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樂只去了辦公室三天。
第一天,他面對堆積如山的陳舊檔案,感到頭暈目眩。分類、編號、錄入電腦……繁瑣、重復,毫無技術含量。他覺得這依然是“大媽都能干的活”。
第二天,主任讓他寫一篇關于園區消防演習的通訊稿。他坐在電腦前,憋了整整一個上午,寫出來的東西辭藻華麗卻空洞無物,充滿了學生腔的八股文氣息,被主任笑著打回來重寫:“小李,要接地氣,樸實一點。”
這句“接地氣”在他聽來,如同“水平不行”的判詞。
第三天,中午休息時,幾個年輕同事約著一奶茶,嘻嘻哈哈地討論著最新的網絡梗和綜藝節目,他完全插不上話,像個局外人一樣坐在角落里。那一刻,他強烈地感覺到,他不屬于這里。即使換了個看似“體面”的崗位,他內在的空洞與無能,依然讓他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下午,他以“身體不適”為由,提前離開了辦公室。然后,他給夜班經理打了個電話,要求調回夜間巡邏崗。
經理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回了一個“好”字。
李建國和王娟得知兒子竟然主動放棄了辦公室的工作,回到了那個“看大門”的崗位,差點氣暈過去。李建國指著兒子的鼻子,手抖了半天,卻一句話也罵不出來,最后化作一聲長嘆,頹然地坐回了椅子上。
王娟淚流滿面:“兒子,你到底要怎么樣啊?辦公室你不愿意,看大門你倒愿意了?你是不是存心要氣死我們?”
李樂看著父母痛苦而困惑的臉,內心涌起一種復雜的、近乎殘忍的平靜。他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問題不在于工作本身是“體面”還是“不體面”,而在于他這個人,從根子上就已經無法適應任何需要持續投入、與人協作、承擔責任的“正常”生活了。那座用分數堆砌起來的象牙塔,不僅沒有給他飛翔的翅膀,反而抽走了他作為普通人立足大地的筋骨。
他選擇回到夜晚的物流園,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那里足夠空曠,足夠安靜,可以安放他無處遁形的失敗,可以讓他繼續扮演一個與社會保持安全距離的、“思考人生”的“哲學家”。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宅”?
末章、頑石入海
一年后的春節,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洋溢著團圓的熱鬧。
李家的年夜飯,吃得異常安靜。李樂依舊在物流園上他的夜班,甚至沒有請假回來吃這頓一年中最重要的飯。電話里,他只是說“值班要緊,有加班費”。
窗外,絢爛的煙花次第綻開,瞬間照亮夜空,又迅速湮滅在黑暗里。電視里春晚的歡聲笑語,與客廳里冰冷的寂靜形成了尖銳的對比。
李建國喝了幾杯悶酒,看著對面空著的椅子,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以前,總怪他是塊頑石,捂不熱,敲不碎。”
王娟紅著眼圈,沒有接話。
李建國繼續喃喃,像是在對妻子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現在想想,是咱們一開始,就用錯了火候,下錯了錘子。把他當個泥坯,只想照著模子,燒出個光鮮的花瓶。結果泥坯燒過了火,變成了實心的頑石。等到想把他當石頭用,才發現,他既砌不了墻,也鋪不了路……只能,硌在自己心口。”
他舉起酒杯,看著杯中渾濁的液體:“如今這石頭,自己滾了,滾到一個誰也看不見的角落里……也好,也好……”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消散在窗外又一波煙花炸響的聲浪里。
煙花易冷。熱鬧是別人的。
而那塊被錯誤的工藝鍛造出的“頑石”,最終選擇沉入社會邊緣那片最不起眼、最沉默的“海域”,用永恒的夜晚,來遮蔽白晝刺眼的光芒,也回避了所有關于成長與責任的拷問。
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凍之日,或許遙遙無期,或許,永遠不會有那一天。只剩下無盡的反思,在年復一年的爆竹聲中,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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