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獨放(十六)
初夏的晚風帶著梔子花的甜香,穿過“靜園小筑”敞開的陽臺門,拂動著宣紙未干的墨跡,也吹散了日間殘留的暑氣。陽臺上的花草在暮色中舒展著葉片,那盆玉樹母株疤痕虬結的主干旁,新生的葉片又悄然舒展了幾分,邊緣染上健康的紅暈,而破土而出的新芽點,已頂開兩片微小的、翡翠般的子葉,怯生生地窺探著世界。空氣里,泥土與植物的氣息沉靜而蓬勃。
楊帆坐在書桌前,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光映著他專注的臉。屏幕上不是復雜的工程圖紙,而是一份界面簡潔、操作邏輯清晰的適老化智能遙控器原型設計圖。他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偶爾停下,在父親留下的舊筆記本空白處寫寫畫畫,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鄭主任特批的“社區養老技術顧問”聘書壓在玻璃板下,與他母親那張鮮紅的獲獎證書并排。一種全新的、腳踏實地的忙碌感取代了失業的陰霾,也沉淀了他曾經的浮躁。
客廳里傳來輕微的電視聲響,是陳靜茹慣常看的戲曲頻道。楊帆端起手邊已經涼透的茶水喝了一口,目光無意間掃過陽臺角落。母親正蹲在玉樹前,用一把小鑷子,極其專注地清理著一株生石花縫隙里幾乎看不見的微塵。昏黃的壁燈勾勒著她清瘦卻挺直的背影,那背影投在滿室沉靜的綠意之上,像一座沉默的山巒,給予他一種奇異的安定感。
就在這時,陳靜茹放在書桌上的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亮起,顯示著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楊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沒有理會。震動持續了一會兒,停了。沒過幾分鐘,又執著地震動起來。
陳靜茹似乎并未察覺,依舊專注于她的生石花。楊帆猶豫了一下,還是起身拿起手機,走到陽臺門口:“媽,電話,響了兩次了,本地號。”
陳靜茹這才直起身,接過手機,看了眼號碼,微微蹙眉,按下了接聽鍵。
“您好,請問是陳靜茹老師嗎?”一個熱情洋溢、帶著明顯職業化腔調的男聲傳來,背景音有些嘈雜。
“我是。哪位?”陳靜茹的聲音平靜。
“哎呀!陳老師您好您好!久仰大名!我是‘翰墨丹青’藝術中心的策展人,我姓錢!”對方語速飛快,透著自來熟的親熱,“您在‘情暖桑榆’頒獎典禮上的發真是振聾發聵!您那幅《同根生》的畫作,更是深深震撼了我們整個藝術圈啊!我們中心最近正在策劃一個‘銀齡藝境·生命力量’的主題展,您和您的《同根生》絕對是當之無愧的核心展品!不知您……”
“抱歉,”陳靜茹直接打斷了他,語氣沒有波瀾,“我的畫,不賣,也不參展。”說完,不等對方反應,直接掛斷了電話。
楊帆有些驚訝地看著母親。他知道母親向來不喜這些應酬,但如此干脆地拒絕一個聽起來頗有分量的藝術展覽邀約,還是讓他意外。
陳靜茹將手機隨手放在旁邊的花架上,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塵埃。她拿起噴壺,繼續給那盆玉樹母株澆水,水流細細地灑在新生的葉片和破土的嫩芽上。
“媽,那是……”楊帆忍不住開口。
“賣畫的。”陳靜茹頭也沒抬,聲音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畫掛在那里,標個價碼,讓人品頭論足,沒意思。”她頓了頓,指尖輕輕拂過玉樹新葉的邊緣,“畫是畫,根是根。我的根在這里,畫也在這里。”
楊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再說話。他明白了母親的意思。那幅凝聚著半生風雨、傷痕與新生的《同根生》,如同陽臺上的玉樹,是她精神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她“根”的具象表達,不是待價而沽的商品。
然而,“翰墨丹青”的電話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的幾天,陳靜茹的手機成了熱線。各種名目的采訪邀約、電視節目通告、商業活動站臺請求紛至沓來。有許諾豐厚報酬的,有打著“弘揚正能量”旗號的,更有甚者,直接找上門來,帶著所謂的“合作計劃書”,試圖將“靜園小筑”包裝成一個網紅養老打卡點。陳靜茹不勝其煩,一律冷臉拒絕。她的生活節奏被徹底打亂,書畫課被迫再次暫停,連給小敏打電話都常常被陌生號碼打斷。
“媽,要不……您換個號碼?”看著母親疲憊地又一次掛斷一個推銷“老年藝術基金”的電話,楊帆心疼地建議。
陳靜茹揉著眉心,搖了搖頭:“躲得了號碼,躲不過人。”她望向樓下,幾個扛著相機的陌生人正在單元門口徘徊張望,顯然是得到了風聲的記者。“樹欲靜,風不止。”她低聲說了一句,語氣里帶著深深的無奈。
這股由官方榮譽和媒體渲染刮起的“陳靜茹旋風”,不僅裹挾了她本人,也波及了剛剛起步的楊帆和他的適老化創業項目。
這天,楊帆應約來到市里一家頗有名氣的創投咖啡館,準備與一位通過鄭主任介紹的、據說對適老化科技很感興趣的天使投資人王總見面。他特意穿上了熨燙過的襯衫,帶著精心準備的項目書和原型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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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總是個微胖、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一身名牌休閑裝。他熱情地招呼楊帆坐下,寒暄幾句后,目光卻并未落在楊帆攤開的項目書和那個設計簡潔的遙控器原型上,反而興致勃勃地問:“小楊啊,聽說陳靜茹老師是你母親?哎呀!了不起!真正的銀齡楷模!正能量典范!我們基金啊,特別看重企業家的社會影響力和情懷故事!你母親這塊金字招牌,就是最大的無形資產啊!”
他身體前傾,壓低聲音,帶著一種“你懂的”表情:“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給你項目投一筆錢,占個小股。條件嘛,很簡單:第一,項目名字就改成‘靜園科技’或者‘同根生適老’,響亮!有故事!第二,請你母親做我們的首席生活體驗官兼形象大使!不用她具體干活,就拍幾組溫馨的宣傳照,出席幾次品牌活動,講講她的‘扎根’故事和我們產品如何守護她的‘根’,這情懷不就一下子拉滿了?流量、口碑、zhengfu關系,全有了!比你悶頭搞技術強百倍!”
楊帆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心像被澆了一盆冰水。他看著王總唾沫橫飛描繪的“藍圖”,那藍圖的核心不是他的技術方案,不是產品能解決的實際問題,而-->>是消費母親的名聲和故事!一股強烈的屈辱感和憤怒猛地沖上頭頂。
“王總,”楊帆的聲音冷了下來,努力維持著最后的禮貌,“感謝您的賞識。但我的項目,核心是技術落地,是產品真正幫到老人。靠情懷和噱頭,走不遠。至于我母親,”他語氣斬釘截鐵,“她有自己的生活和選擇,我不會,也絕不可能把她當成項目的‘招牌’和‘故事’來消費。”
王總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不悅和居高臨下的輕蔑:“年輕人,別太理想主義!現在什么年代了?酒香也怕巷子深!沒有流量和故事,你的技術再好,也是爛在實驗室里的廢紙!你母親的聲譽是現成的金礦,不利用就是浪費!你……”