得,這更像是咱們那位‘對手’設下的陷阱,意圖引我入局,好一箭雙雕啊!”
這番話,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下,將柳傳雄所有的僥幸都碾得粉碎!
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只能反復強調信中細節的真實性,卻無法提供任何實質性的證據。
張輔看著他那張煞白如紙的臉,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他搖了搖頭。
“此事,到此為止。”
他緩緩踱回書案前,重新拈起那張薄薄的信紙,那雙眼睛里,已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決絕。
他將信紙,緩緩地,移向了桌案上那盞跳動的燭火。
“就當,你我今夜,從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