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陽(十)
抵押貸款最終還是批下來了,數額卻比預想的少了一大截,像一盆冷水,澆得王建國心頭冰涼。中介費、雜七雜八的證明手續費又剝去一層。攥著那疊不算厚實的鈔票,王建國的手一直在抖。這不是錢,是他和李桂蘭砸鍋賣鐵、押上棺材本才換來的、通往女兒和外孫的唯一路費,單薄得可憐。
北京的公益律師又來了兩次電話,語氣依舊克制,但意思明確:他們可以嘗試通過紐約合作的法律志愿者聯系王瑤,進行一次“法律咨詢”,但這需要費用,需要時間,且結果未知。每一句話都透著程序化的疏離,仿佛在談論一件與血肉無關的案卷。
希望像懸在蛛絲上的重物,晃晃悠悠,不知何時會斷。
李桂蘭徹底垮了。連日的焦灼和那次簽證被拒的打擊,抽干了她最后一點精神氣。她開始持續低燒,咳嗽得整夜無法安睡,人迅速消瘦下去,眼窩深陷,時常說著胡話,一會兒叫著“瑤瑤快跑”,一會兒又喃喃“艾瑞克,別怕”。
王建國不敢再拖。他紅著眼睛,翻出最厚的棉襖給妻子裹上,攙著她,第一次打了車,直奔市里最好的醫院。
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嗆人。急診室里人滿為患,嘈雜聲嗡嗡作響。李桂蘭被安置在走廊的移動病床上,蜷縮著,像一片干枯的葉子。王建國佝僂著背,攥著那點可憐的現金,在各種窗口和科室間笨拙地奔跑、排隊、繳費。
檢查,抽血,ct……一系列流程下來,李桂蘭已經昏昏沉沉。最終,一個面色疲憊的年輕醫生拿著ct片子,找到蹲在走廊角落的王建國。
“肺炎,挺重的。伴有心衰跡象。得立刻住院。”
醫生的話簡意賅,像判決書。
王建國腦子里“嗡”一聲,張了張嘴,干澀的喉嚨里擠不出聲音。他顫抖著,把手里那疊錢遞過去。
醫生看了看那疊錢,又看看老人身上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和那雙因修鞋而變形粗糙的手,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他嘆了口氣:“先辦手續吧,押金可能不太夠,后續治療費用……你們家屬要有準備。”
李桂蘭被推進了呼吸內科病房。三人間,靠窗的位置。氧氣瓶咕嚕咕嚕地響著,透明的細管插進她的鼻孔。她昏睡著,臉色灰敗,呼吸微弱而急促。
王建國守在床邊,一夜未合眼。他看著妻子那張被病痛和愁苦刻滿皺紋的臉,看著輸液瓶里一滴一滴落下的藥水,看著窗外天色由黑轉灰再泛白。
錢。醫院催繳單很快就送來了。數字刺眼。
女兒。外孫。那封鉛筆信還揣在他貼身的口袋里,像一塊燒紅的炭。
妻子。肺炎。心衰。奄奄一息地躺在這里。
去美國?成了一個遙遠而諷刺的夢。他們連醫院這道門,都快邁不出去了。
第二天中午,李桂蘭短暫地清醒了一會兒。她混濁的眼睛茫然地轉了轉,看清了坐在床邊的王建國,又看了看四周的環境,似乎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的嘴唇動了動,聲音細若游絲。
“……不成了……是吧……”
王建國趕緊俯下身,握住她枯瘦的手,喉嚨哽得生疼:“別瞎想……醫生說能治好……好好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