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天的自由賬單(五)
城中村裁縫鋪的燈光昏黃,空氣里永遠漂浮著舊布料和塵埃混合的氣息。林薇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指尖捏著一根細小的針,在燈光下瞇著眼,小心翼翼地縫補著一件外套袖口的磨損。頂針箍著手指,早已磨出一圈暗紅的印記。日復一日的低頭勞作,讓她的頸椎時常僵硬酸痛。隔壁公廁飄來的異味和劣質香水味混雜,成了這里特有的背景音。
那張從羊絨大衣內襯夾層里掉出的字條,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在她心底最深處燙下了一個無法磨滅的印記。十五萬。密碼是她生日。周正沉默十年,為她悄悄筑起的最后一道堤壩。是她自己,親手掘開了它,讓名為“現實”的洪水徹底將自己淹沒。
悔恨是鈍刀,日夜凌遲。但更強大的,是生存的本能。
被裁員的打擊和那張字條的沖擊,碾碎了她最后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微薄的裁縫鋪收入,除去城中村那間終年不見陽光、彌漫霉味小屋的租金,剩下的錢,必須精打細算。她不再買任何非必需品。曾經視若珍寶的限量版口紅、香水,連同那些承載著虛幻夢想的華服,早已在一次次搬家、支付賬單的窘迫中,被低價處理或直接丟棄。她學會了去最便宜的菜市場,在收攤前撿漏蔫掉的打折菜;學會了用最簡單的食材,填飽自己的胃。
發薪日,她會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費,將剩余的錢,小心翼翼地分成兩份:一份存進一張新開的、余額少得可憐的銀行卡——那是她對抗未知風險的微弱堡壘;另一份,則按時匯給鄉下的父母。數額不多,但電話里母親哽咽著“閨女,你在外面別太苦著自己”的關懷,成了支撐她走下去的、為數不多的暖意。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常將有日思無日,莫把無時當有時”的重量。那點微薄的積蓄,是她在這冰冷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實實在在的安全感。她不再是那個活在云端、揮霍無度的林薇了。她是蕓蕓眾生中,一個為了活下去而必須精打細算、努力存錢的底層勞動者。
日子在縫補、漿洗、計算每一分錢中緩慢流淌,像渾濁粘稠的泥漿。偶爾,關于周正和蘇穎的消息,會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短暫而苦澀的漣漪。她不再瘋狂搜索,信息大多來自裁縫鋪老板娘和幾個同樣掙扎在底層的女工斷斷續續的閑談。
“……就那個以前在我們這改過衣服的蘇小姐,聽說要結婚了!對象就是她公司那個技術很厲害的工程師!”
“嘖,真是好命啊!那男的聽說人特別踏實,又升職了!”
“可不嘛,蘇小姐眼光多好!哪像有些人……”老板娘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林薇,聲音壓低了些,“聽說男方媽媽對蘇小姐滿意得不得了,天天夸,說比之前那個強百倍……”
林薇捏著針線的手微微一抖,針尖險些刺破指腹。她低下頭,更專注地盯著手里的活計,仿佛要將所有的注意力都縫進那密密麻麻的針腳里。心口那點隱秘的刺痛,被她強行壓下。她知道,她們口中的“之前那個”,就是自己。周母的滿意,蘇穎的“好命”,像一面殘酷的鏡子,映照出她親手毀掉的一切。那曾經被她視為“墳墓”的安穩,原來在旁人眼中,竟是值得羨慕的幸福。尤其當老板娘無意間又補了一句:“聽說蘇小姐身體好,剛結婚就懷上了,男方家里高興壞了……”
這句話,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精準地刺中了林薇心底最隱秘、也最疼痛的傷疤。
避孕。
是的,這是她十年婚姻里,從未對周正明,卻用行動貫徹到底的堅持。她害怕身材走樣,害怕失去自由,更害怕被一個孩子徹底綁死在周正那“一眼望到頭”的平庸生活里。她偷偷吃著藥,小心翼翼地計算著安全期。當周正偶爾流露出對孩子的向往,看著姐姐家孩子時眼中那抹不易察覺的溫柔,她總是用“還沒玩夠”、“條件不成熟”、“壓力太大”等理由搪塞過去,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覺得他“目光短淺”、“不懂享受生活”。
現在想來,她那些精致的利己主義借口,在周正沉默的包容下,顯得何其自私和冷酷。或許,這不僅僅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更是她從未真正珍惜過周正、珍惜過那段婚姻的鐵證。她想要的,從來只是被無限寵溺-->>、無需付出的“自由”,而非共同承擔風雨、孕育未來的責任與牽絆。孩子,這個象征著家庭最深沉紐帶的存在,被她視為累贅和束縛。而如今,那個她不要的牽絆,那個她不屑的未來,將由另一個女人,在周正身邊,在她曾經的位置上,圓滿地展開。這遲來的領悟,帶著遲暮的悲涼和無法挽回的鈍痛,比任何物質的匱乏都更讓她感到窒息。
時間,在塵埃和針線中又滑過了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