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王家低矮的土坯房里氣氛凝重。油燈忽明忽暗,映照著每個人復雜的表情。
“為什么?”李秀蓮哽咽著問,“為什么騙我這么多年?”
山口太郎——王富貴——緩緩跪在地上,用純正的中文說:“對不起...我是山口太郎,曾經是日本陸軍士兵...1945年日本投降后,我害怕被當作戰犯審判,躲在了山里...后來遇到秀蓮,我...我只是想活下去...”
他抬起頭,淚流滿面:“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請求原諒。但我真的愛這個家,愛你們每一個人。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在愧疚中度過。”
大兒子王大柱猛地站起來:“所以你看著我們恨日本人時,看著娘為被日本人殺死的前夫痛哭時,都無動于衷?”
“每一次我都心如刀割!”山口太郎激動道,“多少次我想說出來,但我害怕失去你們!我知道這是自私的,可是...可是...”
小女兒秋月突然開口:“爹,無論你是誰,你都是養大我們的爹。”她轉向兄弟姐妹,“記得嗎?三年自然災害時,爹把自己那份食物都分給我們,自己吃樹皮。大哥結婚時,爹連續三個月每天走三十里路去打短工,就為多掙點錢辦婚禮。我生病時,爹背著我連夜走了五十里山路去縣城醫院...”
屋子里沉默下來,只有油燈噼啪作響。
就在這時,村干部帶著zhengfu人員來了。經過調查和討論,zhengfu認為山口太郎戰爭結束后沒有參與任何破壞活動,已成為中國公民,且多年來安分守己,不予追究責任。
更讓人意外的是,通過訪華團幫助,山口太郎聯系上了日本的弟弟。原來他的父母早已在空襲中喪生,弟弟以為他也戰死了,每年都在故鄉為他祈福。
“哥,回來吧。”弟弟在信中寫道,“家里櫻花樹還在,每年都開花。”
山口太郎捧著信,雙手顫抖。他看向生活了三十五年的農家小院,看著相伴多年的妻子和已成家立業的孩子們,心中涌起難以喻的情感。
晚上,他獨自一人坐在院子里,望著滿天星斗。李秀蓮悄悄走過來,坐在他身邊。
“你要回去嗎?”她輕聲問。
山口太郎沒有立即回答,良久才說:“那里是我的故鄉,但我的人生在這里。我的罪在這里,我的救贖也在這里。”他轉向妻子,“如果你還能接受我,我想留下。”
李秀蓮凝視著這個與她同床共枕三十五年卻又突然陌生的男人,緩緩點頭:“你是王富貴,是孩子們的爹,這就夠了。”
然而,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村里人無法輕易原諒一個“日本鬼子”,王家成了眾矢之的。孩子們在外遭受白眼和非議,孫子在學校被同學欺負。山口太郎決定直面這一切。
第二天,他站在村中心的老槐樹下,對著聚集起來的村民深深鞠躬。
“我知道一句對不起遠遠不夠,”他的聲音堅定而清晰,“我不求大家原諒,只求一個機會——一個彌補的機會。我愿意用余生為這個村莊做力所能及的事,贖我年輕時候犯下的罪。”
起初沒人理會他,但山口太郎沒有放棄。他開始免費為村里老人看病——戰前他學過一些醫學知識;他主動承擔最臟最累的農活;雨季來時,他不眠不休地幫助加固河堤,防止洪水泛濫。
轉折點發生在那個冬天。村里幾個孩子冰上玩耍時不慎落水,山口太郎毫不猶豫跳進刺骨的冰水中,救起了所有孩子,自己卻因體溫過低昏迷了整整兩天。
醒來時,他看見床邊圍滿了村民,李秀蓮和孩子們握著他的手,老支書站在床尾。
“老王啊,”老支書開口道,“不管你以前是誰,現在你是我們村的人。”
1985年春,山口太郎的弟弟從日本來看他。走在村莊里,弟弟驚訝地發現許多村民都會主動和哥哥打招呼,孩子們親切地叫他“王爺爺”。
“哥哥,你在這里很受尊敬啊。”弟弟說。
山口太郎笑了笑,沒有解釋。他帶弟弟看了自己的農田,看了王家的祖墳——那里有他堅持為自己預留的一個位置,看了村里小學的孩子們。
臨別時,弟弟問:“不回去看看嗎?櫻花快開了。”
山口太郎望向遠方的沂蒙山,輕聲說:“這里的山花也很美。告訴故鄉的櫻花,我在這里很好。”
弟弟離開后,山口太郎在自家庭院里種下了一棵小樹苗。
“這是什么樹?”孫子好奇地問。
“櫻花樹。”山口太郎摸著孩子的頭,“等它開花時,爺爺給你講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晚年的山口太郎成了村里的日語老師,免費教孩子們外語。他說:“知彼知己,才能避免重復過去的錯誤。”
1989年春天,庭院里的櫻花樹第一次開花。粉白的花朵在沂蒙山的春風中輕輕搖曳,樹下,一位老人正給圍坐的孩子們講述著戰爭與和平、罪孽與寬恕的故事。
山口太郎最后在1995年去世,安葬在王家祖墳。墓碑上刻著:“王富貴(山口太郎)之墓——一個努力贖罪的人,一個普通的中國農民。”
在他的遺物中,家人發現了那份早已發黃的日本戶籍證明和一塊繡著櫻花的手帕,手帕背面用工整的漢字寫著:
“吾之罪,如山之重;吾之幸,如春之櫻。感謝這片土地予我重生之機,終得花開二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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