臍帶血(六)
日子變成了一種鈍痛的重復。醫院蒼白的墻壁,消毒水刺鼻的氣味,點滴單調的滴答聲,還有金輝一天比一天更沉寂的呼吸。
劉嵐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眼睛像長在了女兒身上,捕捉著每一個細微的變化,每一次蹙眉,每一次艱難的吞咽。她不再提包子,也不再提任何與“開心”有關卻徒增傷感的話題。她只是不停地用溫熱的毛巾給金輝擦拭手腳,一遍又一遍,仿佛這樣就能驅散那從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王鵬下班后會來,沉默地換下劉嵐,讓她去吃飯或短暫休息。他不再說什么刻薄的話,只是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女兒,眼神復雜,有時會伸出手,極其笨拙地、輕輕拍拍被子,動作僵硬得像是對待一件極易碎的古董。婆婆帶著王光輝來過幾次,但病房里那種凝滯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的氣氛讓她很快便找借口離開,只留下奶粉和尿片。
這天下午,陽光難得的好,透過窗戶在地板上投下暖洋洋的光斑。護士來換點滴瓶時,隨口說了一句:“今天天氣真不錯,樓下小花園里好些病人家屬推著病人下去曬太陽呢。”
劉嵐心里一動。她看向金輝,孩子正昏昏沉沉地半闔著眼。
“金輝,”她俯下身,聲音極盡溫柔,“媽媽推你下樓曬曬太陽,好不好?就一會兒。”
金輝的眼睫顫了顫,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劉嵐卻像是得到了某種許可,一種迫切地想要打破這死寂、為女兒做點什么的沖動驅使著她。她小心翼翼地幫金輝戴好口罩和帽子,用厚厚的毯子把她裹嚴實,然后求助護士,一起將輕得嚇人的女兒抱到輪椅上。
電梯下行,來到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園。午后的陽光確實暖融融的,空氣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沖淡了消毒水的氣息。幾個坐著輪椅的病人由家屬陪著,散落在小徑上,安靜地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
劉嵐推著金輝,慢慢地走著。陽光灑在金輝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上,她微微瞇起了眼。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一陣輕快的說笑聲。一個年輕的父親推著一輛嶄新的嬰兒車,車里躺著一個看起來剛滿月的寶寶,裹在粉藍色的襁褓里。旁邊跟著的應該是孩子的爺爺奶奶,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喜悅。
“哎呦,看看我們寶寶,出來放風多開心!”奶奶笑著逗弄車里的嬰兒。
“那當然,我們可是帶著‘救命血’出來巡視的,對不對呀?”爺爺語氣里帶著夸張的自豪,彎腰對著嬰兒車說。
年輕父親也笑了,聲音溫和:“爸,您小點聲。”他轉頭對好奇看過來的劉嵐解釋道,語氣里有種分享喜悅的自然:“老爺子太高興了。我們家老大之前有點血液方面的問題,這不,特意要了老二,存了臍帶血,剛接到通知,配型成功了,這可是救了大事了!”
“臍帶血”三個字,像一道閃電,猝不及防地劈中了劉嵐。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推著輪椅的手猛地攥緊,指節泛白。陽光忽然變得刺眼,晃得她頭暈目眩。
那一家人的歡聲笑語,那個嬰兒車,那個被寄予厚望、承載著哥哥生命希望的新生兒……像一面殘酷的鏡子,毫不留情地照出了她所有的愚蠢、失敗和無法挽回的過失。
她為了“兒女雙全”的執念,拼來了兒子,卻親手弄丟了能救女兒的臍帶血。
而別人,卻用同樣的方式,抓住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