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溫(九)
匯演的日子到了。
社區禮堂后臺擠滿了盛裝打扮的演員,空氣里彌漫著脂粉香氣、發膠定型的味道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緊張。林秀芬穿著合唱團統一訂購的寶藍色長裙,坐在角落的折疊椅上,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裙擺的薄紗。她能清晰地聽見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擂鼓的聲音。
“媽!”
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嘈雜。她愕然抬頭,看見兒子陳磊正擠開人群朝她走來,手里還捧著一小束淡雅的康乃馨。他穿著挺括的夾克,臉上帶著風塵仆仆卻明亮的笑容。
“小磊?你……你怎么回來了?”她站起身,又驚又喜,聲音都有些變調。
“說了要給你捧場的嘛!跟領導磨了好久,調了兩天休。”陳磊把花塞到她手里,上下打量她,眼里閃著光,“媽,你這身真好看!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簡單的幾句話,像暖流瞬間涌遍四肢百骸,驅散了她大半的緊張。兒子來了,就在臺下。
上臺前,劉老師做著最后的動員:“記住!我們唱的是情感,是經歷,不是技巧!把你們心里的東西,唱出來!”
林秀芬深吸一口氣,跟在隊伍后面,走向側幕條。她偷偷往下望了一眼,黑壓壓的觀眾席里,她一眼就看到了兒子,他舉著手機,鏡頭正對準舞臺入口。
舞臺的燈光亮得晃眼,將臺下變成一片模糊的黑暗。音樂前奏響起,她按照排練了無數次的位置站定,能感覺到身邊隊友輕微的顫抖,或許,她自己也在抖。
“天邊飄過故鄉的云……”歌聲起。起初,她的聲音還有些發緊,淹沒在集體的聲浪里。當唱到“那故鄉的風,和故鄉的云,為我撫平創傷”時,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兒子所在的方向。黑暗中,她似乎能感受到那道鼓勵的視線。
創傷。這半年,不就是一段漫長而痛苦的創傷期嗎?失去摯愛的鈍痛,無人訴說的孤寂,被迫適應的艱難……此刻,站在這里,穿著漂亮的裙子,兒子在臺下,隊友在身邊,歌聲在流淌。這本身,不正是生活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在為她“撫平創傷”嗎?
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混著酸楚與釋然,從心底升騰。她的聲音不再僅僅是為了完成演出任務,而是帶著她自己才懂的百感交集,穩穩地沉了下去,與其他女低音的聲音融合,托起了整首歌的底色。她不再去擔心音準,不再去恐懼目光,只是沉浸在旋律和自己的情緒里。
當最后一句“我已滿懷疲憊,眼里是酸楚的淚”唱完,音樂聲止,禮堂里出現了短暫的寂靜,隨即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燈光下,林秀芬看到前排幾位老人的眼眶濕潤了。
鞠躬,謝幕。走下舞臺時,她的腿還有些發軟,但心里卻像卸下了千斤重擔,充滿了一種輕盈的、近乎虛脫的充實感。
“媽!你唱得太好了!”陳磊早已等在后臺入口,激動地迎上來,給了她一個結實的擁抱,“真的,我錄下來了,你那個聲音,特別穩,特別有味道!”
周圍的隊友們也互相道賀,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紅光。張姨摟著她的肩膀:“秀芬,今天狀態真好!我就說你能行!”
那一刻,林秀芬真切地感受到,她不再僅僅是“陳建國的遺孀”,她是完成了這次演出的合唱團一員,是被兒子驕傲地擁抱的母親,是被隊友真誠贊許的林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