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明信片(七)
李憶是在一場纏綿了整個春天的梅雨季末尾出生的。
產房窗外,雨絲細密如織,天地間一片蒙蒙的灰綠。當那聲嘹亮的啼哭終于穿透雨幕響起時,疲憊到極點的我,仿佛看到厚重的云層被這新生的力量撕開了一道縫隙,一縷稀薄卻真實無比的金色陽光,頑強地投射了進來。
護士抱著那個小小的、紅彤彤的襁褓,輕輕放在我枕邊。他那么小,皺巴巴的,胎發烏黑濕潤,像被打濕的鴉羽,眼睛緊閉著,卻已能看出眉眼的輪廓——依稀融合了我和他父親的特征。我伸出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他溫熱柔嫩的臉頰,一種陌生而磅礴的暖流瞬間席卷了全身,沖垮了所有的疲憊與疼痛。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李瓊喜拄著手杖,幾乎是挪進來的。他的動作極其緩慢、小心,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三年時光和新生兒的降臨,并未徹底撫平他眉宇間深刻的溝壑,也未完全治愈那場車禍和歲月留下的沉疴,但他眼中的灰敗和空茫,已被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的亮光所取代。他走到床邊,目光牢牢鎖在襁褓中的嬰兒臉上,呼吸都屏住了。他伸出一根枯瘦的、布滿老年斑的手指,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敬畏,極其輕微地、顫抖地觸碰了一下嬰兒蜷縮著的小小的拳頭。
那溫熱、柔嫩、充滿生命力的觸感,如同微弱的電流,瞬間傳遍了他全身。他猛地一顫,像是被燙到,又像是被巨大的幸福擊中,渾濁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順著他布滿深刻皺紋的臉頰無聲滑落。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貪婪地看著,看著那新生的、嬌嫩無比的小生命,仿佛要將這畫面刻進靈魂深處。
“憶……”他哽咽著,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鼻音,“就叫……李憶……好嗎?”他沒有看我,目光依舊牢牢鎖在嬰兒沉睡的小臉上,仿佛在透過這新生的容顏,努力辨認著另一個早已消逝在時光里的年輕面龐。那眼神里,有刻骨的思念,有無盡的悲傷,更有一種沉甸甸的、近乎贖罪般的溫柔與承諾。
我點點頭,淚水也模糊了視線。“好,就叫李憶。”這個名字,像一座小小的橋,連接著無法挽回的逝去和充滿未知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