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蔭涼(三)
知了不知疲倦地嘶鳴,又將滾燙的聲浪潑滿了城市。又是一個盛夏。陽光白得刺眼,空氣仿佛凝固的膠質,灼烤著每一寸裸露的皮膚。老柳樹的葉子也蔫蔫地垂著,只有那片熟悉的樹蔭下,我的冰柜再次發出了低沉而熟悉的嗡鳴。酸梅湯、檸檬水、冰磚,老伙計們悉數歸位,瓶壁凝結著細密的水珠,像在無聲地宣告:夏天,又屬于這里了不同的是我。初三的暑假,我站在這里,是平行班里那個用冰柜丈量暑假長度的女孩。高一的暑假,我依然站在這里,冰柜還是那個冰柜,但身份已然不同——我穿著省重點高中尖子班的夏季校服短袖,胸前的校徽在樹蔭的光斑下,偶爾閃過一點內斂的光。
寒假后那次關鍵的選拔考,我沖進了年級尖子班。沒有鑼鼓喧天,只有成績單上那個挪動了位置的名字,和父親在晚飯時多給我夾的一筷子菜。尖子班的日子像坐上了一列高速行駛的夜行火車,窗外風景模糊,唯有車廂內燈光明亮刺眼,照著一道道深奧難解的習題。我的名字,穩穩地停在了成績單中部,不前不后,像一枚沉靜安放的棋子。沒有一飛沖天的神話,只有日復一日的緊跟、消化、追趕。課業壓力像無形的潮水,時刻拍打著堤岸,周末的冷飲攤,成了我短暫探出水面呼吸的浮島。
冰柜的冷氣絲絲縷縷地溢散,帶來短暫的清涼。我熟練地招呼著顧客,動作比去年更利落,笑容里也褪去了些許青澀,多了份沉靜的篤定。間隙里,目光掃過攤開在折疊凳上的高一物理預習資料。尖子班的提前預習任務早已發下,那些復雜的公式和概念,如同蟄伏在夏日熱浪里的怪獸。我利用每一個空檔,眼神如鷹隼般掠過字句,大腦高速運轉,捕捉著邏輯的鏈條。顧客挑選冰磚的幾秒鐘,足夠我在腦中默記一個定理;等待付款的片刻,一個抽象的物理模型或許就在心底悄然搭建。汗水順著額角滑下,滴在書頁上,迅速暈開一小片深色,又被熱浪舔舐干凈。這方寸樹蔭,是我兩個世界的交匯點,一邊是市井煙火,一邊是知識深潭,我用一種近乎本能的專注,在兩者間無縫切換。
中考放榜那天,空氣熱得能擰出水。我沒有守在電腦前焦灼地刷新,依舊推著冰柜,來到了老柳樹下。冰柜的嗡鳴聲成了最好的背景音,掩蓋了心底那根繃緊的弦。手機在圍裙口袋里震動起來,是父親打來的,聲音帶著強壓的激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閨女……出來了!省重點!尖子班!咱學校……第二名!”電話那頭,母親抑制不住的抽泣聲隱約傳來。
我的手正握著冰涼的酸梅湯瓶身,指尖感受到那沁骨的涼意,一直蔓延到手臂,再緩緩注入心臟,將胸腔里瞬間騰起的熱浪奇異地中和了。第二名。省重點。尖子班。這幾個詞像滾燙的烙印,清晰地印在腦海里。沒有尖叫,沒有跳起來,我只是下意識地將手中的酸梅湯穩穩地遞給等待的顧客,聲音平穩如常:“您的酸梅湯,拿好。”收錢,找零,動作沒有一絲紊亂。鐵盒里傳來硬幣落下的清脆聲響,叮叮當當,敲打在熾熱的空氣里,也敲打在我剛剛被巨大喜悅沖刷過的心岸上,留下一種奇異的、踏實的回音。
樹蔭邊緣的光斑晃動了一下。曉雯站在那里,像一片驟然失去水分的葉子。她手里也捏著一張薄薄的紙,指關節用力到發白。陽光照在她臉上,卻顯出一種灰敗的顏色。她考上了高中,一所普通的學校,普通班。這個結果,似乎抽走了她身上最后一點支撐的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