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陽(十三)
李桂蘭是在那天后半夜走的。
很安靜,像一盞終于熬干了油的枯燈。監測儀器刺耳地尖鳴起來,護士和醫生沖進來,一番忙碌后,又沉默地退了出去,留下一室的死寂和消毒水味。
王建國一直握著她的手,直到那點微弱的溫熱徹底消失,變得冰冷僵硬。他沒有哭,也沒有喊,只是那么坐著,佝僂的背脊像是被無形的東西徹底壓垮了,眼睛空洞地望著白色床單上那張灰敗下去的臉。
窗外的天光一點點滲進來,灰蒙蒙的,沒有溫度。
處理完后事,已經是好幾天后。老屋里空蕩蕩的,只剩下中藥味和死亡的氣息混合著,揮之不去。王建國坐在桌邊,面前攤著那本舊筆記本,和那兩張筆跡迥異的信。
打印的冰冷。鉛筆的稚嫩。
還有耳邊那通短暫到殘忍的電話里,女兒驚恐的哽咽和戛然而止的忙音。
“我對不起你們……”
“他看得緊……”
“我得掛了……”
“照顧好艾瑞克……”
每一個字,都在他腦子里反復回放,伴隨著那聲模糊的撞擊聲。
他坐了很久,直到夕陽的光線斜斜地打進來,照亮桌上一點飛舞的塵埃。
他緩緩地伸出手,極其小心地,將那張寫著鉛筆字的信紙折好,放進貼身的襯衫口袋里。然后,他拿起那封打印的信和那張沉重的支票。
他站起身,走到廚房的煤氣灶前。
“啪”一聲,幽藍的火苗竄起。
他面無表情地將那封打印的信,連同那張一百萬美元的支票,一角湊近了火焰。
精美的紙張邊緣迅速卷曲、焦黑,然后明火吞噬上來,貪婪地舔舐著那些冰冷的文字和數字——“連本帶利”、“請勿打擾”、“$1,000,000”。
火光跳躍著,映在他渾濁卻異常平靜的瞳孔里。
火焰很快燒到了手指,灼痛感傳來。他松開手。燃燒的殘骸飄落在地上,繼續蜷縮、化成灰燼,最后只剩下一小撮黑色的余燼,風一吹,就散了。
連本帶利。兩清。
他踩滅了最后一點火星。
然后,他轉身,走到五斗柜前,打開那個鐵皮餅干盒。里面是剩下的、為數不多的抵押貸款的錢,還有一些零碎的毛票。
他數了數。很少。遠遠不夠一張去紐約的機票。
他沉默地看著那點錢,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